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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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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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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口

顶着刀子风,一直向北。急急的,于其说是要赶到厂里去上班,倒不如说是要照例先赶到巷口去更直接。那里,每日清早,都摆放着一辆架子车。车上,有一鍋子甑糕。甑糕用包着棉絮的深兰布圈围着。热气腾腾的,直往外扑。在白色的气团里,卖甑糕的老人,总会漏出一张笑眯眯的面孔来。他不停地铲着,一碗接一碗地递给伸出双手来接的每个人。然后,看他们吃,听他们说……

不知为什么,我倒和这里结了很深的缘份。也许是,我是陝西人,俱有大多数“老陝”都爱吃甑糕的嗜好。觉得只要把汉中糯米和陝北大枣蒸在一起,光那本乡本土的物产;古老得象酿酒一样地做法;白里泛红的颜色;香喷喷的味道……就比摆满一桌子的鸡、鸭、鱼、吓,都馋人。可一细想,又不全是地方偏见或乡土人情起了作用。喜欢吃它,实在是一种需要,是一种享受。

大冷天,那一团象蒸饃鍋上冒出来的热气,远远地,我就看见了。这是我在这条路上跑了十来个冬天所没有见到过的。

“嗨!住马——客家,请你下得马來,好歹吃上几口,然后再打马上路不迟。”

“那个自然!”我接着说。

老人乐了:“噢——老买主,真是一天不吃心发慌。嗬——呀,我常说我的甑糕能吃下瘾,有人还不信。”

说着,他用瞇成一道缝的眼睛瞭了一下,围着他们吃甑糕的顾客,好象不信服的人就在这里边:“是不是?可以问他。”

于是一双双眼睛都转了过来。不过那眼神里并不都是问,而是有些㬱许和期待。希望我能象猜谜似地,说出他们的心里话。

我接了甑糕在手:“是的,能上瘾,我想戒,几次都想从这巷口趆过去。真没办法,要是还有一条路能绕过这甑糕摊摊就好了。”

“为啥呢?”大家的眼睛都一齐盯住了我。

“上瘾了,就是好事吗?我每个月都得从工资袋里,给这位老师傅抽出五元一张的票子来,能受得了吗?”

“哈,哈,哈——”大家笑得很开心,卖甑糕的老人,笑得喘起来。弯曲着,摇晃着身子,无力地用不拿铲子的手,扒扶着车帮。连老伴递给他的碗都不知道接了。

“你看你!”他不得不受这样的责难。

“噢——噢,这伙计说得好,说得好,要都象他说的,五元一张,哎——呀呀,我该发大财了。”

“给——收钱!”又一个骑车子的人过来。

“先吃了着——趁热!”老人的话,有板有眼,高上低下,阴阳顿挫,简直象在朗诵一首诗,竟然有韵、有味,入耳中听。

“走南闯北的,谁不说我老王家的甑糕做得好。没吃过的,尝一尝,真米实粬的,喷喷香。吃过的,提一提意见吧!咱是开门正店,虛心接受,坚决改正。伙计,”他对着我说:“比昨天做的怎么样?”他开始逗话了,分明是要我当众咵他的。

“好,比昨天的好;也比前天的好——”

“哎——哎——”他使着眼色。

“噢——噢,不说了,不说了。”我也卖开了关子,笑着,表示出拿定主意不说了。围着吃甑糕的人,一看我们打起哑谜来,都不依了。

“老大人了,还说悄悄话呢?快敞开说吧!”

“嗯——”我经不起大家的鼓促,终于说了:“对,老人的甑糕,是好是坏,自然要有公论。我作为一个老吃家,不光宣传他做的好,还宣传他给的少。又好又少,这是他这儿的两大特点。”

在人群中,又爆发了响亮的笑声:“说得好,实事求是,一分为二。”

“这叫首先肯定成绩,然后指出缺点。”我洋洋地说。

老人无法自咵了,便说:“好个难打发的买主,来,给你再多添一些。”

“不,给大家。”

“你们也太狠心了,都没算一算,米、枣,都是多少钱一斤?今年正碰上汉中的水灾,米过不来,能吃到这,都不错了。”

“说实话,是少。不信,可以称。”一个顾客吃着说。

“甑糕上称,闫王要命,谁敢称!你们光看食堂里给的多——”我知道,老人一定会兜转话头,该撇国营食堂的凉话了。也许他并非是有意拆台,而是急了,借食堂甑糕的缺点来自卫的。

“食堂里给的是不少。还不如买米饭,四两粮票一毛钱,就是一大碗。那甑糕,也和大米饭差不多,是很难吃出个香甜的味道。真要吃下去,不买一碟菜来就着,就不行。”

他用这话和顾主应对着,我默默地吃着,心都离开了这里,想到不久前,我路过一家卖甑糕的食堂门口。就是因为要在量上作一番比较,好来和这老头子逗乐,才进去的。

先是排队,迟迟到不了跟前,等到了窗口,我才看见小小的售票室里,挤了三四个男女,还你推我搡着。一位轻轻地唱着,竟以李谷二自居起来,仿佛是在舞台台。卖票的同志,又忙着兼了评论家的角色,不时地击节赞尝。我把钱递进去,“粮票找不开!”又推了出来。我只好让后边先买,良久,方才把钱推给她。她接了,把钱展开来,本该就要撕票给我了,又发觉耳朵有些痒痒。挖耳朵又用去了足足两分钟。接着,眯起眼睛,冫对着仍然亮着的灯光,鼻翼搧动着。用了许久,才又打了长长的一个喷嚏。然后才……把手指落在飯票上——

里边,甑糕鍋象粮店的米柜一样敞开着,难得用什么盖一盖。鍋底早己断了烟火,上面不见一絲热气。我端了一碗,冰冷冰冷的,胜过朝鲜族的冷面。一时很难下嚥,似乎每吃一口,都得和肠胃商量。我好像对它们说:“粮食是无论如何抛洒不得的”;“你们不能老是要求热的。人活着,不能老是处在优赿的生活环境里。如果发生了天灾人禍,如果迂到了意外,如果三天三夜也寻不上吃的,那该怎么办呢?所以,你们应该从我的生命正体出发,锻练和提高自己,适应各种情况的能力……”结果它们都缄默了。谁知,由于长期的密切合作,口舌倒严格地替它们把起关来。枣,霉了,是酸的。那核,那皮,只好挑出来。在每个变不了口味的关中父老;每个喜欢吃甑糕的忠实顾客面前。桌上,地下,都是一堆一堆的。这真让人皱眉。何苦来呢?还不如把那正筐正筐的枣,不要下鍋,直接派两个人去倒了的干净。真可惜了——那同样的枣和同样的米。

我也象卖票的同志那样磨蹭,那样斯文,那样神不守舍地费去了许多时光,才从食堂走出来,急急赶到家里,喝了兩大碗滾热的开水还过不来。

自那以后,我和这地方就赿发熟识和亲热了。见了我来,老人有时忙得连那半古半今的秦腔道白也顾不得上口,就递一碗来……

我看见,有几辆拉谷草的车子过来了,一停下了,谷草顶上,敷着一层象塑料薄膜一样白晃晃的霜。正看得出奇,突然听说:“客家,辛苦了,来几碗?钱——不忙,先吃了着——”

这话才使我的心神又回到了站着的地方。我吃完了,把钱粮送过去。然后,又骑上车子,顶着刀子风,一直向北——到厂里去上班。

天长日久,这几乎成了我一天工作的一个很重要——准备工序。不然,我怎么能用正正一个上午来应对自己繁忙的,有文有武的工作呢?

有人也曾这样议论过:“现在,嗨,甭提了,乱糟糟的,卖什么都出来了。”是无可奈何,也是义愤嗔贋。

可这类责难一出口,我马上会回给他说:“这有什么不好?先不说‘繁荣’了,‘活跃’了;我只说社会活了,有生气了。比如那卖甑糕的——”

“偏你光知道卖甑糕的!”

“知道卖甑糕的又怎么了!”这又使我想起来,有一次,老头告诉我说,他“己经二十六个年头没有作甑糕了。那年,小商小眅要改造。政策一下,连卖大碗茶水的老太太都改造了,街上齐碴儿什么也没有了。我只好闲着胡搜事。为这,你问问,”他指着身旁的老伴儿说:“她可没有少挨打。唉,一个手艺人,能做些什么呢?我老两口,没儿没女,再能靠谁,只能靠社会,给社会增加负担。如今政策活泛了,我的心也活了,才办了营业执照来,想再做几年。多少赚几个,顾住自己,夠养老就行了。再凭良心给国家缴一些,觉得这也许就是给‘四化’帮了点忙,也算是貢献,心里很舒坦。有时候,高兴劲来了,还说一阵,唱一阵。为这,老婆子常常数说我老不象老,小不象小,一开口就是‘你看你!’我看我还好着哩么,是不是……”

这是一幅什么样的情景呢?好的事情,为什么总要有人看不惯,想不通?本来三九寒天,老头儿两口,一双站在风地里,一铲一铲,一碗一碗,自己忍受寒冷,而要把温暖给大家;把余热给社会……这有什么不好!一天,有两个和我偶而同路,一起经过此处的人说:“天赿冷,他赿吆喝得紧,天天都来,真是在窄路口等人……”这真使我有些瞠目结舌了。听口气,看年龄,大概都是戴过红袖章的。“应该想一想,老‘左’同志,你们的话,自然还是很‘革命’的,但未必就对人生,对社会,包括对你们自己有好处。”其实,存在的本身,不就是因为需要么?在没有桥的小河,难道不应该有一只小船么?这巷口,对着南来北往的人,连着四通八达的道路。听一声“吃甑糕来——热的。”该有多好,怎么忍心把这样的好话让北风刮到一边去。但是,他们还气愤愤的,一摇一摆地走着。象站得不很稳当的两瓶脾酒。从出厂的时候,就装了一肚子的牢骚和不满。我担心那盖子是否丿压得结实?如果叫谁松劲了,那泡沫,就会喷洒而出,濺得到处都是了。

有几天,老头儿两口的甑糕车车不见了。我天天都是空,过,都是失望。

一天,突然发现道旁多了一座新坟,有一硕大的花圈,便马上想到了老汉,心里一沉:“该不是老汉他——”

又过了几天,他又象奇迹一样地出现了:“甑糕——热的!”

我急忙赶过去:“这几天——”

“噢——闹病了,身子骨要罢工了。”

“现在,——”

“也还没大好,可心里急呀!老是想着这地方;想着你们这些老熟人。觉得大家在一起,见一见,聚一聚,说说笑笑,的确还热闹,畅快。躺着也受罪,好像欠了大家的账一样,不还,心里不安宁。我总不能把这账背到阴司去,觉着自己还有几天卖头哩!如果不是社会转向,兴许这一辈子,都不会做这营生了。我打十四岁起,就学了这门手艺——唉!快一辈辈了,不交给社会,也可惜。”

说着,老汉的眉头向上挑了几挑,那松弛了的眼皮,在眉棱骨上滑动着,想控制,想掩饰,那快要滾出来的热泪。

我的心头一阵发热。

“你看你!”他又受到了老伴的提醒和指责。用袖头粘了一下眼睛:“给——吃吧”!老头把一碗递过来。我双手接着。

“费心尝一尝,品一品,这是花子米,最好的,不要把过瘾耽搁了。”他又先自失笑了:“来呀,我给老买主赔情來了,補过来了——花子米,大红枣……来呀,甑糕——热的。”

冬天的风,是冷酷无情的,但它吹了正正一个冬天了。这时候,却轻轻的,细细的,象春天己经来了一样,吹过巷口,吹过桥头……不知把这朗诵诗一样的吆喝声,终归要帶到什么地方去?

李春秋 1982年2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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