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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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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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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声

飯罢,天就黑严实了。

我进了厨房,接替妻子,临时就了“家庭妇女”的职务。急着清洗碗筷,打扫战场,想快些结束,穷家小舍的一天。

我终于端了一簸箕,生了黑斑的萝卜头去倒。怕晚上放在炉脚下,惹得老鼠来拉。到了苐二天,说不定案板上都会出现牠们爬过的足跡,叫人心里不得干淨。也不是我特别勤快,有卫生的癖好,养成了垃圾不过夜的习惯。

刚走到老熊家门前的一个紧转弯处,突然飞也似的,迎面跑过一个小孩来。不偏不巧,小脑袋正好撞簸箕口上,簸箕是铁皮的,也薄。小孩“哇——呀”一声,我知道不好。弯下身子,才看出是隔壁方家的娇娇。急忙拿开她紧捂着的双手,见印印道道的,无疑破了,是血。便抱起就跑,她哭着、喊着,双脚不聪踢蹬着我的肚腹。

父母能听到千里以外的,孩子的哭声,这话一点不假。我前脚刚刚跨进医院的大门,她爸爸,后脚就跟来了。那双在运动场上练出来的大脚,竟然踩着了我的脚后跟。

“咋了,咋了!”他不住地追问。

我喘息着,告诉了经过。又用求助的眼光,深深地望着医生。

医生是见过世面的,在刹那间的一惊之后,便是冷静和沉着。他先叫那位正作爸爸的大方,不要吭声;也叫我不要慌张。便用药棉逐渐地擦去了血跡,方才在右额上露出了大拇指甲宽大的一道口子。

“不要紧,不要紧的——”大夫说。

我舒了一口气,那一阵惊慌,就有些象一股暗暗的细流,轻轻的,淡淡地在我的心头爬过了。一种“月亮掉到井里了”的感觉,开始浮蕩起来。

“没事——开点药拿回去吧!”大夫给娇娇的伤口上,贴着纱布说。

但我还有些不放心:“咦——不,大夫!要打‘破伤风’针的,”我说。因为娇娇毕竟不是我的丑女儿,没得人爱。她小小的,就学会了一身好本事,能象陀螺一样,在音乐的鞭打下,不停地转圈跳午。眉眼也长得豁亮,脸园墩墩的,很乖。所以在我阾居的那个家里,有眷相当的地位。是命根子,是宝贝儿——值钱贵重的角色。

“没有必要。”大夫摇着头说:“开几片消炎止痛的药就行了。”

“不——不,大夫!‘破伤风’针是一定要打的。”我坚持地说。

“要说——你就不懂了。”大夫无可奈何地看了我一眼,又拿起笔来——

“大夫!女娃,又在额颅上,会不会——留下个疤拉?”大方问。

突然,寂静袭来了,时间在这里出现了间隔。

“不会的,不会——”大夫好像费了好大的劲,终于从那边跳了过来,很有些轻傲和自信地说。

哎——哎,你看我,多偏心,到底不是自家的女儿,如果是自己的丑女子,就绝不会这么粗心了。竟把这么紧要的事都忘了。我在自责中又发起急来,没远沒近地说:“那我的姐姐额头上为什么会落下个疤疤呢?她是自己磕破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想到,几百里外,很有些年纪的姐姐。

大夫皱起了眉头,迟疑地望着我。

“那就缝一针吧!”他旁边的一位助手说。

“那——那针线吃劲的地方,不是要皱起来的?留个疤疤不更现成了?”我说。

“你呀,別再紧张了,快坐下来,歇一歇吧!把脸上的汗擦一擦!”助手说:“一缝就平了,孩子家长得快,长大了,该多漂亮,还是多漂亮。常说‘女大十八变’到十七变上就过来了。”跟着是轻轻一笑。

另一位白衣少女接着说:“不要怕,那地方正在‘门帘儿’里,刘海儿一扑欶,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阾居么——有什么?到娃娃结婚的时候,你给送一对‘滌良’帎头不就得了……”也许是一位“来看病的”家属大嫂说。

我发觉,人们都是在有意给我开心的。

“真难为了!”内心又多了新的不安。矇眬地觉得“看病的”和“得病的”人,都这么好。心头一热,什么感谢的话都说不出口。就抓起了大夫开好的处方,去交款、取药。

“不哭,不哭,这么乖的千金,一打针就好了。噫——你看,这身毛衣织得多——精巧;多——好看。你妈的手真巧——是不是……”我心里不由一动象被谁摇了几下的酒瓶子,翻腾起酒花来。

等把一切都处理完了,娇娇才跌进她爸爸怀里。我急忙伸出胳膊来,硬掳了过来,往回走。

一出门,我就说起“怪伯伯”的话来。

“瞧,伯伯是个大苯蛋——眼睛长在后脑勺上了……”

到该进她家门了,责怪自己的话还没说完。

“方叔,真对不起,我把娃头撞破了!”一踏进门里,我就对娇娇的爷爷说。

“什么?”他正听着收音机的,猛然立起身来问。

我又一次说了经过,他迟迟地迎上来,张开双手,要把娇娇抱过去,突然却停住了。身子向后一倾说:“噢——噢,乖乖,快让爷爷看。”看了好一阵,才接过去。

我又进里间屋去,给她的妈妈叙说了这件,要让她揪心的事情。

“唉,都怪我。”我的心情是那样的沉重,也不知道是怎样从她的家里走出来了。

刚一退身出来,我就急忙骑上车子,到夜间服务部去。除了餅干,小儿食品再没有了。那种一块多钱一斤的旦元餅没有,蛋卷也没有。真是,说是为人民服务,为顾客着想,可就是不愿意想到,如果有人把阾居小孩的头撞破了该买些什么?

然而,晚上人少,冷冷落落的,不见有谁来买什么。她们竟自说着,笑着,还开心得很,真没心肝!知道不?我把人家小孩的头撞破了,连医院的大夫都同情我,可你们——。我没好气地买了一包餅干就走。可惜只给外面留了一个窗口,如果有进出的门,我将使劲一拉,非要做出响声来让她们看看不可。

黑天,也没看清,脚下一急,绊在错开了的,下水道盖子上,重重地跌了一跤。真是昏了头了!幸好一包餅干还托在手上。抬起身,一瘸一拐地上了车子……踉踉跄跄地……把餅干放在她家的,开着的,电视机旁——

“嗳——嗳,这是——”娇娇的爸爸撵出来。

“没有什么好的,留着。到娇娇晚上喊疼的时候,好哄她——”

推开门,走进自己的家里,大儿子还在皱着眉头演术学。女儿躺着,翻弄着一本书。小儿子睡熟了,偎着他妈,甜甜地做出笑脸。也许是在梦里记起了他妈在吃晚饭的时候说的;过不多久,就有了新地方,给他买一付床头让他独个儿睡。他高兴得连飯都不好好吃。孩子家一想到独立,一想到什么都靠自己,比成立一个共和国都高兴。

他母亲是上后夜班的,吃完飯就上床了。睡得正香,还打着轻微的鼾,也许是过份劳累了。但“这声音——女的”,不知怎么冲上了我的头顶,有一股无名的暗火燃烧起来了。

“都给我起来!还睡!还写!一天到晚没个完——我发怒了”。

一阵床板的“咯——吱”声响过,一家人都惊恐地望着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我的眼睛,在这间挤满了乱七八糟的,家什的屋子里,象一架张开的攝影机,在搜寻着。

突然,在我的眼前,出现了一组特写镜头:在灯光下,在书包上,有一张纸,上面并排儿放了两个包子。

“哼,好小子,连苐二天的干粮都准备好了!”一想到这里,窩了一肚子的话,便找到了头。

“你们是聋了?哑了?懒得什么似的,光知道吃包子,连切下的萝卜头都不舍得倒!”

“你到底怎么了,我的天——不要再作踐人了。”妻子大着胆子说。

“发生了天大的事,你们都不!你们还学习的学习,睡觉的睡觉。等把我死到外边了,再请你们去认尸。”

“你今晚咋了呢?话光捡难听的说。”

“咋了——,我去倒那一盘该死的萝卜头,走到老熊家门口的墙拐角,娇娇扑过来,刚好碰在簸箕口上,铁楞楞的,砍破了她的额颅。我抱去给看了,还买了餅干,连陪笑帶说好的,可你们——”

也实在是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妻子儿女,全吓白了脸。

“你看你,这怪得了我们吗?”

妻子说话了,持续了足有五分钟之久的沉默,被打破了。

“哼,还嘴硬的不行,嗯——怪不了你们,你说,怪谁?什么时候吃萝卜包子不行?偏偏选在今天,是谁过生日还是咋的?”

“吃顿包子就吃下禍了?妻子提高了声音。”

“要不是吃包子,我能倒萝卜头吗?”

“哎——你说,是谁让你倒的,一盘子萝卜头,你愿倒就倒,不愿倒就放着!有什么大不了?叫你撞人家娃的头——噫,不对!我问你;你给娇娇她爷,不,给娇娇她家,都是怎样说的?我听你刚才说是,你用簸箕把娇娇头撞破了——”

“……”

“你是怎么说的?嗯——说呀!到底是你把娇娇的头撞破了,还是娇娇碰在你的簸箕上了?这可得说明白!这么要紧的话,你都说不清,你能做啥?咹——,几十岁的人了,一点本事都沒有!连怪不怪你都抖撸不开,把是非全招揽到自己身上!这好,背着吧。可惜我血一点,汗一点,挣下的钱了——”

“那都,都白花了。那……那毛线,那毛衣……唉——你撞着谁家的娃头不好,嗯——嗯,谁家娃撞上簸箕不好,偏给她撞上了。金枝玉叶的,咱得罪得起吗?我不信你吃了一大碟包子,连一点儿劲都不使。把簸箕端得正好和人家娃头一样高,咋不知道端高一些呢?你的个头到那去了……迟不倒,早不倒,偏偏瞅凖了那个时候,真倒霉尽了——”

妻子说着,哭了。把头一摆,眼泪收不住了,全落在被子上。

我还气呼呼地在桌前站着,双手杈着腰,象一个并不占理的小军官。

“一辈子都没办过一件人事。还好意思在我跟前五呀六呀的。有你煞的啥恶呢?手拍着胸膛想一想,我那一点儿对不起你!自嫁了你这黑五类,我象霜打了,也成了狗崽子,一天到晚低着头,老走不到人面前。那时你是怎样说的?如今不讲这些了,你就把什么都忘了……”

“就说住房吧:五口人占了尻子大一陀地方,支一张大床就满了。一天到晚,挤过来挤过去,没个下脚处,连身子都转不过。椅子也没地方搁,只好四条腿朝上,斜架在门框上。生人一推门进来准会吓得往外跑,还以为是地震了……”

“也不怕人笑你没本事,只知道将就,缩头缩脑的,象个老鳖一样,谁都不去找。我没办法,只好领着几个娃去找房地局,人家推过来操过去,半搭不理地,老是用眼角瞭拨人。这你是咋想的,你操过啥心,丢过啥人?我抹开脸皮到处求情,全当没你这个男人。后来,我打听得娇娇她爷的外甥在房地局工作,才算摸到了门路。咱到这时候才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三天两头有人提着包进他家。原来都是燒香拜的。真怪咱有眼不识泰山,这么好的阾居,到那儿去找——”

“可阾居又咋了?”如今的话有白说的吗?托人办事能那么容易?逢年过节,那一次少了给人家送吃货。光四川卷煙叶子,一次就送过去好几把……

“有一次,我妈病了。捎话写信地说她想吃老童家的腊羊肉。我恨了几恨心,一下子就买了五斤,张罗了一来回,才给我妈送回去一斤。把正正四斤,端端正正地放在盘子里,送到隔壁去。咱为的啥来?你说——”

“娇娇那一身毛衣,”谁见了不夸好,那是咋来的,难道你忘了!是我先把毛线买好,暗里看好了她的高低,晚上一下班回来就打。千钩万挑地,把我的眼睛都看疼了,才编织好。送给娇娇她妈,人家不好就收。我转了个弯儿说:‘这是我前几年给我丑女子打的,没上身就小了。快让娇娇穿吧!’娇娇她妈的眼睛笑成一条缝,收了。她是售货员,夠得上个识货的主儿。她眼里能过得去,我就放心了。给娇娇一穿,嗬——真象个花苞苞。还是她妈年轻,心灵口巧,看着女儿淡绒绒的一身黄,那小花,那图案……把娇娇举起多高,说:‘哟——你看,成了小鸭鸭了。快——谢谢妈妈。’娇娇她爷迎声走来,拍着手,朗声地笑着,把娇娇接过去,专往人多处抱。我快活得直擦眼泪。高兴啥呢?住房的事有盼了……

“过了几天,我问起住房的事。人家说:‘等着,快了。’可你——偏偏就在这个时候——给下餃子的鍋里丢了砖头……”

妻子说着,说着,放声大哭起来:“天呀——这叫做什么呢?自己的男人整自己……。你叫我还得多少东西往出送,还得多少钱往里贴呀——”她哭着,说着,送打着胸瞠,把头发都搖散了。

我象把半截子都埋在土里的朩桩一样,楞楞地站着。只是,把头深深深地低到胸前。

“妈,妈——”我突然听到小儿子的叫喊声。抬头一看,妻子的两条胳膊抖动着,好像正与扑上来的坏人博斗。两只手变成了拳头,午动着,使劲往一起拼。我慌了手脚,急忙扑上去;她闭起双眼,咬着牙关,头上渗出冷冰冰的细汗。两只拳头,象彼此间充满了仇恨似的,紧紧地抵在一起,怎么也拉扯不开。这可不得了,我两条腿,不知什么时候己经打起颤来,无法把僵直的妻子,背在我背上。架子车也没处去找,更来不及。

在我急得团团传的时候,儿女们“哇——哇”地大哭起来。

尖利剌耳的声音,是这间小屋子,实在无法容纳得下的。它不得不撞击着墙壁,在这间无可容身的地方打着转儿,从半开的窗子口挤出去,好扩散,好张揚。好宣传我的家庭密闻。

“哭!”我恨透了,大声禁住了他们。

“出了什么事了?”娇娇的爷爷隔着门问。

唉,终于……“嗯——嗯——快给方爷爷开门去!”

他一进屋来,我便急了:“方叔,来——等等——裤帶。”我慌手慌脚地给我的妻子穿起衣服。然后又说:“快——方叔,帮帮忙,把她按在我背上,让我背到医院去——”

他走过来:“不敢折騰了,快,把人放下!有没有纳底子针?”娇娇的爷爷问。

我的丑女儿“哧溜”一声下了床,从柜里拿出一只纳了半截的鞋底。那上边缠着线绳,別着老针。

娇娇她爷把针接过手,让我使劲把她直挺挺的身子搬正了,压成半坐半睡的姿势。然后伸出左手,用他又长又厚的大拇指甲,捏住我妻子的上嘴唇。又用拿针的右手,贴着指甲,把针扎下去。可能扎透了,正好扎过两颗门牙的缝隙,半截都不见了。我感到透心冰凉,好像正好有一块冰,堵在心口上。

突然“哇”的一声,妻子哭了,没等清鼻眼泪流下,针就拔出了。

“过来了!”我望着神仙一般的娇娇她爷,不知该怎样称呼和感谢了。

他实在有通天的办法,我虽也听人说过,确实有针刺鼻下这种急救的办法,可是从来也没有眼见过。一点常识都不懂……所以生活本身,对我处处都是绊磕。谁能象人家的一生,象驾着轻舟,在清水河里游戏……

“给倒些热开水灌一灌。”

妻子听见了说话声,睜开眼来:“我的方叔,你老来了。是娇娇闹伙开了?”唉——都怪我娃他爸,几十岁的人了,把娃头——嗯——嗯,让娃撞在簸箕上。快,你按着我干什么?还不让我下床去看娇娇——

“那么心疼的女子,谁能不爱呢?迟不倒早不倒,偏偏——”

娇娇的爷爷和我对看了一眼。

“方叔,你看,这房子,唉——尽给你老叔添麻烦了。娇娇……哎……这下——你生气了吧,不管了吧!这么紧……”

娇娇的爷,脸上升起了红色。虽然是在灯下,可我注意到了。

妻子又挣扎着要下床;“钥匙!”

“要取什么?”我问。

“我托人买了一瓶‘五粮液’,说是由五种粮食做的,算是特产了快給方叔帶上。上了年纪的人,一早一晚的,喝上两盅儿好……”

娇娇的爷好像站累了,要走:“嗯——这,我过去了,你们休息吧。”

我拦住他,在妻子的千恩万谢声里,把满满的一瓶酒,塞进娇娇她爷的怀里,才准他出门。

晚上,好像这时才来了,四周靜靜的。

“你得注意听着,小心娇娇哭闹着,咱不能没个照应!”妻子说。望着那己经没有了一絲力量的目光,我心酸了。觉得有两行热泪,在我脸上流动。

我转过身子,把丑女儿,小儿子全叫下床。让他们三个,一溜摆儿全站在我面前:“都看见了吧!从今往后,都要放得老老实实的。谁也不能撞着娇娇”说着说着,不知怎么气就上来了:“老三,尤其是你,最调皮,一天到晚,溅手溅脚的,最爱惹事生非。明日个,你要是敢说一句‘娇娇,咋把口罩戴到额颅上了’小心我扒了你的皮——”

等我看到他们全成了小木头人儿,才让他们去睡觉。

“当——当——当——”柜上的一座老式时钟认真地敲打起来。

“快快——推车子,送我去上班!”

“啊——”我睁大了眼睛。

“楞什么——木头!”

“我去给你请假!”

“请假?说得多轻松,你能请得起吗?光今晚上这一下――”她住嘴了。

我于是帶起她,风一样赶到厂门前,人影己经稀疏了。她跳下车子,摇晃着朝里走去。

突然,她站住了,转过身子,放大了声音说:“你得听着,娇娇再闹伙,就上医院――”

我眼圈一湿,什么也看不见了。水濛濛的,是一圈又一圈的亮光——红的,套着黄的……

  1982年4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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