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长长的土坡上

开春时节，我带了子女们回乡去。为抚养他们操尽了心的老岳母上坟。她老人家在外地工作的小儿子也回来了。我们一辈都是鬓发苍白的人了。

家乡的变化是大的，在晴朗柔和的天空下，一抹的红房和发绿的树枝，把一条长得看不到顶的土坡掩饰住了。春风荡漾，色彩如画。岳母在家的大儿子，也在坡下盖了新房。他的儿子娶了媳妇，还生了个一逗就笑的胖孙子，融融乐乐，一团喜气。种种好的感受，不由要使人记起过去。我好像必须马上就得辨认和核对过去，才算没走错地方，才算真正到了我的老岳母家。所以刚一落脚就喊人拿了钥匙，说要到坡上的老住处去看看。好像记忆的仓库大门就安在那里，要很快地去打开来。

这坡很长又很陡，在两边是崄的梯田地中劈开一条通道。那年月的人，都住在坡顶的高处，世世代代就是凭着高出一大块地面的“崖势”打窑洞居住。我们毕竟是山顶洞人的后代么，谁还能怪怨自己的先人！正因为有了高得象山一样的所谓“崖势”把坡拉长了。居住在这里的人，每行动一步都很费劲。不要说负重上坡时要用汗水洒路，才能把劳动所得拉回到自家门前的场里和院里。光一年四季给地里送粪时要走的下坡路就真真的累坏了这里的小伙子和媳妇们。没有一身力气的人，谁敢驾着车子下大坡？他必须扬起车头，基本上是抬起架子车辕向下滑。那滑动的速度之快，真象是从山上向下滾了一块大石头。马上就飞腾起一道土浪，真够得上惊心动魄了。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即是刚过门的新媳妇，不管你如何娇小可爱，那怕是个林黛玉模样的人儿，都得拉着车子从这里上下。这好像是一种资格验证，如若谁家的媳妇不能在这里一显身手，她就无法被包括在能干之列。从此将不能得到荣誉和称赞。令我惊叹不己的是，她们盈盈一握的胳膊，摇曵如柳的身肢。哪来这么大的力气？也许正象老人家当年说过的：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

坡顶的故居是属于老一辈人的，他们不愿意马上就住到新居，理由是“这里住惯了”但有谁会真的喜欢这一代一代地只能把“穷”和“苦”继承下来，却无法把富有和吉祥流传给子女的地方呢？岳母住过的院落己经荒凉了。推开窑门，空空的，没有一点儿声息。院子除了能继续长树之外别无用场！如果不是在一孔窑里栓着几只绵羊连院门都可以不锁。我空怀着对已往的凭吊，在回忆子女们在他外婆身边的许多日子。但遥远得象面对着一个遗址。我终于明白了这就是时代的巨大变化。如果一切都还是老样子，亲切是亲切了，但它于社会和人生却没有絲豪意义和用处。正象冬天过去了，必须要用春天的眼光来看春天一样。

转身下坡的时候，我站住了。可他们哪能知道，正是坡口这个地方，触发了我深藏的记忆：那时，为了紧迫的生计，也是为了儿女，他们的母亲不能把他们喂养得多久。便一个接一个地抱了来，送给岳母，然后就返回城里去上班。老人对子女的子女都承担着养育的责任，她在无尽的拖累中，延续着对子女的疼爱。在一两月之间，逢着星期或节假日，我们便可回来看他们一眼。为了能多和他们厮守一些时间，一百好几十里路都骑自行车来往。我真感谢发明自行车的人，不然，又怎么能多看看我们傻乎乎的儿女们呢？回去，自然是要买些糕点和糖果，为老人、为他们。他们就张狂得和过大年一样，蹦蹦跳跳地跟着围着我们转。这时他们把爸爸妈妈叫得特别响，好像他们的爸爸妈妈真象是干什么大事的一样。迟迟拖延到太阳偏西了，我们不得不再次扳着手指头又计算起时间来。老人便催我们快走，转身就把他们哄到一边去。于是，我们便象逃跑一样，轻手轻脚地把自行车推下这坡口，撑在崄边，绝不象现在的父母，为了证明自己在宝宝眼里的重要，去和他们玩藏猫猫那么开心。我们得寻一个能把我们遮住的地方，先踮起脚来，看他们是不是发现我们逃走了。又猫着腰，怕一探头让他们看见了要追来，就侧歪起耳朵听一听，有没有他们的哭闹声，真是相见时难別亦难，到真的看不见也听不到了，便飞身骑上车子，也扬起了一道尘土上路了。在那正翻飞的尘土里虽然看不到我们的身影，却能看到我们离开的远近。只是娃娃们一时还不能知道，那看不透的一团土雾，正裹着他们的爸爸和妈妈。当我们回首再看坡上，只有一岺高崖和几堵模糊的土墙。

妻的小弟说：他每次回来都高高兴兴，走时实在作难。他劝着、挡着，老人还是要送他，一步一步地挪动着一双小脚，于是就一起走到这坡口。他让老人回去，老人应着，只巴望能再多看他几眼。为了不让泪水在儿子面前落下来，老人不停地用帕帕擦着眼睛。直到他下坡了，直到他走得很远了，回头还看到老人站在那里。与高坡上的一道土墙触为一体，在目送着他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一想到这情景，他情不自禁就流泪。

“妈——回去吧！”

他默默地在喊着，只有这长长的土坡能听到。

他说到这，我又想起他在当兵之前，我每次回去，每次离开，他都要送。依依不舍，到我走得远了，他怕看不到我的身影，就向高处上。我越走越远，他也越上越高。我们就是这样一直走到、一直送到谁也看不见谁了……

这土坡，这道口，装载着人生多少难了的情结，又表现出多么显亮的变化！真真是，没有什么样经历就没有什么样的感受。我深情地望着正围聚在我们身旁的子女们。也许这里，也勾起了他们对儿时的种种记忆：苦苦的，甜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