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七里香
顶灯彻底暗下去的那一刻,半空中最后一丝浮尘也被吞没。只剩下舞台前方巨大的电子屏幕,沉默地投射轮廓光,勾勒出前排同学们的剪影。
主持人念稿的声音,在礼堂的穹顶之下久久回荡,几乎要将我催眠。然而,空气里弥漫着旧绒布座椅的气息,让我想起入校第一天在这里发生的事。
下午一点半,礼堂,开学第一课。快中午才到北京,谁知道这座城市这么大,当我从礼堂后门蹑手蹑脚地走进来时,已经快两点了。穿着白色文化衫的同学们,整整齐齐地一排排端坐,共同倾听校长将这所学校的悠久历史娓娓道来……
慌乱之中,我发现我还不知道我们班应该坐在哪里。班级群只有一点在礼堂前广场集合的消息。我愣在了原地。要在班级群里问一句吗?但那样岂不是全班同学都知道了我开学第一天就迟到的事情……管不了那么多了!
所幸,很快就有一个头像是Jay Chou的男生回复了:“我冲你招手呐!看到没!”
果然,他回过头,挺着脖子,高高地挥舞手臂,迎接我的到来。观众席仿佛一个凝固的世界,他是那个世界中唯一的生命……
“下面请欣赏最后一个节目,毕业联欢MV:《世界何以动人》。”
薇姐拍拍我的肩膀:“静香,你交的是什么片段呀?”
“一会儿你就知道啦!”
屏幕上,一帧帧照片、一段段转瞬而逝的影像,如同被潮汐推上沙滩的贝壳。班级团建一起追的橘子海日出、四块拼在一起的小板凳上摆着的生日蛋糕、教学楼后的草坪上支起荧幕通宵看的露天电影、绿茵场上共同举起的金光灿灿的奖杯、图书馆深夜台灯宁静柔和的光……在这个时刻,我们都是落日余晖中,在沙滩上开心地捡拾贝壳,却即将要回家的孩子。
轮到我的那枚小小的贝壳了。
平时在手机上翻看的照片,忽然被投射在巨大的屏幕上,恍然有一种生活被拍成电影的陌生错觉。
记忆瞬时裹挟着山间的风,朝我涌来。我气喘吁吁地跟着同学们爬到山顶,倚靠着观景台的栏杆,望着西边的天空。云层像两块巨型灰色幕布,沉沉地压在天际线之上。落日奇迹般撕开了一道狭长的缝隙,露出一瞬滚烫的面庞,便如熔化的金子消失天际……
然而,下一帧画面毫无预兆地切入。
那是一段摇晃的、满是杂音的视频。可画面中分明是同一座观景台,同一场不完整的落日。我心中顿时泛起一阵不悦,刚才那么唯美的定格画面,意境就这样被破坏了!
视频的焦点,带着某种迟疑的温柔,从云层缝隙里挣扎透出的夕光,缓缓拉近到观景台上眺望远方的虔诚信徒们。镜头微微晃动了一下,聚焦于一个娇小的背影。她身着浅灰色连帽衫和牛仔裤,留着披肩长发。接下来的画面,被处理为慢动作。只见她半转过头来,发丝被风轻轻拂起,她眨了眨眼睛,露出一丝含苞待放的笑意。她的侧颜在余晖中镀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
那是四年前的我。
我想起自己用作微信个性签名的那句诗——“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
“哇哦——!”礼堂中的死寂,顿时被点燃,起哄的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
“在一起!在一起!”
我感到脸颊烫得要烧起来,心脏在胸腔中疯狂擂鼓,血液“轰”地一声冲上了头顶。我低下头,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座椅的阴影里。
薇姐拱了拱我的胳膊,声音里是毫不掩饰的兴奋和揶揄:“天呐!静香!这是谁呀——?”
“我哪知道?”
“最近有没有人给你表白呀?或者观察到谁对你不太一样?”
“没有。”我摇摇头,嘟囔了一句,“现在的男生也太不主动了。”
“我咋觉得浩然从大一开始就对你有意思。你还记得新生第一课,你来晚了,他公然回头朝你招手,那叫一个激动。”
我脑海中同时浮现出他在礼堂回头的画面,和刚刚在大屏幕上我回头的画面,两幅影像交叠在了一起……
“咋可能?都快毕业了!”我心想,他那么外向的一家伙,要是真喜欢早就和我表白了。
“静香,我知道你咋想的。万一他就在这件事上格外腼腆呢?”
“腼腆?他?”我没控制住音量,前排的同学们有的回了一下头。我赶紧捂住嘴,俯下身,假装无事发生。
薇姐小声说:“你不知道吗?浩然跟你一样也母胎Solo。咱班有一次在北操玩真心话大冒险知道的,那次你没去。”
我忽然有些后悔,这四年从来没去参加同学们临时起意的这些团建活动。
最后一次学生节暨毕业联欢在平淡的掌声中结束了。摄影师架好机位,人潮涌向舞台。浩然一个箭步冲到最前面,横卧在地板上,支着脑袋,摆出一个潇洒不羁的Pose,我则被挤到了第一排的最右边。谁敢信这家伙能暗恋我四年,还什么都没有表示?
合影完,他从地板上弹起来,拍了拍手:“家人们!今天是最后一个熄灯夜,据说还有天琴座流星雨!我们北操见!”
“好耶——!走起走起!”欢呼声瞬间冲散了离别的愁绪。
等我骑到北操时,浩然已经提着两个印着“霸王茶姬”LOGO的大纸袋站在中圈弧。他兴奋地招手:“家人们!所有的都买了,随便挑!奶茶自由就在今夜!”
大家欢呼着围上去,他的目光却越过人群,落在了我身上。他弯腰从袋子里单独拿出一杯,径直穿过争抢奶茶的同学们,走到我面前。
“这个好喝。”
“什么味道?”
“就是柠檬茶。有点酸酸的,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我还没喝过!正好尝尝!”我接过凝结着冰凉水珠的杯子,看到标签上写着“七里香”。
我尝了一口,香水柠檬的酸涩气息瞬间席卷味蕾。紧接着,糯香醇厚的绿茶底温柔地包裹上来,试图抚平那份刺激。冰糖隐约的甘甜,在酸与苦的缝隙间悄然渗出,带来一丝奇妙的回甘。
“怎么样?”浩然盯着我。
我缓缓点了点头。其实,我并不是很喜欢这种味道,不如每次必点的伯牙绝弦。
浩然冲大家喊道:“我们来唱歌吧!”他走到一旁,掏出吉他,然后大步流星地走到同学们的中央。大家谁也没想到,他为一场临时起意的活动,悄悄准备了这么多。
不知是谁起的头,声音很快汇聚成整齐的声浪:“浩然——浩然——”
操场上,没有幕布,宿舍楼便是最好的舞台背景。没有聚光灯,大家便纷纷掏出手机,打开手电筒。阴沉的天空,不见天琴座流星雨,但我们已然组成了一道银河。
浩然清了清嗓子,洪亮的声音传遍大半个操场:“下面我要带来的这首歌,是《七里香》。献给……今夜的星光,还有……我们。”
我乱糟糟地想着,他为什么要唱这首歌。他拨响前奏,闭上双眼,随旋律轻轻摇摆着身体。
“手中的铅笔 在纸上来来回回
我用几行字形容你是我的谁……”
当他充满少年感的清澈嗓音,唱到“谁”字时,我握着冰凉杯壁的掌心竟微微渗出汗珠。
副歌即将到来,他抬起下巴,声音也微微扬起:
“雨下整夜——我的爱溢出就像雨水——”
仿佛为了印证这句歌词的魔力,就在他唱出“雨水”二字的瞬间,一滴冰凉的雨珠,毫无预兆地、轻轻地砸在了我的鼻尖上。紧接着,淅淅沥沥的雨丝,悄无声息地落在我的发缕和面庞上……
“哇!下雨了!真的下雨了!”
人群发出一阵惊呼,但操场上没有人准备仓皇逃离。这雨来得真是太应景、太温柔,仿佛是为这首歌精心安排的伴奏。大家随着旋律,开始挥舞手臂、晃动身体,一起合唱这动人的副歌。
面对突如其来的雨,他的歌声没有丝毫停顿。雨水打湿了他,几缕碎发贴在光洁的额角。但他只是静静地闭着眼睛,悠扬的歌声在雨中继续。
“十,九,八,七……”
倒数声中,我意识到零点即将到来。我望向宿舍楼的阳台,学弟学妹们围观着操场的盛况。他们大概并不在意即将发生的事情吧,但这却是我们的最后一个熄灯夜。接下来,我们将度过在这座院子里的,最后一个漫长夏日。
倒数声几乎淹没了浩然的歌声,他的神情却更加投入:“窗台蝴蝶——像诗里纷飞的美丽章节——”
所有的灯,在这一瞬间熄灭,仿佛舞台大幕落下。宿舍楼只剩下一幅无言的面庞。我还没适应漆黑的双眼,也暂时看不清周遭的一切。
短暂的黑暗只持续了零点一秒。
紧接着,熄灯后的宿舍楼阳台上,无数灯光亮了起来!一个,两个……仿佛黑暗中骤然苏醒的萤火虫群。那些被歌声吸引到阳台上的学弟学妹,纷纷举起手机,打开手电筒功能,挥舞着双臂。点点星光,在阴郁的雨夜、暗淡的宿舍楼立面上,无声地闪亮、摇曳、汇聚……
那些近在咫尺或远在天边的光,在细密的雨丝中晕开,变得更加迷离。
操场上爆发出了最热烈的欢呼!雨声、琴声、歌声、欢呼声交织在一起,组成了毕业前夕最盛大的交响曲。
我的心跳彻底失序,如脱缰野马,一股巨大的、无法言说的冲动攫住了我。最后一句,我情不自禁地跟着他一起高声唱道:
“我接着写——
把永远爱你写进诗的结尾——”
他一把扫弦,歌声却在这里顿住了。当我的眼睛渐渐适应昏暗时,发现他的双眼正在人群中迅速掠过。与我对视的瞬间,眼神定格。
这熟悉而陌生的眼神,我曾在这四年中打过无数次照面。我们的微信聊天记录却寥寥无几,随意拨两下就能翻到底。但这有什么关系呢?
我想未来,我会给他写很多很多首诗。不,他将出现在我诗的每一页。
最后,他清唱道:“你是我唯一想要的了解——”
刚才喝下的那杯七里香,那股强烈的酸涩,又猛地冲上鼻尖。我发觉,眼眶中的世界模糊了……
2、生日快乐
清晨的光线,像一层薄薄的、带着凉意的纱,透过窗帘缝隙斜照在宿舍冰凉的水磨石地面。手机屏幕在枕边无声亮起。零点,两条信息。一上一下,安静地躺在锁屏上。
“乐乐,生日快乐!这是你第一个不在家的生日,记得放松放松,做点不一样的事,给自己好好过个生日!最爱你的妈妈”
“儿子,生日快乐!出门在外要照顾好自己,心意全在红包里了!最爱你的爸爸”
我思索了片刻,最后只敲下:“谢谢爸,谢谢妈。”
宿舍里一片寂静,舍友们都还在酣睡。窗外喜鹊的啁啾,催促着我收拾好书包,去迎接清晨的阳光。就让太阳,为今天的寿星加冕。
然而这一天,终究还是和过往的无数个日子别无二致。
独自骑车穿过晨雾未散的林荫道,车轮碾过湿漉漉的落叶,发出沙沙轻响。独自靠在阶梯教室的角落,盯着课桌和笔记本上的斑驳树影。独自坐在食堂最靠里的位置,面前是一碗清汤寡水的面条。我低头吃着,面汤的热气模糊了镜片。犹豫了一下,起身去窗口对阿姨说:“麻烦……加个煎蛋。”
一筷子下去,金黄的蛋液缓缓流出,混入汤里。没有妈妈卧的荷包蛋香。也没有人为我擀出那根长长的、不断的面条。
午后,我习惯性地走向那座被爬山虎覆盖的老图书馆,在靠窗的老位置坐下。几株高大的松树,枝叶在微风里轻轻摇晃,筛下细碎跳跃的光影。摊开那本翻得有些卷边的《瓦尔登湖》,梭罗的文字像林间清冽的泉水,缓缓流淌过心田:
“我步入丛林,因为我希望生活有意义。我希望活得深刻,汲取生命中所有精华!把非生命的一切都击溃。以免当我生命终结时,发现自己从没有活过……”
书页翻动的声音,是这寂静堡垒里唯一的乐章。阳光在书页上缓慢移动,从明亮刺眼,到温暖柔和,再到沉静的琥珀色。合上书页时,内心异常平静,像瓦尔登湖深秋无风的水面。
走出图书馆,天边已铺满晚霞。金红、橘黄、淡紫,层层叠叠,泼洒在巨大的画布上,壮丽得令人屏息。忽然不想骑自行车回宿舍了,我想用双脚丈量一次这偌大的园子。
我不发一言地穿过平日里熟悉的场所,有时如同一盏路灯伫立原地,望着大家的身影匆匆来去。最后,脚步不由自主地转向了荷塘。暮色四合,荷塘如一块温润的墨玉,镶嵌在校园深处。水面上布满蜷曲枯萎的荷叶,黑天鹅在水面上漫无目的游曳……
饥饿感一直没有袭来。胃里仿佛还残留着中午那碗面汤的温热,又或许,是被瓦尔登湖与这片荷塘的宁静填满了。假如晚上饿了,就点份外卖吧,犒劳一下自己。假如不饿,就直接睡了。
生日,不过是日历上被轻轻翻过的一页纸。
回到宿舍,迎接我的依旧是空荡和寂静。三个室友的桌面,布满散乱的书本、充电线和未丢弃的零食包装,人却不见踪影。大概又去了哪个通宵自习的地方“卷”去了吧。
打开B站,首页推送着热闹的游戏直播、鬼畜的二创剪辑和刚上的新番……屏幕的光在昏暗台灯下跳跃闪烁,声音在耳机里流淌,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那些喧嚣和欢乐,似乎都属于另一个遥远的世界。
摘下耳机,世界万籁俱寂。
十一点,一丝困意袭来。就在这时,宿舍门响起“咚咚”的响声,估计谁有没带钥匙。
打开门,看到是对面宿舍的大江,站在原地愣了一下。
“生日快乐!”祝福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了几秒钟。“就你一人在?”
“嗯,不知道他们在哪。蚊子多,你进来吧!”
大江一边扫视着宿舍里的四张桌面,一边没话找话似的问道:“你以前生日都怎么过的?”
“老妈会给我煮一碗长寿面,卧个荷包蛋。”
大江眉头微蹙:“那蛋糕呢?”
“我们家都不太爱吃甜食。”
“那你们会有什么其他庆祝活动吗?”
“仨人都没在生日凑齐过。”
我望着窗外浓重的夜色,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老爸是工程师,天南海北地跟着项目跑,很少在家。有时候忙得过好几天才想起来我的生日,有时候打一个视频通话,信号特差卡成PPT。”
“老妈是夜班医生。一般生日那天我放学回家,她看着我吃完长寿面,就要去上班了。”
“好吧……”大江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消化这些信息。他继续追问:“那你今天怎么过的生日?”
“今天?”我笑了笑,“中午去食堂吃了碗面,也加了个煎蛋。下午读完了《瓦尔登湖》。”
大江缓缓点了点头。
“哦对,想去看天琴座流星雨吗!”
“流星雨?今天?”我有些茫然地回应。我想起来早上确实刷到了新闻。
“走走走,我们去北操!”他站起身来,不由分说地拉我出门。
“现在?”我看了眼手机,十一点多了。“这么晚了?而且……”
大江指了指窗外,回答:“你是说阴天能看到吗?万一呢!说不定后半夜风一吹,云就散了!这可是流星雨!对着流星许愿,生日愿望最灵了!”
我想起了老妈今天零点说的话:记得放松放松,做点不一样的事,给自己好好过个生日……
走出宿舍楼,一股带着湿气的凉风迎面扑来。我抬头望天,墨色云层沉沉地压在半空。我无奈地说:“这根本看不到。”
“乐乐同志,信念!要有信念!”大江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你看那边!”
只见北操上到处是点点灯光,同学们三两成群聚集在一起。
“那边人少,更适合观星!”他拉着我,加快了脚步。于是,我们在操场东北角坐下。
“然后呢?”我问。
“咱也别坐在这傻等,你先闭上眼,想想自己新一年的愿望。等会儿流星一来就立刻许愿,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喏,就盯着北边那片天。”
我闭上眼,开始思考。家人健康?学业顺利?找到女朋友?不不……我只希望和老爸老妈三个人一起过个生日……
就在这时,一点、两点、三点……冰凉湿润的触感,不断地落在我的身上。下雨了,我闻到操场上扑面而来的,青草和泥土的芬芳。雨点打在睫毛上,带来一丝痒痒的感觉,我睁开了眼。
大江见状,立马喊道:“多闭会儿眼,好好想一想!让老天感受到你的虔诚,帮你实现心愿!”
“可是下雨了。”我转念一想,也许,雨中会有奇迹会发生?
不一会儿,大江带着一种极力克制却依然喷薄而出的激动,用力拍着我的肩膀:“乐乐!流星来了!”
我草草地许了愿,便睁开眼。
没有预想中撕裂夜空的璀璨光芒。没有穿透雨幕的流星轨迹。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摇曳的、温暖的橘黄色光芒。光芒包围的中央,是一块巨大的蛋糕!
几十张熟悉的面孔在烛光映照下,流露着温暖的笑意。大江的脸上则是毫不掩饰的得意的狡黠,雨水顺着他咧开的嘴角流下来。
宿舍楼那边,传来了倒数声。我十九岁的最后几秒钟,时间仿佛凝固了。我做梦也没想到过,十九岁会是这样结束……
“乐乐!生——日——快——乐——!”
在生日歌中,我用力吹灭了蛋糕中央的那盏蜡烛。
大脑兴奋得一片空白。
3、她明白
凌晨两点,学生活动中心仍灯火如昼。系馆关门后,我和雨润在这里找了一个静音讨论间,继续工作。她眉头微蹙,指尖在触控板上滑动,反复审核着学生节安排表,脑中正在清点着每一个环节还有什么疏漏。
虽然不想打扰她专注的状态,但我还是忍不住说:“太晚了,明早再干吧!”
“明天我一天课,今晚必须搞定这件事。现在我再把所有文件检查一遍就ok了,你困了就先回去休息吧。”
“不,我在这陪你。”
“对了,你们那部MV后来还修改没。”
“就调了一下色。”
“我想再欣赏一遍。”
换做别人,这时我肯定会翻白眼。但我立刻从包里掏出笔记本,用Pr打开最新版的MV,以备我们的学生会主席大人随时提出修改意见。
“世界何以动人”六个字映入眼帘,即将毕业的学长学姐们留下的一帧帧难忘画面,在我们的眼中快速掠过。我最后一遍调色,把整个视频的色调都调得更暖了,增强那种“回忆杀”的氛围。
没想到雨润看完,眼眶竟湿润了。
“Gary!”她已嗓音沙哑,“不知道等咱毕业时,会留下什么片段。”
“哎呀别伤感了,快回去睡觉!”
走回宿舍的路上,她一直在抱怨,我就在一旁静静地听着。
“啊——弄了一整天学生节,眼睛都要看花了……”
“啊——明天的小组展示我还没背稿,得趁着上午课间准备一下。”
“啊——再过几周就要期末考试了,这学期我报了30学分的课!”
忽然,她不说话了。我望向她,她的眼眶又湿润了。她说:“你知道吗?有时候我真想……把手机一关,谁也不理,找个没人的地方躲起来。”
“雨润,学生节马上就办完啦!结束后我们一起出去玩,那会儿就不会难受啦!”
她顿了一下说:“没事,就是有时候觉得天天都忙来忙去,却没做多少对自己有意义的事情。”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沉重的石块,投入我死水般的心湖,激起汹涌澎湃的暗流。
我知道,她只会对我在深夜里袒露自己内心的脆弱。雨润和别人聊天的内容都是学习、工作、各种事务,我俩却可以在深夜卸下一切面具和重担,分享彼此的喜悦和发现,承载彼此的困扰和痛苦。我常常觉得,她像一场雨落进了我干涸的内心。
在众人面前,雨润是年级排名从未跌出前三的学霸,是做起事来雷厉风行的学生会主席,是能够兼顾一切的“时间管理大师”,是关心、帮助身边每一个人的“神仙姐姐”。但在我面前,她就是她。她没有钢铁之躯,她也常常会感到孤单、疲惫、失落、迷茫……
我贪恋这份她对我的“不一样”。但这也成了我苦涩的源头。
几天后,学生节圆满举办,雨润组织学生会的骨干们一起在学校里的火锅店办了场庆功宴。包厢里人声鼎沸,火锅蒸腾起辛辣的白雾。
雨润被几个女生围着。她的另一个闺蜜小雅,亲昵地挽着她的胳膊,头几乎枕在她肩上,正兴奋地说着什么。雨润侧头听着,眉眼弯弯,嘴角噙着温柔的笑意,抬手自然地帮小雅捋了捋耳边散落的一缕长发,动作轻柔得像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砰”一声,我手中的玻璃杯磕在桌沿上,碎了一地。我赶紧假装被火锅蒸腾起的辣气呛到,剧烈地咳嗽起来。
旁边的男生问:“晴姐,没事吧?”
我愠怒地吼道:“别叫我什么晴姐,我叫Gary!”
雨润赶紧跑过来,帮我又倒了一杯水。然后又去叫服务员,帮忙清扫一地的碎玻璃碴。
“Gary?没事吧?”
“没……没事,太辣了。”
就是那女生之间再正常不过的举动,让我意识到,我对雨润的情感已经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
第二天,我没有去找雨润吃早饭。出门前,我站在盥洗室,久久地望着镜中的自己。我一年前留了短发,还挑染了一缕红发,微信名改成Gary,还开始天天戴那顶画满涂鸦的鸭舌帽。大部分遇到我的人,都会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我的眼神也躲藏了一年。
从留短发的那天起,我对镜中的自己说,这就是我。今天,镜子里的星晴——不,Gary——忽然显得有陌生。
我无法再欺骗自己,说雨润是我最好的朋友。但我怕告诉她以后,从此连朋友都没法当了。
周末,手机忽然震动。
“喂,妈。”
“晴晴!在干嘛呢?吃饭了吗?”
“吃了。刚回宿舍。”我靠在阳台的栏杆上,“有什么事吗?”
“没,就是看看你最近在干嘛。”
我心里默念三、二、一,然后等着她继续说:“都大二下学期了,还没遇到合眼缘的男孩子吗?大学里优秀男生多的是,眼光别太高,处处看嘛!”
“妈!”我打断她,喉咙发紧,“我明天和朋友约了去看《星尘》首映礼,抢到了前排VIP票,能要到主演签名。”
转移话题的企图失败还是了。“哎哟!快叫上个你们班帅气、有才的男生一起去!多好的机会!你们系那个学生会主席,叫什么……雨润?人家姑娘多优秀,认识的人也多,让她给你介绍介绍?”
命运的讽刺来得如此之快。当晚,雨润就来宿舍找到我,跟我说她明天学校学生会那边临时给她安排了个工作,没法去首映礼了,看看要不把票转手给我的其他朋友。可谁都知道,我没有什么其他的朋友。最后,她挂在了朋友圈,低价出售给了其他同学。
结果,第二天看《星尘》时,我左边的人就从雨润变成了林阳——那个动不动就嗷嗷叫的院系篮球队队长,完全不懂为什么大家都喜欢他。
看完电影,他转头对我来了句:“这什么玩意儿啊!完全看不懂!要不是雨润感兴趣的电影,我才不看呢……”
“沙雕!”我恶狠狠地丢下这句话,不想再理他。
他笑眯眯把票递给我说:“票给你吧,我留着也没啥用。你可以帮雨润要个签名。”
“你暗恋她你怎么不帮她要啊?”
“你看这个队。”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池座区已排起蜿蜒的长龙。
“我给她排!”
林阳挤出一丝诡异的笑容:“你是不是最喜欢看《爱乐之城》啊?”
“什么?”
“LA LA……”他还没说完,我就恶狠狠地盯着他,他悻悻地离开了现场。
我在混杂着香水、汗水的令人窒息的空气中,等待了一个半小时,疲惫不堪地告诉主演我在影片的涕泗横流。然后又匆匆地连赶三趟末班地铁,回到了学校。我想第一时间把签名票送给雨润,她却还在忙工作,无暇回复我。
忽然想起今天是天琴座流星雨,我下楼来到了北操。
天空阴沉,我时不时掏出手机,看一眼雨润有没有回消息。我的指尖悬在冰冷的屏幕上,不停地颤抖着。终于,我深吸一口气,用尽了全身力气在对话框里一字一字地敲下:“雨润,我想和你一起看天琴座流星雨,只有我们两个。如果你想来的话,我在北操等你。”
发送。
在昏暗的操场上,手机屏幕的光刺得眼睛生疼。但我还是死死盯着屏幕,盯着雨润沉寂的聊天框。
她看到了这条消息吗?她此刻在做什么?在想什么?惊讶?困扰?甚至厌恶?还是……早有预料?
每一秒的等待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终于,屏幕闪了一下!名字那块变成了“对方正在输入……”然而聊天框的最上沿,在“雨润”和“对方正在输入……”之间反反复复了很多次。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有几分钟,却漫长得让人绝望——新信息终于跳了出来。
“抱歉,Gary。抱歉,星晴。”
我瞬间泪目了。她竟用了“星晴”,那个被我抛弃的名字。
“我不太能找到合适的语言,来形容我此刻的心情……”
“希望有一天,你会找到那个和你一起看流星雨的她。”
她明白。她一直都明白。只是她一直以来选择了距离,选择了沉默。
我本以为被拒绝是无比残忍的事情。但没有想象中的天崩地裂,没有歇斯底里,甚至没有眼泪。一股奇异的、巨大的平静,像深秋的湖水缓缓漫过心头,淹没了我一直以来心中所有的忐忑不安。
我放下手机,放下一块背负太久的巨石。
我闭上眼,仰望着空空如也的夜空。温润的雨,从不知何处,落在了我的面颊上,仿佛一个个冰凉的吻。
然后,我缓缓地、紧紧地,环抱住了自己……
4、韧带撕裂
消毒水的气味钻进鼻腔,仿佛某种无声的审判。
我躺在病床上,左腿被厚重的石膏牢牢锁住,悬吊在半空,沉得像灌了铅。每一次微弱的挪动,都牵扯着撕裂的韧带,传来一阵刀割的痛。
懊悔。像病房窗外那片灰蒙蒙的天空,无边无际,沉沉地压在我的胸口。
闭上眼,热浪、喧嚣、草皮被鞋钉翻起散发出的泥土气息……记忆的碎片不受控制地汹涌回潮。
一切就发生在今天下午。校足球杯,我们对阵车辆学院。
立夏前的阳光,已经初具威力。绿茵场上,蒸腾起一层层扭曲一切的热浪。空气黏稠得如同胶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颗粒感。汗水蛰进眼角,火辣辣的疼。
比赛的前80分钟战至1:1平。我站在替补席上,比场上的队员还焦急。
“成哥!准备上了!”教练老陈的喊声穿透现场此起彼伏的呼喊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我左右扭了扭髋,活动了一下手腕、脚踝,就跑上了绿茵场,与换下的新生小将击掌。
我本不该在这里的。
毕业论文如一座摇摇欲坠的大山,压在心头。那个该死的算法,跑了几十遍,结果依然是一团乱麻。屏幕上的报错信息,日夜闪烁,嘲讽拉满。前三年为了保研,像上了发条的陀螺,绩点卷到飞起,熬过的通宵比踢过的球赛还多。代价是曾经引以为傲的速度沦为了“老大爷散步”,曾经人球合一的天赋沦为了“脚下拌蒜”。后面几届招来的苗子,有的是足特,有的是中学校队主力,一个个天赋异禀,训练还积极刻苦。我找不到任何一个在决赛最后10分钟被换上场的理由。
赛前,老陈语重心长地对我说: “成哥,最后一场了!给学弟们压压阵,也给今年退役的老队员们的大学足球生涯画上个圆满句号!”
队长阿哲搂着我的肩膀说:“成哥!享受最后一舞!”
本来只是想近距离观赛,但我还是披上了那件印着“Cheng 10”的、洗得有些发白的战袍。
时间继续在无情流逝,双方体力都开始急剧下降。空气里开始逐渐弥漫着即将迎接点球大战的窒息感。比赛来到第89分钟,我们获得了一个角球。
“压上去!压上去!”阿哲在场上嘶吼,脖子上青筋暴起。
双方队员们在禁区内疯狂地推搡、争抢、拉扯。对方高大的中卫像一堵移动的城墙,死死卡住前点。耳畔中充满粗重的喘息和球鞋刮擦草皮的刺耳声响。
后点!
一个声音在我脑中炸响。身体像被无形的线牵引,几乎是本能地启动,甩开盯防,跌跌撞撞地冲向那个空档。视线穿过晃动的人影,死死锁定那个旋转着飞向后点的皮球。
视野瞬间模糊。眼前的场景与四年前那个火辣辣的午后重叠——
大一新生杯决赛。同样的位置,同样的后点包抄。时间也是第89分钟。皮球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弧线,我像挣脱了地心引力,高高跃起,用尽全身力气,将额头狠狠砸向皮球!皮球应声入网!哨响!整个球场炸裂!
我被蜂拥而至的队友压在最下面,耳边是山呼海啸般的呐喊:“成哥!牛逼!”那一刻,我成为了“全村的希望”。
就是那种感觉!就是现在!
我模仿着记忆中那个无比清晰的、充满力量感的起跳动作——蹬地!收腹!摆臂!向上!迎着那疯狂旋转的、带着一切希望的皮球,用尽这四年残存的、最后一点爆发力,狠狠跃起!
预判的落点完美。
跃起的姿态标准。
然而……身体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曾经身轻如燕的腾空,此刻变得沉重无比。我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离那个理想中的高度差了那么一小截——致命的一小截。
额前掠过一阵空荡荡的风,皮球擦着我的发梢呼啸而过。
紧接着,是左脚落地时,那一声令人牙酸的、枯枝败叶般的脆响!
剧痛如同高压电流瞬间贯穿全身……
然后,我出现在了这里。消毒水、石膏、纯白的天花板和四壁,心中足以吞噬一切的懊悔。
我本不该在这里的。
如果我不上场……如果那个角球,让给跳得更高的小王去顶,他会不会像我四年前一样……如果我没有受伤,队友们心态平稳地罚进所有点球……
手机在床头柜上疯狂震动。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些:“妈……没事,就是扭了一下,医生处理好了,别担心。”
“真没事?吓死我了!你爸也急得不行!怎么那么不小心啊!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论文怎么办?答辩怎么办?工作找得怎么样了?”母亲一连串的问题像密集的子弹,穿透听筒,精准地击中我每一处软肋。
“……没事,妈,我能处理。你们别操心。”我仓促地挂了电话,像躲避一场轰炸。远在外地的焦虑,隔着电波传来,让人喘不过气。
亚军。
这个字眼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心头。
懊悔,混合着强烈的自责,像硫酸一样腐蚀着我的五脏六腑。
病房门在这时被轻轻推开。阿哲、小王、几个退役的老队员和学弟们,纷纷鱼贯而入,抱着几大盒站点披萨。
“成哥,好好休息!”
“早日康复!”
我谢过大家,阿哲便说:“本来是准备夺冠庆功,加上给大哥们退役送行的……但亚军也是荣誉!追平了我们队史的最佳战绩!咱们今天就在这共同庆祝一下吧!”
庆祝?亚军?在我这个罪魁祸首的病房里?一股邪火猛地从心底窜起,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连自己都陌生的刻薄:“庆祝?!谁他妈庆祝亚军?”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像一盆滚烫的油泼在了冰冷的脸上。我看到阿哲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眼神里的光黯淡下去。小王和其他人脸上的关切和努力维持的轻松,也瞬间碎裂,只剩下错愕。
病房陷入死寂。
“……对不起,”我低下头,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我……我想一个人静静。你们……去庆祝吧。”
阿哲望着我说:“成哥好好休息,咱们走吧……”
他们一定在背后骂我吧?骂我不知好歹,骂我输不起,骂我拖累了全队……成哥啊成哥,你他妈真是个废物!不仅踢球废了,连做人都不会了!
就在病房门再次关上的瞬间,仿佛有一根紧绷了无数年的弦,在体内的某处彻底撕裂了。那里的疼痛,更甚于左腿内侧半月板撕裂。
所有黑暗的情绪如同山洪决堤爆发……
我从小到大都是县里的年级第一名,所有人都说我是“全村的希望”。可一切都从离开家乡,来到这座巨大的城市后改变了,我不仅没能“出人头地”,反而沦为了彻头彻尾的Loser!
高考志愿选择了未来最有机会挣钱的“计算机系”,然而大三时,AI的横空出世让传统的码农工作变得一文不值。不仅大厂不招人了,现在出去投简历大概率会石沉大海。我转战保研,三年来每一门课都提心吊胆,结果还是拼不过年级里那些天赋异禀的竞赛大佬们。保研失败,也没有心思考研了。毕业在即,秋招颗粒无收,春招投出去的一大堆简历也杳无音讯……
再看眼前,5月底毕业论文答辩,只剩下不到一个月!导师前天那张严肃的脸浮现在眼前,他的声音回荡在耳畔:“你这个程序架构有严重漏洞,需要大改,甚至……实在不行找同学们帮帮忙吧……”
当时在导师办公室,我几乎要当场崩溃。强撑着回到宿舍,在朋友圈里发了一句:“早干嘛去了!现在才说大改!玩我呢?”发出去不到两分钟,理智回笼,巨大的恐慌袭来,又手忙脚乱地撤回。活得像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大改?重做?一个月?还要拖着这条废腿?
想冲刺的一切,都失败了。现在连基本的顺利毕业都几乎成为奢望……
拼尽全力了十二年,考进北京。更加拼尽全力了四年,结果呢?
窗外暮色四合,病房里的灯光如此惨白。面对噩梦般的世界,我只想沉沉睡去,逃避这一切。然而,神经却像被架在火上烤,紧绷欲裂。焦虑、失落、恐惧、自我否定,在脑海里纷纷扰扰。
手机屏幕固执地亮着,每一条消息都像炸弹。视频通话的提示音在此时响起,是阿哲。
我颤抖着手,接通了视频。
“成哥!今天最后一晚熄灯!一会儿如果风把乌云吹散了,还可能有天琴座流星雨!大伙儿都在操场呢!”
只见队友们都穿着那身熟悉的红白条队服,朝我兴奋地挥手。
“成哥!看到没!大伙儿都在这呢!”阿哲的大嗓门穿透操场上的嘈杂,他用力拍了拍胸前的队徽。
“成哥!膝盖还疼不?”小王凑近镜头,关切地问。
“成哥,披萨给你留着呢!等你回来一起吃!”老李憨厚地笑着。
我喉咙瞬间哽住,一个字也说不出。只能用力地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操场上传来了倒数的声音。阿哲举着我的队服,所有的队员都站在他身后,一齐喊出每一个数字。
“十——”
“九——”
“八——”
“七——”
“六——”
“五——”
“四——”
“三——”
“二——”
“一——”
“成哥——!!!退役快乐——!!!”
吼完这一句,阿哲的脸凑得离镜头更近。他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一些,眼神变得无比认真和庄重。一字一句,清晰地穿透嘈杂的背景音,砸进我的心里:
“无论成哥将来去到哪里!遇到什么事!”
“我们——未来——永远——同你并肩战斗——!!!”
“并肩战斗!并肩战斗!”所有队员挥舞着拳头。
我也跟着他们一起,撕心裂肺地吼了出来。
5、一个人的合影
客厅里流淌着午后慵懒的光线,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无声起舞。女儿朵朵在透明展柜前来回游走,仿佛在检阅我经历的那段青春时光。
“爸爸,你真是个恋旧的人。”
我来到她身旁,目光随她的指尖游移。那是我们99级建筑系3班的毕业合影。背景是灰砖立面、其貌不扬的建馆。青涩的脸庞挤在镜头前,笑容张扬,眼神里装着整个世界的可能性。
朵朵说得没错,我是个恋旧的人。从毕业到去年,整整二十张照片。
她快十岁了,小脑袋瓜里装满了十万个为什么,也越来越像个敏锐的小侦探,开始能从照片最细微的褶皱里嗅出八卦的气息。她的小手指像灵巧的探针,在一张张照片上跳跃。
“爸爸,你看这个人!”她兴奋地指着一个圆脸、笑容憨厚的男生。在几乎每一张他出现合影里,身后总有一两只手调皮地撩起他额前稀疏的头发,露出光洁宽阔的额头,和非常靠后的发际线。
“他的脑门好亮!像灯泡!”朵朵咯咯笑起来。
“他啊,”我也忍不住笑了,“绰号‘脑门’,我们班大活宝。大家就爱逗他。”
“现在还这样吗?”朵朵好奇地指着去年的照片。果然,“脑门”依旧坐在前排,身后依旧有手在撩拨他的发际线。
“还这样。”我点点头。
“爸,你们现在还嘲笑人家呢!”朵朵狡黠地眨眨眼,小手突然伸过来,轻轻拍了拍我的头顶,“你看看你自己的发际线,早就退到人家‘脑门’后面去啦!”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日益开阔的脑门,苦笑道:“没办法,忙。”
朵朵的注意力很快又转移了。她指着去年那张照片里的一对夫妻,牵着一对龙凤胎小朋友。“爸爸!你看!这两个人!还有这两个小宝宝!”
她又飞快地翻到前面几年的照片,小手指点着,“他们!他们很早就站在一起拍照了!这两个小宝宝是他们的吗?双胞胎?”
近年来的照片,都将近一半的同学带了孩子来,她却偏偏一眼就发现了我们班“内部消化”成功的唯一一对儿。
“大学就好上了,毕业就结婚,现在儿女双全,人生赢家。”我的语气里不自觉带着满满的艳羡和祝福。
“那……这两个人呢?”朵朵的手指停在了一张更早的照片上,那是毕业后的第一次合影。照片左侧,一男一女,头微微向彼此倾斜,身体紧紧靠在一起,笑容甜蜜得像融化的蜜糖。男生英俊挺拔,女生温婉娴静,青春的光芒几乎要从相纸上溢出来。
“他们啊……大学时在一起过,爱得轰轰烈烈。”
“后来呢?”朵朵追问,小脸上写满了对美好爱情的期待。
“后来……”我轻轻翻过几页相册,指着毕业五年后的合影。照片里,那对曾经的恋人都在,却站在人群的两端。“毕业后,一个留在了北京,一个回到了家乡,隔着一千多公里。他们大概成了彼此心里,永远的意难平……”
朵朵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眉头微微蹙着,大概还不能完全理解世界上的许多无奈。
她的手指继续在照片上滑动,最终停在我的脸上。
“爸爸!”她像发现了新大陆,“你是唯一一个每张照片上都出现的人!我没说错,你是你们班最最恋旧的人!”
是啊,整整二十年,从未缺席。我不仅毕业后就留在北京,离母校不过几站地铁的距离。更因为……我像一棵固执的老树,扎根在了这个如今人人唱衰、风雨飘摇的建筑行业。图纸、工地、钢筋混凝土……它们构筑了我生活的全部骨架,也磨损着我的热情和发际线。
朵朵说得对,恋旧。我恋着这座熟悉的校园,恋着那些回不去的时光,也恋着这份在时代洪流中显得格外笨拙的坚持。
“怎么这些照片,人越来越少了呀?”朵朵翻动着相册,对比着最初人挤人的热闹,和后来日渐稀疏的方阵,天真地问道。
“因为大家都忙呀。”我摸摸她的额头,轻描淡写,思绪却飘到远处。
忙。
一个字,千斤重。
遥想当年在建馆通宵赶图的夜晚,日光灯管惨白的光线下,咖啡的焦糊味和铅笔摩擦图纸的沙沙声交织。那时也忙,但身边有同伴、有争论,有互相递过来的泡面,有一起对着窗外鱼肚白欢呼的傻气。
再后来,进入职场,忙就变成了一个人的孤军奋战。在甲方反复无常的要求下修改方案到凌晨,在尘土飞扬的施工现场协调各方,在应酬的酒桌上强颜欢笑。咸咸的汗水浸透衣袖,只能独自舔舐那份艰辛。最近几年,行业寒冬凛冽,项目锐减,薪资一降再降。中年危机的潮水无声无息地漫上来,冰冷彻骨。
人越来越少。
那个曾经热闹非凡的“99建筑老炮儿”群,如今像被抽走了氧气,越来越沉寂。偶尔,有人分享行业奖项的链接,或者孩子考上重点中学的喜讯,下面会迅速排起一长串点赞的队列,整齐得像阅兵式。我是群里的“活跃分子”,喜欢发些学校附近老店关张的消息,或者艾特老同学回忆当年糗事,试图搅动这一潭死水。
然而,我却常常像是对着空旷的山谷呼喊,连回声都吝啬给予……
“今天下午,又要去拍照啦?”
“嗯,老规矩。”我抿了口茶。班级群里早些年就定下的规矩:毕业纪念日那天下午3点,北操,准时。不提前招呼,不统计人数,来与不来,全凭心照不宣。一个是怕给别人压力,在一个是怕提前知道谁不来徒增失落。
这场年复一年的合影,更像一场静默的邀约,藏着一份期待重逢的惊喜。
“朵朵,爸爸得出门了。”我看了看墙上的挂钟。
“哦,好!”朵朵头也不抬,还沉浸在照片的侦探游戏里,“记得拍完照就发给我看哦!我要看看今年‘脑门’叔叔的脑门是不是更亮了!”
北操。下午三点。
阳光斜斜地洒在翻新过的塑胶跑道上,我站在约定的地点,操场的西南角,那棵老槐树的阴影下。树影斑驳,像时光的碎片。
风掠过操场,带来远处零星的呼喊声和欢笑声。我环顾四周,跑步的学生三三两两,角落中的情侣相互依偎,几个孩子在绿茵场上追逐嬉闹。
唯独没有一张我熟悉的脸。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四点半。五点。黄昏时分,操场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青春的喧嚣开始弥漫。
我的手指几次忍不住滑开手机屏幕,点进那个沉寂的群聊。我好想问一句 “有人来了吗?”……不行。不能坏了规矩。不能给别人压力。万一……他们已经在路上了呢?
晚上十点,手机的震动打破了等待的焦灼。是朵朵发来的微信语音:“爸爸!你拍个合影怎么这么久呀?我和小美都玩完回家啦!照片呢?照片呢?”
“还没拍完,你先睡,爸爸很快就回去。”我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轻松自然。挂了电话,心头却漫上一股巨大的失落和疲惫。
明天还要早起。送朵朵上学,然后赶去公司。但此刻,看着操场上渐渐亮起的点点灯光,一种强烈的、近乎任性的冲动攫住了我。
我要留下来。
留下来,看宿舍最后一天的熄灯。
留下来,等那大概率会被阴云遮蔽的天琴座流星雨。
留下来,让这片浸透了青春汗水的土地,再次拥抱一颗被生活磨砺得有些粗糙的心灵。
夜色渐浓,操场的灯光次第亮起。操场中央传来了吉他声与歌声。我靠在老槐树粗糙的树干上,静静地观望着。眼前的场景,与二十年前的记忆交叠。那时,我也是这样在深夜的操场上,弹着吉他,唱着跑调的歌,和好哥们一起谈论遥不可及的梦想。
远处,年轻的朋友们一齐挥舞着手机,那点点光芒宛如满天繁星。然而我心中的那一丝微弱的期待,如风中烛火,在这场悄然开始的雨中彻底熄灭。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喉头的哽噎。掏出手机,解锁,点开相机,一张标准的自拍。拍完后,我又点开看了一下。只见我面无表情、眼神疲惫,操场上闪烁的光芒,都随背景全部虚化。
我想把这张合影发到班级群里。然后,假如……假如依旧石沉大海,假如连一串涟漪都激不起……那就安静地退出吧。
指尖落下。照片发送。配上一行简短的文字:
毕业二十年,北操,一个人的合影。(苦笑.jpg)”
一秒。两秒。三秒……
手机屏幕,突然毫无预兆地、疯狂地亮了起来! 一张张照片!如头顶的大雨般,纷至沓来!
第一张照片,背景是明亮的落地窗,窗外是深邃璀璨的星空。照片里是“脑门”那张憨态可掬的笑脸。配文如下:“靠!老杨你真行!我这刚哄睡老二,就看到你!流星雨是看不成了,给你看看我家天花板![破涕为笑]”
第二张照片,背景是灯火辉煌的维多利亚港。那对班里的神仙眷侣,各自搂着一个孩子,对着镜头灿烂地笑着。配文如下:“老杨!刚带娃从迪士尼回来!累趴!看到你照片瞬间清醒!精神与你同在![抱拳] [抱拳]”
第三张照片,背景是皇后镇的湖边,头顶是澄澈的星空。当年那对意难平中的女主角,正独自站在路灯下,对着镜头微笑。她的眼角有了细纹,但眼神依旧温婉。配文如下:“老杨,真没想到今年是你独守北操。邀你看看南半球的星空![拥抱] [玫瑰]”
第四张、第五张、第六张……
今年的合影有了!
就是这些照片!全部组合在一起!定位遍布全国,跨越山海,穿透时光,带着每一个人各自生活的烙印。我想,这是有史以来最棒的一张合影!
零点已过,然而在我的身旁,北操依旧人声鼎沸,到处充盈着灯光、歌声、欢呼和年轻的笑脸……
操场中央抱着吉他的男生,唱到了《七里香》的最后一句:“我接着写——把永远爱你写进诗的结尾——”他怎么忽然顿住了?
在昏暗的跑道旁,我隐约看到一个短发女孩站在雨中,紧紧地拥抱着自己……
操场的一个角落,十几个身穿统一队服的男孩,冲着手机屏幕兴奋地吼道:“并肩战斗!并肩战斗!”
而另一个角落,一个腼腆的男孩刚刚睁开眼,面前就有三十多个同学一齐冲他喊道:“生——日——快——乐——!”
这一天,我们相会在这座平凡的操场上。我们都没有追到心心念念的天琴座流星雨。
但我们都在拥抱着,此时此刻,这场大雨。
姓名:厉海川
联系地址:清华大学建筑学院
就读高校:清华大学
专业:建筑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