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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汉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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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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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船北马话出行

在古代,由于交通工具落后,出行除了借助牛马以抵脚力,唯舟车可资远足,正因如此,那时候的埠头和大集,多半也都是临水而建的。

出行固然不易,再聚更难,诚如李商隐所说:“相见时难别亦难”。所以,人们格外珍视每一次的别离,你依依惜别,我恋恋不舍,于是灞桥折柳赠别怀远,于是十里长亭设帐痛饮……于是,我们便在今天看到了那么多的临别赠言和送别诗词。

在那个时代,出行总是与告别紧密关联。“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写的,正是郊外有情人送别的场景。“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那次李白出行,坐的,是一艘小船。在这里,诗人并未像《雨霖铃》那样去描写分别的场景,而是接下来写了一句“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直抒胸臆。但本人以为,李白抒发离别之情写得更胜一筹的,要属那句“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船帆的影子已经消失在了碧空里,眼前只能看见长江滚滚东流,送行者依然站在岸边不肯离去。这种“景语”无疑胜过了“情语”,读来不免让人泪目!苏东坡也写过不少送别的诗,有一首《临江仙》是送钱穆父的:“惆怅孤帆连夜发,送行淡月微云。樽前不用翠眉颦,我亦是行人。”这样的句子,是在开解他人,更是在宽慰自己,大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意味。“生离”总是让人情伤,而“死别”,却往往满怀壮烈。最典型的,怕是两千多年前易水河边的那场告别:“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那是一次注定有去无回的别离,太子丹和荆轲两个人心里都十分清楚,此行的结局只能是一个悲剧。如今易水依旧奔流不息,驻足岸边,壮行的歌声早已经远去了。近日,倒是在书上读到了另外一种“送别”,据《后汉书》所载:“郭泰字林宗,太原界休人也。家世贫贱。早孤,母欲使给事县廷。林宗曰:‘大丈夫焉能处斗筲之役乎?’遂辞。就成臯屈伯彦学,三年毕业,博通坟籍。善谈论,美音制。乃游于洛阳。始见河南尹李庸,庸大奇之,遂相友善,于是名震京师。后归乡里,衣冠诸儒送至河上,车数千两(通辆)。林宗唯与李庸同舟而济,众宾望之,以为神仙焉。”岸上数千辆车来送别,而郭泰置之不理,只与李庸一个人同舟过河,清高得也真是可以了。但此事我们还可以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那些前来送行的人,大概本就与郭泰没什么深交,更不要说志趣相投,三观相合了,他们之所以要赶过来送行,无非是想附庸名士的名望而已,说到底,不过是一种自私自利的行为。

回想自己念初中时,就开始接触杜甫和苏轼的诗词,曾经有一事不解:他们写过许多送别诗词,但他们出行,却很少有人相送呢?后来自己经历过了一些风雨,渐渐明白了:杜甫困踬长安十年,“安史之乱”爆发后,遂辗转西行。他虽一再出发,却总是以“逃”的状态启程的,另外,人们逃避战乱唯恐避之不及,哪里还能从容为他置酒践行呢?再来看苏轼。他虽未遇到战祸离乱,但每次远足,却是不得不行,都是以戴罪之身启程,正如他在《答李端叔书》中所言:“得罪以来,深自闭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间,与樵渔杂处,往往为醉人所推骂。辄自喜渐不为人识,平生亲友无一字见及,有书与之亦不答,自幸庶几免矣……自得罪后,不敢作文字……”这种精神上的压抑,不是犹如现代社会置身于“x色恐怖”之中吗?

那样的行程,长路漫漫,我们不妨设身处地想一想,即便骑在马背上,或坐在舟车里就很舒适吗?行进途中,晓行夜宿自不必说,一旦遇到疾风骤雨,逆浪行舟,樯倾楫摧,或者车陷泥泞,寸步难移,荒郊野岭之中,无处求救,哪一样不是惊心动魄,哪一样不是困窘异常呢?而东坡先生的可贵,在于他选择了坦然面对。正如他在黄州一次遇雨时所说:“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遂写下了千古名句:“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词境豁达,气定神闲,令人掩卷沉思。这不是东坡的一时之慨,而是他一生的写照啊!

当然,骑在马背上也可以诵读诗词,甚至可以写作文章,欧阳修就说,他的文章很多都来自马上、枕上、厕上,一时传为美谈。还有一个成语,叫作“牛角挂书”,出自《新唐书》上的《李密传》:(李密)“闻包恺在缑山,往从之。以蒲鞯乘牛,挂《汉书》一帙角上,行且读。”而那位年轻的鬼才李贺,“纤瘦,通眉,长指爪,能疾书。旦日出骑弱马,从平头小奴子,背古锦囊,遇有所得,书置囊里。凡诗不先命题。及暮归,太夫人使婢探囊中,见书多,即怒曰‘是儿要呕出心乃已耳!’”(见《唐才子传》)。诗人贾岛“虽行坐寝食,苦吟不辍。尝跨蹇驴张盖,横截天衢。时秋风正厉,黄叶可扫,遂吟曰:‘落叶满长安。’方思属联,杳不可得。忽以‘秋风吹渭水’为对,喜不自胜。因唐突大京兆刘栖楚,背系一夕,旦释之。”而他另一次去拜访好友李凝,路上吟成一首小诗《题李凝幽居》,对其中“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中的“敲”字,到底用是“推”好还是用“敲”好,犹疑不决,以致冲撞了长安当时最高长官韩愈的仪仗。文学家到底不同于庸官俗吏,韩愈问明缘由,略一沉吟,说还是用“敲”字好,不仅有动作,还有声音,且可看出夜深人静。明代散文大家张岱在其《夜航船》一书中讲的一个故事也很有趣:“天下学问,惟夜航船中最难对付……昔有一僧人,与一士子同宿夜航船。士子高谈阔论,僧畏慑,拳足而寝。僧人听其语有破绽,乃曰:‘请问相公,澹台灭明是一个人两个人?’士子曰:‘是两个人。’僧曰:‘这等尧舜是一个人两个人?’士子曰:‘自然是一个人!’僧乃笑曰‘这等说起来,且待小僧伸伸脚。’”这个故事无论虚实,倒是可以打发夜航中的那份寂寞……

人生原是一趟旅行。有一句很著名的话说:“人生如逆旅”。记得少年时候看到这句话,曾对那个“逆”字颇为不解。随着时光一点点逝去,走过了青年壮年,进入到了中老年,终于体会到了这个“逆”字的涵义。我们自从离开襁褓,就开启了自己人生的旅程,但这趟旅程,却是向着来路而去的,或者反过来说,前途不过是归程,实谓向死而生。或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吧,古代皇帝、皇后、太后这样的人死了,便被委婉地称之为“大行”。

我们平时阅读古籍,常常能够看到古人形形色色的出行方式。确实,由于时代不同,出行的交通工具也会发生变化,它是一个发展过程。中华书局2013年曾再版过一本名为《中华交通史话》的书,历数历代人们对道路交通的开发和建设,交通工具的变化,以及沿路的“传舍”(即官方招待所)、邮亭的设立情况,颇为详尽。假如我们抛开这样的学术论述,只从文学的角度来看交通工具的变化,倒也是一件饶有趣味的事:老子出关,骑了一头青牛,仙风道骨,飘然而去,于是青牛就成了道士后来的标准坐骑。孔子周游列国,所乘坐的则是一辆马车。对此,有人说孔庙里有一组圣迹图,上面孔子分明是坐在牛车上。其实,孔子自己就曾说过:“吾何执?执御乎?执射乎?吾执御矣。”赶马车是个卑贱的活,但孔子说他当过马车夫。后来做官,家中马厩里也养着马。乘坐马车,与俗世社会似乎更贴近一些,在北大著名学者李零《我读论语》一书中,首页所选用的图片中,孔子也是坐在马车上。李白和苏轼出行,很多时候都是坐在船里。李白的船似乎很快:“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朝发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而苏轼的船呢,无论是《赤壁赋》里“放乎中流,听其所止而休焉”,还是在词曲里面写到的情形,总是缓缓而行:“三十三年,漂流江海,万里烟浪云帆。故人惊怪,憔悴老青衫。我自疏狂异趣,君何事、奔走尘凡?流年尽,穷途坐守,船尾冻相衔”;“小舟横截春江,卧看翠壁红楼起……推枕惘然不见,但空江,月明千里。”陆游从南郑前线被贬调回成都,骑驴途经剑门关写下一首诗《剑门道中遇微雨》:“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消魂。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为人们千古传诵。‌而马致远《天净沙》中那个骑在马背上,行进在古道上的孤独身影,则永远定个在了那条古道上:“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正因人间重离别,古代那些诗词文赋,凡与离别相关的,无不写得情深意浓。这里,我们可以随手摘录几句:“悲欢离合总关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鱼沈燕杳天涯路,始信人间离别苦”……于此我们问一句:古代交通如此不发达,何故还要拜别双亲,离别亲友,奔赴万里迢迢的陌生之地呢?说来话长。在那个时代,有太多原因让人不得不离开家乡远足了,求学,科举,赴任,戍边,经商,访友……概括起来说,或为功名,或为利禄,催动着人们的脚步,南来北往,行色匆匆,演绎了多少悲欢离合故事,让人至今仍然慨叹不已!如今交通便利了,网络四通八达,但我们周围却少了离情别绪,人与人的交往,也没了那种刻骨铭心的挂念,其为得乎?其为失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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