馋虫偷吃记
上世纪七十年代的鲁中乡村,秋假是嵌在课本缝隙里的黄金假期。当城里孩子还在背诵"谁知盘中餐"时,我们早把书包往家里一放,跟着大人们一头扎进了秋收的繁忙里。
那年我们东庙子山村生产队北山坡上种植的长果(花生)长势喜人。中秋节前,队长在大喇叭里高喊:"带娃的都来搭把手,可以一起去拔花生,干活期间可以随便吃!"
父亲听完把烟袋往鞋底一磕,冲我晃了晃粗糙的手掌:"你不是喜欢吃长果吗?去不去?"我立刻抓起磨破边的柳编篮,鞋尖踢着路边的狗尾草,像只撒欢的小牛犊跟着爸爸往北山跑——在那个糖块要攒糖纸换的年月,能敞开肚皮吃甜津津的长果,是何等美事儿?
晨露未晞时,长果地远看像片整齐的绿毯。父亲弯腰时,腰间的铜钥匙串"哗啦"一声撞在撅头把上,惊飞了趴在上面的蚂蚱。"儿唻,挑壮实的拔,千万别吃太多。"他眼角的皱纹里嵌着笑,深知自家孩子的贪心。我嗯嗯两声,指尖已经掐住一株花生秆,憋足了劲往上拽——"噗通",整株花生带着泥土蹦出来,一个个圆鼓鼓的长果挤在壳里,像穿着外套的胖娃娃。隔壁垄的小柱子忽然举着颗分叉的长果喊:"快看!这颗像小金鱼!"我们趴在垄沟里笑成一团,边笑边扒开长果吃,越嚼越香,越嚼越有滋味,吃了一个又一个,一直吃个不停,一直吃得嘴角泛白。阳光在我们鼻尖上洒下金斑斑的光点——我们这哪里是来干活的?分明是被馋虫牵着来满足口福的。
想想那时终是年少不懂事,等晚上回到家里,后遗症很快爆发出来。那吃得隆起的肚子,最先是咕咕不停,随后是隐隐作痛,再到后来就是不停地提着裤子跑"茅子"(厕所)。
十月的肥桃之乡,连风里都飘着桃香。村西头的国营园艺场每年此时都犯难:近万棵桃树结的桃子能堆成山,几十个职工根本摘不及,熟透的果子"啪嗒啪嗒"掉在地上,能把泥土染成蜜色。于是园艺场的领导跟我们小学商量:"让娃娃们来帮忙摘桃子,管可以随便吃,但不能乱吃乱扔,晚上每人赠送5斤桃子带回家!"李秀珍老师在班上一说,我们的铅笔盒里立刻飘出了桃香——谁能拒绝在桃林里打滚,还能每天带五斤肥桃回家的诱惑?那时候的我们不懂"支援生产"的大道理,只知道桃林里藏着整个秋天的甘甜和快乐。
进桃园那天,我们排着队像小鸭子似的跟在老师身后。桃树矮墩墩的,枝桠上挂满胭脂色的桃子,绒毛细得像婴儿的胎发,摘下时指尖会留下淡淡的白霜。园艺场的师傅们站在木梯上喊:"挑红透的摘,吃前用水洗!"话音未落,李海鱼同学已经把个青桃塞进嘴里,瞬间皱起脸,五官挤成小核桃——原来老师没骗我们,青桃真的比醋还酸!我把鞋子挂在树杈上,光脚踩上树干,粗糙的树皮蹭着脚底心,痒得想笑。熟透的桃子轻轻一拧就掉,软软的皮肉蜜汁一样香甜——这哪里是劳动?分明是享受美味大餐。
婶子生小妹那年,要举行村里最热闹的"候客"——吃喜面。在老家的规矩里,添丁进口是要摆"八大碗",亲戚邻里拎着红糖、鸡蛋来贺喜,八仙桌上必然少不了肥嘟嘟的"大肘子"。那天,我蹲在叔叔门口,看五爷爷在厨房门口支起大铁锅,柴火"噼里啪啦"响,油星子溅在他的蓝围裙上,开出一朵朵金黄的花——五爷爷是村里的"红白案高手",每逢大事必被请去掌勺,而我,是他最忠实的"厨房小尾巴"。
"小子,来。"那天午后,五爷爷忽然冲我招手,围裙带子在身后晃啊晃。我慌忙站起来,凉鞋在青石板上蹭出"沙沙"的响。他关紧厨房门,从蒸锅里端出个蓝边大盘子,里面盛着五块巴掌大的肥肉——那是给席面准备的"大肘子",油汤还在"滋滋"冒热气,肉皮上的毛孔清晰可见,像一个个小眼睛在朝我笑。"你奶总说你馋肉,"五爷爷往我嘴里塞了一块,油汤顺着嘴角流进衣领,"今儿让你吃个够,看以后还馋不。"原来他早看透了我扒着灶台咽口水的小模样,想借着这场"肥肉宴"治治我的馋虫——在那个一年难见几回油星的年月,这是多么笨拙又温暖的善意啊。
当奶奶得知五爷爷的用心时,一个劲地责骂五爷爷"咋这么坏?会伤了孩子"。那天,我把整盘子肥肉全吃了,结果并没有出现五爷爷期待的"吃伤了,再也不吃了"的效果。仔细想想,五爷爷可真是"赔了肥肉,又折了脸面"。
那时候,在我们老家,香喷喷的麻汁是实打实的"金贵物"。姑姑从省城回来探亲,给奶奶带了一瓶麻汁,装在透明的罐头瓶里,往碗橱里一藏,就成了我日思夜想的秘密。那时候调凉菜、拌面条能滴上几滴麻汁,能鲜得人咬掉舌头,奶奶总是说:"留着待客用。"可在我眼里,那深褐色的浓稠液体比蜂蜜还诱人,每次路过碗橱都要踮脚望一望,看麻汁表面凝着的那层油光,像看一汪藏在橱柜里的神秘湖泊。
某个蝉鸣震天的午后,奶奶挎着篮子去菜园摘菜,我盯着碗橱第三层的玻璃罐,心跳得像敲小鼓。搬来雕花的榆木小板凳,踩上去时,凳子发出"咯吱"一声轻响,惊得梁上的燕子扑棱了下翅膀。金属勺子刮过瓶壁的声音格外清晰,"滋啦——",第一勺麻汁裹着细碎的芝麻,粘在勺子上晃悠悠的。我伸出舌头舔了舔,醇厚的香混着微微的咸,立刻把整个勺子塞进嘴里——那是一种怎样的满足啊?仿佛把整个夏天的馋虫都喂饱了。直到后来奶奶发现麻汁见底,举着勺子追我,我才知道,原来偷来的甜里,藏着比麻汁更浓的童年味道。
前几日在公园门口看见卖炒花生的摊位,摊主掀开铁锅,热气里腾起熟悉的焦香。我忽然想起那个秋假的午后,小柱子把桃核埋在花生地里,认真地说:"等明年,这里会长出结桃子的花生树。"原来所有关于吃的记忆,都是时光埋下的种子——秋假助农是为了口粮,摘桃支援是为了丰收,喜面宴是为了人情,麻汁珍藏是为了体面,而藏在这些缘由背后的,是一群孩子在匮乏岁月里,用最本能的馋,把苦涩酿成了甜。
暮色漫过街巷时,我咬开一颗桃子,清甜的汁水溅在嘴角。恍惚间,又看见五爷爷在灶台后招手,父亲的钥匙串在秋光里闪光,奶奶站在碗橱前,银发被阳光染成金色。这些带着缘由的旧故事,终究成了永不失灵的时光机,轻轻一嚼,就把我带回了那个踮脚就能碰到云朵的秋天——那里有最朴素的生活,最珍贵的渴望,和最滚烫的,关于"吃"的心跳。
读书历险记
小学五年级的课桌总沾着橡皮屑的清香,我的同桌女同学永隽总爱把书脊磨得发毛的厚本子放在课桌洞里。她鼻尖有粒浅褐的痣,翻书时会随着睫毛轻轻颤动,像停在书页上的小蝴蝶。那天课间休息时,阳光斜斜切进教室,我裹着外套蜷在座位上,看她蹦跳着追蝴蝶似的跑出教室,马尾辫扫过我的铅笔盒。
她的桌洞露出半截灰扑扑的书角,包着旧报纸的封皮上用铅笔写着"苦菜花"三个字,像三株被风吹弯的草。"春不来花不开,主人不在别打开。我得书里有秘密,不让看来别着急!"一张纸条夹在中间,泛黄的宣纸上是她歪歪扭扭的字迹,末尾那个惊叹号洇着墨点,像颗急得冒汗的小太阳。我指尖触到纸面时忽然发烫,仿佛触到了什么不该碰的宝贝。
打开书本,娟子的辫子浸在河水里的描写让我喉咙发紧,男主人公的布鞋踩过河边的声响,混着窗外蝉鸣,在课桌下织成细密的网。当上课铃像突然断裂的琴弦般响起时,书悄悄已滑进我的帆布书包,压着早晨没吃完的半块玉米饼。永隽回来时,我盯着她桌上的玻璃铅笔罐,看阳光在罐口镀出金边,听她哼着歌翻找橡皮,指甲在铁皮上刮出细碎的响。
那个秋夜,我趴在堂屋的八仙桌上,煤油灯芯结着豆大的花,把《苦菜花》的纸页染成暖黄。母亲在灶间烙饼,油星溅在锅底的噼啪声里,我跟着娟子穿过漫山遍野的苦菜花,闻见书页里混着油墨与玉米面的香。
等我归还该书时,故意用作业本掩着书包拉链,趁她捡铅笔的瞬间,让书脊轻轻滑进她桌洞。她再翻书时,拇指在我折过的书页角上多停了两秒,我看见她耳尖泛起的淡红,像初开的野莓。
二年级时,我在家里摆开了讲堂。那天我把识字卡别在衣襟上,踩上枣木凳子,权当讲台。弟弟妹妹并排坐在小板凳上,妹妹的羊角辫上还粘着午饭时的小米粒,在阳光里一闪一闪。
"秋天来了,树叶黄了——"我拖长音调,学着老师用教鞭敲黑板的架势,扬起一根树枝。讲到"一群大雁往南飞"时,树枝挥得太急,左脚踩空的瞬间,我看见弟弟瞪大的眼睛里映着我的倒影,像掉进井里的月亮。铁锅沿的冰凉比疼痛先一步抵达,温热的血顺着鼻梁滑进嘴角,咸得发腥。我和妹妹的哭声和快飞出院子。弟弟跌跌撞撞去拉门闩,木栓"咣当"落地的声响里,父亲和母亲正扛着锄头冲进院子,蓝布围裙还沾着新鲜的泥土。
父亲的脊梁在奔跑时起伏如丘陵,我闻到他汗衫上的烟草味混着路边野蒿的苦。赤脚医生的药箱打开时,樟脑与酒精的气息劈面而来,他粗糙的指尖蘸着红药水,在我眼角画下灼热的弧线。公社医院的走廊飘着来苏水的气味,白大褂大夫举着镊子凑近时,我盯着他胸前的毛主席像章,听他数落父亲:"孩子伤口都结痂了才来,再晚化脓就麻烦咯!"父亲搓着沾泥的解放鞋,嘿嘿笑:"庄稼人哪懂这些……"
夜晚躺在土炕上,我借着煤油灯看母亲用缝被子的针挑开痂壳边缘,针尖映着微光,像要在我脸上绣朵花。"别怕,这点疤算啥。"母亲的呼吸拂过额角,带着烤红薯的暖。后来痂壳脱落那天,我在灶间的圆镜里看见淡粉的月牙,不自觉第伸手去摸时,爸爸说:"幸亏没用针线缝,不然长大了不好找媳妇!"可那时候,我还搞不清媳妇是什么。
冬月的傍晚,西天总浮着冻僵的橙云。我趴在堂屋的方桌上写完作业,墨水瓶已结了层薄冰。母亲在厨房拉风箱,"呼哒呼哒"的声响里飘来红薯粥的甜香。我想再背一遍课文,可煤油灯要留着晚上做鞋,我想起了房顶——站在房顶上,能多借半小时的天光。
梯子是父亲用洋槐木搭的,横档上有去年晒的干辣椒留下的红痕。爬上房顶时,横梁在膝头碰出细密的麻点,远处的杨树光秃秃的,枝桠间漏下的天光像碎玻璃。我展开语文书大声朗读起来。
"三妮!听听广播里说的什么?"东院的李大娘拄着拐棍喊。我刚要张嘴,只听邻居家的三姐在院子里回答:"娘,您听岔啦,是小昌兄弟在房顶上读书!"
暮色渗进纸页时,我才发现梯子的横档已融在暗影里。倒退着下梯时,棉鞋底在结霜的木头上打滑,整个人猛地悬空。
我听见书包里的铅笔盒"哐当"坠地,指甲深深抠进冰凉的梯木,掌心的汗把木纹都泡得发软。母亲的呼喊从院子里炸开,像颗落进湖中的石子,涟漪里混着粥勺碰锅沿的脆响。
等我双脚落地,才发现后背的棉袄已被冷汗浸得发硬,而头顶的天空不知何时缀满了星星,每一颗都在晚风里轻轻摇晃,像在为我刚才的历险鼓掌。
这些带着油墨香与尘土味的"祸事",如今都成了旧相册里泛潮的底片。偶尔翻到永隽送我的书签,还能看见当年夹在《苦菜花》里的槐树叶,叶脉间藏着课桌洞里的秘密;摸着眼角的月牙疤,会想起妹妹把糖纸贴在我伤口上的傻气;甚至闻到煤油灯的气息,就会听见房顶上的风声与邻居的笑闹,在记忆深处轻轻和鸣。原来童年的珍贵,恰在于那些笨拙的心动、疼痛的惊喜,以及在贫穷里也能开出花来的勇气——就像永隽纸条上的话,越是被禁止的好奇,越能长成照亮岁月的星光。
学间帮工记
老家的瓜蒌架总在五月撑开花伞,竹竿搭成的架子间,雌性花垂着嫩黄的蕊,像无数只仰起的小喇叭。可村里的瓜芦架总缺雄花授粉,父亲便和村里的青壮劳力一起,拎着马灯去三十里外的南山坡。
记得某个月半的夜晚,我趴在窗台等父亲归来,银河在天上淌成银色的溪水,远处狗吠声碎成星子。直到后半夜,院门外响起草鞋底蹭过石板的声响,父亲的蓝布包袱里鼓囊囊的,透出若有若无的甜香——是裹着露气的雄花,花瓣内侧凝着细小的露珠,在马灯下像撒了把碎钻。
母亲把雄花插在陶罐里,像插一束特别的花。天刚破晓,我们就钻进露架下,蛛网在晨光里闪着银线,父亲教我捏住雄花的花托,轻轻触碰雌花的蕊心,"要像给蝴蝶引路那样轻。"他的手指沾着花粉,在晨露里泛着金粉似的光。我学着他的样子,看花瓣上的露珠滴在指甲盖大小的瓜蒌幼果上,忽然觉得自己是在给夏天授粉,让那些青绿色的小灯笼,在秋天挂满架。
秋分过后,晒地瓜干的日子就到了。母亲把地瓜在井台洗得发亮,地瓜铁擦子搁在木盆沿,"嚓嚓"声里,白色地瓜片旋着落入盆中,像淌着蜜的月亮。我和姊妹们捧着盆去麦畦,父亲早用土块压出整齐的垄,要求每片地瓜干都斜倚在土坷垃上,"像排队晒太阳的小人儿,可不能叠罗汉。更不能粘上尘土。"
那日我蹲在垄间摆地瓜干,看蝴蝶停在姐姐辫梢,便偷偷用土块堆城堡,不小心碰翻了盛瓜干的簸箕。金黄的瓜干滚进泥土里,沾了星星点点的褐。父亲的巴掌落下来时,我正看见一只蚂蚁爬过瓜干上的糖霜,委屈混着疼意涌上来,眼泪砸在地瓜干上,晕开小小的湿印。
"摆得像模像样,吃起来才不硌牙。"父亲蹲下来,用袖口擦我脸上的泥,指尖带着擦子上的红薯甜。他重新把瓜干摆成斜斜的一排,阳光穿过半透明的薯片,在他沟壑纵横的手掌上投下金色的网。后来我才懂,那些被要求"不许粘泥"的时光,是庄稼人对土地的敬畏,也是对生活的郑重。
地窖是藏在地下的粮仓,掀开石板时,霉味混着泥土香扑面而来。父亲总会先吊一盏煤油灯下去,看火苗晃悠悠地燃着,才敢下去。我攥着麻绳,看筐里的地瓜干一点点沉入黑暗,听父亲在底下喊"往左偏一点",声音闷闷的,像从大地的喉咙里冒出来。有次绳子打滑,半筐瓜干"哗啦"落下去,我吓得缩到母亲身后,却听见底下传来父亲的笑:"没事,地瓜摔不碎。只要没砸到我就好。"
那年冬月,水库工地的梆子声敲碎了夜。父亲裹着棉被咳嗽,生产队的工票却像催命符。我只好和二姐去替他,两个孩子顶一个大人。二姐把我的棉裤腿塞进棉鞋里,用草绳在脚踝捆紧,"别怕,姐在后面推着,你在前头拉就行。"
冻土在小车轮下发出"咯吱"声,我攥着绳子,肩膀被勒得生疼。天上没有月亮,星星冻得直眨眼,远处工地上的马灯连成蜿蜒的金陷。二姐的呼吸在我后颈凝成白霜,她哼着《红灯记》里的歌曲给我打气,调子混着小车的吱呀声,在寒风里冻成断断续续的冰棱。
后半夜实在走不动了,我蹲在冻土上啃冻硬的窝头,忽然看见工棚方向飘来暖黄的灯影。生产队的大叔拎着铁皮桶,给每人盛一碗加了姜片的玉米粥,热气扑在睫毛上,变成小小的冰晶。二姐把她碗里的稠粥拨给我,自己喝清汤,粥顺着喉咙暖到胃里,我忽然觉得,这碗粥比过年的甜汤还香。
天亮时,我们推着空车往家走,东方的天际裂开橙红的口,像谁打翻了颜料罐。二姐的头发结着冰碴,我的棉手套磨出了洞,可当我们看见自家屋顶的炊烟时,忽然都笑起来——原来星星会落进粥碗里,疲惫会在晨光里融化,而姐弟并肩走过的夜路,每一步都踩着生活的诗行。
这些藏在课本与泥土间的岁月,如今想起仍带着露水的清凉。那些在瓜芦架下数过的花瓣,在晒场边流过的眼泪,在冬夜里喝过的热粥,早已不是简单的劳作,而是刻进骨血里的生存哲学。
原来在农家孩子的字典里,"学间"从不是课本与劳作的分割,而是把天地当教室,将汗水作墨汁,在每一株庄稼的拔节声里,在每一粒粮食的晾晒中,悄悄写下关于坚韧、关于爱的成长之书。
初中作文记
1974年秋,初中语文课本的油墨香混着操场边的桂花香,在教室窗缝里钻来钻去。李老师的粉笔尖敲着黑板:"作文不是凑字数,是把心里的东西掏出来给人看。"我盯着"我的周末"四个字,咬断铅笔橡皮头,忽然想起上周六的午后——
张奶奶站在槐树下,仰头望着屋顶上的棉被发愁。那床枣红色棉被卡在瓦楞间,像片晒蔫的枫叶。我撸起袖子,踩着锈迹斑斑的梯子往上爬,木梯在草丛里发出"咯吱"声。当指尖触到棉被角时,风忽然掀起衣角,我看见墙根下的邻家奶奶正踮脚晾腌萝卜,竹匾边缘挂着的水珠,把她佝偻的影子砸成了两段,一段在青砖上,一段在爬满青苔的墙面上,晃悠悠的,真像村口那棵被雷劈过的歪脖子槐树。
作文本发下来时,我正在走廊上帮值日生抱作业本。李老师喊住我,她蓝布衬衫的纽扣上沾着粉笔灰,翻开本子时,我先看见三个鲜红的圆圈叠在一起,像三朵小花开在题目旁边。"阳光把奶奶的影子拉成歪脖子树"——波浪线在纸页上跳成温柔的弧,末尾的批语被红笔描了边:"文字有画面感,如临其境。"
那天下午讲评课,我的作文本被举得高高的,阳光穿过纸页,把"歪脖子树"四个字照得透亮。李老师的朗读声像浸了蜜的溪水,流过"梯子上的七星瓢虫",漫过"枣红色棉被在风里飘",最后停在"奶奶往竹匾里撒盐,白花花的盐粒落进影子的裂缝里"。教室里静得能听见后排胖虎的咽口水声,我盯着自己的鞋尖,鞋面的蓝白条纹被磨得发毛,却觉得此刻的自己,像被装进了万花筒,每转动一下,都是亮晶晶的光。
每周三的周记时间,是我最期待的"秘密花园"。当有的同学咬着笔杆在本子上画小人时,我已经写完了《秋雨中的黑板》,甚至在结尾处画了只举着毛笔的小鸭子。直到那天,我在报纸上看见一篇连载小说,黑色的宋体字从第一版左下角"唰"地拐到第二版右上角,末尾的括号里端端正正写着"完",像给故事打了个圆满的蝴蝶结。
灵感突然像糖画摊上的麦芽糖,在心里拉出亮晶晶的丝。那周的周记,我写的是《校园的梧桐树》。从春天的新芽写起,写到夏天我们在树荫下做游戏,秋天值日生扫落叶时扬起的金粉,最后一段落在冬天的树洞——"树洞深处藏着一粒去年的梧桐籽,等着春风来敲它的门。"写完后,我模仿报纸的样子,在末尾工工整整画了个括号,里面端坐着一个"完"字,横平竖直,像个站得笔直的小学生。
发本子那天,李老师一进教室就笑出了褶子:"今天咱们先不说作文,先聊聊'完'字。"她举起我的周记本,阳光掠过"完"字的折角,把括号照成金色的小船:"李恒昌同学写了满满两页,最后标个'完',这叫有始有终。"忽然她转向后排的大伟,他的周记只有五行,末尾的"完"字占了三行格子:"你这'完'字写得比操场还大,是想告诉我'故事还没开始就结束'吗?"全班笑倒在课桌上,大伟的耳朵红得像熟透的柿子,而我看见阿芳在笔记本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括号,里面写着"未完待续"。
下课后,李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抽屉里的玻璃罐"咔嗒"打开,递来一颗水果糖:"知道为什么笑你吗?报纸标'完'是因为连载,咱们写周记,心里的故事永远写不完。"糖纸在指尖沙沙响,我忽然明白,原来文字的"完"与"未完",从来不是格子纸能框住的。
小学毕业多年之后,三十多个老同学挤在泰山脚下的"松间月"酒馆。火锅的热气模糊了玻璃窗,同学永恒忽然站起来,手里的啤酒瓶晃出泡沫:"我要说说李恒昌!"满桌的筷子停在半空,他抹了把嘴,眼睛发亮:"还记得他那篇学雷锋的作文吗?我到现在都能背下来!"
他清了清嗓子,用当年李老师的腔调念道:"自从学校开展学雷锋做好事以来,好人好事如雨后春笋、芝麻开花——"众人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哄笑,邻桌的背包客也跟着笑起来。这时候,小薇捂着肚子,眼泪都笑了出来:"还有后面那句!坏人坏事立即悬崖勒马、戛然而止!"
酒过三巡,月光漫过泰山的轮廓。有人问我:"你当年咋想到用'芝麻开花'的?"我望着杯中的倒影,看见二十年前的自己趴在教室窗台上,阳光把作文本晒得暖烘烘,笔下的字像刚出土的豆苗,带着露水里的憨劲。那时不懂什么叫修辞,只觉得看见值日生主动帮跛脚的老师搬作业本时,心里的欢喜就像芝麻开花,一节节往上冒。
散场时,永恒同学指着泰山说:"你看那十八盘,像不像你当年作文里的'芝麻开花'?"石阶在月光下泛着青白,真像一级级往上伸的绿茎。山风带来松针的清香,恍惚间又听见李老师的话:"好文字不在辞藻,在真心。"那些被笑声浸泡的"完"字,那些被同学记了二十年的比喻,原来早就在岁月里酿成了酒——初尝时青涩,再品时回甘,终成了我们青春里最动人的注脚,像泰山石上的刻痕,虽历经风雨,却永远清晰如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