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隆的情势不对啊——”睡着的大赖被儿媳妇啪啪的拍门声惊醒,一骨碌爬起来,套上棉裤,披上羊皮袄就往外跑。红腰带胡乱绕了一下,长长的吊着一截,内衫的下摆耷拉在外,儿媳妇跟前,也不管鸡巴它啦……
隆从平安城回来,有点咳嗽,气紧。准保是受了风寒,熬些荆芥穗、葱胡、姜片、烧萝卜水,喝喝就应该能好了。大赖安顿婆娘多给隆放些姜。说话也小十天了,好好坏坏。前些天去南岸要账,听人说平安城有瘟疫。隆就在那里当二掌柜,怕不怕染了瘟?大赖暗自嘀咕。回来却没和婆娘提这个茬儿,一来怕婆娘一不留神给漏出去,让人翻闲话;二来俺敬天敬地敬神爷,觉得这种事不可能落到自己头上。
隆在外头给东家当二掌柜,这也是大赖在寨子里活得舒展的底气。
仨妮显然是受了惊吓,哇哇的哭着。隆喘气越来越急,越来越短,浑身颤抖着,脑门冒着汗,“娃——娃——,俺——俺去——找郎中——”大赖结结巴巴。眼瞅着隆的动静越来越轻,越来越小,躺在大赖怀里的身子,慢慢软了下来。不算了——不算了——大赖从头凉到了脚。
他娘把妮弄到堂窑——仨妮的哭声让大赖受不了。
洗涮,剃头,刮胡,穿裹,夜静声大,大赖一家轻手轻脚不敢弄出动静。第二天天还没亮,窑垴顶的赵跟啵啵的叩打着门搭。坐在堂窑的太师椅上发愣的大赖,听到动静,说:“他娘,去看看是谁了?”大赖在数算,隆的病是咋回事?
还好,赵跟没进来,在大门外,和大赖的婆娘拉了几句,走了。“谁来?有啥事来?”大赖问道。“老八,问昨晚隆跟他婆娘咋来,仨妮哇哇直哭?俺说没啥,隆不对来——说完就走了。”大赖脑瓜子冷静了许多,也担心隆是不是染上瘟疫。窑里,院里四周,大赖和婆娘早已点上了艾草绳,隆的东窑点的最多。又让婆娘给大人小人熬了一锅荆芥穗汤药,一人喝下一碗。这是听三叔访古时说的药方子。
“今日就你俩仨,都死哪去了?都还不知道了哇?隆瘟死了!”范二楞天生定不住闲。一看阳儿红彤彤,坐不住了,非得到大槐树下透透气。
“真的?谁说的?”田娃一下精神起来。
“早早起来担水,有人说了。”范二楞接话。
“早就听说平安城那地方闹瘟疫,俺还觉着跟咱挨不着,这下完了!”田娃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咱们这里没有和隆碰过面的哇,可得当心!”
“咱只见大赖说别人来哇——不学好,当心瘟死。这下轮到他家,哈哈……”范二楞连说带笑。
“隆染了瘟还回来,拉咱全寨陪葬啊?甚鸡巴人性!”田娃气呼呼。
“哼!俺看他大赖咋打发他宝贝儿子?”范二楞咬着腮帮。
“知人知面不知心,谁想到你赵家的大赖见天讲些个多做善事,咋还干这缺德事?”田娃冲着赵本说。
“谁说隆瘟死啦?”本家赵本,面对围攻,不得不还击。
“隆真死了!咋死的——倒是不好说。”范二楞语气有些软下来。
“兴许要是——那咋办?”
话题一下卡在哪儿,谁也答不上来。
赵本不得不数算这个问题。打发隆,他赵本去还是不去?去,要是染了瘟疫,咋弄,婆娘、仨娃一家人咋活?
“遇上这种事,就不要拖累旁人,把人烧了算毬啦,也不用装穿棺木了——”范家二楞的法子最利索,一了百了,也不怕糟害旁人。
“人闹活一辈,就这么个死法?有球甚意思了?”赵本到底上点岁数,对死后的事格外上心。
“听人说染了瘟,死得可受罪了——”范二楞一副过来人的架势。
“嗯、嗯——”,“是、是”,“就是——就是——”,贵有像保长,对大伙儿的发言,不停地评点。贵有这家伙,总能找准自己位置!
厚厚的雪,把散乱、斑驳、不修边幅的寨子,打扮的像裹上长袍的破落户黄二杆。
寨子西的山梁,罩上白绒绒的雪,高高隆起的山头,像孩童头上套着白色的绒帽。成片干瘦的杏树,枝丫或粗或细,或直或弯,从枝杈到梢尖,绽放着白色的雪花,像蓄满了春雨的杏花竞相开放,和黄土泥里滚大的妮子一个脾性,连扭捏都懒得去学,展露着泼辣的腰身!
送殡的人,深一脚浅一脚,雪地上留下一长溜歪歪扭扭、层层叠叠的脚印。在这个难得蓄满生机的冬日,却出现了这样的场景。生或者死原本是一样的,都是一种状态,就跟水结成冰,或是蒸发为气差不多,远远看热闹的寨民,都能懂得。不过,对隆的家人来讲,那简直是屁话。如果人的生死跟水一样只是变化着样子,那给他喂奶、洗尿布,让他从不足一尺的小人儿,长成风风火火的五尺高汉子,再到一声不啃,装进棺材,埋进土里,烂掉,折腾这么些年,那不是脱了裤放屁?
隆年轻轻忽然就没了,丢下老的、小的,还有婆娘,麻烦事一团一团。大赖有心计,可眼下打发隆的事咋张罗,他心里真没个章法。寨子里风传隆是瘟死的,谁还敢上门?棺木倒是现成,是前年才打的;穿戴,三薄三厚都差不多,这些不发愁。关键没人,咋抬出去呢?自己在寨里风风光光一辈子,目下——哎!烟袋锅里火星一闪一闪跳着,浓浓的一口烟从大赖抿着的嘴唇缝里喷了出来。“啪啪——”听到大门有动静,大赖招呼婆娘“看看外头谁了?”。自打隆死了,大赖家没人来过,包括大赖常接济的堂兄弟赵立。大赖爹娘就养了大赖一人,从小到大,大赖和五叔家的赵立处得最好。是不是赵立来了,大赖数算。大门吱呀开了,三叔嘴上蒙着布走了进来,“大赖在哪厢?”,“三叔,快进来。”大赖把三叔招呼进堂窑。大赖为三叔沏茶。
“大赖,隆的东西都齐哇?”
“寨子里都说平安城有瘟疫,隆染上瘟了?”
“三叔,人们要瞎说,咱也管不住人家的嘴啊——”
“隆是个啥症状?”
“受了风寒。”
“范家那个愣种,还说在院里一把火轰了——”
三叔对范家二楞的荒唐说法是甚意思,大赖没听出来。
“咱赵家在寨子里几百年了,您说过,明朝快完那会儿,闹过瘟疫,寨子里大多家户没躲过,咱赵家没一点事。俺还是祖上的老宅,俺一辈子记着孔圣人说的,从不敢有一点撒拉。隆,鬼是鬼了点,打小就孝顺啊——有先人保佑,隆不可能染上——”大赖很是坚决。
三叔微微点点头:“得找人撺掇打发啊。”
大赖的三叔,隆他三爷,是赵家的寿星,也是寨子里的老人儿。大赖家的事,他得出面。隆到底是不是染上瘟疫,瞧隆的八字,不该啊。人们担心也不能说是瞎乱,可隆总得抬出啊。点艾草好好熏熏,瘟该能逼走哇。平安城在西北方向,西北风把瘟疫刮过来咋办——他拿出笔墨,一口气写了七八十张告寨民书,大意是:赵家立寨,七百余年;每遇大事,老少一心;不论穷富,力破时难;今传瘟疫,防患于前;艾熏围嘴,驱赶瘴烟;山寨脉气,源自隆兴;天命所寓,凡人难违,为保永昌,共帮互担。落款赵文博。打发俩孙孙趁天还没黑塞进各家的大门里。先前孙子去南头看了,大槐树下见不到人,只能想这笨法。
大赖家进出的本家,脸上裹着布,只露俩眼,东扫西瞟,不再像往常撩撩逗逗。“哥,没见隆有甚大病啊。”几乎要跟大赖撞上,急火火进门的赵立关切问道。大赖凝结着一脸悲切,无心答话。再体己的话,还真说上来,“咋落到咱家呢——咋落到咱家呢——”,不住的替大赖向老天讨着公道。
隆家的院子里,燃着的艾草绳,吐着缕缕青烟,绕来绕去。厨房做供品的赵老五,茅房蹲坑的赵跟,艾草苦涩的味道,提醒着他们,隆的死,至今是个谜。赵老爷子的“圣旨”,大伙都看了,谁敢不听?不为别个,都怕亏了心,遭报应。不过,大伙还是担心会不会被染上瘟毒,数百里外平安城的瘟疫,会不会刮过来?
寨民们听说隆瘟死之后,窝在家里,再不敢出来,点起艾草,拜起了菩萨。开始一两天还行,时间长了,本就靠着扎堆翻闲话打发日头,现在一点声响没有,憋得拿鸡毛蒜皮说事,从懒得尿盆从来不倒追查到媒婆诓骗。垴上垴下,窑前屋后不断传来叮咯咙咚的蹬锅甩盆的声响。要不是隆坏事,围在大槐树下拉拉范家的小儿子看上西洼刘家的寡妇,听听哑巴帮陈康的婆娘从岭后把柴火背回来还会有甚事,多有滋味。陈康是个半口气,走几步路还喘气,他家的事大伙拉得最起劲。眼下,赵老爷子让去撺掇,去,怕染上瘟;不去,护不好脉气,又怕遭报应。大伙围着锅台狂躁着,刚刚涌起的兴致,给浇没了。“艾草烟能不能逼走瘟疫?用布裹住嘴和鼻能不能挡住瘴气——”散落的窑洞里飞出的嘀嘀咕咕,在垴上、西凹、东岭、南湾飘飘悠悠的时候,寨子里的山民越发纠结起来。
没了闲话的日子,就像耗干汁水的糠萝卜。一串一串窑洞七倒八歪地躺着,黄泥墙,像婆娘害了病的脸。隆家和少有的几家,青砖窑面,大门飞檐斗拱、雕花彩绘,也是光气散去,烟火浸染,一看就是老得快掉牙了。窑垴雨搭覆盖厚厚的雪,豁豁垭垭的墙头杵着干瘦的树枝。雪地,被稀稀拉拉的脚印糟蹋得黄一块,灰一块,像蹩脚的婆娘染脏了的白布,只有寒风独自游荡,不时地撩一下门垛上发白的残破对联,拍拍耷拉的门搭,弄出些声响。
应当说,在隆出事之前,大赖家在寨子里像一块圣地。大赖讲的什么仁义礼智信,寨民分不清楚,最要紧要做善事,可都一直记得。不过,这也很快也塌了个角。田娃有次去南寨赶集,恰好碰着个老汉跌倒了,怎么也站不起来,田娃记着大赖讲的要多做善事,立即蹬身把老汉背回河左的家中。家里人一看,一个生人背着老人回来,老人不能动了,还不等田娃开口,老汉指着田娃就乱,这个后生把俺撞倒了——田娃投亲求友,总算把事了了。这个事情之后,做善事也扔了。做善事不顶吃,不顶穿,还净惹麻烦!你看岭后的金蛋,长袍上身,胸脯前挂的金绳绳,说是怀表,甚是怀表,访的人也说不清,反正气派得很呐!范二楞最能访奇闻怪事。人们数算的好日子里悄悄加进了金绳绳怀表,半夜起来撒尿,发迷症都念叨这事。人活脸树活皮,哪怕在家吃糠咽菜,出门穿戴得讲排场,人们钻你家里瞧你吃甚啷,还不是瞅你的穿戴?范二楞就是能抓住要害,寨民不服不行。特别是婆娘们脸皮薄,经范二楞一点更加坚定不管咋也得看好脸面,再没有让人撇着个嘴“啧啧”个没完丢人了。“三从四德”在赵家寨这山凹里,始终没能盖不过县城南门董家的莲花点心。贵有的婆娘最神通,寨子进了货郎,递眉送眼,香唇软语,几下就跟货郎熟了,给自己的男人弄个戴玉石的烟袋锅,或石头眼镜,把贵有乐得屁颠屁颠,在自个人那伙喝泔水的山汉跟前晃悠,一辈子钻在山里,同样卖苦力,贵有真鸡巴好命!山汉们眼睛放着光。
隆的婆娘坐在西堂窑雕花的门框里。隆一跌倒,婆娘就挪到西堂窑。用青花布围着嘴鼻,眼睛扫着一个个进出的人,大黄牙,满嘴烟味儿的爷们,围起各色的布,像戏里的丑角。隆的婆娘叫风玲,人自然好看,娘家是西岭的陈家,嫁给隆也快十年了,想当初也是看上大赖的家门,当然还有隆壮实的身板。隆很会哄人,过门后的风玲很是满足,唯一的遗憾就是没给隆生个儿子,从隆爹娘的眼神里,风玲能看到了不甘。隆到底是不是瘟病,俺,仨妮,还有他爹娘是不是都染上了?亏得主意硬,没让娘家人来!隆,你这狠心的,丢下这一大摊,咋办——吵吵嚷嚷散去的院子空荡荡的,桌椅锅碗瓢盆摆放一院,风玲的心堵得满满的,贵有还在拾掇着——不管别人甚想法,冒险也得去,再说还不知道隆是不是瘟疫死的。贵有婆娘数落着贵有,隆家常派活照应咱,咱得往前靠,你这石头疙瘩,贵有这才跟着婆娘进了隆家——贵有婆娘进了西堂窑,沟里一句岔里一句和风玲唠着,“不要想了,想也不顶吃、不顶喝,看好自个儿当紧。”风玲忆着过门时,隆请了方圆数十里最好的花轿去抬她,想着晚上隆给她暖被窝,给她访故事,给她从外地带回来透明的袜子——搁在心里,沉甸甸的,她舍不得给人访,生怕不小心从嘴里滑掉——
隆的亲人,眼里蓄满了泪花,充盈着干枯的日子,如雪花沁润着寨子的草木——
对于隆的死因,没人能说清楚。从隆去世的那一刻,寨民们的脸上像结了厚厚的痂!各家各户紧闭的大门的院子里里只剩下马勺碰锅沿的响声了,成天骂骂咧咧的大嗓门曹婶也消停了不少。街上,只剩俩眼的脸庞,一晃而过,看不清那张脸是端庄还是俊俏。隆家的院子里,本家本姓的、仨俩帮工在忙碌着,还是观望的人多,寨民们撺忙的决心迟迟下不了。缸盖上的豆腐哩哩啦啦滴涳着水,洗过的海带像蹩脚师傅染过的黑布挂在抻着的晾衣绳上。西堂窑的门敞着,香烛燃着的气味和艾草烟的苦涩飘浮在院子的上空。院子土坯新盘的炉火架着大铁锅,火炉刚刚点着,火口喷吐着浓烟,忙乱地翻滚,火炉上糊缝的湿泥,飘起缕缕白气,妖妖娆娆。咳咳——咔咔——霎时,院子里嘈杂起来,令人窒息的安静给打破了,帮忙的人终于逮住了生火的老七,你一言我一语骂起来,像一群饿狼在围猎一头野猪,相互借势,越唬越厉害,骂声里夹杂着各样的笑声。
帮忙的人终于从沉闷中探出头来吸口气了。
隆在平安城给东家当掌柜,干的啥营生,寨里没人知道,三五个月回来一趟。这不,准备回来过年,结果年还没过,人没了。大家伙翻着听来的一星半点的消息,在牙根咀嚼着。大伙脸上蒙着布,心里还是忐忑。这个砍脑袋的隆,早不死晚不死,偏偏在在这个节骨眼死了,都是沾亲带故,不来哇,大理上隔不转;来哇,怕不怕染上瘟?叫隆叔的,隆叫叔的,叫隆哥的,隆叫哥的,这个时候被绑在了一起,越挣越觉得透不过气来。
隆壮壮的,有啥大病,突然就没命了,不是染上瘟才怪!隆的堂叔伯兄弟钢钉拾掇着案板上切好的土豆片,和端着菜盆的八叔——赵跟聊着。布条罩着,钢钉的声音在喉咙里转游,赵跟,瞪着俩眼,嗯?你说是心痛病?钢钉嘟囔,问过俺嫂子,嫂子没接茬,只是一再吩咐,围好嘴鼻!钢钉摇着头,还是捋不出个头绪。忽地俩眼一亮,对,俺听说隆前阵子发了笔财,是不是遭报应了——赵跟耷拉着脑袋:这个老大,儿子咋死的,一点也舍不得露,问起来,哼哼哈哈,要真是染上瘟疫,就明说,自家人,怕甚了?弄得咱成天吊着个心……隆就是瘟死的,咱也得上手不是,终归是自家人啊——
“也不知道平安城的瘟疫是啥情况。听老人访,明朝快完那会儿咱们这里闹过瘟疫,喝水、吸气都能染上,人、牲口,都躲不过。染上两三天就拉倒,根本等不得大夫看,就是吃药也不顶事。死了没人敢抬,直接把门窗封死,再点上艾草连明昼夜熏个七七四十九天。”隆的三爷,是寨子的古董,上几辈子的事,知道的最多。老人围着嘴鼻,银白的胡子,被黑布遮去。“三叔,你老也没问问大赖,隆得的啥病?”赵跟扭头问隆的三爷,也就是他三叔。“大赖说没啥,说是受了风寒,好好的忽然就没了——”三爷抬手要摸胡子,一碰黑布,触电似地把手放了下来。“大赖家的人嘴严,从他家人嘴里一般问不出个甚事。年头节下,给俺送点吃的,从来不多说,那像你们净翻闲话。咱们赵家祖上也是耕读人家,听老人访,明朝咱有个先人曾在朝里当过官。大赖从小就爱念书,要不是民国了,没准能考个举人。”三爷对大赖很是称道。
寨子自赵家立桩建寨,少说也有七八百年。听说,赵家的先人懂点风水,看着这个地方,背靠山,脚蹬河,左粮仓,右银库,一抬骄子立当间,是个好地方。后来陆陆续续有逃荒避难的人来到赵家寨,围着“放轿子”的赵家落了脚。赵家能掐会算几辈,总算积攒了些田产,在方圆数十里人家还算厚实。赵家先人爱掐算的家风渐渐成了寨子的风气。赵家寨的人,凡是婚丧嫁娶,掏窑动土的大事,都会掐算一下。隆的死,寨子里早就有人暗里算了,可没露一丝口风。八叔赵跟的儿子笨娃,也在外头,他掐算了好几次,卦象还是模模糊糊,吃不准,干着急!本家几个叨叨起来,云里雾里,阴阳二五。就连满肚典故的三爷都算不出来,谁还有这本事?
寨子里的地薄,糊口都不保险,逢个好年景还凑合,稍有闪失,就得靠野菜、树叶贴补。索性,但凡娃机灵点,十三四岁就撵到外头当学徒去了。隆也一样,十几岁就出去,娶了婆娘,也拽不回他的心,年根啦,回来过个年。在外头挣命的大都没回来,回来一趟盘缠就是一大笔开销,东家个个七缸算九缸,要没有隆的透利劲儿,挣个铜板,赛过吃屎。可话又反过来,再难也比在地里刨食要好些,沙土地,旱不保墒,涝不封水,一年下来那点粮食,能糊住口就烧高香了。要攒钱娶婆姨,掏窑洞,不是出外讨生活,就得没明没黑扛长工、打零工。寨子自古就有个规矩,弟兄们多的,娶了婆姨就得掏窑另过,好在隆是家里独苗。当然也有四体不想动弹,一把柴火熬着稀糊糊过日子的,有个小钱不是吸、就是耍。黄家的二杆,本来有捉瓦刀的手艺,后来跟了鬼了,不成好,天天不知道在哪浪荡,婆娘跟着他过得黑干干!
常言说得好,怕甚来甚。不把它当回事,兴许就没事。大伙儿心里都有个疙瘩,怕,又不能怕,不敢怕;不能怕,不敢怕,越怕。有人咬咬牙,出了家门直奔大赖的院子,从大门缝里抻着脖子往外偷瞧的家户,打心里服气人家的胆量。进了隆家,探着头,瞄一眼东堂窑,枣核一样的长明灯灯苗忽忽的跳着,棺材还没涂油漆,泛着瘆人的白光,气一下子紧了。
大赖就隆一根独苗,先前的俩娃都没成活。为了让隆壮实些,大赖从小就叫隆多吃多干活,他相信,人只要多动弹,身体就不会差。隆也争气,从小胳膊腿上的肌肉就让人眼馋。大赖盘算着,一年半载再添个孙子,俺这辈子也就圆满了,谁成想,半道上还是没了,是阴德积的不够,还是哪里动了神爷。一大早,太阳还没睡醒,大赖披了件羊袄,到东窑添了三支香,拔了拔长明灯棉绳灯芯,从院子转悠到外面。远处的山岭盖着雪,映着黑乎乎的天光,山峦素气得像穿孝的小媳妇,峁梁披着积雪的怀里散落着仨仨俩俩的窑洞,像娃娃瞪着的大眼睛。脉气动了?跟咱挨着的家户好几家呢,恰恰就咱出事?瞧隆病的样子,也不是啥急症啊,可是那晚二半夜咋忽然又气紧又打颤——难道真是瘟?一家人都没防着,也不知道染上没有,这几天也没见谁不对?大赖后悔没往平安城的瘟疫上数算,只当是风寒,出出汗,调理调理就行。咱老了死就死球了,仨妮还小啊——唉!院子的大锅冻着半锅洗碗水,鸡巴一群吃货,昨晚连洗碗水也不合出来,着急毬甚了!隆没了——大赖心头针扎一样,人的眼皮比玉茭糊糊漂着的搁凉皮还薄啊。一股寒气扑面而来,大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难道,隆在外头做下甚见不得的事?大赖把上辈,他,都捋了捋,没作甚亏心事啊!就是那次,贵有媳妇非要让俺去他家坐坐,贴着俺的脸,要跟俺好,俺是差点动了心思,不也没做?况且是俺给贵有家借了麦子,要谢俺,麦子至今也没还呢!隆娶婆娘之前,俺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东凹那块沟江地,俺拾了贵有一半句,逮住赵老五急着卖地还债,比市价低两成拿了到手!隆在外头也熬出来了,给东家当起了二掌柜——自打隆的婆娘进门,一连生仨丫头——日子一下疙憋住一样……
山背后的太阳有了动静,山尖镶了红边。大赖惦记纸扎匠,托人问了几家纸扎匠,都说听人传隆是瘟死的,怕染上。也不知那个长舌头,瞎搅和!这人的嘴鸡巴真是——你要好了,甚好事都有你份,你要孬了,甚孬事你也跑不了。咋能认定隆是瘟死的?就那么肯定,还要红口白牙宣扬?大赖不光在寨子,在方圆十寨八岭也算个人物,多少年了,大赖还是头一次听到给自家扣屎盆子。这几黑夜大赖躺在炕上,一宿一宿不合眼,数算以后的光景,关键是人们敢在他门上说三道四了,气得大赖冷不丁就坐起来。老伴还以为隆给他托梦了,问了几次,大赖训斥睡你的哇。以后婆娘再也不敢多问,悄悄地为这个家抹泪。谁说不是,这几天瞧着人来人往,大赖还威着,有几个还贴心?就是本家们,眼里也多了层东西,背地里七嘴八舌嚼着大赖家的麻烦:媳妇能一直守寡?眼看大赖就要断后。断后,对大赖来说,那就是杀头啊,啥时掉,只是个时间问题。等着掉脑袋的这段路程,对大赖来说比下油锅还煎熬,大赖八辈子也没想到,这么倒霉的事能落在他的头上,三纲五常他打小就守着,为人处世寨里没人敢说个不然,还是落了这么个结果。无后!再有多少田产有毬用?
寨子里的人,谁家出事情,首先会扯上报应,是不是干了啥缺德事!不怪人家,全寨近百户,为甚偏偏落在你家——除了贵有家,人家命硬,婆娘再咋荒唐,家里照样稳稳当当。至于贵有婆娘的荒唐事,寨里有人听货郎闪过一半句,也就是捏捏屁股,亲亲脸蛋,鼓鼓的奶子,想摸来,结果贵有的婆娘一巴掌打在了手背上,真败兴——大赖,也没听说干过甚丧良心的事,对本家的老辈,年头节下还好送点吃的,隆在村里该叫甚叫甚,说话从不打直腔,老老小小都明事理,懂规矩。可为甚就出了个这事呢?肯定不知道干了甚亏心事了,要不,不会出这样的事……寨民想不通。
赵老五和大赖一个赵,不是本家,那次还债,要不是大赖,赵老五非出洋相不可!大赖家出了事,赵老五自然要出力,七绕八拐托人总算从县城里请来个纸扎匠,鼻嘴该围的都围着,工钱自然是平常的几倍。工钱多,不怕,不能让寨里人瞧笑话。大赖积攒的家业能越来越大,没根犟骨头,真撑不起来。不管是本家,还是寨里的人们,真正遇上事,谁能指望上?赵立,俺一辈子招呼着,不也扯淡!
一场厚雪过后的冬日,隆被埋了。寨子里的人,支棱着耳朵,瞪着眼,等着下一个染瘟丢命的人。不管赵三爷写的再咋护寨子的风水,静下来,大伙一数算,瘟疫流窜,还管你风水怎样,只要飘过来,谁能跑的了?在大赖家扑腾了这么些天,玄乎啊,用布遮住嘴只能挡住唾沫星,能挡严瘴气?还有,一人一碗,离得远远的吃,你敢保证滚水能把碗上粘的瘟毒洗掉?风玲已经不想染没染上瘟毒。隆走了,把她的心也跟着走了,死,正好也是个解脱。风玲靠翻腾隆的东西,打发空空的时光。隆回来提的包裹,风玲从不打开,要等着隆打开,给她个惊喜。这次回来,隆蔫不拉几,只是说累了,受了风寒,躺几天就好了,这一躺就没利索的起来过。她一边翻着隆的包裹,一边回忆着隆回来的细枝末节,风玲想弄清隆是不是瘟死的。皮褂子,丝绸汗衫,琥珀烟嘴,铁烟盒,一摁,啪开了,里面没有纸烟,叠着一张纸。风铃奇怪,一打开,隆写的字,再仔细瞅——
玲儿,俺就要走了,仨妮你好好养着。你要不愿走,俺家的家底够养活你和仨妮。有妮,俺爹俺娘不会太歪待你,你多操些心,替我把家看好。俺这几年挣了一些钱,除了给家里的,俺在外头遇到个相好,给她花了不少,她答应给俺想生个娃。谁知她有男人,她和男人串通好,害俺说俺强奸她,要报官。俺怕吃官司,借了债,总算摆平了。俺没脸活在这个世上了,不想拖累家里,只能一了百了。俺已喝了药,估摸能回到家,俺不想死在外面。俺对不起你,玲儿——
隆的遗书,风玲不敢给隆的爹娘看。老俩一辈子把面子看得比啥都重,人前人后不想给人留一点嚼头。反正隆也走了,隆的烂事也带进棺材啦。风玲不再像前阵子难过了,她在数算着自己和仨妮以后的的日子,即便还是一团麻,毕竟断了不少。
年二十三一大早,一阵咚咚的敲街门声惊动了懒睡着的大赖。打开街门,一个穿长袍,约莫四十来岁的男子立在跟前,哧呼哧呼喘着气。“这是隆的家吗?”“是啊,”大赖脸上蒙着布,俩眼凶着,甚人布条也不围,人已经不在了,还来找?“隆呢?”男子操着平安城的口音问。“死啦!”大赖有些不耐烦。“死啦,不会吧?”男子听着不对,“您是隆的——?”“他爹!”大赖接话。“他欠着俺1000块大洋呢!”男子说着把欠条拿出来,大赖一看是隆的字迹,连本带利欠黄大亮1000块大洋。隆已经死了,欠条会不会是有人仿着隆的字迹写的?“谁说是隆打的欠条?一张破纸能说明甚?”大赖有些生气。男子急了“欠债——还钱——”声音越来越大,惊动了街坊。赵跟、赵老五、赵立、赵本、钢钉几个和听到风声的寨民们脸上围着各色布条一下涌来。见大伙的装扮,男子愣了一下,先顾不得这些,要债当紧。大伙听出来,男子不相信隆已经死了,以为躲债呢!纷纷劝着,这位大哥,隆确实死了,腊月十六才埋了,你看大门上。顺着大伙的指引,大门垛上,残留的一小截白对联,在寒风里抖着。男子慌了,那俺的钱,谁还?隆不在了,凭一张纸能证明隆借你钱了——走哇!你一言我一语劝着男子。大赖拱拱手,转身进了大门。自从打发了隆,大赖总和大伙保持着的距离,话明显少了,脾气越来越不好,动不动发火,仨妮也不再往他跟前蹭。男子见大赖根本不接茬,抖了抖欠条,气呼呼的走了。
大赖家的大门紧闭起来,黑天白日不开。人们好奇,爬上窑垴瞅院子里的动静。院子死寂一般,连咳嗽的声音都没有。乘着大早去河湾担水的工夫,范二楞又翻腾起大赖舍不得说隆咋死的事来。怨不得隆年轻轻就死了,看他做的甚事?遭报应了吧,好好一个后生,不是瘟病,能这么快就拉倒?隆本来欠着一千块大洋,现在也不用还了,里翻外拨拉白得了1000块大洋啊,1000块哪,大赖该钻家里偷偷乐啊!唉,咋不见大赖出门,是不是染上瘟疫啦?咱给他家撺掇,不怕也染上哇?鸡巴,跟上他家咱要倒霉唠——扁担在田娃肩上几乎跳起来。
躺在炕上的大赖,数算着隆咋会欠那么多钱,嘴上他不承认,心里知道,欠条要不是隆打的,人家咋能找到家里来。他借那些钱干甚啦?院子里传来“咚——啪——一”的声响,隆他娘一惊:他爹有人扔砖瓦。“听着啦,睡哇!”大赖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