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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靖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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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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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芋地的回声

院子西边的洼地总积着水,青黑色的淤泥里,碎石子被水泡的褪了色,硌出星星点点的白。每逢梅雨季,堰上的水流裹着草屑、败叶顺着坡势涌下来,这里便成了面晃晃悠悠的小湖,天上的云游到水面就不肯走了,懒懒散散地铺着,被偶尔掠过的蜻蜓点破,漾开一圈圈淡青的水纹。

母亲总爱在暮色里站在水洼边,布鞋底沾着湿泥,裤脚卷到膝盖,露出的小腿上还带着被茅草划破的细痕。她望着那片水汪汪的洼地叹气,声音混着沟底的蛙鸣,“空着怪可惜!”这时,恰有一只白蝴蝶从水面掠过去,翅尖扫起的细浪,把天上的云揉成了碎棉。

那年春天来得急,柳丝刚抽出三指长的绿,母亲不知道从哪捡回几块疙疙瘩瘩的菊芋。块茎上还带着田埂的湿土,表皮皱巴巴的,像被太阳晒缩了的红薯,她用指甲抠掉一块沾着的草籽,随手往洼地中央一扔。“噗”的一声,泥水溅在她藏蓝色的裤腿上,洇出几个深褐的圆点。“这东西容易活,”她拍了拍手上的泥,指缝里还嵌着点土黄,“渴了喝洼里的水,涝了就往泥里钻,让它们自己长去。”转身时,围裙带子扫过坡边的蒲公英,带起一团白绒,悠悠地飘向水面,落在云影里。

几场透雨过后,我蹲在洼地边数蚂蚁搬家,忽然发现碎石缝里拱出点紫。那芽紫莹莹的,裹着层半透明的薄衣,顶端的嫩芽尖怯生生地卷着,像刚破壳的小鸡啄着壳。没过几天,嫩芽就舒展开来,阔大的绿叶边缘带着波浪似的卷,叶背上的绒毛沾着晨露,太阳一照,亮晶晶的像撒了把碎玻璃。我心疼它们泡在水里,就和弟弟拿了根铁棍沿着洼地下面的土坡往里捅,过了两三天,终于捅进了洼地的边沿下,污水顺着往出抽的铁棍流出来。菊芋的嫩芽沿着水退去的痕迹疯长,不等篱笆上的牵牛花爬架,已经把整片洼地铺成了绿毯。风过时,叶子互相拍打着,发出哗啦哗啦的响,比屋檐下燕子的呢喃还热闹。

第一年秋天来得有点早,一场早霜打过,菊芋忽然就开了。细碎的金黄从绿叶间钻出来,缀在半尺高的茎秆上,密得像谁把星星揉碎了撒在枝头。花盘不大,花瓣却挺得笔直,边缘沾着晨露,太阳一晒就顺着花瓣滚落,砸在叶面上溅开细痕。风穿过花丛时,花瓣簌簌地抖,像是有无数只小蜂在振翅,那声音比院里精心侍弄的秋菊更欢腾——秋菊开得再艳,也只是静悄悄地香,菊芋的花却带着股野劲,连香气都飘得老远,混着洼地泥土的腥气,在坡上漫开来。母亲挎着篮子去摘豆角,路过时总要停几秒,白净的衣角被风掀起,她伸手拂过最矮的那丛花,指尖刚碰到花瓣又缩回来,像是怕碰碎了什么。“今年不挖,”她转头冲我和弟弟笑,眼角的皱纹里盛着夕阳,“让它们在土里多生些崽,明年就能长满堰底了。”

到了第二年霜降,洼地早就干透了,土块裂成巴掌大的方块,踩上去簌簌地掉渣。母亲扛着镢头下坡时,镢头柄在阳光下泛着暗光。她先在花丛边蹲下来,拔掉几棵缠在菊芋茎上的拉拉秧,露出底下板结的土,然后举起镢头往下刨。“咚”的一声闷响,镢头插进土里,再一撬,土块就带着碎根翻上来,底下滚出一窝圆滚滚的块茎。表皮带着土黄的斑,像裹着层泥做的铠甲,洗干净了泡在粗瓷坛里,撒把粗盐,倒些滚过花椒的热水,坛口蒙上块蓝布,用麻绳系紧。过些日子掀开布,一股酸辣气直往鼻子里钻,捞出来咬一口,脆生生的汁水能溅到下巴上。我和弟弟捧着粗瓷碗喝小米粥,粥面上结着层米油,就着腌菊芋,筷子头敲得碗边当当响。母亲坐在灶前添柴,火光从灶门里漫出来,映着她鬓角新添的白发,和坛子里浮起的菊芋花影叠在一起,在墙上晃成一团暖融融的黄。

后来听爷爷说,这片总积着水的洼地,早年叫场堰底。抗战时期,驻扎在村里的平川工作团团长王文炳就是在这里被敌人的子弹打穿了胸膛。那天也是这样的梅雨季,血水混着雨水往洼地里淌,把半坡的野蒿都染成了深褐。母亲许是早就知道的,不然她不会在扔菊芋时,特意把块茎往洼地中央埋得深些;不会在花开时,对着空荡荡的堰底站那么久,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角;更不会在给我们夹菊芋时,忽然停住筷子说:“多吃点,这地里的东西,养人。”话音落时,灶膛里的柴火噼啪响了一声,火星子溅到地上,像朵转瞬即逝的小黄花。

后来,这块洼地被父亲改建成了牛圈,石墙砌起来的时候,压碎了不少菊芋的根。可到了来年春天,石墙外边的缝隙里,竟又钻出紫莹莹的芽,贴着墙根歪歪扭扭地长,叶尖擦着粗糙的石头,像是在倔强地探头。没过几年,我们陆续成家搬迁到了城里,临走时母亲往我包里塞了瓶腌菊芋,玻璃瓶装着,沉甸甸的,“想家了就尝尝。”她站在村心的老槐树下,蓝布衫被风掀起,鬓角的白发沾着阳光,像朵开在枝头的菊芋花。

母亲走后的这些年,没人再去管那牛圈,棚顶的茅草被雨水泡烂,慢慢塌了,石墙也塌了个角。可墙内那块洼地,菊芋却一年比一年旺。春末发新芽时,紫莹莹的芽尖能顶开压在身上的碎砖;深秋开黄花时,金黄能漫到堰边,风过时,簌簌的响声比从前更热闹,像是有无数双手在轻轻拍掌。我偶尔回去,还会扛着镢头下坡,一刨还是一窝块茎,泡在坛里的滋味,和小时候一模一样。只是端起粥碗时,总觉得灶前少了个添柴的身影,窗户上的热气里,再没有谁的轮廓会被映得那样暖,连坛子里的菊芋花影,都像是缺了一角。

烈士纪念日,我带着寻访红色遗迹的人们站在洼地边。他们刚从王文炳烈士纪念碑那边过来,看见满坡的金黄都愣住了。一个小姑娘指着花丛问:“这是什么花?”风掀起她的衣角,像只展翅的小蝴蝶。“菊芋,”我蹲下来跟她说,声音忽然有些发紧,“土话叫盐咸姜,或洋姜,是我母亲种的。”风吹过花丛,花瓣簌簌地响,像是母亲在灶前应了声“哎”,又像是那些长眠地下的人,在听着这人间的热闹——孩子们的笑声,快门按下的咔嚓声,还有远处堰上风吹茅草的呜咽,都混在一起,在这片土地上打着旋儿。

原来有些东西是不会死的。就像深埋土里的菊芋块茎,哪怕被冻在冰下,被压在石底,熬过寒冬总能顶破冻土;就像那些为了春天倒下的人,他们的精神早化作了泥土里的养分,让每一朵新开的花,都带着倔强的香,在风里站成永恒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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