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的月光像早来的素雪,泼了一地,把老槐树枝桠的影子拓在青砖地上,风一吹,轻轻地晃。
王顺坐在院里的石桌旁,指尖摩挲着军号的铜皮,那铜色早被岁月浸成了温润的蜜糖色,转着圈看时,还能映出天上的圆月,像把月亮缩在了里面。军号的形状是标准的制式,号嘴小巧,号身逐渐粗起来,到喇叭口时忽然张开,像朵凝固的铜花——就在那“花瓣”边缘,一道深褐色的弹痕嵌在上面,边缘还能摸到细微的凹凸,是子弹擦过留下的印记。
“爷爷当年就是吹着它,把鬼子引走的。”王顺把军号递到孙子面前,小家伙的手指刚碰到铜皮就缩了回去,好像那冰凉的金属里还藏着八十多年前的风。桌上的月饼冒着甜香,竹叶青酒的气息绕着灯芯转,王顺的目光落在月亮上,仿佛又看见1942年那个同样圆的月亮,正悬在魁星楼的飞檐上。
那年中秋,王满仓是偷偷从部队溜回家的。当时他在游击队当通信兵,军号从不离身。推开家门时,老娘正往灶膛里添柴,锅里炖着的土豆炖白菜冒着热气,妹妹满花正把最后一块玉米面月饼摆在桌上。“你咋回来了?”老娘的手一抖,柴禾掉在地上,眼泪跟着就下来了。满仓赶紧把军号往身后藏了藏,笑着说:“想娘烧的月饼,回来陪你们过个节。”
饭还没吃几口,村东头的堡楼突然传来急促的敲钟声——是村里的哨探在报信。“不好!日伪军从县城出来了!”满仓抄起军号就往外跑,老娘拽着他的衣角哭:“你别去啊,他们有枪!”满仓回头看了眼院里的月亮,又看了眼慌慌张张往脸上抹锅灰的妹妹,还有往地窖里躲的乡亲。他一咬牙:“娘,我不能让畜牲糟蹋了大伙的中秋。”
村东南的魁星楼有三层高,爬上去时,满仓的手被木梯上的毛刺扎破了,渗出血珠也顾不上擦。站在楼顶往下望,成片的苇田像绿色的海,月光洒在苇叶上,泛着细碎的光。他知道这苇田是退路,可眼下更要紧的是把敌人引开——日伪军这次来,肯定是为了趁着中秋搜运往山里根据地的物资,要是让他们进了村,敌后物资转运站藏在学校、社房里的粮食、寺庙里的药品、布匹,还有炕洞里的军鞋,就全完了。村里的老百姓没准和南沟村一样被全部屠杀了。
满仓不敢往下想,他深吸一口气,把军号凑到嘴边。“嘀嘀嗒——嘀嘀嗒——”冲锋号的调子突然在夜里炸开,像一把锋利的刀,劈开了中秋的宁静。他故意朝着县城的方向吹,每一个音符都飘得很远,生怕敌人听不见。果然,没过多久,远处就传来了狗叫声,还有日军的指挥刀敲在枪托上的“咔咔”声——敌人被军号声引过来了。
可吹到第三遍时,满仓突然听见“咻”的一声,子弹擦着喇叭口飞过去,把铜皮刮出一道深痕。他赶紧蹲下身,往楼下看,只见十几个日伪军举着枪,正往魁星楼这边跑,领头的鬼子正用望远镜往楼顶瞄。“糟了,被盯上了!”满仓心里一紧,他原本想吹完号就从楼后的梯子下去,钻进苇田脱身,可现在敌人已经把楼围了半圈,再下去就是送死。
满仓握着军号的手沁出了汗,他摸了摸腰间的手榴弹——只剩一颗了。月光照在敌人的钢盔上,闪着冷光,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像敲在他的心上。“不能就这么算了。”他突然想起在游击队教的战术,把军号放在一边,抱起一块楼顶的青砖,朝着离梯子最近的伪军砸过去。“哐当”一声,青砖砸在伪军的脑袋上,那人惨叫着倒在地上,其他敌人顿时乱了阵脚,纷纷举枪往楼顶射击,子弹“嗖嗖”地嵌进木梁里,溅起木屑。
趁着敌人混乱,满仓抓起军号,顺着楼后的梯子往下滑。可刚滑到第二层,他的腿突然一麻,低头一看,鲜血正从裤腿渗出来——刚才躲子弹时,还是被流弹擦到了。他咬着牙,顾不上疼,纵身跳进了苇田。苇叶划过他的脸,留下一道道血痕,身后的枪声还在响,可他不敢回头,只是拼命往苇田深处跑,军号紧紧抱在怀里,生怕它掉进泥里。
不知跑了多久,满仓终于听不到枪声了。他靠在一棵苇子上,大口喘着气,腿上的伤口疼得钻心。他摸出军号,借着月光看了看,喇叭口的弹痕还在,铜皮上沾了他的血,红得刺眼。“还好,没丢。”他笑了笑,把军号贴在胸口,听着远处村里隐约传来的狗叫声,心里踏实了——敌人被他引到了苇田,乡亲们应该安全了。
“后来呢?爷爷的腿好了吗?”孙子的声音把王顺拉回现实,桌上的月饼已经凉了,可月光还是那么暖。王顺接过军号,轻轻吹了个短音,声音不亮,却带着岁月的厚重。“后来你爷爷养好了伤,归队时还带着这军号,后来打胜仗,全靠它指挥呢。”他指着喇叭口的弹痕,“你看这印子,就是当年鬼子打出来的,可它没让军号哑,也没让咱中国人的骨气哑了。”
月光下,军号的铜皮又映出了圆月,弹痕在月光里像一道勋章。王顺把军号举起来,朝着魁星楼的方向,轻轻吹起了当年的调子。那声音飘过老槐树,飘过青砖地,飘向远方……仿佛又回到了1942年的中秋夜,和当年那声穿越炮火的军号,在月光里重合在了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