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第一缕带着湿气的南风掠过田间地头,艾草便从沉睡中苏醒。它们无需精心照料,在荒坡、溪边、墙角的缝隙里肆意生长,用一抹倔强的青绿,将夏日的气息渲染得愈发浓郁。这株看似普通的草本植物,却藏着天地间最鲜活的生命力,以及岁月沉淀的古老故事。
艾草的模样,是大自然亲手勾勒的灵动笔触。深绿色的叶片呈羽状分裂,边缘布满细密的锯齿,宛如仙女裙摆的褶皱。叶片背面覆盖着一层银白的绒毛,仿佛裹着一层朦胧的月光,微风拂过时,绿浪翻涌间白纱轻扬,恰似千万只振翅欲飞的蝴蝶。茎秆笔直而坚韧,带着些许粗糙的质感,像是岁月镌刻的纹路。每到端午时节,饱满的艾草能长至半人高,一株挨着一株,形成连绵的绿色海洋,叶片上凝结的晨露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芒,宛如撒落人间的星辰。
艾草的生命力,堪称自然界的奇迹。它不挑土壤,无论贫瘠的红土地,还是潮湿的沼泽边,只要有一方立足之地,便能深深扎根。寒冬里,地上部分枯萎凋零,却在地下默默积蓄力量。待春风拂过,便以惊人的速度破土而出,短短几日,就能长出鲜嫩的新芽。即便被镰刀割去茎叶,不出半月,又能重新抽出茁壮的新枝。这种顽强的再生能力,让艾草成为荒野中永不熄灭的绿色火焰,也让它成为农人眼中最“皮实”的植物。
记忆深处,总有个被艾草熏染的夏夜。那是暑假,十几岁的几个少年便担负起了看护苹果园的任务,黄土坡上掏好的窑洞前,挂着几串干透的艾草辫子。那些艾草是我们用镰刀割下,趁湿把艾草编成粗长的辫子,大一点就充当起了师傅的角色,他们动作娴熟得像在梳理月光。我们初学的编着编着就断了,即使编好了,粗细也不均匀,像得了肠梗阻。编好的草辫一圈圈挂在洞外向阳的地方,晾晒了整月的,茎秆脆得一碰就簌簌掉叶,却在阳光下泛着金黄的光泽。它们静静等待着夜色降临派上用场。
暮色四合时,我们掏出火柴,火苗刚触到艾草辫尾,青烟便打着旋儿升腾而起。起初是零星几点火星,紧接着整根草辫都“噼啪”燃烧起来,散发出带着焦香的苦涩气息。橙红的火光映亮我们兴奋的脸。我们轻轻抖动草辫,火星便如流萤般坠入夜色,惊起草丛里的蛐蛐一阵鸣叫。那袅袅青烟像是有灵性,顺着风势在窑洞前织成半透明的屏障,原本围着马灯嗡嗡打转的蚊虫,被熏得晕头转向,跌跌撞撞地飞向远处。
我们盘坐在凉席上,凑够了四个人就在马灯下打扑克。闻着艾草燃烧的香气,欢声笑语就成了现在的故事。烟缕掠过晾在绳上的汗衫,沾染上独特的草木味;掠过窑洞墙上挂着的干辣椒串,让辣味里也混进了艾草的清苦。远处果园里,苹果树的枝叶沙沙作响,偶尔有熟透的果子“咚”地坠地,惊起夜枭一声啼叫。艾草的火光明明灭灭,恍惚间,我看见火星飘上夜空,化作星星,而青烟则升成银河,将整个果园都笼罩在温柔的梦境里。
在漫长的岁月里,艾草与人类的生活紧紧交织。每逢端午,家家户户门前都会插上新采的艾草,宛如绿色的门神。古人相信,艾草的香气能驱散蚊虫与邪气,带来平安康健。那沁人心脾的药香,混合着清晨的露水,弥漫在大街小巷,成为端午最独特的味道。在厨房里,艾草更是大显身手。鲜嫩的艾叶可焯水后凉拌,咬一口,清爽中带着微微的苦涩,清香在舌尖散开,仿佛把整个初夏都含在了嘴里。在传统医学中,艾草堪称“百草之王”,晒干后的艾叶可制成艾绒,用于艾灸。当艾烟袅袅升起,温热的气息渗透肌肤,驱散身体里的寒气,舒缓酸痛的筋骨,这古老的疗法传承千年,守护着人们的健康。
艾草不仅融入了人们的日常生活,更在中华文化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记。《诗经》中“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借艾草寄托恋人的相思之情;《离骚》里“户服艾以盈要兮,谓幽兰其不可佩”,以艾草喻小人,表达诗人的高洁志向。在民间传说里,艾草是神仙赐予凡人的辟邪宝物;在一些少数民族的习俗中,新生儿的澡水里要加入艾草,寓意祛除污秽,健康成长。而婚嫁时拜帖盒中放置艾草的习俗,更是将人们对美满婚姻的期盼,人们会将精心挑选的艾草放入拜帖盒内,随着拜帖一同送往女方家中。艾草的清香萦绕在拜帖之上,寓意着驱散晦气,为新人带来祥瑞,也象征着这段姻缘能如艾草般坚韧长久。这些故事与习俗,让艾草不再只是一株植物,更成为承载着情感与信仰的文化符号。
在生态的舞台上,艾草同样扮演着重要角色。它散发的特殊气味,是天然的驱虫剂,让周围的蚊虫望而却步,为其他植物创造安宁的生长环境。枯萎后的艾草回归土壤,化作肥沃的养料,滋养着一方土地。它与田间的庄稼、溪边的野花、枝头的飞鸟,共同编织成一张紧密的生态网络,维持着自然的平衡与和谐。
艾草,这株从远古走来的植物,用它的清香、坚韧与温情,融入了中国人生活的方方面面。它是乡野间蓬勃生长的绿意,是传统习俗里不灭的印记,是悠悠岁月中永恒的芬芳。无论时光如何流转,艾草始终以最质朴的姿态,守护着人们的生活,诉说着人与自然最动人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