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女勿嫁盐灶村,
铁作肩膀挑都酸,
牛皮当衣都穿破,,
鸡还没啼到港门。
多年前,一名精神矍铄的老者坐在一张旧式竹制躺椅上摇头晃脑唱着崖州民歌,正在返老还童。古老歌谣像下午和煦的风吹拂,那些曾经的苦难在歌声中渐渐被消解。这是我好友陈梁的老父亲——一位性情刚烈心胸宽广的庄稼人,一条尝尽酸甜苦辣却永不服输的汉子,在垂垂老去的时光里正在一咏三唱,悠悠歌声可以治愈浮世的忧伤。当他哼唱《梁生》选段——
闪下到八月中秋,刚刚去年在今又;
鸾房深闺赏佳节,男犇女群相引游。
梁生见明月光辉,忆到美人心又乱;
偶逢今晖中秋景,想解闷愁行出园。
真真好的中秋景,玉兔今夜分外清;
嫦娥有心千处照,蟾宫无云万里明。
……
当对这广寒清虚,弟子姓梁表心机;
证记始终不反变,照鉴日后不差池。
名芳州,居住吴江苏州府;
岁十八,仲春十六癸丑时。
为诗书,慕青云路折丹桂;
因拜寿,见小姐形思佳期……
沉浸往事中的陈梁友的老母亲跟随悠悠歌谣,仿佛重新做了一回幸福的新娘。这个崖州母亲具备中国女性一切秉性,温柔善良、忍辱负重、任劳任怨、勤劳朴实这些词语,用多少在她身上都不为过!
佛老村北,历经沧桑的卧龙岭青山不改,几度干涸的三曲沟波澜不惊。陌上草木葱茏,田野稻谷金黄,我们记忆里的人世间已然远去,渐渐面目全非。
多少年前,我目睹戴着旧草帽,穿着旧背心,打着赤脚,顶着炎炎烈日的“饲鸭哥“(琼南地区对养鸭人的俚称),操着一柄细长、尾部系着条形白塑料布的竹杆,驱赶着一群群草鸭越过田间地头,口中时不时哼唱着——叽哦嘎哦哦哦哦,啊嘎嘎嘎……鸭子们士兵一般如奉军令,一队队井然有序地行进,在秋收后的田野中觅食。所到之处伸直长长的脖子,探出扁平的嘴巴,或把田野里落下的稻穗扫荡干净;或把田埂上下的洞穴搂了个遍,里面的螃蟹、青蛙、蟾蜍甚至水蛇都被逮个正着;或把田沟水渠里的田螺、小鱼小虾囫囵吞枣。鸭群浩浩荡荡,所到之处“鸡犬不留”。饲鸭哥心情好时还会哼唱“饲鸭歌”——
饲鸭哥啊饲鸭哥,
赶鸭一群坡过坡,
不要饲人鸭不见,
卖子卖儿卖老婆。
饲鸭哥长期在户外,经常饥一顿饱一顿,风吹雨淋,个个面色黧黑,手脚赤红,几乎被晒成人干。为了生活义无反顾。陈梁友的父亲就是这其中一员——家里人口众多,这在当时算作一门不错的生计。这个饱经风霜的老人经历文化大革命煅打,遭受五九年饥荒,参加长茅水利会战,和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人们一般,经历的风风雨雨让人听了心惊胆寒……
多少年前,放学铃声响起,从黄中灰色校门口倾巢而出的学子,同样顶着炎炎烈日,或手里操着课本,或掮着书包,或挟着作业,匆匆走在佛老的沙土路上,穿着凉鞋或三耳鞋(人字拖)的脚板在滚烫的沙土里“急行军”,脚后跟扬起的尘埃不小心呛着跟在后面的同伴,惹来一阵阵笑骂。个别条件好的骑着单车一路掀着铃铛,清脆的铃声洒落一地。他们之中有陈梁、炽胜、陈绘、黄超、黄俊、昌东、昌云,昌夫、运清哥,还有美女林珍瑶、林静。。。。。。月黑风高的夜晚,晚自修回来的学子经过某个黑魆魆的坟地,成群萤火虫明明灭灭,鬼火一般扑面而来,加上不知名的鸟在鬼叫,场景有些森人,有人会“大声过暗摸路”(琼南俚语,经过黑暗的地大声叫喊或讲话壮胆之意),胆小的干脆怪叫着撒腿就跑……
八九十年代佛老村这批莘莘学子,私下常常攀比或较劲。用黄中名师陈入哲老师的话说,就是比“磨命”,同样,用焚膏继晷、废寝忘食、孜孜不倦、悬梁刺股这些大词,都不足于形容其对学习的执着与痴迷——有人在放学路上背诵英语单词撞树上,把鼻子撞出血;有人默诵课本范文,把自行车骑到沟里摔个狗啃屎磕掉了门牙;有人晚自修课直到教室灯光熄灭,才心有不甘回到家挑灯夜战,熬到深夜三四点才上床;有人五六点爬起来晨读,古人所谓的“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正是佛老村学子的写照。后来他们当中大多数都考取自己理想的大学成为有用之材,有人成为行长、科长、局长、专家、教授,有人当了老板、企业高管,成为各行业精英和翘楚。
多少年前,邢定纶在龙山书院主讲,“州东人士多出于其门”。书生意气,踌躇满志,纂修光绪《崖州志》(主纂之一)而光耀南天。
多少年前,我认识的垂芳兄直追邢定纶,书法同样“秀劲脱俗、人竟宝贵”。其崖州民歌佳作《佛老风》《清明寻父》《陪母》将传唱不息……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辛酸与荣光,一辈人有一辈人的匆忙与守望。那些烈日下的身影,那些寒窗下的灯火,那些被歌声抚慰的苦涩岁月,那些用笔墨承载的文脉幽香——它们并未消散,而是如同这佛老的风一般,无声地渗透进脚下的土地,浸润着后世的心房。过往的人间烟火已然沉淀为背景,而其间不屈的筋骨、不辍的咏叹、不灭的向往,却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薪火相传,生生不息。
此刻,侧耳倾听,风中仿佛依然传来那摇头晃脑的吟唱,那驱赶鸭群的俚调,那晚自习归途上穿透黑暗的壮胆呼喊,还有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响……它们交织缠绕,最终都化作了佛老的风——轻柔而坚韧,无形却有痕,吹过悠悠岁月,抚慰着浮世,也标记着来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