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回村,脑海中闪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不知锦塘干涸了没有?这个现在下雨才可能有水的锦塘,完全依仗老天爷意愿。想想不禁有些悲哀。这个拥有锦塘的村庄叫东孔村,立村约五百年。据说原居民为中原内陆移民,起于陕西后迁山东、福建至海南,最后落藉于东孔。村中黎绍祥先生为东孔村“文昌庙”题联:道统授东山,克助文人升俊秀;薪传继孔子,宏开昌运育英才。因是得名。
记起村子里传唱的崖州民歌:天公下雨勿下大,淋侬衣湿无衣换,淋侬被湿无被盖,穿也怕寒盖怕寒。现在倒是想唱:天公下雨下大大,得只锦塘水变大,得只锦塘水满满,得水放田勿饿饭。从前锦塘的水要灌溉抱孔洋千亩良田,不过如今用不着,当下大片农田已经外包,少量种哈密瓜或豆角玉米之类,大多撂荒,不知为何。村民现在主要种槟榔、香蕉,收入可观。村中种植年入几十万的有二三十户,年入百万的也大有人在。你沿路随便瞧瞧,一幢幢新楼别墅拔地而起便是凭证。据说村民到邻村孔汶或抱本村菜市场,甚至到黄流镇上买东西从不还价,出手阔绰很有派。不过每年高考放榜,村中学子的成绩不尽人意,每况日下,年年期望年年失望。这和缺少了山水滋养有莫大干系——山水的洗伐能醍醐灌顶,清净身心,通灵聪慧,概莫能外!村中六七十年代出生的人,在锦山锦塘的怀抱里无忧无虑长大,算是幸运的一代。锦塘周边的山叫锦山(其实是低缓起伏的山丘),锦山当时林木茂密,碧水澹澹,白云扶树走,百鸟鸣山幽,乃天赐之地。山中乔木有母荔枝、水秧、桫椤、厚皮树等,种类繁多不知凡几;灌木丛包围大大小小山头,千军万马一般水泄不通;野生竹丛苍翠欲滴,奇花异草沁人心脾;野割椤、山稔子、鸡丁、二妮等各种叫不上名字的野果冷不丁地冒出来,让上山下水的孩童们充满惊喜;山猪、黄猄、穿山甲、雷公马、白鹇、原鸡、鹧鸪鸟等飞禽走兽各据领地占山为王。锦塘里水草长生,浮萍依依。各种野生鱼类如笠鱼、甜仔、扁鱼、大头军、生鱼、麻鱼,还有水鸭、白鹭繁衍生息,绵绵不绝。传说锦塘里有一种叫“定风猴”的水鬼,会把小孩子拖入深水处溺死,山中有全身长满鱼鳞的“长鳞奶妈”,专门抓小孩子来吃(长大后才知道是大人怕小孩子贪玩冒险编造吓唬人的)。小时候的儿童在锦山锦塘放牛,嬉水,摘野果,掏鸟蛋,与世无争,无意中得益于山水的滋养,村子因此走出许多优秀的人才——他们之中有律师、作家、诗人、教授、官员、老板、国企领导、银行行长、摄影名家、种植大户等。山水多情,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想起锦塘,我常常会想起这个村庄,想起一些熟悉的名字——定袖、入铭、益庞、孙芬、兴江、多荣、发林、吉苹、运选、青山、青松、益平、定耳、定谋、多权、多全、永彬、发进、孙波、兴器、兴波、孙诺、恢王、仕东、发宝、其崖、吉秀、树芹、发虎、发武、荣山、发群,还有鸿吉四爹和吉兴哥。请看官允许我罗列这一个个名字,万丈红尘,一切随风而过,又何曾留下一丝痕迹?一饮一啄,莫非前定,扛着这些名字的人不过是替锦山锦塘的草草木木在人间行走。
想起这个村庄,也会想起一些熟悉的人和事——如今隐居锦塘东北岸的黎兴汤,八十年代已经是著名的黄道婆研究专家,专著《黄道婆研究》填补了国内该领域的空白;江城(孙定江)书法独具一格,假以时日必成大器,特别是他的崖州民歌唱腔,沉郁婉转,有抚慰心灵的独特魅力,让沉寂多年的古老歌谣在崖州大地焕发生机,影响了一代人;想起八十年代时任黄流中学副校长的岩护伯大中午穿过炙热的黄流“量”(量,琼南俚语,沙土路之意)急匆匆赶到我家报喜,开心得像个孩子的神情(小升初,当时我们村子多荣、兴器和我三人被全国名校黄流中学录取,时称考入黄中等于一只脚踏进大学校门);想起我的邻居、童年时第四生产队长太新伯在即将放飞的孔明灯上题写的崖州民歌:放个红灯作兴趣,第四队人制造它;遗落路上谁拾到,幸福前程千万年……
幸甚至哉,几十年前被砍伐殆尽的锦山还留下一方明镜般的锦塘。一直以来,总惭愧有负于山水的馈赠。此刻,在乡村静谧的蓝天下,走在锦塘荒芜的堤岸上,仿佛走过了人生喧嚣炽热的年华,内心澄明清澈,像锦塘的一泓碧水。恍惚中的锦塘,还是我多年前写的一首《东孔村》崖州民歌里的情景——
十五夜头月宫光,
蟋蟀弹琴犬子吠,
露水打湿槟榔叶,
风似母言敲我门。
……
行经锦塘照身影,
碧水清明作镜看,
镜里树青云飞过,
飞落母头变白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