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舒适的轻轨电车上走下,我下意识直了直身子,掂了掂肩包,才匆匆穿过马路。正午阳光丁丁当当,海风飒飒作响。不远处的凤凰花竞相绽放,火焰一般,开得比往日猛烈。光明路和胜利路交叉处,那家潮菜馆门口泊满车,透过落地玻璃隐约看到围在一起聊天的服务员。我行色匆匆来到自家楼下一排铺面前。出乎意料,那家熟悉的“鹿城饼屋”已经关张——两扇玻璃门大白天紧锁着,屋内东西已搬空,像我此刻的心情有些空荡。原来的九所牛排店和黄流老鸭店里头坐满茶客,也已经更换门面。小卖部穿着大裤头趿着人字拖的老板眼尖,手起刀落砍椰子的当儿,远远就向我打招呼。我要了一瓶椰树矿泉水和一罐红牛饮料,一旁洗车店的琼海江老板过来买泡面,顺便帮我把钱付了。聊起“鹿城饼屋”,得知是熬不下去才关门,老板实在不甘心——开了二十多年的店啊!大家有些惋惜,毕竟同病相怜,现在生意不好做,也许他的今天就是自己的明天。这家店的冬瓜糖饼和菠萝包,是我和孩子们几年前的最爱,还有老婆饼和酥桃饼也地道,我们三天两头光顾成了生活的日常。特别每年中秋,这家饼屋新鲜出炉的月饼可以比肩鹿城的土著品牌“红沙月饼”,无论五仁、豆沙还是莲蓉馅,香味浓郁,口感独特,散发着沁人醇香,吃一口就充满幸福感。现在孩子们已经到别的城市上学,我们算是在别处安了家,回来次数越来越少。这里的人和事日渐生疏,好在每次回来,经过“鹿城饼屋”时闻着阵阵蛋糕奶油香,心里便涌起一种莫名的亲切与温暖。
洗车店江老板索性搬来茶几椅子,冲了一壶鹧鸪茶,邀请我坐在小卖部聊天。当得知我把楼上的房子重新装修,周末回来主要是搞卫生,顺便了解出租行情时,两位老板给我很多租房信息并答应帮我找租户,十分热心。闲聊中难免忆及一些陈年旧事——
二十多年前,胜利路林业局段有一排店面,晚上有人在路旁两棵两人合抱的松树下排出两三张台球桌,在松树枝上挂两电泡,便成了一个临时娱乐场所。我经常和陈梁、炽胜去哪儿打台球消遣。陈梁住第一市场附近的公安局单间宿舍,十几平方,这是一排有好些年代的平房。宿舍里除了一张床像样,其他家什都是二手货,里面灯光昏暗,杂乱无章,吃饭的桌子用两个铁皮档案柜叠成,塑料布衣柜里胡乱挂着几件衣服,衣柜上面压着厚厚的棉袄,摇摇晃晃,感觉随时可能散架。好在可以在门口走廊做饭,倒是挺方便。宿舍后面的老鼠成群结队,个头硕大,比较嚣张,经常在离我们不远处进出,明目张胆吃东西。还有蚊子也凶,看到人就直扑过来啃咬,饿死鬼一般。我在大东海榆亚路一家叫南都国际大酒店的地方上班,周末多出来找陈梁玩,顺便改善一下伙食。陈梁友当时工资低,穷亲戚多,纯月光族,好在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而我混得更加别扭——大多时囊中羞涩!因此两人聚一起也不敢去外面吃饭,大多数到附近的第一市场买菜,哪个摊位东西便宜便往哪个摊位凑,有时和摊贩讨价还价争得脸红脖子粗。经过卖海鲜摊位,瞧瞧标着二三百元一斤的龙虾、石斑鱼之类,心里总愤愤不平。不过买完菜就心情大好,回来蒸炸炒煮张罗吃的倒是一番乐趣。俩人都是自农村出来的贫孩子,炒菜煮饭自然不在话下。那时买得最多的是福寿鱼,印象中一元一斤,特便宜。福寿鱼下锅煎到金黄,焦香得很。还有巴浪鱼、牡蛎,新鲜且肉质细嫩,主要煲汤——煮西红柿,加芹菜葱蒜生姜,真正一锅鲜。陈梁边吃边神神叨叨他的金句:龙肉不比鲜鱼汤!龙肉不比鲜鱼汤!两人边吃边聊浑身冒汗,索性光着膀子。碰上陈梁刚好发工资,还会买一瓶鹿龟酒或三椰春,喝着小酒吃着美味更是爽歪歪。陈梁的女朋友远在山东,看不到够不着,但将来某一天有可能过来,令人羡慕。我在一家发不出工资的酒店打工,前路漫漫却并不悲观,说不出什么原因,总觉得将来定能混出个人模狗样。我们吃饱喝足后会沿着胜利路一直向北走,去林业局附近打桌球,因为消费便宜,玩得起。陈梁光着膀子,手里操着背心走得飞快,喝了点酒后我觉得身子轻了许多,飘飘然地,一路吹着从三亚湾刮过来的海风,心情愉悦。那时炽胜已经在林业局附近买房,因此叫上他一起玩理所当然。炽胜买的套间(那个年代把住房叫套间)三房两厅宽敞明亮,着实让人羡慕妒忌恨。三人当中陈梁和炽胜打台球的水平大致相当,我输多赢少经常我垫底,不过并不影响打台球的兴致。不远处有一间叫“鹿城饼屋”的蛋糕店吸引我的眼球——逼仄的空间里飘出蛋糕新鲜出炉的香味,特别烟火气。那时还不知道它售卖的冬瓜糖饼和菠萝包是我十几年后的最爱,更不知道将来某一天我会在它对面买房安家,并且一住就是二十年,更不知道这家“鹿城饼屋”会搬到我居住的楼下!
聊兴正浓时,一名穿着厨师服的男子开着电动车几乎要闯进门来,等来人摘下头盔,才认出正是“鹿城饼屋”的老板,这个年届五十的男子消瘦了许多,操着琼海口音的普通话有些结巴,听着费劲,说了半天总算明白他的意思:他暂时在一家酒店打工,每次经过“鹿城饼屋”总要停下来瞧瞧。呆不到三分钟,喝几口鹧鸪茶后他就匆匆上班去了。我喝着苦涩回肠的鹧鸪茶,心想,要是能来两块“鹿城饼屋”的冬瓜糖饼该有多好。
2025.05.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