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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吉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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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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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堂

故园北望,群山如黛,尖峰岭在白云深处时隐时现,既像睥睨众生的尊者,又似怀瑾握瑜的智者。山脚下阡陌纵横,新楼与旧舍隔路相望,鸡犬相闻间,草籽在砖缝里发芽,虫蚁于篱下筑巢——人世间的缘分,总在不经意处延续。门口槟榔挺秀,屋前香蕉摇曳,篱旁花梨打坐,锦塘里天光云影共徘徊。啁啾鸟鸣里,恍惚见群山策马而来,马背上那个跃马扬鞭的少年,正是当年的自己。

此刻,黄流老鸭的醇香在齿间弥漫,冰镇啤酒漫过喉咙,像午后散淡的阳光,将浮躁的心事轻轻抚平。二叔早已下了饭桌,搬张塑料椅坐在庭前,身旁倚着几块拆下来的旧屏风。他佝偻着背,仿佛坐回三十年前新居落成的廊檐下——那时"平安堂"三个金字在屏风中央熠熠生辉,两边镂雕的福字迎春接福,上头祥云缭绕"华室纳千祥",底下莲花并蒂"百年好合"。四扇黄果木大门在穿堂风里开合,檀香与新漆的气息交织成岁月的序曲。

回过神的二叔伸出粗糙的手掌,轻轻摩挲屏风的雕面与木棱,神情如捧珍宝。当指尖触到莺歌木雕成的"平安堂"三个宋体大字时,他混浊的眼眸忽然亮起光来,整个身子都坐直了。指尖在木纹间反复描摹,像在破译一段失而复得的家族密码。这面屏风是用海南特有的莺歌、荔枝、黄丹等硬木精雕而成,数十年风霜让木色沉淀出深浅斑驳的纹路,恰如二叔掌心纵横的沟壑。榫卯结构历经拆装仍严丝合缝,那是七十年代琼南的煤油灯下,父亲与他一凿一斧刻进木头里的荣光。

屏风中央的"平安堂"三字最是夺目,莺歌木的天然金丝在阳光下流动,像当年搬家时邻里赞叹的华彩。每个笔画都藏着故事:横折里凝固着农耕归来的汗滴,撇捺间缠绕着儿女夜读的灯影。二叔望着这三个字,想起三个儿子走出村庄的足迹——从澄迈中学的粉笔灰,到跨国企业的咖啡香,起点都在这方刻着"平安"的木质门面上。

边缘的缠枝莲纹已有些磨损,二叔的指腹却能精准触到每片花瓣的弧度。那是他白天在田埂劳作,夜里在月光下修坯的证明。指尖划过"堂"字最后一笔的飞白,耳畔又响起搬家那天邻居的惊叹:"这'平安堂'三字,比公社的奖状还体面!"此刻庭院里,拆下来的屏风块件静卧如老者,承载的家族史诗正随着二叔喉间滚动的米酒,在槟榔树影下缓缓苏醒。

他想起三十年前与父亲并排站在新伐的莺歌木前,煤油灯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木板上,重叠成尖峰岭的轮廓。父亲握着凿子说:"榫头要留三分松,给木头留个喘气的缝。"当年他嗤笑这是老木匠的迷信,如今却懂了——那些松动的缝隙里卡着的,是被岁月撑开的往事:从农民到生产队长,再到会计,他用双手让八口之家过上殷实日子,更在七十年代的琼南建起三间瓦房。那些年,父亲与他包揽了所有门窗床柜的打制,刨花堆里藏着的艰辛与荣耀,只有木纹记得最清楚。

"平安堂"的名字,藏着二叔对人生的粗浅理解。幼年失怙,五九年饥馑,文革的批斗,年年与琼南的台风周旋——那些呼啸的风卷着暴雨掠过村庄,房屋倒塌,树木折断,家园转眼成废墟。他不奢望"和顺满门添百福",只盼"安稳居所度流年"。"平安"二字值千金,是台风夜里瓦檐下的祈祷,是饥荒年分粮时的默念,也是如今看着满堂儿孙时,心头最踏实的注脚。

二十一世纪初,堂弟们要建别墅,三间瓦房完成了使命。二叔站在挖机前,看着凝结心血的老屋在轰鸣声中倒塌,五味杂陈。望着新别墅的图纸,他喃喃自语:"时代变了,时代真的变了......"那图纸上的琼楼玉宇,是他年轻时连梦都不敢做的奢望。

大堂弟吉标的新别墅里,中门屏风换成了黄花梨木框,机械镌刻的"平安堂"三个字在射灯下金丝流转,比旧时的更显华贵。可二叔总觉得少了些什么——或许是煤油灯下未干的木屑味,或许是父亲凿榫时哼的《红叶题诗》,又或许是木头在掌心呼吸的温度。

孩子们说:"这些旧屏风扔了吧。"二叔没接话,却总在凌晨或黄昏独自蹲在院角,用抹布揩净水泥灰蹭脏的缠枝莲纹。孙辈举着手机拍朋友圈:"祖传老物件,潮!"他盯着屏幕里被滤镜柔化的木纹,忽然想起父亲教他辨认莺歌木年轮的场景:"这圈疏的是旱年,密的才是好光景。"

如今二叔常躺在秋阳下的塑料椅上,偶有访客问及屏风的前世今生,他只回望庭院里的草草木木,淡然一笑。无人时便哼起自编的崖州民歌:

"平安堂保侬平安,

侬你快长与快大。

侬你出门做讨食,

去也安和回安和......"

歌声里,尖峰岭的影子落在屏风的木纹上,新旧年轮缓缓重叠。那些关于平安的祈愿,从莺歌木的缝隙,流向黄花梨的光泽,从未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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