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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吉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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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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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中看云

谁说时间只有一个方向?此刻,三十年前的云朵正从五指山脉蜂拥而来,像被砚台研开的墨汁,在苍穹这张素宣上洇出层层叠叠的往事。远山如黛,轮廓悬浮在蓝天之上,而云,便是那蘸着光阴的笔锋,正勾勒出记忆里小镇的轮廓。

风尘初定,人物渐显。两个少年走进人声嘈杂的黄流墟市,帆布摊位下摆着各式吃食:豆腐花的嫩白、酷粉的爽滑、屈头鸭仔蛋的奇特、猪肚粿的软糯、糖糕粿的香甜、芝麻花生糖的酥脆、酸芒果的青涩。舌尖仿佛已触到当年的五味杂陈。帆布挨着高低不一的店面:飘着药香的药店、闪着金属光泽的五金店、摆着搪瓷盆的日杂店、藏着墨香的新华书店、挂着黑白照片的照相馆,还有飘着饭菜香的公社食堂、老鸭店、当归羊肉汤店、猪脚饭店——虽不似今日商圈的繁华,在当年已是难得的热闹。

不远处,几名中年妇女见缝插针地或站或蹲,有的撩起前襟揩汗,有的操着竹笠扇凉,面前都竖放着一担薪柴。这些来自赤龙、东孔或孔汶村的女人,赶集日天不亮就起身,连稀饭都顾不上喝,挑着百斤薪柴走七八公里村路,只为赶个早市。当地崖州民歌:赤龙东孔通孔汶,都是担柴人清清。担柴上市买米配,买得酱无买得盐。(买米配,天琼南俚语,指买菜;酱,指下饭的扁豆酱或虾酱)——唱的便是她们。另一边停着几架牛车,车上堆着粗壮的红薯、饱满的花生,坦胸赤脚的男子坐在车辕上,轮流吸着水烟筒,"咕咕嘟嘟"的声响里,烟嘴"噗"地吐出燃烬的烟屎,浓烟便从口中升腾散开,整个人仿佛腾云驾雾般飘了起来。

卖完薪柴的妇女会去镇上的黄流中学看孩子,从黏着汗水的内衣里掏出"鸡珍袋",抖抖索索摸出几张皱巴巴的纸币;卖完红薯花生的父亲们则大方些,总嘱咐孩子"在学校别省着"。记得有次父亲卖了整车花生,给完我生活费,竟用剩下的钱买了套武侠小说《七剑下天山》,气得母亲直跺脚!牛车旁摆满竹器:箩筐、米筛、北箕、竹盖、粪箕、斗笠、竹篮、竹椅、鸡笼、蒸笼,都是"竹工村"赤命村人的手艺。远处竹栅栏围起的鸭圈里,佛老村或抱本村的草鸭"嘎嘎"挤成一团,算卦的、点痣的、阉猪仔的、补锅的、磨刀的、卖犁轭的匠人散落其间,构成一幅鲜活的市井长卷。

人头攒动的新华书店里,刚上初中的我们停在书架前。在我的"怂恿"下,吉孟咬咬牙买下新到的《三国演义》——条件是我承诺看完后第一时间讲给他听。那时,关羽的青龙偃月刀劈开过多少少年的梦境?张飞的丈八蛇矛搅碎过多少潼关的月色?黄忠的宝雕弓射落过多少定军山的晨星?那些闪耀着春秋大义的文字,在贫瘠的岁月里种下了英雄的种子。

琼中福朋喜来登酒店大堂吧,我和吉孟不约而同端起茶杯。普洱茶先苦后甘,恰如这些年的际遇。淡淡笑谈间,默契依旧。世事悠悠,难得在琼中出差的我们,工作余暇得以品茗长谈。三十多年前意气风发的少年,如今头发已染霜,棱角被磨平,眼神里却多了故事的温润。

落地玻璃外,绿意盈盈,凤凰叶间的轻风送来满天云絮。窗上我们的身影与云影重叠,恍惚间分不清是我们在看云,还是云正透过玻璃,温柔地望着靠在藤椅上发呆的我们。

云影变幻,吉孟在黄流中学操场上的身影浮现:他卷着袖子,额头沁着细汗,给我示范"黑虎偷心""白鹤晾翅""鹰爪锁喉",一招一式有板有眼,沉稳劲道。我在一旁模仿,若有所思,随后将这些招式写入武侠小说《金鹰雪仇》——大漠朔月,江南烟柳,京华惊梦,刀光剑影里的恩怨情仇,最终都化作江湖相忘的释然。

金鸡岭方向的食店,正对着佛老村的青葱田野。斜飞的白鹭、沉静的夕阳、清凉的晚风、暮归的牛羊,多少次激起少年的诗情画意。偶尔吉孟会请我来改善伙食,那道甜酸猪肚,让习惯清汤寡水的我,总觉得人间至味如同一场小心翼翼的幻觉。

普洱茶回甘绵长,漫过难忘的中学时光。云影又变,凤凰花染红走廊尽头的七月,蝉鸣最响亮的瞬间,我们的毕业季就此定格。那些抱怨过的晨读、不肯熄灯的夜晚,突然都成了舍不得删除的收藏夹。我和吉孟、多荣穿过尘土飞扬的校门,挤在杜康相馆的布景前。摄影师喊"看镜头"时,吉孟偷偷用胳膊肘捅我,照片里我的脑袋便往旁边偏了十五度。如今边角卷翘的老照片上,还能看清我衬衣第三颗没扣紧的纽扣,露出黑黝黝的脖子,和那段回不去的年少时光。

茶水渐凉,云归天际。我们起身,各自走向下一片晴空。步履间,带着被时光打磨过的清醒与温情——那些在云里藏了三十年的故事,终将在某个风起的日子,再次回到琼中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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