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黎吉珊的头像

黎吉珊

网站用户

散文
202511/22
分享

放天灯

那是七十年代某个初秋的午后,燥热的阳光穿过割舌罗树尖锐的叶片,斜斜地洒在院前。一群衣衫不整的孩子,有的拖着鼻涕,有的支着下巴,有的抱着手臂,或蹲或站,安静地看着大人们糊制天灯。地上铺满了大小不一的红纸,旁边散落着竹片、铁丝等材料。大人们有的穿着背心,有的打着赤膊,正忙碌地操作着。孩子们不仅帮不上忙,还时常碍手碍脚。脾气好的大人会让他们站远些,性子急的则会呵斥他们离开。唯独主人月香伯不同,他招呼孩子们靠近,一边手把手地示范,一边笑呵呵地说:“这手艺代代相传,往后还得靠你们呢。”

八月中秋将至,月香伯家又如往年一般准备放天灯。月香伯家几代单传,人丁不旺,他期盼着这一代能改变局面。果然,婚后第二年,他的妻子便接连生育,可惜除了老二是男孩外,其余四个都是女儿。按照当时琼南地区的习俗,女儿再多也不顶用,必须要有男丁才能延续香火。因放天灯寓意“发财发丁”,尽管月香婶多次劝阻,月香伯仍坚持每年中秋放天灯,雷打不动。虽然年年未能如愿,但他从不气馁,始终相信心诚则灵。

月香伯将红纸摊开,右手持剪刀,左手比划着裁剪,随后用嘴叼住剪刀,从旁边的土碗里抓起一把干饭粒,仔细涂抹在红纸边缘,将剪好的红纸粘合起来。他还示意一旁的孩子帮忙,孩子们便依样画瓢地学着做。俗话说:“有样学样,无样学世上”,孩子们灵性十足,不多时便学得八九不离十。月香伯看着这些小捣蛋一本正经的模样,不时竖起大拇指鼓励他们。

月香伯是制作天灯的好手。只见他三下五除二将竹片削剪妥当,弯成圆圈,连接处用干香蕉树皮卷紧绑牢,再加一圈铁丝固定。随后在圆圈上用铁丝对称地绑了一个十字架,用钳子拧紧,天灯的底座便大功告成。粘贴纸张的工作则主要交给请来的亲友。约莫一个时辰后,一个高约两米半、宽一米半的大红天灯终于制作完成。

接下来是重要的一环:贺灯。即请村里德高望重之人唱贺歌图吉利,并在天灯上题字。唱贺歌者必须家中男丁兴旺,若只生女儿则无此资格。这次请来的是生产队的陈队长。陈队长年约四十,已育有三子二女,且似乎还要继续生养。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他的妻子却被养得白白胖胖,胸部丰满,臀部圆润,宛如他家养的那头母猪,膘肥体壮,生育力旺盛。更令人侧目的是,他任由妻子平日穿红戴绿,光鲜亮丽,毫不避讳旁人的议论,可见生产队长在当时确实是个肥缺。

陈队长留着小平头,面色黧黑,身板结实,双目炯炯有神。他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拉长调子唱道:“啊——啊——”稍作停顿后,转入正词:

放个红灯作兴趣,

东四队人制造它;

遗落路上谁拾到,

幸福前程千万年。

唱罢,众人齐声喝彩。这时,人群中又站起一位魁梧的汉子,拉开长调接唱:

放只天灯高顶顶,

又发财来又发丁,

天灯升高人吉祥,

子孙后人中状元。

这是邻居发端伯,村里有名的崖州民歌歌手。按惯例,一个天灯贺一两首歌即可,但众人兴致高涨,纷纷要求再来一首。陈队长摆手推辞:“不唱了,不唱了。我搜肠刮肚才凑出这一首,你以为容易?谁爱唱谁唱!”说罢坐回原位。发端伯不忍扫兴,张口又唱:

春风风雨春光好,

新岁新年新事多,

华夏生辉三春暖,

丽日舒怀春满堂。

众人拍手叫好,有人甚至起哄要他唱风流调,直到月香伯出面制止才作罢。这种正式场合唱风流歌确实不妥,大家也不再闹腾。随后有人取来笔墨,发端伯略加思索,便笔走龙蛇在天灯上题字,赢得一片赞叹。

最令人期待的莫过于晚饭后观看放天灯。孩子们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早早吃完晚饭,太阳还未落山便赶到月香伯家等候,生怕错过这精彩的一幕。若未能参与这般热闹的活动,怕是会悔青肠子。

一轮明月悄然爬上椰子树梢,院前的地面仿佛铺了一层薄薄的秋霜。篱笆边的香蕉树、杨桃树在晚风中沙沙作响。秋风送爽,正是放天灯的好时机——天灯会飞得又快又高,直至与星星融为一体,让人仰头观望时,几乎分不清哪是星哪是灯,脖子仰得发酸,犬吠声此起彼伏。

左邻右舍陆续到来,院子里人声嘈杂,渐渐热闹起来。月香伯一家焚香上供,祭拜祖先之后,两人将摆在大厅中央的天灯抬至院前。几名年轻人在月香伯的指挥下各就各位,扶稳天灯。

“开始放天灯啰!”

“开始放天灯啰!”

孩子们的欢呼声更添喜庆气氛。

月香伯取出早已备好的旧面盆,里面放着从旧棉衣中掏出的棉花和碎布头,又拿起一个黑铁罐往盆中倾倒——一股刺鼻的煤油味扑面而来,原来是柴油。月香伯摸出火柴,“啪”一声划燃,丢入盆中。不一会儿,浓烟滚滚而起,几名年轻人熟练地提起天灯罩住浓烟。原本干瘪的天灯逐渐膨胀,变得比装稻谷的油桶还要粗壮。孩子们瞪大眼睛,一眨不眨,生怕错过任何细节,随后手舞足蹈地欢呼:“天灯升天啰!天灯升天啰!”

激动人心的时刻即将到来。然而,在众人的期盼中,月香伯却迟迟不发号施令。有人着急提醒:“赶紧放手!不然天灯要烧着了!”立即有人反驳:“胡扯!还没给天灯缚宝,怎么放手?”(放天灯的程序是:先加热天灯,待其即将升空时,在底部的铁丝十字架上绑紧浸透柴油的棉花或碎布并点燃,扶灯人方可松手送灯。)

面对众人的吵嚷,月香伯却如老僧入定般充耳不闻。被逼急了,他才大着舌头呵斥:“都给我闭嘴!你是……是……师傅还是我……我是师傅!”几名扶灯的年轻人感到手部发烫,几乎握不住天灯,不约而同地提醒月香伯。最终,大家本能地松开了手。

众人原以为天灯会拔地而起,直冲云霄,谁知却见半个火球轰然腾空,险些烧焦眉毛。定睛一看,整个天灯竟一分为二:大半截升上半空迅速燃烧,灰烬如雨点般洒落;另一小截则被月香伯一人按在原地。在众人的哄笑与叹息中,月香伯呆呆地蹲着,半晌没回过神来。

“没事,没事!月香伯,头回不算!明天重来。”众人见状,纷纷出言安慰。

月香婶跺着脚数落:“叫你别喝酒,别喝酒!你看,灌了一碗马尿就找不着北了吧?”月香伯仍处于懵懂状态,只是木然地傻笑。孩子们大失所望,学着月香婶的语气埋怨月香伯,闹着闹着便追逐打闹起来,现场乱成一锅粥。

好在月香伯见过世面,虽舌根发硬,仍结结巴巴地向大伙交代:“各位街坊邻居,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孙某喝多了,灯没放成……明天咱们继续,继续!”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