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黎吉珊的头像

黎吉珊

网站用户

散文
202511/23
分享

老屋情怀

深秋的故乡,天空蓝得近乎透明、澄澈,宛如新生。几缕流云匆匆掠过,像极了我这些年漂泊的足迹,且停且走,身不由己。

我绕着老屋缓缓踱步,顺手扯下围墙边枯槁的芒草,堆在庭前空地点燃。青烟袅袅升腾,裹挟着草木燃烧时特有的、略带焦苦的芬芳,升向那片亘古的蓝。一种难以言喻的仪式感,悄然弥漫。不过一袋烟的工夫,蓬蓬的芒草便坍缩成灰白的一小撮。一阵风来,轻易将它们旋起,飘飘洒洒,归于无形,仿佛从未存在过。颓圮的围墙东侧,那株我初中时才栽下的海棠,早已褪尽当年的柔弱,虬枝铁骨,默立风中,一派历经风霜的从容。彼时我已住校,周末归家也多闭门读书,父亲许是见我疏于户外,不知从何处寻来这株小苗,栽下后总叮嘱我浇水施肥,因此对它记忆颇深。岁月倥偬,竟已亭亭如盖。

望着它,不由想起邻家德兴哥门前那两棵老海棠。主干需两人合抱,不知历经多少寒暑。每年三、四月,一簇簇洁白如玉、薄如轻纱的花朵缀满枝头,惹得蜂群嗡嗡乱舞。孩童时顽皮,曾攀上树杈欲摘花把玩,手未及处,却惊起数只彩蝶,其形其色竟与海棠花浑然一体,美得令人窒息,恍若幻觉。那一刻,宋人韩维“昔年曾到蜀江头,绝艳牵心几十秋”的诗句,蓦然有了血肉——千年前那惊心动魄的美艳,穿越时空,击中我心。待到八九月,枝头便缀满浅红的果实。熟透的海棠果皮薄脆甜,酸酸爽爽,是贫瘠童年里难得的美味。偶有果子跌落晒干,农人赶牛车不顺时,会拾起一枚塞在车轴与轮毂间,吱呀声顿消,车身立时轻快。老屋的智慧,常藏于这些微末之处。

南边曾有一株石榴,五月里结着瘦小的果子,藏于密叶间,偶得一枚,便是天大的惊喜。井头边几丛香蕉树窜得老高,宽大的蕉叶撑开一片浓荫,夏日沁凉如水。我常搬一张稻架在树下看书,过往乡邻见了,总夸一句:“这孩子用功,将来定能考上大学!”稚嫩的心便灌满了蜜糖与力量。如今,石榴与蕉影皆已了无痕迹。庭前西侧还有一棵割椤树(割舌罗),夏日果实累累,熟透时如串串紫葡萄悬垂,诱人垂涎。其名骇人,大人常吓唬:“割椤割肚肠,吃了生仔不出毛!”实则怕孩童攀爬被枝上尖刺所伤。然顽童岂惧?胆大的攀上树梢大快朵颐,吃得满嘴血红,树下小的眼巴巴望着,偶得抛下几颗,便一拥而上哄抢,笑声震天,最后个个肚皮滚圆。可惜此树亦不知何时遭伐。如今原地只立着一株缺肥少水、枝叶枯黄的芒果树,在秋阳下萎靡不振。树下蔓草杂生,灌木疯长,间或有雷公马(蜥蜴)倏忽窜出,两腿撑地,弓身昂首,睥睨周遭。鸣蝉拖着冗长的尾音嘶叫,声声刺耳,不忍卒听。

老屋本身,已在一次火灾中倾颓。屋顶坍塌,唯余几面断壁残垣,蛛网密布,藤蔓纠缠,焦黑的痕迹无声诉说着那夜的惨烈。那是我们搬离后的事。一位借住的老邻居之子,酒后烟头引燃了干草,自己逃出,老屋却在无人施救中烧了整宿。彼时周边邻居多已迁走,村落空心,只能任其化为灰烬。痛惜的是那三间瓦房的梁柱、厅里的门框窗棂,俱是几十年的良材——母荔枝、青梅、黄丹、莺歌、苦籽、黄槐……俱随烈火,付之一炬。

有些记忆的尘埃,唯有重返故地才能拂去。父亲是方圆闻名的巧木匠,常为乡邻打制屏风、门窗、床柜、桌椅。庭前院角,一年四季堆满客户送来的木料,青梅、坡榧、苦籽,甚至黄花梨亦不鲜见。我痴迷那木屑的清香与斧凿的韵律,常蹲在一旁观看,间或帮忙拉墨斗、扯锯子、推刨刀,或收拾满地的刨花木屑。兴致来时,便用边角料鼓捣些小玩意儿,小凳子无师自通也能成。最痴迷的,是“刻”(琼南话,制作)陀螺。那时盛行陀螺对战,两方于桌面同时发力抛出,细绳急拽,陀螺旋转,最后停者为胜,赢家通吃败者陀螺。村中“杰爸”罕逢敌手,赢的陀螺据说能装满一蛇皮袋,神乎其神。我不服,精心“刻”了几个大小陀螺,在小伙伴簇拥下,直奔大队室寻他。酸梅树下,众人屏息围观,“杰爸”正与一壮汉激战,两只乌黑油亮的陀螺将停未停,最终“杰爸”险胜,对方面如死灰。“杰爸”把玩着新得的花梨木陀螺,啧啧称奇。我初生牛犊,他瞥我一眼,揶揄道:“小朋友,输了可别哭鼻子!”旁人亦劝退。我不为所动,他遂从裤兜掏出几个陀螺任我挑选。不出半个时辰,我的陀螺尽入他囊中。我们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败走,方知天外有天。

忆及初一春节,曾在老屋东房门胡诌一联:“剑胆琴心酬壮志,金戈铁马入书声。”父亲久未谋面的发小——作家张先生某日来访,见联竟大为赞赏,不辞辛劳步行五六公里至黄流中学寻我,请我吃了一碗加蛋的粉汤,耗资一元——远超我日餐两毛的标准。这顿“奢侈”令我终生难忘。而他勉励我勤写苦练、“将来必有所成”的金玉良言,竟在岁月中渐渐模糊。

老屋东邻两家房舍亦已夷平,新筑围墙内种着疏落槟榔,长势平平。记忆最深是孙波家牛棚旁那株木菜树(本地名),许是猪牛粪滋养,四季青翠欲滴。祖母常遣我去折枝,摘叶洗净,凉水入锅烧开,撒下叶子,舀一勺虾酱调味即成。那菜口感粗粝,苦涩微腥,我浅尝辄止,祖母却吃得津津有味,令人费解。孙波家另有一株极高椰树,当年仰头九十度方能望见树冠累累果实,盯久则晕。平常竹钩难及,孩童唯有望树兴叹。幸而海岛多风,每年台风过境,我们便蜂拥至树下拾取被风刮落的椰子。孙波家慷慨,拾者自取。台风季遂成节日,将拾回的椰肉刨丝炒香出油,再焖椰子饭,那雪白晶莹、清香四溢的滋味,至今思之销魂。欣喜的是,那椰树依然健在,且愈发高耸入云,近乎二三十米,巍然如神祇,令人仰望。

高中时,家中曾为我撮合邻居姑娘南。南肤色微深,五官端正,高挑壮实,个头胜我,是农活好手。虽尽力包裹,风吹日晒仍在她手脚留下粗糙印记。周末归家,日落时分,家人便有意无意催我去找南。南家有专设的“号房”(琼南习俗,未婚女子独居待客之所,可邀同伴同住,遇意中人则同伴自退)。见我踌躇,家人便激将:“又不是上山打虎!”或叹:“真真是难过牵狗入火!”被逼无奈,只得硬着头皮前去。蹑足至“号房”外,正犹豫叩门,门却应声而开,南笑吟吟将我迎入。我耳根发热,太阳穴突跳,嗫嚅半晌方跨过门槛……终究福薄缘浅,与南无果。二十余年后,她父摔伤住院三亚,我前往探望。彼时我儿尚读中学,她已晋身祖母。南头发花白,黑瘦显老,与记忆中朝气蓬勃的姑娘判若两人。她育有两儿两女,除一女在读,余皆工作,且俱入大学,颇为出息。她母亲一旁絮叨:“当年若成,南也不至留在农村这般辛苦……”我唯苦笑,无言以对。

暮色四合,最后一缕秋阳掠过海棠虬枝,在断壁上投下斑驳的影。我俯身拾起半片烧焦的木片,纹理间似乎还残留着父亲刨刀的温度。远处椰树沙沙作响,像是德兴哥家海棠花落的声音,又像是南当年在号房里的轻笑。炊烟已散,陀螺声远,对联字迹已模糊,但当指尖触到木片的刹那,那些被岁月尘封的日子,忽然就在掌心温热起来——原来老屋从未倾颓,它只是搬进了我的血脉,成了我走到哪里,都带着的故乡。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