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吉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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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剩下的最后一个黄昏，夕阳的灼灼光芒把新村海边渲染成一片永生之地，一望无垠的木麻黄林间松软的沙土上铺满厚厚的灰色针叶，好让行人踩踏上去簌簌作响，感受一种无可言状的荒凉，或者来自时光的召唤。暗褐色的树茎肃立如一个个老者，在固守他们割舍不下的家园。海鸟嘶鸣振翅奋飞，竭力跨越高古的苍穹。一只木船半截身子埋在流沙里，斑驳的龙骨残破不堪却依旧保留着一种与风浪搏击的气势。海风轻啸，在茫茫碧海之上吟唱天启的颂辞。
流连海边归来，坐在孔吉友新居宽敞的大厅里围着茶桌品茗闲聊。古人云：茶有境。宜永昼清娱，宜幽居兀坐。如此一比，我是俗人，平日里无茶趣，更无丝竹。乃至无闲暇，于忙冗间抬头，于俗事间作牛饮，暴殄天物。好在孔吉友居所有木麻黄林间清风浩荡、有龙沐湾海上明月、有尖峰岭悠悠流云、有莺歌海盐场皑皑白雪的滋养，加之这些年来他一直清修，寻香修佛，已经颇有道行，让我等凡夫俗子也沾染了些许仙气。
孔吉友携妻带子千里迢迢从南昌回乡小住，邀请启贤、泰魁、运策、建国和我小聚。中学时我们志趣相投情如手足，高中毕业后各奔前程。这次机缘凑巧六个异姓兄弟全到，印象中这是二十多年来头一回。孔吉友大学毕业后到南昌打拼二十多年，事业有成，这次偕如花美眷荣归故里，朋友们亦为之庆贺。
谈笑间不由地想起颜真卿发起的一场胡州啜茶会。参加者为颜真卿、陆士修、张荐、李萼、崔万、僧皎然六大才子，其中有官吏，有书法家，有诗人，又甚相契，和我们今日聚会如此巧合。一千多年前月华皎皎，凤竹依依，清风骀荡，香气缭绕，庭前桂下六个朋友置茶而谈，意趣相投，何其快哉。这一场流芳百世的啜茶会令人神往。宾主尽欢之际六人连句的《五言月夜啜茶》更是一桩美谈：
泛花邀坐客，引饮引情言（陆士修）。
醒酒宜华席，留僧想独园（张荐），
不须攀月桂，何假庭树萱（李萼）。
御史秋风劲，尚书北斗尊（崔万）。
流华净肌骨，疏瀹涤心源（颜真卿）。
不似春醪醉，何辞绿菽繁（僧皎然）。
青瓷传净夜，芳气满闲轩（陆士修）。
诚然，古人的啜茶雅集堪称圆满，我们兄弟六人的相会自有世俗的欢怡。
孔吉友家离海边不过两三百米，中间隔着一排木麻黄防护林。中学时我们来过好几趟。彼时在海边沙滩穿着旧衫，打着赤脚，高挽裤腿指点江山，吃着3元一筒（5个装）的月饼或一人一瓶力加啤酒，畅谈人生和梦想，对远方怀负期待，对未来充满憧憬。这次算是故地重游，海还是那片海，林还是那片林，依旧是一阵阵海风呼啸而来，拂乱头发和衣襟。但可以看得见彼此华发渐生，皱纹横过额头，惜乎已经不复曾经的青葱少年。大家心照不宣举着手机拍照，似在弥补某种缺憾。既然错过了霞光涌动的早晨，说什么也不能错过夕光渐灭的黄昏了。就这样，一帧帧美好的、难忘的镜头被定格，虽然知道没有什么东西经得住时间的洗淘，更不指望永恒，但绚烂的瞬间何尝不是一种恩赐。少了年少轻狂，一阵阵喧响的浪潮匍匐脚下，悲耶喜耶？这片曾经让我战栗的大海，仿佛再也掀不起细小的波澜。
华灯初上，外头已经摆下饕餮盛宴，海边人家宴请得天独厚，当然以海鲜为主。圆桌上有龙虾、大草虾、琵琶虾、青蟹、石斑鱼、海鳝、大带鱼、芒果螺、咸水越南鱼，外加本地黑山羊肉、本地腌鸡及各种青蔬，喝的红酒、白酒、饮料应有尽有，红酒为孔吉友自产自销的快乐幸福品牌，是用野生葡萄酿造而成的天然保健美颜佳品，独此一家别无分店。
因为红酒是孔吉友的名片，大家都想一品为快，但海边人家吃海鲜那有不喝白酒的道理，因此每人红酒白酒都倒上，大有不醉不休之架势。
席间推杯换盏，说得最多的是昔时故事。
泰魁友当年比我们年长一两岁，人生得相对矮小，却有位同村姑娘死缠烂打，经常买麦乳精送他，对他情意绵绵，令人费解。不比孔吉友一表人材风流倜傥，是女生们的梦中情人。追他的女生不下一个团，我们虽然说不上羡慕忌妒恨，但偶尔难免有些眼热。孔吉友极具绘画禀赋，中学时油画已经崭露头角小有名气。记得有位姑娘为了追他，被我们诓了好几个猪心头——得知那位女生家里在镇上开猪肉铺，我们灵机一动说孔吉友生病需要猪心头入药。这样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为此我们的伙食暂时改善不少，而当事人孔吉却并不知情，要不是今晚酒席上说及，他还不知道无意之中欠了一笔情债呢。建国友是书痴，尤其喜欢武侠小说，记得一回和他人借五卷本《射雕英雄传》，第二天务必归还。建国友二话不说熬了个通宵，囫囵吞枣硬是把五卷《射雕》看完。运策友喜欢体育运动，擅长长跑和单双杠，可以一只大拇趾倒挂在单杠上整个人不会掉下来。由于经常练双杠，双臂异常粗壮，平日里总穿着背心，喜欢人前人后双臂一轮秀肌肉，人称俄国大力士。启贤友英语成绩名列前茅，突然在高二时为了爱情放弃学业，任凭我们苦口婆心劝导，决绝地飞蛾扑火不肯回头，放弃一片锦绣前程，真乃造化弄人。
酒酣耳热后说及经年际遇。孔吉友当年考取了大学油画系攻读油画，在国家及省级画刊发表过油画作品，在校期间举办个人画展引起轰动，本以为沿着艺术之路走下去，不想毕业后为生计阴差阳错弃画从商。如今商海归来，世上多了一个老板，人间少了一名大师，岂不惜哉！运策友就读国内名校日语专业，日语造诣颇高，毕业后学非所用，皆属无奈。其他如启贤、泰魁及建国友也有各自的不如意。白驹过隙，匆匆二三十年一晃而过，大家把所有的精力和智慧用于生存，几乎忘记有精神层面的追求，悲夫！
是夜，清风吹拂，涛声隐隐，诸友皆醉。恍惚中月换星移时光倒转，我又重回青葱少年。挑灯夜读，五更闻鸡，身为苍松，志寄瘦竹，随性且雅逸，清苦又怡然。
2022．08．1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