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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吉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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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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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望李壮姩

周末回乡小居,自朋友家喝完茶路过一户人家,庭院里一个长势旺盛的葫芦瓜棚,垂吊着形态各异的葫芦瓜,大大小小挂满棚架,仿佛从宽大密集叶子里争先恐后探出来的一个个脑袋,正好奇地盯着我。眼瞧着葫芦瓜棚不堪重负,但它毛绒绒的藤蔓似乎还在攻城掠地,一股脑儿攀爬上围墙,甚至爬上厨房屋顶,一派不可阻挡之势。

瓜棚下面一群人在聊天。嚼槟榔的,吸水烟筒的,打牌九的,研究彩票的,饶有兴致地说着家长里短。烈日炎炎,母鸡带着小鸡在瓜棚架下转圈,看家的黑狗趴在稻架下闭目养神,伸出长长的舌头不停地喘着气。偶尔有人走动,一个不小心脑袋磕到垂挂下来的葫芦瓜上,惹来一阵阵笑声。

这熟悉的场景让我想起童年在李壮姩(姩,琼南俚语,对中老年妇女的尊称)家吃葫芦瓜煮扁豆的往事。

八十年代初,琼南乡村生活条件还十分艰苦。吃饭是没有问题,但日常下饭的菜肴十分寒碜,大多是扁豆酱或虾酱,营养远远跟不上,小孩子个个面黄肌瘦,不像现在吹着空调喝着冷饮的儿童个个肥头大耳。扁豆酱味道酸涩,虾酱放久了会长白色虫子(蛆),味道更柴,有一种腐臭味难于下咽。当时算作一种本能吧,小孩都生着狗鼻子,哪里有好吃的就往哪里蹭。脸皮厚的嘴巴馋的常常往亲戚朋友家钻,都是为了一顿好吃的,当时被谑称为“大吃鬼”。

我祖父是独子,上有三个姐姐。李壮姩是祖父大姐的女儿,与我们家是表亲。祖父早逝,三十多岁便因痢疾去世,留下奶奶和年幼的父亲与叔叔。孤儿寡母,几个姐姐更是心疼这两个侄子。可惜那时家家拮据,各有一本难念的经,谁也帮不了谁多少。后来父亲和叔叔成了家,因着前辈的情分,表亲间仍往来密切。每逢招待客人,各家都会叫上他们改善伙食。记得我曾缠着大人想沾光,但宴请时小孩不能上桌,为此还闹过脾气。

亲戚中,李壮姩一直对我疼爱有加。平日巷中相遇,她总摸着我的头叹息:“真真是闷啊!侬生得小气薄力的,拎不动犁和耙,以后怎么找媳妇?怎么干农活养家?”许是先天不足,抑或营养不良,我自幼比同龄人矮小,弱不禁风。小学时体育老师给我起绰号“群带丝”(带鱼,喻身板单薄)。那时不懂“小气薄力”的含义,长大后才知身强力壮何等重要,一副好皮囊甚至能改变命运。

最难忘的是李壮姩家那架蓬蓬郁郁的葫芦瓜棚,上面挂满长颈大肚的葫芦瓜,粗粗壮壮,仿佛永远吃不完。她常挥镰割瓜,因个头太大,割一半就够全家吃一顿,另一半仍挂在棚上,放三五日依旧新鲜,比冰箱还管用。只见她手起刀落,削皮去瓤,切块下锅,舀一大瓢扁豆倒入沸水,添柴加火。待锅中飘出特有的香气,扁豆呈暗绿色,便倒下葫芦瓜块搅拌,再煮二三十分钟即可大快朵颐。有时加入“鸡籽菜”,味道更佳。我们这群孩子早已端着碗筷候在一旁,个个馋相毕露。

平日无事,我常到李壮姩家蹭吃蹭喝,即便她家无人,我也大摇大摆登堂入室。她家养的黑狗极凶,见生人就龇牙狂吠,唯独对我摇尾示好。一到她家,我总直奔厨房掀锅盖,或瞅瞅饭桌有无好吃的。农闲时,李壮姩会挑几筐葫芦瓜到镇上卖,换回鲜鱼酸菜做汤——那曾是我心中全世界最美的味道。当然,这等美味难得一遇,最常吃的仍是葫芦瓜煮扁豆。对吃腻了扁豆酱和虾酱的我而言,三天两头能吃上一顿,已是莫大的奖赏。

见我在围墙外驻足,主人热情招呼我进去坐坐。回过神后,我连忙婉拒,继续前行。往事历历,时过境迁,这才惊觉已多年未看望李壮姩。知我心意,二弟说她已搬新家,便开三轮摩托送我过去。

新家毗邻大片玉米地,满目青苍碧绿。三轮车停在一幢崭新的三层别墅前,推开气派的不锈钢大门,笔直的水泥道直通大堂,两旁种着槟榔、香蕉、番荔枝,还有一棵硕果累累的芒果树,俨然一派庄园气象,令我惊叹。

“这是发典盖的别墅,李壮姩现在由他赡养。”二弟轻描淡写提了一句,“发典是她小儿子,在外搞养殖,风生水起,是村里年轻一辈的翘楚。”

抬眼望去,一位老妪正仰躺在竹摇椅上闭目养神。闻声坐起,她先招呼二弟,而后愣住,显然没认出我。我忙上前自报家门。李壮姩颇为意外,端详我好一会儿,紧紧抓住我的手:

“哥啊,你是饿饭吗?怎么瘦成这样?这么多年都没胖过!”悲天悯人的语气与从前毫无二致。我干笑着,无从应答。

“都听人讲你做得着讨吃哩嘛,怎么不吃胖一点?”她语气充满长辈的关切,或许还带着疑惑,随后念了句崖州民歌:

“哥哎,勿用与人较长短,万事随缘得命生,鱼游深江蛇躲洞,沙里难寻布刀螺!”念罢凝视我片刻,“人不与命作得过,在外头做事要懂得忍让,勿用操太多心,哥啊操心的人命头都不好!”这该是她毕生的处世之道,我细细琢磨,点头称是。

李壮姩问起我的近况和身体,我略说一二。不待我问,她已絮絮叨叨开来:“咱姩高血压、头晕、胃炎,手脚疼痛僵硬,每天要吃一大堆药丸。发典让人每天买鲜鱼鲜肉给我吃,实在是在享清福哩!咱姩今年八十多了,活一天赚一天。”说着指向大厅:“吉瑚哎,里面有冰箱,有牛奶、饮料,还有矿泉水,你拿出来喝!”

二弟应声说不用,李壮姩却起身亲自取了两罐可乐,硬塞给我和老二。

“你们没有一个长得像只舅啊!只舅一表人才,至少一米八的个头,又识字达礼,写得一手好字,真真是四区五区没有一个比得上!”她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叹口气又道:

“那时日本鬼子入村,害得只舅把一双‘吉皮公’(指皮鞋,琼南俚语)藏在茅草屋顶里,后来茅草屋被烧,可惜了那双吉皮公啊,在当时能换一头水牛呢。”祖父是她的偶像,关于他的一切都值得炫耀。

说完祖父,又说及曾祖父:“只太((曾祖父,琼南俚语)为人鬼精鬼精,外出做生意又找了个保亭母作小,置了不少产业,丢子丢女,后来客死他乡,白白为人作嫁,真是粗过(可惜之意,琼南俚语)啊!”李壮姩摇摇头,“有一次只太回来办事,半路上向挑柴的三姩婆问路,完了心疼地说:‘嫬(姑娘,琼南俚语)啊,你是谁屋侬?年纪小小怎么挑这么重的担子!’多年未归,他连亲生女儿都认不得了。三姩婆唱了句崖州民歌回他:‘自小生下味命苦,家破屋贫走远路,伯爹何必问名姓,侬命生来是做奴。’只太听这歌似曾相识,问是不是XXX教的?XXX是只太的原配。三姩婆便说:‘这是俺娘!’父女相认,当场抱头痛哭。即便如此,只太也只能久久才回来看望,许是保亭母强势,许是他有苦衷。哎!”说到这儿,她又叹口气:

“从前的讨食真是苦啊!合作社时要天天插田,种甘蔗、挑粪、割树叶,天蒙蒙亮出工,黑灯瞎火才能回来。记得好几次生完小孩不到一周就上山割树叶沤肥,也不知哪来的气力。干完生产队的活,空闲时还要开私留地,种扁豆、花生或红薯,不然不够全家吃喝。不像现在,鸡鸭鱼肉顿顿有,可惜没了胃口,没有享福的命啊。不过子女孝顺,也知足了!”

我提起当年在她家蹭吃葫芦瓜煮扁豆的旧事,她已不太记得,却很快接过话头:“栽葫芦瓜要先挖大坑,填牛粪和土杂肥,铺干树叶烧透夯实,等十天半月下种育苗才成。”像是现场传授种植秘笈。说罢不无自豪:“当年靠种葫芦瓜解决了一家的温饱。你李壮哥、大姐、三妹姐结婚时省了许多菜钱,摆酒席直接从棚上割瓜就是一道菜。”又回忆道:“咱姩农闲时和你大姐、三妹挑葫芦瓜到黄流镇上卖,除了买鲜鱼鲜菜改善伙食,偶尔还给她们扯两条花头巾。那时光脚走过抱本村那条沙土路,担重天热,全身衣衫湿透,脚都烫出血泡,煞是辛苦。”

忆完往事,李壮姩语重心长地对我和二弟说:“哥啊,常言母死亲戚断,糒熟葫芦掉规村(屁股,琼南俚语)。希望你们表亲多多往来,互相帮携,和和睦睦,我死了也能闭上眼了。”

临走时,我塞给李壮姩几百块钱,她坚决不收,说如今有吃有喝有钱花。亲自送我们到门口,她再三叮嘱:“哥啊,闲时多来看看阿姩,亲戚不走便会生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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