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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吉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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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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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二姨

七十年代某个夏日的黄昏,灶房被稻草燃起的浓烟笼罩。我正呛得眯眼添柴,邻居岩月姩放下担子,将一包报纸裹着的东西搁在饭桌上:“阿侬啊,二姨捎来的!”话音未落,人已担着空筐走远。心头的雀跃按捺不住,我几乎跳了起来。一旁玩耍的二弟和大妹早已抢先撕开报纸——嗬!是青鳞鱼!还有酸菜!两人兴奋地齐声欢呼。

那些青鳞鱼,眼睛乌黑如墨,清澈见底,银亮的鳞片在昏暗中兀自闪光,仿佛刚从碧波中跃出,还带着海的气息。嫩绿的酸菜蜷伏着,散发出清新微酸的香气,直钻鼻腔。二弟忍不住伸出小指,小心翼翼地戳了戳冰凉的鱼身;大妹则迫不及待地拈起一撮酸菜塞进嘴里,满足地眯起眼。

我掀开锅盖,端出煮好的扁豆酱。无需多言,弟妹已默契地将鱼和酸菜捧到庭前水井边清洗。铁锅洗净,舀入两瓢清凉的井水。我哼着小调,架上干柴,火苗重新舔舐锅底,准备烹煮那令人期待的酸菜鱼汤。寻常日子,扁豆酱拌粥,酸涩难咽;无酱时,撒点粗盐搅合,囫囵下肚。幸有红薯花生填补辘辘饥肠。这来自嫁到黄流镇的二姨的青鳞鱼和酸菜,在物质匮乏的岁月里,是足以点亮眼眸的珍馐。母亲踩着暮色从地里归来,见我正忙活,便让我去剁“兔子菜”煮猪食,厨房的活计由她接手。她在扁豆酱里添上两块老姜,巧手整治出一锅扁豆酱鲜鱼煲和一钵酸菜鲜鱼汤。父亲归家,瞥见这难得的下酒菜,二话不说便出门赊了一斤地瓜酒。那顿饭,我贪婪地连吃两条鲜嫩的青鳞鱼,灌下一碗酸香四溢的鱼汤,又将一大碗拌了扁豆酱的粥扒得精光。末了,打着饱嗝,抚着滚圆的肚皮下桌。父亲酒意酣然,若非母亲拦着,怕是要再去赊酒。夜色温柔,凉风习习,一家人围坐,饱食的暖意与亲情的安宁弥漫开来,是无上的惬意。

一日晌午,我紧跟着父亲去外公家。外公因与舅舅争执,赌气躺在稻架上,两天水米未进。母亲、三姨、舅舅轮番劝说,他眼皮都未抬一下。外婆在一旁垂泪,屋里的空气沉滞得令人窒息。父亲上前好言相劝良久,外公依旧纹丝不动,父亲只得摇头退开。正束手无策之际,一个身影风风火火闯进院子。她头戴米黄鸭舌帽,一身淡蓝连衣裙,踩着白色凉鞋,手里拎满包裹。来人皮肤白净,身量匀称,只是面色紧绷,步履带风,透着几分不易亲近的清冷。我连忙甜声唤道:“阿二!”(琼南俚语,二姨之意)。二姨将东西递给父亲,低声嘱咐几句,便径直踏入外公的卧房。我好奇地尾随其后。

她劝慰外公的话语,与父亲先前所言并无大异,无非是说舅舅年轻气盛,外公阅历深厚,不必与他一般见识。不同的是,她轻声道:“阿爸,给您带了碗当归羊肉汤,趁热起来吃吧。”话音甫落,外公倏地睁开双眼,狠狠剜了舅舅一眼,竟一骨碌坐起身。母亲赶忙上前,轻捏他的肩膀,又握拳替他捶背。待外公坐稳,二姨这才小心搀扶他坐到饭桌前。父亲已麻利地将那碗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羊肉汤端上。二姨舀起一勺,细细吹凉欲喂,却被外公挡开,执意自己来。看着外公大口啜饮,眉宇舒展,众人悬着的心终于落下。彼时我暗自嘀咕:大人赌气不吃饭有羊肉汤喝,小孩若这般,怕是早挨巴掌了!父亲用二姨带来的猪头肉、西浪鱼、粉丝、青菜做了几样好菜,又焖了喷香的花生干饭,丰盛堪比年节。二姨特意将最精的部分留给外公。外公不饮酒,那瓶淮山曲酒便被父亲和舅舅对饮见底。二姨笑骂:“便宜了舅舅这傻冒!”

扁豆酱吃得腻烦时,我便带上二弟,徒步七八公里去黄流镇二姨家“打牙祭”。通往镇上的沙土路是段煎熬。正午烈日当空,沙土蒸腾着灼人的热气,烫得脚板生疼。一次,兄弟俩趿拉着大人的山屐,鞋大脚小,走得踉跄。沙土松软,一脚下去,鞋便深陷其中,拔出光脚,沙砾滚烫如烙铁,只得提着山屐在滚烫的沙路上疾奔,一路哇哇乱叫。抵达镇上,早已饥肠辘辘,顾不得市集喧嚣,七拐八绕直奔二姨家。见到二姨,我抢先嚷道:“是二弟非要来!”二姨莞尔,招呼我们进厨房吃饭。她家的厨房低矮逼仄,四面用旧木条钉成栅栏,糊上厚牛皮纸或硬纸皮挡风,顶上覆着瓦片,光线昏蒙,风大时似在摇晃。见我们拘谨,坐在一旁的二姨便连连催促:“多吃‘米配’(琼南俚语,指好菜)!”有次二姨忙着别的事无暇催促,我们哥俩便放开了肚皮,将端上桌的鱼肉风卷残云般扫荡一空,那才叫一个酣畅淋漓!记忆中最难忘的滋味,是虾酱焖乐仔鱼、酥炸红线鱼、番茄煮铁甲鱼,尤其是那红烧肉——肥腴而不腻,入口即化。多年之后,二弟当时吃得满嘴晶亮油光的馋相,仍历历在目。

二姨的两个儿子,我的大表弟群雄和二表弟群杰,痴迷连环画,隔三差五便买回新的,抽屉里堆得满满当当,看完便丢。我们哥俩去二姨家,除了解馋,另一大目的便是“淘”连环画。有时表弟们不在家,有时一时看不完,便悄悄揣上一两本在怀里带回家,才觉心满意足。经年累月,竟从二姨家“顺”回了二三十本。记得小学三四年级时,我和二弟还在村头摆过“书摊”——两张旧报纸铺地,将那些连环画一股脑儿排开,收费标准:两分钱看一本。然而热闹是热闹,“生意”却惨淡:大人们翻看完,总说“忘带钱,先赊着”,最终不了了之。

每年春节去外公家拜年,是我最殷切的期盼。这一天,也是二姨一家最光彩夺目的时刻。记得有一年,表弟群雄和群杰穿着笔挺的“的确良”衬衫和厚实的“灯芯绒”裤子,脚蹬锃亮的皮鞋;表妹群花乌亮的辫子上别着鲜艳的蝴蝶结,一袭崭新连衣裙,足蹬绣花鞋,配着雪白的新袜。那份时髦与气派,俨然童话里走出的王子和公主。艳羡之余,心底常涌起一个念头:若是他们家的孩子该多好!不过羡慕归羡慕,一到外公家,我第一要紧事便是去大厅八仙桌上取青槟榔和蒌叶结(琼南习俗,小辈给长辈拜年需双手奉上一片青槟榔和一个涂了石灰、折成三角的蒌叶结)。给二姨拜年时,我除了说“恭喜发财,红包拿来”,总会机灵地加一句“好事成双”——因为我每次都奉上双份的槟榔和蒌叶结。二姨笑着塞给我一个崭新的五角钱红包。那纸钞挺括的触感和油墨的清香,能让我欢喜好几天。后来偷偷溜到镇上,用这钱换一大碗滑嫩回甘的豆腐脑,再加一根软糯香甜的手指糖。那份齿颊留香的滋味,穿越漫长岁月,依然清晰如昨……

写下这段简约文字,一些过往如风拂过,了无痕迹,不再遗憾你一个人的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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