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旧篱笆上挂着一张蛛网我会凑近观察半天,寻思这里怎么会平白无故挂着一张蛛网而不是其他东西;墙角边上破瓦罐里有神秘的虫鸣,我会蹲下来探究是什么虫子在叫,它为什么会在里面?坚硬的石头上开出花朵并且还不是在生机盎然的春天,我会被造物主让生命如此绽放而折服。凡此种种,是因为我一直相信世上所有安排都藏有深意。又比如曾经承载我童年欢乐的椰羽屋那段时光,一定是上天的恩赐或馈赠,有着特定的深意——
小学四年级时,同班的几个小伙伴因为玩得好,课间玩儿时不知谁提议:要不看谁家方便腾个地方,大家住一起上学、玩耍,岂不妙哉!这一提法立马得到热烈回应。几个人住一起虽不是什么大事,但也得经大人同意。我们人小鬼大,信心满满回家里说去。不想见面时个个垂头丧气,脑袋差点耷拉到裤裆里——大家死缠硬磨使尽浑身解数却得不到想要的结果。看着一群人情绪低落的样子,我打个响指神秘一笑,告诉大伙这事已轻松搞掂。当然也不忘记在他们高兴时泼一盆冷水——但我家没有多余的房间。大家顿时又像泄了气的皮球:你这不是白说!听到我说有办法时,大家又焦急地瞪着我,一个个支棱起耳朵。这个嘛——我拖长声音故意卖个关子吊他们胃口:我爹说可以搭一间椰羽屋给咱们住!大家这才松了一口气。小伙伴中多权接过话茬:这主意好!不过大人事多,椰羽屋咱们可以自己搞,不然得等到猴年马月!然后一放学一拔人马就浩浩荡荡开到我家。当时农村白天大人都下地干活去了,剩下我们一帮小屁孩在庭前转悠。大家七嘴八舌议论一通,最后决定把椰羽屋挨着靠东的墙壁搭建。那时候村子里家家户户房前屋后有的是椰子树,就像家家户户都有七八个小孩一般稀松平常。小伙伴中多权年龄稍大,力气也最大,像个孩子王,是我们当中最能干的一个。只见他腰间别一柄山钩刀,猴子一般敏捷嗖嗖嗖地,一会功夫便窜到我家门前一棵高大的椰子树顶,三下五两除二,没多久地上便横七竖八堆满椰子枝。椰子枝呈羽毛状,叶羽青绿或深绿色,叶柄一般长1至2米,最粗部分有成人胳膊大小。宽约在0.5米至1米之间。盖椰羽屋实际就是用椰子树枝编制成类似一张张凉席,然后把晒干的香蕉树皮撕成条将编织好的椰子席绑在搭好的木架上。一般顶上两层以便防晒,四周单层即可。我们七手八脚把椰子枝拖到庭前,多权手把手教大家编织椰子席:只见他双手抓住椰子枝尾部两片对称的叶羽用力一拉,叶柄便一分为两从中间慢慢裂开,完了把撕开的椰羽重叠对放,交错着编织,两片椰叶相绞时要求紧致,成品才结实耐用。多权动作娴熟,用不了多久便织好一张精致的椰羽凉席。我照葫芦画瓢,不久也织得有模有样,小伙伴们热情高涨也忙得不亦乐乎。两三天下来,我们都成了编织椰羽凉席高手。除父亲外,左邻右舍的大人闲暇之余也过来帮忙。忙乎了近一周,一间绿色的椰羽屋便赫然而生,路过的行人更是纷纷驻足啧啧称赞,让我们心里美滋滋的。
椰羽屋建完当然并非万事大吉,因为我家里没有多余的床。好在是炎炎夏天,大伙商量后各人回家找张凉席往地上一铺就正式入住了。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蚊帐被褥枕头之类是不敢奢望的。记得当时永东、发宝和多全从家里拿了凉席,阿会拿了一张破了几个洞、散发着尿骚味的红色被子,阿崖拿来一个黑咕隆冬带有一股霉味的枕头,枕头皱褶中还爬着虱子,阿崖逮到它们会放嘴里死嗑,说你吮我血我吃你肉,一报还一报!据说是从他一个当小学校长的亲戚家拾来的。白天放学因为帮家里干家务各回各家,我们晚上才能睡在一起,学校晚修完后结伴回来,八九人挤一起说说笑笑,因为闹腾到半夜第二天爬不起来,上学迟到是常有的事。
当时晚修回到椰羽屋放好东西后,各人要回家“吃添肚”(宵夜)才回来睡觉。因为晚饭吃的都是稀饭,上完自修课就饿得不行。我那时常常陪他们之中的某人“吃添肚”。当然陪谁吃大有讲究:首先要搞清楚谁家今晚有好 “米配”(好菜),因为到他家我可以“凭福”(沾光),人家叫一块吃有时会厚着脸皮吃上一顿。那时多全家生活条件好些,经常有扁豆酱煲鱼仔,吃了香通耳朵后(琼南俚语,很香之意)。最不济时也有“工仔鱼”或“钱果鱼”之类的鱼干。因此我常常陪多全“吃添肚”,小伙伴们还以为我偏心呢。当然陪多全“吃添肚”也有付出代价的时候,记得一个月高风黑之夜,我们“吃添肚”回来的路上,由于没有手电筒,不小心踩在一团软糯糯的东西上,回到家灯下一看才知道踩在一砣牛屎上,当时穿的山屐、脚面及裤管均沾满牛屎,怪不得多全一路上说我身上有一股酸溜溜的味道,害得我洗涮费了一番功夫。
记得一次晚修后,多权提议“做公道”(做公道是琼南地区习俗,由来可以追溯到上世纪70年代末,当时食物匮乏,人们通过合伙购买鸡、鸭或鹅来分享食物,确保每人分到的份额相等),大伙立马意会。一行人鬼子进村打枪的不要悄悄来到生产队菜地,我和永东负责放哨,其他人钻过篱笆拔了将近一蛇皮袋“汤匙白”菜,趁着夜色静悄悄回来,然后就是涮锅洗菜抱柴烧火在我家厨房里忙开。当时并不知道多权是因为看到我家厨房贮存的猪油才提议“做公道”的(过好几天母亲检查储油罐发现猪油少了问及我才明白怎回事)。那个年代农村人家平日里是没有猪油炒菜的,除非逢年过节或来了客人才想办法去弄点。那个夜里多权主厨,记得用油起锅翻炒一阵后才加的水(平时都是直接把菜放入烧开的水里搅拌几下,撒把盐巴菜汤就算做好了)。那晚嚼着猪油炒过的“汤匙白”,喝着泛着猪油星儿的汤,大伙个个肚皮吃得圆滚滚的直呼过瘾,美味的菜汤着实让我回味至今。
有天夜里睡得正香,突然感觉脸上一片冰凉,惊醒时外面闪电雷鸣正哗啦啦下着雨,整个椰羽屋里雨水正滴滴嗒嗒打在熟睡的小伙伴们身上。我连忙叫醒大家,大多数人卷起铺盖迅速跑到我家大厅里,多全和阿会却睡得死猪般怎么摇都摇不醒,大伙儿便不再理会,过了好一阵这两人才落汤鸡般跑了出来,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记得一个夏夜,除了天上几点星光,田地里黑魆魆伸手不见五指。我们这会却“全副武装”准备去面前田“捉田鸡”(抓青蛙)。小伙伴们有的偷来家里的手电筒,有的拿了家里的“壳母”(背篓,竹制品),有穿着“三耳鞋“(人字拖)或山屐的,也有光着脚丫的。人手一根木棍瞒着家里偷偷向面前田进发。听着面前田一片密密麻麻的蛙声,大伙儿是既兴奋又紧张:兴奋是今晚田鸡有得抓,紧张的是在田埂上深一脚浅一脚走着,长满草的田埂滑溜得很,一不小心便摔个四脚朝天,或甚至摔到田地里啃一嘴泥巴。夜里抓田鸡其实不算难,手电筒扫过看到绿色的眼睛,一直照着那双眼睛,然后径直过去从背后抓住田鸡颈部,扭断双腿就可以扔到“壳母”里。没到一个小时,我们就捉了半“壳母”田鸡。突然不知谁叫停住,原来不远处传来一阵低沉的哇哇哇的叫声,大伙立马明白这是个大家伙。好像发现什么动静,哇哇哇的叫声突然停下来。大伙连忙原地止步屏住气息,过一会这个声音这才响起。大伙拿着手电筒遁声照去,眼尖的多权立马发现目标,在多权的指挥下大家小心翼翼踩着泥巴合围过去(其间踩倒了不少新插的禾苗)。挨近一米多距离,一个皮肤粗糙,头部及侧身深色斑纹,背部黄绿,腹面白色的大块头映入眼帘。乖乖,这田鸡至少有半斤!不知道谁忍不住嘀咕了一句。多权连忙中指一竖,嘘的一声示意大家稍安勿躁,他自己慢慢靠近目标,正准动手的当儿,突然窜出一个黑乎乎的家伙,正“滋滋滋”地吐着蛇信子。“双钳蛇”(琼南地区眼镜蛇称谓),快跑!不知谁惊慌地喊了一声,大家便啊的一声撒腿狂奔——一会踩进淤泥,一会滑过田埂,一会趟入水沟,也不知道跑了多少路这才停住。把手电筒来回扫射确定“双钳蛇”不再追上来后大伙惊魂甫定,气喘吁吁连叫好险。有的说不是“双钳蛇”,是“黑圈白”(琼南地区银环蛇称谓),但这都不重要,我们一个个丢盔弃甲狼狈不堪:有人丢了一双“三耳鞋“,有人少了一只山屐,最主要的是阿会背的“壳母”丢了,这还了得——这可是今晚的战利品。大伙儿心有不甘,便鼓足勇气原路返回,准备找“双钳蛇”或“黑圈白”一决雌雄。最后终于在某段田埂上找到丢掉的“壳母”,看到“壳母”的盖严严实实坚守岗位,里面的田鸡一个不少,大家这才放心。至于跑丢的“三耳鞋“和山屐嘛,明天再做定夺。就这样,一帮乐天派吹着口哨迈着六亲不认的步子消失在乡村茫茫的夜色里……
多少年后,椰羽屋已经消失在时光深处,但星光下奔跑的脚印、猪油香里欢乐的笑声,月高风黑踩牛屎的狼狈,卒不及防冰凉的雨滴,在某个蛙声渐起的夜晚,总会把一颗飘浮的心温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