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院门外有一棵花椒树,这棵树从我记事以来就一直立在院墙外,年年一个样,早已经不长了。我记得家里的大人说过,花椒树是爷爷年轻时种下的,爷爷走了后只有我记得每年清明的时候回去看看,顺便给树子浇些水,松松土……
曾经带我清明去上坟的人,现在却轮到我给他挂纸。
以前总害怕路边杂草堆里的坟墓,特别是晚上,总绕开有坟墓的小径行走,总觉得坟里面有鬼。就算是远远从有坟墓的小山旁经过,后背都会渗出一层层细汗,身后有一点风吹草动都觉得背后有人……
直到有一天我的爷爷也躺在山上的小土堆里,我才知道以前最怕的鬼,是别人最朝思暮想的,却再也见不到的人。
我小时候,每年清明节带我去上坟的人总是我的爷爷。那时父亲常年在外务工,清明节几乎是顾不上回家的。小时的我心里总嫌爷爷啰嗦,对爷爷说的话总是不以为意,埋怨清明上坟挂一趟纸,年年都在做的事情,用不着事事都安排得那么细致,何况我已经不是第一次上坟烧香挂纸。
“上坟要注意,烧纸要离枯草远一些!”
“上坟用的刀头肉,要平整放在箩筐里,不能打倒了,要不然没有祭祖用的!”
“不要嫌爷爷啰嗦,过些年我走不动了,这些事都只能你做了。以前我的爷爷也是这样教我的……”
“上坟割草的镰刀,用了要收好,记得带回来,不要和其他人家的弄混淆了。我们家的镰刀柄有一个豁口,看仔细,和其他人家的不一样!”
……
爷爷总是这样,每年上坟他都要事无巨细唠叨个没完。但尽管小时候爷爷交代得那么详细,带去多次认识祖辈们的坟墓,但现在一些墓碑模糊的坟墓我还是记不清是哪一位祖先的了。
我清楚地记得,那年我读高二,清明节的前一天,爷爷把扫墓需要用到的纸钱、香、水果、饼干等祭祖的物品都准备好,用他那带着星星点点黑斑的老年手轻轻抚摸着我的后脑勺,落寞地对我说:“孩子!以后清明挂纸都让你去了,——爷爷走不动了……”
当时我觉得莫名的失落,心里莫名感到烦躁慌乱,对爷爷以后都不去上坟没有半点心理准备。那年爷爷六十八岁,那时在我眼里的爷爷和六十岁时相比是看不到多少变化的,但爷爷却将扫墓的传承棒交到我的手里。
从那以后爷爷清明节再也没有去山上扫过墓,他像卸去身上的重担的老牛,找不到强行支持自己活下去的由头,整个人精气神衰退得很快,身体一年更比一年差。
小时在我的记忆里,每年清明都会下雨,而且下雨的时间几乎都是在下午。我清楚记得,有连续几年清明天气都是早晨出门时山涧晨雾氤氲,天边红霞东挂,天气无下雨征兆。但临近下午天气剧变,天空中细雨绵绵,雨水打湿了衣裳,弄乱了发丝,气温也跟着下降,山上一处处飘起浓雾,翠绿的灌木林里点缀着新挂的白纸随风摇动,好似过世的亲人在山里挥手道别。空气里透着阵阵香火味,扫墓的人虽不少,但大家都沉浸在荒山压抑的氛围中,互看默默不语。那时的我虽体会不到亲人已故的痛苦,但压抑的氛围也总能让人提不起精神,内心莫名感到不痛快。
后来爷爷病故,每年清明多了一座要挂纸的新坟。而我身边倏然少一位关心自己的亲人,难免有些心情沮丧,每逢清明前后都会想起爷爷对我的各种关爱,也能体会小时一起扫墓的同族人走着走着就在一座新坟前踯躅不前,有的会蹲在坟前低声抽泣,有的会放声大哭……有的对待一座坟墓像照顾一个还活着的亲人,用手轻轻摩挲着新垒上去的还带着湿气的泥土,仔细用镰刀将坟墓前的每一根杂草都小心翼翼清理掉,轻柔地划开一张张纸钱,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弄坏纸钱,怕在世界那头的亲人无法使用,即使坟墓前的纸钱一张张往上垒起很高,手里的纸钱划了一打又一打,总觉得能给地下的亲人太少。原本坟前烧三炷香就够了,但总怕地下亲人找不到回阳间的路,硬是将手里的一捆香烛都点燃插到了坟前……
总忘不了小时候爷爷每次出门赶集悄悄给我带回来一些吃食的情景。为什么说是悄悄带回来呢?那时家里不富裕,几乎是一分钱要掰成两份用,农村家里条件好一些的也就能够勉强解决温饱,不会有多余的闲钱给家里孩子买零嘴吃。
我的父母更是一年四季都在地里忙碌,春天要忙着在地里栽瓜种豆种玉米、撒稻种;夏天要忙着除草施肥;秋天要在天气最好的时候急着收割庄稼;冬天要将地里的秸秆、土埂上的杂草都清理干净,为来年种庄稼提前做好准备,还要找一块合适的土地撒上麦种,来年就能用自家地里的新小麦去街道上擀面馆换面条吃。
一年到头父母几乎都没有时间管我们,家里几姊妹就像贫瘠土地里长出的生命顽强的野草,常年在温饱线边缘挣扎。冬天经常穿着打满补丁的衣裤,穿着破洞的布鞋在村里瞎逛。后来几姊妹要上学读书,父母不得不背井离乡到外地务工,一年除了过年的那几天能见到人,其余时间根本联系不上父母。也没有想过要联系父母,家里没有电话,也没有写信的纸笔,即使家里有纸笔也不能给父母写信,因为根本不知道父母是在什么地方务工,不知想念爸妈的信该寄往何方……
小时那些年,山上的枇杷、樱桃、刺梨、桃子……野果还没成熟就都被村里人吃完了,特别是村里的小孩,尽管野果青涩,但大家都等不到果子熟透。
如果村子里那家院子里有一棵果树,那么很有必要在院子里拴一条恶犬,还要在树下用各种带刺的藤蔓做成厚厚的保护墙,要不然家里一天没人可能果子就被隔壁邻居家的孩子给采摘了。
但那些年的我是幸福的,除了有野果子吃,还有爷爷每次赶集带回来的一些零食,有时是一两颗水果糖,有时是几个小饼,有时可能是几个小橘子……
那时这些零食在农村算得上是奢侈品,平时没有多少家庭能享用,只有在过年过节时才能尝尝味道。
到现在我都敢拍着胸脯说,我们村里那么多小孩,没有哪家的爷爷会这样宠着他们,我比村里其他小孩幸福多了。
……
我们村清明上坟同你们村一样,也同你们村子不太一样。一样的是都由老一辈人带着年轻人给家族过世的长辈挂纸、烧纸钱、放鞭炮……
不一样的是我们村子六十多户人家都是同一个姓,我们家族在那片大山里已经繁衍了数百年,如果不是受限于土地,没有更多土地栽种粮食,我们村的人口规模一定会在现在的基础上翻倍。
但现在每年扫墓的人已经很多了,出发后队伍浩浩荡荡站满山岗。清明这天每户人家至少要有两人参加,几乎都是一老一少,也有一家三四口人参加扫墓的。老人每年带着年轻人熟悉山上的坟墓地点,走那一条小路较快,给年轻人讲着坟里埋着长辈生平事迹。村里人都将清明扫墓当作一件既重要而又严肃的事情来做,亲人虽故,但情感传递的习俗却一代人又一代人地传承下来。
村里每年清明上坟出发时队伍能在村口狭窄的小道上排一两里地。大家早上出发前在祠堂里分好工,那几户人家今年跑老王山,那几户人家跑坟趟子,然后又到某某地集合,然后又分工……从大家的共同始祖坟前出发,要经过白石村、老鸭山、落水地、豆芽山、白石崖、回头峰、小山坡、大山坡、李家寨、响水井、落鹰捱……三四十处地方,漫山遍野地奔跑一天又回到早上的出发地点,大家都累得筋疲力尽。还好村里提前安排人在村里祠堂前给大家准备了简餐,跑了一天的人可以狼吞虎咽地饱餐一顿。到了晚上,男的可以到祠堂外的大院坝里喝酒,女的可以带着小孩围坐在一起拉拉家常。
……
今年清明节我是提前两天回去的。如今我已不再是当初的那个鼻涕直流的小屁孩,我已经是年过四十的中年人,家里的小孩已经读大学了。
我儿子这一代小孩已经没有我们那一代人的乡土情结了,我的孩子平时不愿意回老家农村,不像我们一样从小生活在农村,记忆在农村,孩子不习惯农村没有游乐场、没有娱乐场所。
前几年我清明节带他去上过一次坟,山里交通不方便,儿子硬是陪我们大人走了一天的路,累得走路都杵着棍子,晚上回家倒床就睡,从那以后我说带他回家乡扫墓他就找各种借口。要么说身体不舒服,要么说约好和同学去参加活动,又或者躲在学校不回家。
我是担心他以后真记不得自家祖坟埋在哪里!也怕清明扫墓这一个重要节日在我这里断了传承,怕以后我们走了他直接不回家扫墓,让村子里的人私底下骂:“这一房没有后人了!清明也不见人回来。”那我真对不起我爷,也对不住祖宗……
这些年父母身体也不太好,我把二老都接到城里和我一起住。老家的房子也好几年没有人住了。每年清明我会提前一两天回去,一方面是扫墓要提前准备一些祭品,还有就是要回来收拾一下老房子,老家房子是我儿时记忆的寄托,至少我还在世时是要照看好的。
回来后我将房屋前后的杂草都清理掉,在周边撒一些除草剂,从邻居家借来锄头疏通房屋四周的排水管道。
今年回到家后我发现老家房子东边屋顶已经坍塌。之前村子里的族人也打电话提醒过我,但平时太忙,没有赶回来处理。雨水从坍塌的屋顶灌入屋内,屋内的橱柜桌椅板凳都被砸得破破烂烂的,又加上雨水冲刷,很多家具都用不成了,一些木质桌椅,手一用力就断了。特别是爷爷在的时候常做的那个靠背椅子,看着上面斑斑点点的,我更是不敢用力挪动。小心翼翼将凳子搬到院子,让太阳给好好晒一晒,希望还能保存下来。
到院子里晒家具时,我才注意到院子西墙角外的那棵大花椒树已经旱死了,我从院子门口绕到墙外,看到树上的一些细枝条都脱离到地上,树干上的一些尖刺也连着树皮松松垮垮吊在半空中。
树干矮处被牵牛的麻绳勒出来的光滑痕迹还是清晰可见,凑近细看时还是能发现光滑处多了一些细细密密的裂缝。小时我记得爷爷每次拉水牛出去干活前都会先将牛拴到花椒树下,给牛煮一盆满满的苞谷壳,再撒上一些玉米面和盐巴,等牛吃饱了再往盆里添半盆水,然后才扛着犁扒牵着牛出发。爷爷牵着牛走在前面,我跟在牛屁股后面总是忍不住往牛身上亲抽两鞭子。牛会“哼”地用鼻子喷出两团白气,用后踢往后蹬一蹬表示抗议。爷爷回头看我两眼,用略带生气的口气说:“——别调皮,牲口和人一样,刚吃饱不能使猛力。我们慢慢走,牲口也是有灵性的,再抽它我放开绳子让牛用头上的角顶你!”
我嘴上答应着爷爷不抽我家的老牛,可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走不了多久我又会往牛的后背上抽鞭子,我总嫌老牛走得太慢。晚上干完活回来,老牛还是牵到花椒树下,它总爱用身上的厚皮去树下磨蹭。花椒树底部的尖刺早被爷爷用锋利的镰刀把顶部削掉,老牛用皮去蹭树时也不会被刺破皮肤。
——这么多年过去了,关于爷爷的很多事好似发生在昨天,特别是这一次回家,以前爷爷用过的很多东西都褪了色,但家里每拿起一件物品都能勾连起爷爷在世时的记忆。他老人家这一辈子到过最远的地方是我们县城,那年是他生病了不得不去县里做检查。如今庭院前的花椒树也枯死了,寄托着对爷爷的思念的物件在一样样消失……
读书时总想等以后工作了,出息了一定要带着爷爷到大城市好好逛一逛,看看大山外面的世界,去品尝大城市里的美食……但爷爷没有等到,爷爷去世那年我刚参加工作,在外地工作的我甚至连见爷爷最后一面都没有赶上,这也成为我这些年以来的最大遗憾,特别是一个人独处时,想着爷爷对我的好,而我却没有来得及在他身边尽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