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家院门外有一棵花椒树,这棵树从我记事以来就一直孤立在院墙外,年年一个样,早已经不长了。小时候,我记得家里的大人说过,花椒树是爷爷娶奶奶那年种下的。爷爷走了后,每年清明回去的时候总要给树浇些水,松松土……
转眼又将到今年的清明节。一直热心族内事务的堂兄前几天就给我打了电话,他在电话那头用带着命令的语气说:“俊武,今年提前回来几天,轮到我们这一房管事,扫墓当天全族人的伙食都要提前做好准备,小梅(我妻子)也要来啊!记得同弟妹说,你嫂子一人忙不过来……”
说实话,我这些年在外漂泊的时间太长了,对于清明回老家扫墓的事,早以没有年少时热心了。特别是爷爷离世时间长了,我回老家的念想越来越淡。一方面是工作太忙,另一方面是一起长大的同龄人也不怎么联系了。我虽满口答应堂兄一定提前回去,但我自己的情况自己最是清楚,孩子上学,妻子要忙生意,我也要上班,也没真打算提前四五天回老家。
依照惯例,今年轮到我家和堂哥家采买清明当天的晚饭的食材,当天还要负责给大家做饭。让我提前给族里人准备食材是不太可能的,出不了力,但钱总要多出一些吧!央求堂哥他们多费心。以堂嫂爱贪图小便宜的性格,我相信她也会做堂哥的思想工作。
二
“曾经带我清明去上坟的人,现在却要等着我给他挂纸。”清明回老家之前,听到同事这样感叹,我当时几乎就要流泪,儿时的总总记忆也不断回想起来。
小时总害怕路边杂草堆里的坟墓,特别是晚上,村子里静悄悄的。从山野小坟墩前过时,总要绕开有坟墓的小径,夜晚出门总觉得坟里面有鬼。远远从有坟墓的小山旁经过,后背都会渗出一层层细汗,身后有一丝风吹草动都觉得背后有人,越加速奔跑,越觉得身后有人在追赶。
后来,有一天我的爷爷也躺在山上的小土堆里,我才知道以前最怕的鬼,是别人最朝思暮想的,却再也见不到的人。
小时候,每年清明节带我上坟的人总是我的爷爷。那时父亲常年在外务工,清明节几乎是顾不上回家的。总嫌爷爷啰嗦,对爷爷叮嘱的话总是暗暗在心里抵触,埋怨清明上坟挂一趟纸,年年都在做的事情,用不着事事都要每年重复唠叨,更何况我已经不是第一次上坟烧香挂纸。
“小武啊!上坟要注意,烧纸要离枯草远。”
“小武——,上坟用的刀头肉,要平整放到箩筐里,不能打倒了,要不然没有祭祖用的!做事要心诚,在老祖坟前要多磕头,保佑你考大学。”
“不要嫌爷爷啰嗦,过些年我走不动了,这些事都只能你做了。以前我的爷爷也是这样教我的。”
“上坟割草的镰刀,用了要收好,记得带回来,不要和其他人家的弄混淆。我们家的镰刀把有一个豁口,看仔细,和其他人家的不一样!”
……
爷爷总是这样,每年上坟他都要事无巨细唠叨个没完。尽管小时候爷爷交代得那么详细,亲自带我去多次认识祖辈们的坟墓,但现在一些墓碑模糊的坟墓我还是记不清是哪一位祖先的了。
三
今年,我是在清明的前一天才回到老家,回家后我满脸堆笑到堂兄家,在心里提前给妻子找好不能回来帮厨的借口。
“哥!这是我特意给你买的好烟,拿着抽。”我怕他拒绝,赶紧补充说,“我现在烟也戒了,上四十岁后身体不好了,一天抽两支晚上就睡不着,嗓子难受,直接戒了。”
“真戒了!”他用那双眸盯着我看,迟疑了一会又说:“上半年听说你生病住院,我原想去看你的,家里实在忙不开,地里的农活靠我和你嫂子两人,一年没得几天空闲日子,几个小瘪犊子也不回来……”堂哥半推半就接下了香烟,也没有责备弟媳没有回来的事。
嫂子听到我的说话的声音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双手在身上的格子围兜里摩擦着:“俊武来了,秀英呢?我在对面地里看到你们的车子来了,我说让你哥去叫你们来家里吃饭!”嫂子一边寒暄着一边去给我端凳子。
堂哥一家和我一直走得很近,家里的长长短短都相互知道,他们能容忍我的大大咧咧,不管家务,我也能理解他们的斤斤计较,两家一直相互扶持。
我说妻子今年太忙,没有回来。本还还打算说一些让他们多多包涵的话客套话,话还在嘴里就被堂哥挥手阻止:“我们都是自家弟兄,客套话就不用说了,弟妹忙就让她忙吧!”
这时堂嫂在听我说妻子没有回来,我能明显感觉到她没有责备的意思,脸上的笑容反而更盛,她偷偷用眼角余光看着堂哥,好似在催促堂哥。堂哥接着用开玩笑的话说:“自家人是什么性格我还不清楚,说一句不怕你恼的话,大户人家的女人,来我们农村也帮不上忙。”
我隐隐约约感到堂哥一家人有事,感觉他们没有因我妻子没有回来帮忙而生气,反而隐隐有些高兴。我细想这些年妻子和他们的交集并不多,不可能有什么事做得不对惹堂哥一家生气。但他们不开口说,我也不怎么好发问,只能按下心中好奇等清明回去细问妻子。
一个人回老家,我几乎不在老房子里弄吃的。主要是怕麻烦,想着要重新拾掇锅碗瓢盆,要新添油盐酱醋我就头大,爷爷走后我几乎都是在堂哥家吃饭,这些年一直如此,他们也好似习惯了,拿我当他们家里的一员对待。
堂哥比我大三岁,他的爷爷和我爷是亲兄弟,堂哥的爷爷是兄妹里的老大,从小为了家庭生计一直跟老祖下地干活,一天学也没有上过,分家后生活也过得比较苦;我爷是兄妹里的老幺,读过几年私塾,爷爷聪明敏思,我们家在爷爷的辛苦努力下,生活也还能凑合。我和堂哥从小一起长大,一起念书,后来他因家里穷,书也没有怎么读书,很早就继承了家里的几亩旱地,还未成年就娶了堂嫂,我们两家的孩子相差十多岁。
后来我大学毕业,在城里定居,爷爷还在世时,我经常回老家,别人的年假都带着家人四处旅游,而我总爱找各种理由说服妻子,带着孩子回老家,心里总牵挂着在老家的爷爷。
四
我清楚地记得,那年我读高二,清明节的前一天,爷爷把扫墓需要用到的纸钱、香烛、水果等祭祖的物品都准备好,用他那带着星星点点黑斑的老年手轻轻抚摸着我的后脑勺,落寞地对我说:“孩子!以后清明挂纸都让你去了,——爷爷走不动了,不想走了……”
当时心里莫名感到烦躁慌乱,对爷爷以后都不能陪我去上坟,心里没有半点准备。那年爷爷六十八岁,在我眼里的爷爷和六十岁时相比是看不出多少变化的,但爷爷却将扫墓的重任交给了我。
从那以后爷爷清明节再也没有去山上扫过墓,他像卸去身上重担的老牛,找不到强行支持自己活下去的由头,整个人精气神衰退得很快,身体一年更比一年差。
爷爷带我去扫墓的那些年,每年都会下雨,而且下雨的时间几乎都是在下午。我清楚记得,有连续几年清明天气都是早晨出门时天边红霞东挂,无半点要下雨的征兆。临近下午却天气剧变,天空中细雨绵绵,雨水打湿了衣裳,弄乱了发丝,气温也随着下降,四野一处处飘起浓雾,翠绿的灌木林里点缀着新挂的白纸随风摇动,好似过世的亲人在山里挥手道别。空气里透着阵阵香火纸钱味道,扫墓的人虽不少,大家却都沉浸在压抑的氛围中,互看默默不语。那时的我虽体会不到亲人已故的痛苦,但压抑的环境也总能让人提不起精神,内心莫名感到不痛快。
后来爷爷病故,清明多了一座要挂纸的新坟,身边倏然少一位关心自己的亲人,难免有些心情沮丧,每逢清明前后都会想起爷爷对我的各种关爱,也能体会小时一起扫墓的同族人,走着走着就在一座新墓碑前踌躇徘徊,有的会蹲在坟前低声抽泣,有的会放声大哭……有的对待一座坟墓好似照顾一个还活着的亲人,用手轻轻摩挲着新垒上去的还带着湿气的泥土,仔细用镰刀将坟墓前的每一根杂草小心翼翼清除,轻柔地划开一张张纸钱,即使坟墓前的纸钱一张张往上垒得很高,总觉得能给地下亲人的太少。原本坟前烧三炷香就够了,但总怕地下亲人找不到回阳间的路,硬是要将手里的一捆香烛都点燃烧尽……
五
现在清明回老家,扫墓挂纸的内心驱动力不似年幼时那般强烈,更主要的是我想回老家待两天。虽然老家房子早已经没有了人居住,但老家熟悉的生活环境填满我儿时的记忆。老家房子是我回忆的牵引绳索,只要到老家房子,儿时的记忆就会不停涌来。
总忘不了小时候爷爷每次出门赶集悄悄给我带回来吃食的情景。为什么说是悄悄带回来呢?那时家里也不算富裕,几乎是一分钱要掰成两份用。农村家里条件好一些的也就能够勉强解决温饱,不会有多余的闲钱给家里的孩子买零嘴吃。
家里人一年四季都在地里忙碌,春天要忙着在地里栽瓜种豆,种玉米播稻种;夏天要忙着除草施肥;秋天要在天气最好的时候急着收割庄稼;冬天要将地里的秸秆、土埂上的杂草都清理干净,为来年种庄稼提前做好准备,还要找一块合适的土地撒上麦种,来年就能用自家地里的新小麦去街上擀面馆换面条。
一年到头父母几乎都没有时间管我们,家里几姊妹就像贫瘠土地里长出的生命力顽强的野草,常年在温饱线边缘挣扎。冬天经常穿着打满补丁的衣裤,破洞的布鞋在村里瞎逛。后来几姐弟都要上学读书,父母不得不背井离乡到外地务工,过年结束后好似从人间消失,一年到头除了过年几天能见到人,其余时间根本看不到人。也没有想过要联系父母,家里没有电话,也没有写信的纸笔,即使家里有纸笔也不能给父母写信,因为根本不知道父母是在什么地方务工,不知想念爸妈的信笺该寄往何方。爷爷奶奶又扮演上父母的角色……
小时那些年,山上的枇杷、樱桃、刺梨、桃子……野果还没成熟就都被村里人吃完了,特别是村里的小孩,尽管果子青涩,但大家都等不到果子熟透就已经采摘完了。
如果村子里那家院子里有一棵果树,那么很有必要在院子里拴一条恶犬,还要在树下用各种带刺的藤蔓做成厚厚的保护墙,要不然家里两天没人可能果子就被村里孩子给采摘了。
但那些年的我是幸福的,除了有野果子吃,还有爷爷每次赶集带回来的一些零食,有时是一两颗水果糖,有时是几个小饼,有时可能是几个小橘子……
那时零食在农村是买不到的,平时没有多少家庭能享用,只有在过年过节时才能浅尝味道。
可以说,我们村里那么多小孩,没有哪家的爷爷有实力如此宠着孩子,我比村里其他小孩幸福多了。
六
我们村清明上坟同你们村一样,也同你们村子不太一样。一样的都是由老一辈人带着年轻人给族里过世的长辈挂纸、烧纸钱、放鞭炮;不一样的是我们村子六十多户人家都是同一个姓,每年扫墓的人都很多,家族在那片大山里繁衍了数百年,如果不是受限于土地贫瘠,没有更多土地栽种粮食,我们村的人口规模一定会在现在的基础上翻倍。
尽管如此,现在每年扫墓出发后队伍浩浩荡荡站满山岗。清明这天每户人家至少要有两人参加,几乎都是一老一少,也有一家三四口人都去参加扫墓的。老人每年带着年轻人熟悉山上的坟墓地点,走那一条小道是捷径,给年轻人讲着坟里埋着长辈生平事迹。村里人都将清明扫墓当作一件庄重的事情来做,亲人虽故,但情感传递的习俗却一代人又一代人地延续下来。
村里每年清明上坟出发时队伍能在村口狭窄的小道上排几里地。大家早上出发前在祠堂里分好工,那几户人家今年跑老王山,那几户人家跑坟趟子,然后又到某某地集合,然后又分工……从大家的共同始祖坟前出发,要经过白石村、老鸭山、落水地、豆芽山、白石崖、回头峰、小山坡、大山坡、李家寨、响水井、落鹰捱……三四十处地方,漫山遍野地奔跑一天整天又回到早上的出发地点,大家都累得筋疲力尽。还好族里安排人提前在祠堂前给大家准备了晚饭,跑了一天的人可以狼吞虎咽地饱餐一顿。饭后,男的可以到祠堂外的大院坝里喝酒、猜拳,聊着在村外的种种见闻;女的可以带着小孩围坐在一起拉拉家常,攀比自己孩子今年在学校取得的进步。
清明结束的当天晚上,我由于身体不好,感觉疲累,提前回了家。我进门不久,堂哥就先后跟了进来,手里提着两瓶五粮液和一个食盒。在我的记忆里堂哥不是一个舍得的人,家里子女多,平时生活是节俭惯了的。我们一起外出办事,他从舍不得多花钱买一瓶水。他说怕我一个人在家无聊,来和我说说话。
说实话,就算和堂哥一家很是亲密,我还是不喜欢他夜晚来家里,好不容易回一趟老家,我就喜欢一个人呆坐在家。特别是今天白天满山跑了一天,爷爷在世的各种记忆被唤醒,我更喜欢一个人清清静静在家里。我这个尴尬的年龄,现实生活压力重重,更想从过往记忆中寻找一些美好的回忆。
堂哥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主动招呼我坐下,他打开上下有三层的铁皮饭盒,我才发现堂哥带来了小炒牛肉、爆炒腰花、花生米等下酒菜,这些都是堂嫂的拿手好菜,尽管这些年大家都不愁吃穿,但平时堂嫂不会将几样菜都凑齐。我当时心里明白,堂哥要找我帮忙的事要开口了。我在心里盘算,他的四个儿子都在省外务工,应该不是几个侄儿的事!堂哥老两口在老家,平时也不出一趟远门,他们自己不会有什么事情求到我头上。
同时,我心里觉得好笑,堂哥也开始弄这些虚的了,就算不弄这一出,他家有事我也不会推脱的。存着逗弄堂哥的意思,索性就没有主动开口问他有什么事需要帮忙的,静待他安排。
我大学毕业后家里很多事我都顾不上,家里有什么事大多也是请他帮忙安排。心想只要他开口的事合理不超过原则,能帮忙就帮忙吧!
在堂哥的主动劝慰下,我作为房子的主人,尽管心里有些不愿意,也不好推辞阻挠,还是和堂哥你一言我一语地聊起来。
两人聊到小时一起满山放牛,在村子对面的河里抓虾、摸鱼,说我小时在大伯家南瓜地里,在南瓜上扣了一个孔,往里撒了一泡尿,后来被大伯知道了,我将责任都推到他身上……他抱怨小时家里穷,没有让他好好念书,心有遗憾,要不然现在也能像我一样在大城市里生活。其实我想告诉他在城里生活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人无论到哪里都会有生活烦恼,我反而羡慕他在老家守着青山绿水,吃的用的绿色无害。但我想想还是算了,不是所有事情都能解释清楚的。
杯起筷落,我们俩人聊着喝了一瓶多五粮液,下酒菜也吃得七七八八,我们两人都已经有了几分醉意,他吞吞吐吐地说:“俊——武——!同你商量个事。”
“——说,哥!我听着的,我还没醉!”
“我想在你家这里再建一栋房子,——你是知道的,我家老幺不成器,到现在都没有结婚。我到他这个年纪,娃都几个了。去年底他相中一个,人家姑娘嫌家里没房子,一家人几兄弟挤一起。同意这门婚事的条件是要单独分家住。让娃跟人家姑娘说先结婚,房子慢慢建,人家姑娘死活不同意。”
“哥!等会,在我房子这里?你看中院子前那块地了,送给你就是了,——嗯,但我院子前太小了,建不了房。”
“俊武——,听我说,我是想在你现在的地基上建房子,你现在一年回不着两趟家,房子一直空着,再说这木房子长期没人住,也坚持不了多少年,以后想回来看看住我在我家,我们兄弟俩也能有个伴聊聊天——”
原本还以为堂哥来是找我帮忙他孙子读小学的事,没想到他是想要了我老家的地基来给我侄子修房子。从情理上来说,我把地基让给他也没有多大问题,我一年也难得回老家一次,现在的房子摇摇欲坠,立在那儿也无用,毕竟他是我堂哥,侄儿要用来修房子为以后他们结婚做准备。
堂哥还说等以后房子建好了,让侄子单独给我留着一层楼,无论平时我回不回家都一直给我空着。
——但老家房子是我记忆的根,在我心里的意义早就超越了它实际用途。土地我舍得送人,但老家房子我舍不得,哪怕有一天房子真的倒塌了,我也舍不得让给别人用来建房。我还打算过些年花费一些钱修缮一下老房子。我告诉堂哥说老家房子是我在老家的念想,是我思乡的寄托,我将我的房子对我的意义都告诉了他。
堂哥却数次急躁地打断了我的解释,也许在他觉得我是在诡辩。我知道堂哥不会理解我的意思,但这确实是我不愿意让出老房子的原因。当我最终表态拒绝将宅基地让给堂哥时,堂哥用带着疑惑的目光凝视我。
在村里人眼里,我一贯好说话,不说堂哥他们,族里其他人有什么大小事情找到我,只要在我能力范围内我都会帮助解决。但这一次我拒绝了堂哥,而且态度很坚决。堂哥回去的时候明显有一些生气,他将没有喝完的第二瓶酒地盖好盖子,装回袋子拿了回去。
第二日一大早,堂嫂来到院子前敲门,说让我去家里吃饭。开门后我看着干瘦的堂嫂满脸堆笑站在门外,但我从她那布满血丝的双眼里能够猜到,昨晚堂哥回去后两人可能一夜都没有休息好。看着他们为侄子建房的事操碎了心,我觉得他们有一些可怜,心里也有一些动摇。
但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平时最好说话的我反而果断拒绝了他们的请求,没有答应他们的请求,我也不好意思再去他们家吃饭,借口说单位有事,要临时回去处理,马上就要出发。
堂嫂听了有一些着急,再次提出了将老房子让给他们的请求:“大兄弟,你就把这房子给我们吧!以后孩子们也会记着您的好,——您有什么条件也可以提,实在不行我用对面山上最好的一块地和你换,看看——”
“嫂子,不是我不给你们,我是真舍不得拆,你们再看看其它地方,或其他人家的地有没有能让出的,钱不够我帮你们凑!”嫂子拉着我的袖子在家门口说了半天,我还是拒绝了。到最后堂嫂也生气了,说话的声音越来越高,嗓门像是在村口吵架一般。我感觉已经无法解释清楚了,也许他们都认为我那一栋破破烂烂,随时有可能被一阵大风卷走的空置房子,留着也没有用,为什么就是舍不得让给他们!他们拿我当家人,我却对他们遇到的困难视而不见。但我认为那是我的根,我出生在这里,数十年的记忆也是从这里发芽生长的,我不愿毁了我来时的路,更不愿推倒装满爷爷有关记忆的家。
七
如今我已不再是当初的那个流鼻涕的小屁孩,我已经是年过四十的中年人,家里的小孩已经读大学了。
我儿子这一代小孩已经没有我们这辈人的乡土情结了,我的孩子平时不愿意回老家农村,不像我们一样从小生活在农村,记忆在农村,孩子不习惯农村没有游乐场、没有娱乐设施。
前几年我清明节带他去上过一次坟,山里交通不方便,被强迫陪我们大人走了一天的路,白天上山时,累得脚手都在地上爬,晚上回家倒头就睡。从那以后我说带他回家扫墓,他就找各种借口,要么说身体不舒服,要么说约好和同学去参加活动,又或者躲在学校不回家。
我是真担心他以后记不得自家祖坟埋在哪里!也怕清明扫墓这一个重要节日在我这里断了传承,怕以后我走了他直接不回家扫墓,让村子里的人私底下骂:“这一家没有后人了!清明也不见人回来。”那我才真对不起爷爷,也对不住祖宗。
这些年父母身体也不太好,我把二老都接到城里和我一起住。老家的房子也一直没有住,房子长期没人住湿气重,一些地方都腐坏了。以往每年清明我会提前一两天回去,一方面是扫墓要提前准备一些祭品,还有就是要回来收拾一下老房子,老家房子是我儿时记忆的寄托,至少我还在世时是要照看好的。
但这次回老家却让堂哥家和我都不愉快。
今年清明回去的第一天,我将院子里的杂草都清理掉,在周边撒了一些除草剂,房子四周喷了一些防虫鼠的药,从堂哥家拿来锄头将院里的排水沟里的淤泥清理掉。
老家房子东边屋顶已经破漏。之前堂哥打电话提醒我,但太忙,没有赶回来,我想等清明的时候再回来处理。进到屋子里,看到雨水从破损的屋顶灌入屋内,屋内的橱柜桌椅板凳都被雨水腐坏,很多家具都用不成了,一些木质桌椅,手一用力就断了。爷爷在的时候常坐的那个靠背椅子,看着上面斑斑点点的,汗渍厚的地方长了长长的霉菌,我更是不敢用力挪动。小心翼翼将凳子搬到院子,通通风,让太阳好好晒一晒,希望还能保存下来。
在院子里晒家具时,我注意到院子西墙角外的那棵大花椒树已经旱死了,我从院子门口绕到墙外,看到树上的一些细枝条都脱离到地上,树干上的一些尖刺也连带着树皮松松垮垮吊在半空中。
树干上被牵牛的麻绳勒出来的光滑痕迹还在,凑近细看时能发现光滑处多了一些细细密密的裂纹。我记得小时爷爷每次拉水牛出去干活前,都会先将牛拴到花椒树下,给牛煮一盆满满的苞谷壳,再撒上一些玉米粉和盐,牛吃饱了再往盆里添半些水,等牛吃饱喝足,然后爷爷才扛着犁扒牵着牛出发。爷爷牵着牛走在前面,我跟在牛屁股后,总嫌前面的牛走得太慢,忍不住往牛身上亲抽鞭子。牛会“哼”地用鼻子喷出两团白气,用后踢往后蹬一蹬表示抗议。爷爷回头瞪我两眼,用假装生气地说:“——别调皮,牲口和人一样,刚吃饱不能使猛力。慢慢走,牲口也是有灵性的,再抽它我放开绳子让牛用头上的角顶你!”
我嘴上答应着爷爷不抽我家的老牛,可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走不了多久,急性子的我又会忍不住往牛的后背上抽鞭子,爷爷也只是说话吓唬我。
晚上干完活回来,老牛还是牵到花椒树下,它总爱用身上的厚皮去树下磨蹭。花椒树底部的尖刺早被爷爷用锋利的镰刀把顶部削掉,老牛用皮去蹭树时也不会被刺破皮肤。
——这么多年过去了,关于爷爷的很多事好似发生在昨天,特别是这一次回家,以前爷爷用过的很多东西都褪了色,长了霉,我不得不将家里的老物件一样一样地拿到院子晾晒,家里每拿起一件物品都能勾连起爷爷在世时的记忆。他老人家这一辈子活到头,到过最远的地方是我们小县城,那还是他生病了,不得不去县里做检查。如今庭院前的花椒树也枯死了,寄托着对爷爷的思念的物在一样样消失,我更舍不得将老房子让给堂哥一家。
读书时总想等以后工作了,出息了一定要带着爷爷到大城市好好逛一逛,看看大山外面的世界,去品尝大城市里的美食……但爷爷没有等到,爷爷去世那年我刚参加工作,在外地工作的我甚至连见爷爷最后一面都没有赶上,这也成为我这些年以来最大遗憾,特别是一个人独处时,想着爷爷对我的好,而我却没有来得及在他身边尽孝……
八
我回城里不久,堂哥的小儿子给我打来了电话,开始时他在电话那头客客气气喊我幺叔,幺叔长幺叔短地说了一堆,还聊起了两家的一些往事。大体上说两家血脉相连,在族里也是互帮互助。说以前我刚参加工作时,我爷爷还住在老家,老人有三病两痛,家里、田地有什么大小事务他们一家人都主动帮忙。
确实,刚参加工作那些,我在乡镇工作,单位比较忙,平时很少能回家一趟,父母在外务工也顾不上家里。家里有什么事我都给堂哥打电话,堂哥家人总能及时帮忙。
有时爷爷生病要去医院住院,堂哥忙不过来,他就让还在读书的几个孩子轮流去陪老人。当然,他家有什么事,只要在我能力范围内,不越过底线,我也不会推脱。他家里大儿子结婚需要钱,我自己没有,我就想办法,找朋友,找银行帮忙借给他们应急。
几个侄子在外要找人帮忙办事,我也尽量帮他们找熟人。两家几乎一直都是家里的事他们出力,家外的事我出力,关系一直维护得比较好。
但这一次,尽管侄子在电话那头好话说尽,我还是遵循了我的内心,我不会同意任何人占用老家房子。
再后来,我听来城里走动的亲戚谈起,堂哥他们在村里说我不近人情,这么多年他们家帮了我家多少忙,我现在却见他们遇到困难视而不见。说我越老越没有人情味道,没有一点成功人士的气度,甚至说我不是一个孝顺的人,自己的爷爷过世都没有赶回家去……在村里关于我的风评越来越差。
我不知道堂哥家人是否真说过这些话,我愿意相信他们都不是说长道短的人。
让我没有想到的是第二年老家的房子就坍塌了,我得知消息后感觉空落落的,内心很是难过,感觉心里像丢了一件很重要的物件。当天我就急匆匆驱车赶回老家,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废墟,我伤心地围着坍塌的房子转了数圈,房子是整体向西南方倾倒的。
我在废墟上敲敲打打,翻找以前爷爷用的物件,看看是否还有保留完整的,哪怕是碎片,我也想带一些回去图一个心理安慰。
当我到西南角落刨开瓦砾和房梁横木时,发现西南角的主梁脚有斧头劈砍的痕迹,痕迹虽然不新鲜,看着有一段时间了。我虽平时不怎么回家,但家里房子的梁柱我都很清楚,西南角的主梁以前绝对没有被斧头劈砍过。
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房子的坍塌不是自然原因,这是人为造成的。我当时气得血脉膨胀,掏出手机就报了警。半个小时后警察赶到现场,我还在看着柱子上的痕迹沉思。毫无疑问,我将砍房子柱子的嫌疑人锁定在堂哥一家人身上。
九
最后警察来了,看着我家破烂瓦房,问是否伤到人,显然警察觉得我为一栋没人住的烂瓦房反应过于激烈。在我的一再恳请之下,警察找周边的几家邻居做了笔录,也找堂哥和堂嫂问了话,但警方说没有足够的证据,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回城后我越想越气,接连几天都没有吃好睡好。后来我直接在倒塌的废墟上立了一根杉木柱子,在柱子的顶端装了一个能全方位观察的摄像头。虽然房子倒了,我却更加关注这一块地,我总觉得这一切就是堂哥家所为,想到堂哥他们我心里的怒火就会上涌。想让我将这块地让给他们家,那更是不可能的。
也许是白天对这一件事念念不忘,后来有一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很真实的梦。我梦见爷爷回到坍塌的房子废墟上空,看到房子被弄成现在的样子,爷爷很是生气。在上空惊慌地旋转着,然后对着我安装在柱子上的摄像头,一直双唇不停地嚅动着,好似对着摄像头在说话,但我听不清楚。
我能从摄像头里看清爷爷的面容,还同记忆里一样,脸型消瘦,头发花白,白色的胡须还是没有剔干净,下巴上能看到一根根刺出来的粗壮胡须。为了能听清爷爷说什么,我先是急切举起双手,用双手手掌不停地揉搓耳朵,然后又将脸贴到显示器上,我能听到爷爷一直重复地说:“怎么会弄成这样?怎么会弄成这样?怎么会弄成这样……”
好似在通过摄像头问我,怎么不看好房子,怎么会弄成这样了;又好似在责备我,把事情办成这样了,亲友关系处得如此僵——
夜深人静时我甚至会想,我是不是错了。我思念爷爷,舍不得拆掉老家房子。如果爷爷还在,他会怎么处理。我知道爷爷是村里最善良的人,他总希望我这一支族人能和和睦睦相处。我不敢肯定爷爷如果在世会怎么决定,但我知道他一定不希望我和堂哥一家将关系弄僵。
数年过去,立在废墟中的杆子还在,就像插在我心里的一根针,我知道,我内心清楚知道,无论过去多少年,我们两家的关系也不会回到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