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妈——的,狗日的读书读憨了。”1999年,红岩村一栋三开间农家木瓦房前的院子里,一老人用左手颤颤巍巍指着身穿白色衬衣,脚着黑色皮鞋的年轻男子痛骂。老人身旁的老妇人拉着他的另一只胳膊,焦急地劝说不要再骂孩子了。
穿皮鞋的年轻人涨红着脸,在院子里来回踱步,几次想开口说话,嘴巴哆嗦着一句话也没说出来。院子里还有三两个年轻人在喂牛、磨镰刀、收拾下地干活的农具,他们干着自己手里的农活,也不管院子里父子的争吵。
“你狗日的,老子花多少钱才把你盘出来。一人都盼着你毕业找一个好工作,摆脱老农身份,端国家铁饭碗,给家里长长脸。你瞎舅子日的,不听老人言。选择破茶厂上班,这下好了,茶厂倒闭。你就灰头土脸回来了,拉胯着你那张丧气脸,丢先人啊……”老人越骂越气。老人骂的话越来越难听,骂人内容前言不搭后语。年轻男子用脚踢院子里的农具发泄怒气,一条黑色的土狗站在老人一边,也对着年轻人咆哮。年轻人拽起屋檐下的锄头朝狗扔去,锄头扔到地上又反弹到狗的腿上。黑狗子怯弱地对着年轻人“汪汪”哀嚎两声,拖拽着受伤的腿蹦蹦跳跳出了院子。
“我没有要求你管我,也是你自愿供我上学。我愿意这样吗!天知道茶厂会倒闭……”年轻人实在忍不住,生硬地怒怼老人。
“你狗日的是想对老子动手啊!当初你狗日的听劝了吗?让你毕业后到镇上学校当老师,你听了吗?你一个泥腿子人家长大的山里人,就甭要做升官发财的美梦了!一心想发财,你做梦啊——,以为大学毕业就能有个好工作,你狗日就没有享福的命,毕业国家就不包分配。家里托多少关系,求了多少人,好好的老师你不当,非要去茶厂做发财梦,这下好了。花了那么多钱,还是回来当泥腿子——”
“泥腿子怎么了?泥腿子就不应该有想法吗?你要人人都像你一样,甘愿受穷挨饿!一辈子守着这几座像墓地一样的大山,像牲口一样过一辈子,我想闯一闯,拼一拼,难道这都有错吗!”
“那你现在怎么样了?回来干啥?读十几年书,我卖十几年的树木!猪!牛!瓜豆——。是让你像老子一样回来玩泥巴。啥!泥腿子是没啥了不起!你狗日的不要忘本,你的根也是泥腿子。我泥腿子本本分分做人,靠劳力吃饭,还不是把你们几个小崽子养大了。”
“是。泥腿子这么好,那你供我读书干嘛?还不是希望我给你脸上增光,我不靠谱的想法都是你供我读书后才有的,我是泥腿子不错,但我有了不想永远做泥腿子的想法。”年轻人脸上眼泪不停滚落,“我的选择是错了,但那是我自己选择的结果。几年来我受够了你们白眼、冷漠、辱骂……”两人脸上一条条青筋凸起,他们脸型是那么相似。
“是老子瞎眼了,是老子被猪油蒙了心才一心拿命去拼,供你读十多年的书,是老子自己找苦吃。对老子嚷那样?当初让你当老师你又死活不去。这是你狗日的活该回来修地球。我二十多年的钱粮都花到猪身上了,连猪都不如,年年喂猪,年底还得一口新鲜肉吃……”
院子里突然传来一声响亮的耳刮子声响。年轻人用手捂着被打的左脸,呆愣了几秒,手猛一把推向老人肩膀。身边的老妇人没有拽住老人,老人噔噔往后退了几步,最终还是没稳住身形,一屁股跌坐在院子里的泥地上。老妇人被吓着了,发出一声“妈呀”的惊呼,急忙跑去扶地上的老伴,嘴里连哭带喊抱怨:“天——啊——!我是上辈子造了那样虐,碰着你家针尖对麦芒两个敌人。”
这时院子里的其他几个年轻人才放下手里的活来搀扶老人,开口对骂着年轻人。老妇人抱怨丈夫和儿子,又骂自己没出息,感叹命运不济。年轻人黑皮鞋踏起地上的尘土,也不管地上的老人,气鼓鼓地冲出了院子。
二
这是我小时候记得爷爷和幺叔争吵最激烈的一次,幺叔中专毕业后常同爷爷拌嘴,家里人都习以为常,这次争吵后的第二天幺叔就到省外务工去了,一直到爷爷病重他才回这个他不愿意回来的家。
后来我才知道,他们吵架的始因是幺叔中专毕业后没有听从家里人的建议去镇上当老师,而是到镇上的地方国有企业(红岩茶厂)当了一名普通的管理人员。让家里人没有预料到的是幺叔工作的第三年就遇到国有企业改革,红岩茶厂二十多人被裁员。没有背景,也不会曲意逢迎幺叔,很正常就被裁员。虽通过买断工龄得到一些补偿,但还了读书时和找工作时借下的外债,他连娶媳妇的本钱都没有攒够。
幺叔也是时运不济,原本家人以为等他中专毕业就能等国家分配一份好工作,但遇上国家改革,他毕业那一年国家取消了大学生就业安置政策。为了幺叔工作的事家里人想尽办法,最后通过在县里给领导当秘书的远房亲戚谋得一个到镇上教书的职务。但幺叔没有听从家里人的安排,而是找大学同宿舍的室友家在县政府上班的老爸打招呼把自己安排去了茶厂。幺叔骨子里有一股傲气,当了十多年的学生,他不愿意去学校再教学生,想通过自己的努力在仕途上干出一番成绩。
抛开家庭背景不说,幺叔确实是十里八乡难寻的人才,瘦高个子,高挺的鼻梁,浓密的眉毛,白白净净的皮肤,挺直的身板,阳刚中透着读书人灵动,在他身上难以找到农家子弟的身影,又比城里书香门第子女多了几分刚毅。他一手苍劲有力的毛笔楷体字更是赢得大家的一致称赞,每年过年村子里的人家都会花几钱到镇上买来红纸,到家里央求他写对联,沾着幺叔的光,我总能在上门来的长辈手里讨到些糖果。红岩村子里的女孩子在路上遇到幺叔都会远远避开,然后又远远地羞赧地偷瞟着他……可惜造化弄人,幺叔现在快五十的人了,依然孤身一人。父亲除了幺叔一个兄弟还有两个妹妹,奶奶身体不好,父亲兄妹间年龄相差也大,奶奶每怀一胎要用几年来保养身体,父亲成家很早,直到我快读初中时姑姑才出嫁。
幺叔在镇上工作三年,同爷爷吵架三年,第三年的时幺叔不怎么回家,几乎幺叔每次回家都会与爷爷发生争执,只要幺叔与爷爷相处在一起,半天不到,两人必会唇齿相激,爷爷总选最难听的话刺激幺叔。在镇上工作的第三年幺叔人都老了许多,偶尔回一次家也不同家里其他人说话,总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家里人也不知道他在房里想什么。
为了不被茶厂裁员,幺叔四处奔走,只要有可能帮得到他的熟人、朋友、亲人、同学,他都想方设法联系……
爷爷尽管对幺叔骂骂咧咧的,但还是托亲找友地帮忙幺叔求人转岗,绕了一圈,还是又回头找以前帮忙幺叔解决教师岗位的那位远房亲戚。爷爷让父亲土里土气地用蛇皮袋子扛着提前两个月宰杀的过年猪后腿跟着一起去。
“老幺自己的事他不去嘛!丢死人,上门看人家的脸色……”父亲黑着脸,不愿意同去。
“老子这把年纪都不怕丢脸,你怕哪样?我能与那小崽子好好说话还用得上你。给老子走快点!”爷爷很生气地说。
爷爷和父亲在村子里都是要强的人,他们把尊严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在村子里都不愿意向比自己强的人低头,更何况是上门托一个不熟的人帮忙幺叔转岗这么大的事情。果然,二人第二天下午扛着火腿回来,黑着脸,家里人不用他们开口都知道事情没有办成。晚上我在楼板上睡觉,听到楼下的母亲弱弱问父亲:“今天怎么又把猪腿扛着回来了,没遇到人?”
“在家的!”父亲的语气很不耐烦,好似不愿意提起白天的事。
“是爸老人家开口,还是你求人家的。”
“我咋开口,老幺都不去。”
“那——,爸咋说的?”
“要咋说,就说让把老幺安排到镇上学校。你妇人家咋这么多话。”父亲不耐烦地回着母亲。
“没说其他的了?”母亲还是持续追问。
“还要说那样,事情说清楚就行了,弯弯绕绕我可拉不下脸来……”
“人都去了。还有那样抹不开面。猪腿怎么也扛回来了,以后还有事求人怎么好意思上门。”
“人家让扛回来的,反正家里肉不够吃——”
……
幺叔也找过大学宿舍的室友帮忙,但室友说他父亲帮助自己转岗已经是很困难了,让幺叔不要把希望放到他爸身上,要趁早想其它办法。无奈国企改革是国家发展的大趋势,不是任何仨瓜俩枣的人都能左右员工下岗的大潮。作为农民子弟的幺叔很正常成为被卷入失业大军里的一粒尘埃。
失业后回家的幺叔不会务农,爷爷恨铁不成钢,见到幺叔不是拉着脸就叽里咕噜低声抱怨。幺叔只能小心谨慎待在家里,虽然干活赶不上我父亲他们,但幺叔也只能天天跟着往山上跑。家里人和幺叔都不能接受命运开的玩笑,幺叔从小学到中专毕业,家里一点积蓄都没有,也耗去了幺叔最宝贵的青春年华。家里人把供幺叔读书作为改变家庭命运的机会,让大家没有想到是到最后会竹篮打水一场空。
幺叔参加工作以前,他是家里最受尊敬的人。当然,我一度也将幺叔当作我的偶像。原因无他,只因为幺叔是村里的第一位中专生。村子里和幺叔读书的同辈人不说有一百,也应该不少于五十。比他成绩差的家里不愿意供读书,比他成绩好的父母熬不过我爷爷奶奶,大多数人家的孩子早早就被喊回家务农。
幺叔那一辈小时家里条件都不好,农村每家子女又多,少的人家有三四个子女,多的有八九个,一家人肚子能不能吃饱,拼的全家是劳动力多寡。劳动力多的人家稍微好一些,能勉强解决温饱,劳动力少的家庭连温饱都难以解决。土地产量又低,每年上完税家里不会有多余的余粮。
当然,我没有经历过父辈生活的时代,也不会知道到底生活有多艰苦。好多事都是母亲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讲述我才记得比较清楚,但当时不明意味着什么,直到后来,看过的书多了,了解的情况更具体了,才明白他们那时生活是真不容易,父亲那一代人很少有读书的机会,还好我们这一代人几乎都能到学校上学。
我把幺叔当偶像是我刚读小学的时候。我家房前有一条弯弯曲曲的绿荫小道,道路两边站着翠绿杉树。夏天炎热的高温,树荫下依然有凉凉的微风拂过。那时,一年四季家里的大人都要下地干活,只有幺叔一个人不用下地干活,他常一人捧着厚厚的课本在逶迤的路上来往背诵。学习累了就找一棵树荫下的石块坐一会儿,甚至还能打一会盹,可把我羡慕坏了,这是当时村子里没有读书的农家子弟根本不可能享受的生活!
那时的我白天在毒辣的太阳下放一天牛后常在心里想,以后也要像幺叔一样,好好读书,得到家里人认可,不下地干农活。那时我最怕夏天到玉米地里干活,毛毛虫和玉米叶豁一脸一手的疙瘩。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因羡慕幺叔后来走上了读书这一条路,带给我的却是无穷无尽的内心折磨……
我现在依然能够清晰记得,幺叔上学时从不下地干活,后来他读中专更是家里爷爷奶奶的骄傲,是我们天天往学校跑的那一群小孩的榜样。爷爷奶奶也常以幺叔做榜样教育我们,“要好好念书,别一天像猴一样上蹿下跳,要想念好书第一件要紧的事,就是要改改你这急候脾气——”
当然,我爸爸他们对幺叔只读书不干农活还占家里人的工分是心理不平衡的,我就不止一次听到姑妈他们抱怨我爷爷奶奶:“农活都让我干,老幺嘞!只吃饭不干活,还占家里的工分,老了才晓得,重男轻女——,百姓爱幺儿,以后老了看老幺管你们不?”
爷爷奶奶一直都有重男轻女的思想,两个姑妈几乎没有上过一天学。到现在我都能想象爷爷不让姑妈们去上学时的语气和表情,爷爷一定是瞪着眼睛,语气生硬:“好好学做针线干农活,看看哪家女子天天嚷着去上学,学了有什么用,以后出门都不顶用……”
一直到幺叔读中专,家里姑姑她们才不说幺叔占家里工分的事,父亲的抱怨也少了。幺叔不幸下岗后,家里人又开始说读书无用。对爷爷和幺叔的家庭内战姑姑和爸爸他们都选择视而不见,他们不仅没有给老人做思想工作,甚至在私下还向老人拱火,在老人伤口上撒盐。在老人面前抱怨幺叔读书卖了那几块山头的大杉树,现在山上只剩幼苗,不知要到猴年马月才能长大,以后做棺椁都要向其他人家买;借了大伯家的粮还没有还清;多少年家里没有好好杀过一头肥猪,年年喂的大猪都卖了,家里只能杀小的……
在幺叔还没被拽下神坛前,爱偷懒耍小聪明的我,父母喊我下地干活我就搬出幺叔来说事:“我今天要在家里好好看书,长大后像幺叔一样,考一个中专,赚很多钱——”
每次我这样说,只要家里不是实在忙不过来,父母一般都会留我在家里学习。实际上父母一下地干活,我即刻就跑出门去了。上山掏鸟蛋,找野果子,到河里洗澡,抓螃蟹……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幺叔这个偶像没用几年就被家里的长辈推倒了。在村里读五年级那一年幺叔被迫下岗,我不能再拿幺叔作为我偷懒的借口,心里着实难过了一些时日。当时还在心里记恨幺叔,跟着家里的大人孤立幺叔,不与他说话,远远躲开他。因为我觉幺叔伤害了我。每次用幺叔来说事,换来的是父母愤怒的吼骂声:“别拿看书当遮身牌,给老子下地干活,毛都没有长齐,以后敢学你幺叔老子腿都给你打断……”
下岗回家的幺叔话越来越少。家里人也不愿意与他交流,幺叔更是不愿意和爷爷待在一块,吃饭时他总是一人端着碗到一边狼吞虎咽将碗里饭菜快速刨干净,然后一个人回到房间,关上门。爸爸他们总会阴阳怪气地说:“我们家的大小姐,见不得人。”“哪里是见不得人,是不想和你们这些没读过书的粗人废话。”
爷爷听到自己的子女议论小儿子,也不批评他们,只是黑着脸催促大家快吃了饭赶紧下地干活。幺叔用沉默来应对家里的人的冷漠,时间长了,父亲他们渐渐也失去议论幺叔的兴趣。幺叔总是在大家要下地干活时又从自己房间低着头快速走出来,扛着院子里的农具远远走在家人前面。
幺叔从村里人都尊敬的大学生转变成了村里小孩父母不让学习的反面人物,现在回想起来不知道幺叔是怎么熬过那个砍。我想他必定受了不少苦吧!也许伤害幺叔最深的不是遇上国企改革自己被迫下岗,也不是自己十多年的寒窗苦读没有回报,更不是在人生的关键时段入错了行业,可能是他最应该获得支持、理解的最亲近的家人对自己不幸的人生选择了冷漠、嘲讽和落井下石。
三
让我没想到的是我会因为读书的事被父亲挂在自家门框上毒打了一顿。那件事我至今都还清楚地记得,尽管过去多年,但我感觉父亲用身上的皮带抽打我好似就发生在昨天。
我读初中后,渐渐接触了一些课外读物,个人情感神经又比较敏感,虽未出过远门,但个人的内心情感很饱满,思想观念也同家里人不一样。到高中我更是每月都会节省出十多块钱的生活费,到县城的“城南旧书店”掏一两本自己喜欢的小说,读高中时看老舍、茅盾、鲁迅等作家的小说最多,那个时段的作家作品主题大多比较沉重,受作品影响我心理年龄成熟也较同龄人早一些。同时也看托尔斯泰等国际有名作家的小说。书中有历史变迁带来的沧桑、同情小人物迸发出的强劲生命力、惊骇大人物的个人超越现实的远见,也有对作家写作技巧的折服,让我对自己生活的环境认识更深刻一些,我明白家人对幺叔的方式是错误的,我理解了幺叔,想给幺叔一些心理安慰,但幺叔已经多年没有回家,也联系不上……
我为了不走幺叔的老路,也为幺叔在心里打抱不平,我要向家人证明读书有用。从初中到高中我的成绩一直都是年级里最拔尖的,特别是高中,我没有交过一分学杂费,每年还能领到一笔学校的额外补助。我觉得自己超越了幺叔,至少我读书用度不用家里操心。县里高中为了我不被别的好学校挖走,班主任夏老师每个假期都会到我家家访,带着学校的诚意和礼品,来家里对家人说一堆恭维的话。父母望子成龙的心理得到满足……家里人渐渐也改变了对读书的看法,对我读书能有出息深信不疑。
家里虽然农活还是一样的多,大人还是一样的忙,但家人对我不下地干活的事一点都不责备,他们对我的关心和包容超过了幺叔。还是我家旁边那一条小道,迤逦小道两旁的铁杉树多年来几乎没有变化,夏季炎热的天气我惬意地在树荫下看书,不知不觉中踏上幺叔当年走的路。当然,有时也偷懒打一会儿盹。在同学的恭维声中和家里人对我无限的包容环境里,我有一些迷失,认为我比幺叔适合读书,我觉得我才是家里真正的读书种子,我相信我以后会比幺叔生活得好一些。我没有把所有时间精力都放到课本的温习上,我常在这条小道上看课外书籍。
父亲的性子随爷爷——急躁,家里的哥哥姐姐平时没有少被他骂。急脾气的父亲对我几个哥哥稍有不听话就是大吼大骂。拖犁耙的水牛在地里走慢了些都会被父亲用竹条连抽三四鞭子。父亲对我却是温和的,甚至是小心翼翼的,给足了我慈父的关爱。
从小看着家人对幺叔前后态度转变,我总觉得家人给我的关心是不踏实的,害怕父亲收回他的关心,担心哥哥姐姐们改变对我的友好,——怕他们那一天像当年父辈对待幺叔一样对待我。
家里人对我的关心,让我感到很幸福满足。我平时在家里很少说话,家里人觉得是我性格内向,不爱和其他人交流。但实际上我是想通过这种方式给家里人对我的关心降降温,我缺乏安全感,总觉得别人给我的别人随时可以收回,当年家人对幺叔前后态度变化一直是我心里的一根刺,我内心既需要家里的人的关心,又觉得给我的关心太厚重,要是那一天都被收回了我该怎么办……
初中至高二我的成绩都一直很稳定,我大部分时间都放到了学习上。高三第一次模拟考试我的成绩与学校排名第二的同学拉开了九十多分的差距。虽然还没有高考,但学校已经在构想以后将我高考成绩贴到那一块展板上作为宣传学校的内容,班上的老师遇到我都是笑嘻嘻的,对我嘘寒问暖,总会找一两句话来表示对我的关心。学校的很多老师都认识我,遇到都会同我打招呼,尽管一些我叫不上名字,他们当中很多也没有给我上过课。当然,也少不了学校女同学悄悄往我桌箱里投放的情书,但我懒得细看,往往看一个开头就扔了,我觉得她们写作水平太差,字写不好,构思也不精巧。
实际上高三下半学期开学我就在担心高考的事。我担心没有考好,担心家里人对我失望。我害怕模拟考试。心里过于紧张,最后两次模拟考试我直接没有参加,第一次同老师说生病请假了,第二次老家村子里有老人过世,借故没有去学校。两次重要考试我都待在家里没有勇气参加。临近高考一两个月我开始失眠,晚上经常无缘无故睡不着觉。
我在心里无数次安慰自己,我的学习基础扎实,只要保持好心态正常发挥就能考上好的大学。但还是越临近高考我就越紧张,晚上越是睡不好。
实在没办法,我想了一个跛脚的主意,我把家里爷爷吃的安眠药偷偷拿了数片。爷爷记忆不好,他也记不清是不是自己吃了。我是分几次拿的,每次拿三四片,反正爷爷也记不清自己药瓶里还剩多少颗药。
幺叔被爷爷打了一巴掌后十多年一直在外省打工,过年过节多没有回来过,偶尔会往家里汇一些钱。电话也不怎么往家里打,我奶奶接到幺叔的电话经常哭得稀里哗啦。爷爷每次听到电话响他也不接,总要让奶奶放下手里的事来听电话,我知道他很想接电话,但他怕接到幺叔的电话后又吵架。
奶奶接到幺叔外省打来的长途电话,他会很生气地在一旁听她们说话内容,听一会儿爷爷就会在一旁生气地对着奶奶说:“你让他别往家里老打电话了,就当我没有养过这畜生……”爷爷脾气执拗,对幺叔当年推他倒地的事一直记在心里,又责备幺叔常年不回家。爷爷舍不得让幺叔在电话那头一直挂着长途电话,每次电话通几分钟后就老是催着奶奶挂电话。后来奶奶走了,幺叔往家里打电话的次数更少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幺叔这些年没有回来的缘故,爷爷的脾气越来越暴躁。经常会莫名其妙地对家人发脾气,生气过后又是痴痴呆呆的,家里人对他说多休息保养身体的话他也听不进去。爷爷晚上经常睡不着觉,睡着了也常半夜转醒,然后拄着拐杖在家里和房前房后瞎转悠,拐杖将家里的桌椅板凳打得啪啪作响。父亲实在受不了,常找医生给爷爷开一些安眠药,爷爷间隔三两天就吃一颗。我高三那年,父亲后来发现爷爷的安眠药吃得比以往快,还以为是爷爷每天都在吃药,语气低沉地感叹!年龄大了,人不中用了,一天吃几颗药都记不住,抬头对母亲说:“以后盯着一些,不要一天只晓得干活。”
幺叔当年推爷爷肩头的那一把,伤到了爷爷的腰椎,他没几年就撑不起这个家了,走路都要依靠拐杖。尽管爷爷身体没有其它大毛病,但双腿不灵活,也无法下地干活,经常在院子里的废弃石磨上一坐就是几个小时。这一对石磨我记事以来就一直放在院子里,爷爷在这一对石磨上拴牛也已经十多年了,现在老了,石磨不拴牛了,但石磨每天都能困住爷爷数小时,院子里的鸡跳到簸箕上啄晾晒的稻谷他也懒得看一眼,就这样呆呆坐着。嘴里反复说自己老了,孩子该成家了。我不知道爷爷说这话时是不是想起了他那一直没有回家远在天边的幺儿,但父亲几兄妹只有幺叔一个人没有成家,我在家里的时候几次看到爷爷对着幺叔房间里的毕业照片发呆……
在高考的前一个多月我已经偷偷吃过数次从爷爷那里偷拿来的安眠药,吃了确实晚上迷迷糊糊就睡着了,但第二天还是觉得头脑刺痛。尽管我在心里想高考这一天晚一些到来,或者这一天永远不要来,但这一天还是来了。
高考的前一天,班主任带着班上成绩靠前的几名学生到县城水库散步,带着大家一起到家里用餐,让师母下厨做她最拿手的干锅牛肉,他还叮嘱师母说要少放辣椒,大家明天要好好考试,吃饭早一些,我好将大家早一些送回考点。
但这一整天,我感觉自己一直不在状态,以往周末最爱去散心的水库,整个县城自然水景最美的地方,湖水倒映四周翠绿山色,鲫鱼竞相跃出水面,白鹤单脚孤立在湖面如老叟垂钓。这些在以往看来都是美景,但高考前一天看着这一切都是模糊的,喜欢吃的干锅牛肉味同嚼蜡。
我考试的学校就在班主任夏老师家旁边,我自然而然地选择了在老师家休息。我还是同以往一样,睡在老师家在外地上大学的二儿子的房间。
晚上在老师家睡觉我又失眠了,翻来覆去都睡不着,这已经是我连续第三天失眠了。晚上两点多,我小心翼翼地从口袋里翻出我事先用半张笔记本包着的安眠药,吃了一颗,熬到晚上三点多还是没有睡着,眼皮却抬不起来,但大脑是清醒的,晚上四点多,心好似被火燎烤,越想早一些睡着越睡不着。我又加了两颗药,想着哪怕下半夜能睡几个小时也好,后来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几点钟睡过去的。第二天班主任夏老师用钥匙开了我锁上的房间门,摇醒我,你这孩子睡觉咋这么沉,怎么都叫不醒,赶快起床收拾东西,我送你去……
高考一连两天我都失眠了,考试时脑袋昏昏沉沉,考试时几次想呕吐,请假到厕所又吐不出来,胸闷肚子痛,走路脚好似踏进松软的烂泥地里……
高考成绩公布后,我的成绩打破了我仅剩的一点侥幸心,考出了高中以来最低一次分数,成绩卡在了大学的录取线上。
四
高考七年后,我与幺叔在浙江码头相遇,那年我二十七岁,已经完全是一个中年人模样,一根根粗壮的胡茬捅开脸上小麦色的皮肤,满脸胡茬子,双手布满厚厚的老茧,茧子上覆盖着一层白色的死皮。幺叔也完全变了模样,穿一件灰色短袖衣裳,挺着滚圆的肚子,头发也少了很多,额头上露出一块月牙形的头皮,额前和眼角的皱纹紧密堆叠在一起。
我们两人的相遇是我蓄谋已久的。我提前知道幺叔就在江北码头这一带干苦力,这些年在外漂泊的时间太长,我想找一个能理解我的人倾诉内心的压抑,刚结束上一份工地工作的我怀揣着找新工作的心态,想在码头与幺叔来一场不期而遇,在江北码头转悠了几天果真遇到了幺叔的。尽管提前想过会遇着幺叔,但真见着了,我还是感到错愕,我们两人的变化都太大了。也许在他心里我从一个幼童变成现在模样,他一时间难以接受,幺叔的变化又何尝不是让我感到震惊。
幺叔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让我内心波澜起伏,他半天才说出一句:“你——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一句“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让我想起高考以来的生活转变,想起幺叔择业失败后被家人的不理解和无休止的谩骂、冷漠、孤立、排斥。最终我同他走上了一样的道路,选择逃离那个不会在你困难时给予鼓励的家,在那样的家庭环境生活让人感到无形的压力无时无刻都存在。
父亲抽打我的那一天和爷爷扇幺叔耳光的那一天在我记忆里混杂在一起,两件事都让我感到内心沉痛。高考后我一直无精打采待在老家,后来高考成绩公布,我到县城查了一次高考成绩,我失魂落魄回到家,没有得到家人的安慰,而是被父亲一顿暴揍。
回到家的我心里难受,父亲和家人却一直逼问我为什么没有考好?家人越是这样问我,我越是不想回答他们。父亲失去了以往的耐心,一直不停地发问,平时不是成绩都不错嘛!这是怎么了,最要紧的一次没有考核。成绩查准了没,是不是搞错了,这咋办?这些年一家的付出岂不是打水漂了,天亮尿裤子里不该啊。你倒是说一句话,打电话让学校想办法。你别低着头,说句话!
我大哥在一旁冷冷来了一句,不是在学校喜欢哪家女子,偷谈恋爱,想着人家姑娘,书本知识也忘了!
“还以为家里能出读书种子,老幺不会像幺叔一样吧!得,早些绝了读书的念头,我和老大媳妇都娶了……”二哥的话让父亲的呼吸粗重了许多,我能听到父亲心脏好似有力的鼓槌,“蹦蹦”捶打着胸腔。
“明年还要再复读一年吗?是哪家姑娘,早点忘了!不要让家里人又白忙活一年。”三姐也低声叹了一句。我心里恨极了他们,只是没有听到母亲的抱怨声。我知道母亲性子弱,父亲没有对我高考失利这件事表态她是不敢过多地表露她的关心的。父亲急躁的性子,以往家里人几乎都被他揍了一个遍,平时一家人都要听他那一对铁拳的指挥。
没有一人关心我是不是身体不好,或者是不是压力太大没有发挥好,又或者安慰几句。他们一再追问我没有考好的原因,责备我高考成绩怎么如此低……
我不想与任何人提起我发挥失常的过程,哪怕是家人也不可以,他们不能理解我。他们没有发现我高三下半学期以来人都消瘦了许多,整个高三下半学期我吃不好睡不好,本来个子就小的我整个人的体重都轻了很多,以前穿着合适的衣服现在穿在身上松松垮垮的。
我越是拒绝回答家里人的问题,反越激起父亲的好胜心和控制欲,家里人轮番追问我没有考好的原因,父亲急得在家里来回踱步。我觉得我就是触犯了法律的嫌犯,家里人都是法官和受害人,他们一遍遍审问着我。我坐在家里墙角把头埋到膝盖里不停地抽泣,越想越气,觉得家里人不应该这样粗暴对待我,他们的猜疑伤害了我的自尊。我更不想同他们解释我没有考好的原因,我不知道父亲他们到底追问了我多少次,父亲用手掌拍着家里的房子中柱,大声对我说让我不要哭了,一个大男子汉,哭哭啼啼的不像话,让隔壁邻居听了是多么的不好。
可我心里觉得委屈难受,忍不住抽泣出的声音。我听到父亲倏然踢开了我旁边地上的椅子,然后是他解皮带扣子的声响。我突然感觉脖子后一股劲风袭来,一股大力粗暴地拽紧我的后脖领,将我从座椅上提了起来,随后屁股上传来一声脆响,然后是火辣辣的疼痛感觉传遍全身。
父亲的皮带抽打在身上,发出一声声“啪啪啪”脆响,皮带的劲力毫无阻滞透过我薄薄的校服,好似千万只蚂蚁啃咬我的皮肤,又好似滚烫的火炭落到屁股上。
我的脸都烧红了,疼痛和耻辱感涌上了心头。我忍受不住,垂下双手阻拦空中飘过来的皮鞭。父亲为了皮带能够准确落到我的身上,他用右手抓住我两只手的手指,将我推到门框边,将我的双手按压到门框上,腾出左手继续用皮带抽打我。
我几次想挣脱父亲的手,但父亲的手像一只有力的大铁钳子,夹住我的手,无论我多么用力都挣扎不脱。我身体彻底放弃了挣扎,心里也放弃了抵抗。我都快二十岁的人了,还被父亲这样粗鲁对待,还被家人如此审问,心里的羞耻感战胜了身上的疼痛……
父亲抽打的皮带给我带来痛苦时反而让我莫名其妙地产生一种畅快感,感觉心里的压力反而减少了很多,之前对不起家人的负罪感在父亲一次次挥打中消失,渐渐地只剩下对他们的憎恨……
父亲打我后,我在家里躺了三天。母亲每天给我把饭端到床前,说让我不要跟父亲犟,说父亲一直都是急性子,从小那个哥哥没有被他打过,让我不要记恨他。说爷爷年龄大了,受不了刺激,还好爷爷去姑妈家了。让我早些把身体调养好,以后的事慢慢想办法,不要让爷爷回来看到伤心。
我连母亲也憎恨上了,我恨母亲的柔弱,父亲抽打我的时候没有果断站出来维护,一辈子都唯唯诺诺听从父亲安排。
十多天后,我觉得身体上的伤都好了,爷爷还是没有回家来。我以到县城填志愿为借口,兜里揣着在学校积攒的三百多元补助,独自一人逃到浙江,一待就是六七年,一次也没有回过家。几年里吃过太多的苦,刚来浙江时工地和公司都嫌我人瘦小,都不愿意聘用我,我睡过桥洞,捡过垃圾,也曾迫不得已小偷小摸,想过轻生……
直到这天在江北码头与幺叔相遇,他看到我先是惊愕:“你——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然后是嫌弃的表情,短暂愣神,开着口没有吐出声音,然后他神情转变得柔和,带着安慰语气说:“你来这里,以后我们叔侄两人也有一个伴——”
和幺叔的相遇,我想起了他以前的种种过往,想起曾经包括我在内的家人对他的种种责难,然后再到我也同他一样遭受家人的责难
我有冲上去拥抱他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