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〇〇九年的寒冬,赵富贵已在横浦村连续租房打工十载。自从来到横浦,他的生命好似售卖给了码头,生活被工厂的生产链条牢牢焊死。他成了挣钱养家的机器,每天早上睁开眼睛就能看到码头卸载不完的货物。
早上六点半,床头的闹钟硬生生将他从睡梦中拉拽到了现实。赵富贵用力揉了揉眼睛,窗外还是黢黑一片,没有一丝丝光亮透到屋内。屋里幽静无声,好似一切鲜活的气息都被寒冬冻结,口里呼出的热气才接触空气就凝成了细小的水滴。
昨晚加班到很晚才回来的赵富贵,脚都没有洗倒头就睡着了,他轻轻挪动一下身子,身上的骨头接连发出几声轻微的脆响,全身酸痛,大脑也跟着从眩晕中醒来。他弯曲左腿轻轻撩开被子窄窄的一角,冰冷刺骨的寒气顺着空隙钻了进来,冻得赵富贵又快速将腿缩了回来。
尽管不愿意起床,但他还是紧接着果断掀开被子,急匆匆去了工厂。他不敢停下来,远在上岭村的一家人,都指望着他年底带回去的血汗钱过活。妻子凤儿在岭上照顾年迈的老人,两个儿子在县城读高中,赵富贵从不敢想自己不工作,不在外打工家里会生活会成什么样子,生在上岭,他没有选择。上岭土地贫瘠,又没有产业,要想家里日子能凑合着过,孩子读书有钱交学费,作为家里的男人,他只能选择远走异乡……
眼瞅着就要到年关,但赵富贵今年对回家过年很是纠结,他没有做好同时面对两段感情的准备。母亲和妻子都给他打过几次电话,说,让他早一些回去,不要等临近过年那几天才归家,大雪封了山,再想会上岭那就难了。早点回去还能在家多休息两天,陪陪家人。
晚上下工后,赵富贵一个人待在狭小的出租房里,想起那天不辞而别的莺红,过往的生活画面场景也清晰起来。
这些年以来赵富贵在北仑区换了四五家公司,人却一直住在横浦村,原因无他,这里租房便宜,一整年租房费用也就是两千出头。房子是小了一些,一间小瓦房:一间卧室,一间厨房。房顶有些地方瓦片破损了,房东把部分瓦片换成了成本更低的石棉水泥瓦。在院子里瞭望,屋顶白一块黑一块的,好似旧时穿的补丁衣服。天下大雨,雨点声噼噼啪啪打到新换的石棉瓦上,屋里人觉也睡不好。尽管房子破破烂烂,外地来打工的人却愿意住在廉租房里,每年能省下不少血汗钱,能将省下来的钱寄回去给家里人置换一身衣服。
几年前富贵就听周边住的人议论,说,这里房子要拆除了,政府要重新规划。我们去哪里租这么便宜的房子?听到大家议论,富贵也跟着担心,心里想,要他能阻止政府拆房那该多好!这里旧房子拆除了,对当地的人没有影响,本地人早已经在开发区买了新房。但他们这些打工人只能到其它片区租房,其它片区的房子打工人都不愿意租,租房子能少花一分钱,上学的子女的餐盘里就能多加一片肉。
但房屋改造又是历史趋势,不是哪一个人能阻止的。赵富贵心里难受,在这里打工十来年,不要说买房,连好一点的房子都不敢租。他在这里辛苦付出十几年,也不奢求能同本地人一样阔气地活着,他只希望……
富贵观察过,在周边租房的大多是在码头干苦力的,大多来自西南地区,这些年在外走南闯北,世界各地的口音他都能分辨出来。租房里有好多他这样的假夫妻,看着像夫妻,但这里住着的大多数都只是临时凑在一起的假夫妻。
在这里,一男一女两个打工人临时组成家庭的情况很常见,一方面是为了节省开支,男女双方可以均摊房租,一起生火煮饭,降低生活开支。在外辛苦一年到头,谁不是为了能给家里多存两个钱呢?还有就是身体的需要,人尽管是高级动物,但也还是脱不了动物的本性,都有生理希求,临时夫妻能满足身体的欲望。反正男女双方来自不同地方,互不干涉对方家庭,打工回去后家里人也不知道你在外面打工的生活底细。
但事事有风险,临时夫妻怕遇着熟人走漏风声,怕两人在一起日久情深,互生情愫,影响两人的原生家庭。
赵富贵和莺红两人已经在这里搭伙过日子六七年了,两人生活分工明确,彼此依赖对方,心灵上早已经超越临时夫妻的禁忌,不上工时两人像夫妻一样一起进进出出,下工后还是像夫妻一样一起计算着生活在一起的柴米油盐。他们的感情更胜多年生活在一起的夫妻,正是罩上假夫妻这一层面纱,他们生活里多了一些刺激,也多了一些新奇……
去年冬天,二人心里就隐隐不安,好似对后来的情况有预感。
这天早晨,赵富贵起床后,用力拽了拽被子压着的外套。莺红突然从熟睡中惊醒,也不知道她梦到了什么,脸上还有一些惊慌,她坐起来,用手揉揉眼睛说:“晚上下工早些回来嘞!我给你炖猪蹄,——还有,多带一件厚衣服,天冷哦!中午打盹休息,把衣服换了,汗水浸湿了容易感冒。”莺红开始这个月的调休,一月休息三天,不上班的莺红自然而然在家里担起了家庭主妇。
莺红是少数民族,说话尾音拉得长,声音听起来甜脆而不腻。赵富贵“嗯”了一声,对莺红挤了一个微笑,往上身套了厂里统一定制的大衣,接着转身到墙上的绳子上取棉袄,绳子被两面墙上的两颗大钉子死死拉拽着。赵富贵将棉衣搭在肩膀上,向莺红招了招手,跨出了房门。
这些年,赵富贵已经习惯了生活里有莺红,尽管两人的关系见不得阳光,莺红却在他心中的位置越来越重要。莺红在一家化肥厂里上工,平时几乎都是准时准点下班,到出租房的时间往往比富贵要早些。富贵在码头搬卸货物,加班是常有的事,往往临近下班又遇着托运来货物,要等所有货物卸载完才能下班。
下班回来,赵富贵刚转进租房的小巷,巷子里飘着一股熟悉的浓浓肉香味。他推开外面院子摇摇欲坠的木门,进入院子,院子的横杆上晒着几件衣服,衣服上的水没有拧干,布料上留下了一层薄冰。赵富贵将上工穿的鞋子撂在门口,推门进入房间。屋内雾气氤氲,混杂着肉的香味,电磁炉上的高压锅滋滋冒着气。听到富贵进入院子的脚步声,莺红已开始在屋内摆盘端饭。进屋后的赵富贵在屋内来回窜动的莺红屁股上捏了一把,笑嘻嘻地跑去给高压锅放气。饭后富贵习惯性地小酌两杯烈酒,莺红主动收拾杯盘残菜。屋内装饰不多,三十多平的出租房虽有一些拥挤,但收拾得整整洁洁,给人温馨幸福感。
出租房原本是横浦村一家人的住房,中间是堂屋,两边是房间。房东为了出租方便,从房子中间垒了一面墙,将房子从堂屋中间一分为二,包括屋前的院子也被划分成了两块,一套房子变成了两套。堂屋隔开部分被改成了两套房子的厨房,隔开后的房子面积变小了,但房东出租方便。但上厕所却不怎么方便,周边十多户租客共用一个公厕,公厕又不分男女,一次只能上一人。每天一大早厕所前就排起了长龙。早上为了节省时间,赵富贵几乎都是在厂子里上厕所。
赵富贵心里也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依赖上莺红,最初的相遇也只是一场偶然,两人同乘坐一辆客车来浙江,在转车的途中,两人都上错了车子。在车上两人东一句西一句聊了起来,得知彼此的目的地都在浙江北区……
二人开始在一起生活的两三年里,双方在心里达成默契,都不过问对方具体家庭情况,对彼此的家庭情况也不怎么了解。只知道莺红来自广西百色市,富贵来自贵州,双方都在外面打工多年。
后来,大家开始使用手机,莺红也买了一个翻盖的手机,有一段时间,家里男人频繁给她打电话。有一次莺红一个人悄悄跑到租房外去打电话,在屋外一待就是一个多小时,回来两眼红肿,很明显是在外面哭过。莺红不开口说家里的事,富贵也不好主动开口,只能不咸不淡地说,你还好吧!家里出事了。尽管两人互不问对方家里情况,但在一起时间长了,总能不经意间听到对方的电话内容,对彼此家庭情况大概有了一个认识。但还是互不打探彼此的家庭情况。
莺红没有回答赵富贵的关心,衣服也不脱就钻到床上被子里,默默地啜泣。富贵也没有真想要得到莺红的回答,也不知道要怎样安慰她。富贵上了床,从身后轻轻抱住她。两人最初走到一起是因为身体的本能,平时也常通过肉体碰触释放压力。每次莺红与家里男人吵架后,对性的索取更热烈,好似报复家里不懂得怜香惜玉男人,又好似要惩罚同样作为男人的赵富贵。翌日,赵富贵起床瘫软无力。莺红则会情绪稳定,依旧去上工。两人对昨天发生的事情默契地选择遗忘……
零九年的这一天,赵富贵有一些慌神了,莺红与家里人在电话里吵架,争吵很激烈却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富贵在出租房里洗衣服,打扫卫生,给她端盆倒水,他想为她做一些事。也许是不想让富贵担心,也许是不想让富贵知道家里情况,莺红讲着电话边哭边往外走,那天夜里她在屋外待了很长时间,回出租房一句话也不说,电话铃声却还是一直响不停。——富贵隐隐听到电话那头怒骂声,贱人,是不是在外面有野男人了。给老子滚回来,回来离婚……。
莺红把电话关机后一直哭泣不停,直到午夜情绪才渐渐平静下来。那一夜莺红在赵富贵身体上疯狂发泄。赵富贵几番折腾,也许是太累,下半夜睡得像死猪一样沉。第二天起床他才发现莺红消失不见,出租房里莺红衣服也都打包走了。夜里赵富贵并没有听到莺红起床声音,他坐在床上发呆半晌,大脑昏昏沉沉的,身体软弱无力。他猜测两人的关系可能被她家里人知道了。但想想又不应该啊!浙江这里距离广西莺红家千山万水,没有知情人传消息,正常情况下老家的人不可能知道……赵富贵想不通,索性不去想,换好衣服往公司赶去,心想也许下班回来莺红就回来了。他心里烦闷,知道他们这种不明不白的关系,很难有好聚好散的,更别说好的结局。
下午还没有下班他就跑了,这是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提前下班。赵富贵匆匆忙忙赶回住处。看到出租房的门还是锁着的,他期待的心情顿时就沉了下来,但心里还存有一丝侥幸,有可能莺红只是临时外出了,也许打开门她的行李都搬回来了,现在她可能还在菜市场买菜的路上。他看了看时间,还没有到莺红下班的时间,也有可能在厂子里还没有回来。
赵富贵从兜里一把抓出房门钥匙,左手紧握着门锁,右手用钥匙桶锁孔,连续通了三次才将钥匙插入锁眼。随着房门啪的一声拍到墙上,屋里的情况清楚映入眼前,屋里还是同早上出门前一样,被子在床尾卷成一堆。左前方墙上紧绷着的黑色晾衣绳上只有他的衣物,两颗大钉子深深扎在两面墙上。
也许是之前租房子的租客扎钉子的手法不专业,钉子固定得很牢靠,但钉子下的墙皮脱落了两大块。挂衣服的绳子黑黝黝的,赵富贵也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只知道是莺红在一个旧物摊上买的。赵富贵记得当时买绳子的原因是屋子里刚好需要这么一根绳,且摊主要价便宜,一元钱就买来了。回来后两人还用力试了试,绳子很结实。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赵富贵还用屋里的菜刀在绳子的一端上砍了一刀。传出一声金属碰触响声,菜刀卷口了,绳子却安然无恙。
赵富贵盯着墙上露出的两顶钉帽愣愣发呆,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不知道墙上的两点怎么能承受两人一年四季换洗衣物的重量。
——他心不在焉地往租房外走去,鬼使神差地来到莺红工作的厂子门前,从兜里掏出一支烟递给门卫。门卫看上去六十左右,也不知道是厂子里哪一位领导的亲属,用眼睛斜瞟着他,语气生硬地说:“干嘛?找人还是办事?”赵富贵赶紧掏出打火机,给门卫点上手里的香烟,说:“我是谢莺红的家属,来——接她下班。”门卫眼里闪过质疑,语气明显缓和了一些:“工人还没下班,你真是她家人!”门卫看看手里的烟,还是抽出胸前的对讲机,喊了一句:“仓库——仓库!厂里有谢莺红这么一个人吗?有人找,收到请回答。”对讲机里嘟嘟两声,回答说谢莺红今日没有来上班。
赵富贵继续往菜市场方向走,以往只要下班他就能有一口热乎饭吃,也不操心平时买菜买米买油的琐事。他只要负责每年把房租按时上交,看看水电度数,每月将水电费交给房东,其它的事几乎都不过问。赵富贵也不会下厨做饭,从小就不下厨,最多也就是在地里干活回来,母亲姐姐们做饭,他肚子饿得实在难受,才会帮忙打打下手:洗洗菜,烧一会柴火。
赵富贵与莺红在一起时,做饭的事都是莺红一个人做。他们只在出租房里吃晚饭,早餐和中餐都各自在厂里吃。赵富贵从不一人单独去菜市场,在上岭家里生活有媳妇安排,出来打工有莺红照顾。如果遇到莺红上夜班,他要么出门走两百米,左转到街口花五元钱吃一碗粉,要么回家简简单单煮一碗面吃。
菜市场里人声嘈杂,卖菜的小摊贩将摊位几乎挪到了菜市场外的马路上,各式各样的蔬菜堆在地上和小摊上。菜的品种很多,但细看都能发现菜都不新鲜,蔬菜的叶子都蔫了,应该都是从外地运输过来的。赵富贵对各种素菜的价格他早已经忘完了,卖菜的摊主要多少价,赵富贵就给多少钱,也不知道买的菜回去能否搭配出自己喜欢吃的菜。
赵富贵用手指着摊位上菜,低声说:“大姐,这个菜多少钱。”
“啥——菜?”老板面前堆着四五样小菜,用手比画着说,“空心菜吗?七块。”
“对!嗯……都包好。”赵富贵知道的菜名不多,很多菜看着熟悉,也吃过,但叫不出准确的名字。他只记得莺红经常做的一些蔬菜,他也喜欢吃空心菜。老板也是一愣,平时很少遇到这样的买主,一口价也不还,也许是心里过意不去,菜称好装袋后,菜摊老板又往袋子里多装了一大把蒜进去。
挨近的摊位商贩看到赵富贵如此“豪爽”,便卖力向他吆喝。赵富贵顺着摊位往前走,菜市场还没逛到五分之一,手里空心菜、西兰花、白菜、莴笋、四季豆……提了几大袋,这才想起一样配料都没有买,兜里的现金已经用完了。这时他才知道平时莺红买菜的不容易。
把菜拎回出租房,赵富贵感觉比白天上班还累。各种菜分开都见过,却不知道要如何将各种菜变成美味的菜肴。炒空心菜时,看中菜蓬蓬松松,放到锅里一大堆,他怕炒不熟,先往锅里加了水,火开太大,锅里的水太少,菜很嫩,没一会儿锅底的菜就煮过了。锅边的菜叶子发出滋滋声音,水没有淹着的部分很快就焦煳了,反复试了几次,都失败了。赵富贵失去了做饭的耐心,把菜倒往垃圾桶,炒菜锅咣当一声丢到灶台上。他拉开橱柜取出平底锅,再次加水煮面。
面还是以前吃的面,煮面的方式也一样,但吃到嘴里寡淡无味。莺红的不辞而别让他慌了神。这些年,两人平时好似家人一样朝夕相处,就是有短暂的分离,但都是两人事先有商有量,约定归期。
但这份情感也让赵富贵感到矛盾,这些年随着见不得光的感情升温,赵富贵对家人的愧疚也与日俱增。对莺红的感情和家人的愧疚,像出租房墙上的两颗钉子,将人牢牢锁住,无力挣脱。对家人是厚重的责任,赡养父母的责任,养育子女的义务和对妻子扛起家庭的愧疚。出租房里的情感和对家人的感情同时存在……
二
一九八八年,那年赵富贵十八岁,他同村里的其他人一样,领到了他的第一份成年礼:从上岭村到外省的务工通行票。
上岭村隐没在云海里,村里每户人家土地都不多,土地粮食产量很低,在家的农民一年守着贫瘠的土地也只能勉强混一个温饱,要想生活过得好就只能外出打拼这一条路。村里多少青壮劳力对外面的世界抱着幻想,都想外出大展拳脚,但外出了才知道没有自己施展才能的平台,到外面后才知道,他们只能作为城市的最底层人,每天都有干不完的繁重的肮脏的体力活……
青壮劳力外出打工是上岭村的无奈之选,外出虽辛苦,但能勉强让一个家庭在农村活得体面一些。上岭近些年以来形成的“风气”,村子里家家户户相互攀比:比家里人一年在外能挣多少,比谁家的房子修建得好看,家里的老人也顾不上子女在外务工吃多少苦,具体是做哪样。让人感到惋惜的是村子里没有攀比子女读书的。大多数家长都觉得自己本就是泥腿子,很难从鸡群里养出金凤凰,村里大多数家长只看到眼前的窘境,在历史的某个阶段忽视了子女的教育问题。
直到数十年后,村子里到外打工的这一帮年轻人成家了,在外吃了没有文化的亏,大家才慢慢重视下一代的教育。逐渐每家每户把供养孩子上学当作家庭第一要务,现在村子里确实也出了不少的大学生。
八九十年代上岭村的男子,外出打工就是他们唯一的选择,年满十八都要外出务工。女子也没有更好的选择,几乎早早就嫁为人母。
女子如果是嫁到上岭、下岭两个村,成家后不会有外出的机会,村子里重男轻女的思想家家户户都存在,从小受家庭环境影响,女子很少读书,也不会从思想上产生反抗的情绪。妇女们一辈子的责任:在家里承担着养育子女,照顾年迈的公婆,种好家里几亩薄地,喂养好家里的牲畜……反正是成家后男女进行了分工,家里的大小事务都由妻子负责,过门的新娘往往没几年就都熬成黄脸媳妇。家里在外打工的男人只在村里有红白喜事和过年时节才回家一趟。年底,岭上在外务工的男人寒冬腊月回家过年能有一个完整的温暖的避风港,妻子在上岭真正顶着一个家庭的天嘞。
在外辛苦一年的丈夫,回家过年在家里能否说上硬气话,主要也是看你在省外打工一年回来兜里能掏出多少钞票,一打打钞票的厚度决定着回家后妻子对你的态度。年底丈夫打工带回来的钱厚实了,一家人对来年的生活也会更有信心。意味着来年家里孩子上学的学费、开春要买种子、化肥……家里的亲友来往的礼钱都有了着落,一家人能踏踏实实过一个好年。家里的媳妇也会对你投来崇拜的眼神,作为家里的另一半顶梁柱,你可以大声吆喝媳妇给你端茶倒水,让她给你跑前忙后,媳妇也不会有怨言,晚上久别的夫妻俩人恩爱有加。
但如果过年你兜里没钱,那你就别想过得舒心。不管你没有挣钱回来的原因是啥。妻子不会给你好脸色,遇上妻子脾气暴躁的,从外省回来过年的第一天就把家里闹得鸡飞狗跳,你要在第二年出门务工前就把家里安顿好,大过节的厚着面皮找亲求友给家里预备上一些现钱,脸上臊得见到熟人就想撒腿开跑。
赵富贵在村子里是一个例外,同龄人几乎都只读了两三年小学,只有他一个人硬是求着家里人让他读到了初二。后来,他清楚自己不是读书的料,初二那年眼见考高中无望,他才主动提出了回家务农。家里父母虽有一些惋惜他没有参加中考,但也乐见赵富贵不上学,家里还增加了一个劳力。后来,赵富贵在家干了三年的农活,成年后也跟着村里人外出打工去了。
赵富贵先后到广东、广西、上海、浙江等地干过苦力,他肯吃苦,又会算账记账。几乎到哪一个厂子都能得到老板的赏识,老板喜欢他的那一股子干劲。老板为了激励员工干活,赵富贵的工资总是比其他的工友要高一些。时间长了,厂子里的工友也不喜欢他,大家开始排斥他,工友觉得他在老板面前卖乖,有计谋讨好老板,认为赵富贵表面看着憨厚,其实内心狡猾着呢!将他视为老板的狗腿子。赵富贵也不在乎工友们对他的看法,在一个厂子时间长了,实在待不下去了就换地方。由于不和工友往来,一个人独处思考的时间也自然比其他工友要多,有时他会从厂子里的工人生活区带一些废弃的报纸回单位宿舍打发时间……赵富贵虽几年下来也存了一些钱。待过的地点多了,接触的人也多了,自然也长了不少见闻,想法与在大山里劳作的父辈们天差地别。他正为独自一个人的生活状态感到满足,欣喜自由能一个人自由地成长。他有自己想法,他渴望自由,希望能像大城市里的人一样幸福地活着,但他没能自由几年,生活也不会为那一个人按下暂停键。
刚满二十三岁的赵富贵,收到父母催促他回上岭村成家的信笺。信里说:
富贵!家里父母身体康健,无需牵挂。
唯有一事放心不下,日日牵挂,收信后急回上岭。
三月前托人带去的信笺是否收到。你已二十有三,早已到婚娶年龄。今父母已给你相中良人,家里已托媒人同女方家人谈妥,女子是下岭村李家凹子木匠李宝山独女,年方二十,姑娘名唤凤儿,人勤劳孝顺,身板子结实,脾气温和。
……
收到信后,速回,速回。千万勿错失良人!
1993年8月13日
赵富贵收到信笺已经是九月中旬。信笺的笔迹他最是熟悉,书信一定是村里小学老师张老师代写的。读小学五年级时张老师教过他们班的语文,富贵最是羡慕老师写的一手楷书,他曾私下苦苦临摹老师的字体。
有些话父母虽未在信里明说,但赵富贵怎么会听不出父母的言外之意:村子里说女孩子身板结实是说女子身体结实,屁股大,好生养孩子,且生养儿子的可能性也大。这是上岭村上年纪的妇人都相信的铁例。娶媳妇要屁股大的,身板子结实的,这样的女子既能干农活,又能传宗接代。
实际上父母的信里的另一层意思他也知道:李宝山是手艺人,一年四季都在给周边几个村子的农户制作犁耙,家里经济夯实,娶他家女儿以后还能继承丰厚家产。
李宝山就只有凤儿一个独女,凤儿学名唤李凤。赵富贵模糊记得念书时两人好像还同坐过一桌。只是凤儿读书时间不长,读到小学二年级就退学了。但凤儿已是上下岭村子里同龄女孩子中念书最多的人。
凤儿的母亲在生第二个小孩时难产走了,李宝山也没有再娶。那时村里的妇人生孩都在家里,也不镇里县城请医生,只需婆婆接生就行。
李宝山媳妇生老二时他正在下岭村子里给雇主老王家做家具,凤儿那时才四岁,整天跟着父亲在外瞎跑。雇主家儿子要在年底结婚,李宝山白天黑夜赶工做桌椅板凳,连续数天吃睡都待在雇主家里。
早上,李宝山媳妇从睡梦中醒来,感觉胯下黏黏的,妇人知道这是要生产的预兆。虽已经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但对于生小孩还是打心眼里害怕,上次疼痛的经历还清楚记得,几乎痛晕死过去,想到临产过程心很是慌乱。生头一胎前,村子里的老妇人们已经给她做了免费宣传教育,“女人嘛!生小孩最正常不过了,忍一忍就过去了,这是女人的光荣。怀上不用怕,像平时一样,该干那样就干那样!时间到了,自然瓜熟落地……”大家都知道,如果再让村里这群妇人们生小孩,那她们也许就不会这样轻描淡写地谈论生小孩了。
起床后妇人对婆婆说:“娘,今天别下地了,我要生了,肚子痛!”
正在用竹条编制成的扫帚打扫院子里的落叶的婆婆,瞅了瞅他,用轻松随意的口吻说:“把猪喂了,等哈娘俩去后山把那片玉米地里的草拔了。都是一小孩的娘了,别大惊小怪的。多动动,孩子来得快。宝山这两年命里注定要发,上下岭村子里来找他干活的生意都排到明年了,家里的农活是不指望他的了。我们作为家里的女人,不能给他拖后腿!梁子上那块地里的草比玉米还高了。”
儿媳妇心里很抗拒婆婆说的话,甚至讨厌婆婆将生小孩当作路边捡捆柴火一样稀松平常。但丈夫不在家,又不能与婆婆拌嘴,尽管心里不愿,还是跟着婆婆下了地。
在地里忙活半天,肚子绞痛得厉害,臀部和两只大腿都被羊水浸染成红色。婆婆这才意识到儿媳要生了,婆婆是经历过大事的人,见儿媳的样子也不心慌,她已经做好在地里给儿媳接生的心理准备。眼看儿媳行动不方便,她那一把老骨头又不可能扶背儿媳,她让儿媳到地边上休息,婆婆从地埂上扛往年的玉米秸秆铺在地上,将儿媳扶到玉米秸秆上。婆婆依旧回到地里拔草,直到媳妇嘴里发出痛苦的哀号。她才蹲守在一旁,嘴里喊着用力,用手不停揉搓儿媳肚子。儿媳妇痛得满头大汗,口里不停叫喊着。婆婆说:“别叫唤了!孩子不出来是前世父母欠孩子的债,等孩子折腾够就出来了,你这样大声叫唤反而把山里不干净的东西招来了……”婆婆一直在一旁唠叨。媳妇痛得熬不住,说让去镇里请医生。婆婆说村里就没有请医生的先例,女人家怎么能让那些洋大夫翻来弄去,这不是羞死先人……
一直到下午三点多,儿媳妇早没了力气,孩子露出了一只脚。婆婆又饿又累。儿媳妇脸色煞白,口里出气多进气少,身体下的黄土沾着血水,黑中透着鲜红。婆婆这才着急了,嚷着去找人喊儿子李宝山回家。
等婆婆折返地里,儿媳妇已经彻底断了气……
凤儿早早没了娘亲,娘亲的离开对她影响很大,活泼机灵的小姑娘从母亲离开那年起,人变得内向少话。父亲也不与奶奶说话,平时家里静悄悄的。凤儿很小就跟着父亲操持家务,懂事贤惠的名声上岭下岭的人都知道,凤儿十七八岁,上下岭村子里到她家里保媒的人提破门砍。
凤儿在进赵家门前,她也没有怎么接触过赵富贵,小时读书的记忆也模糊不清,平时在岭上遇到也只是互相打一声招呼。李宝山之所以同意这么亲事,完成以来赵家找的这个保媒的人。赵富贵保媒的人是凤儿的幺舅,平时与凤儿家往来频繁。幺舅说,赵富贵人踏实,孝顺父母,在省外打工,脾气好的称赞的话语,她偷偷在门缝里听了不止一次。
凤儿一家人也相信幺舅的人品。夜里,父亲私下问凤儿的想法。凤儿低着头,只顾往土灶里添木材。盖在锅上面的盖子被热气顶了起来,“叮当”响不停。凤儿用沉默来回答父亲的发问,父亲在鞋底上抖掉烟嘴里的烟灰,半晌后,落寞地低声说:“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放心。爹会好好给你把关,这些年苦了你——。你出嫁,家里的积蓄我都拿出来当陪嫁,这些都是你和爹一点点苦下来的。”
“爹——爹,说啥呢!我不要你的钱。”凤儿猛地抬起头,眼里闪着泪花,撇下吹火棍,用带着生气的语气说。
李宝山愣了愣,将背转过去对着女儿。“咳……咳!我有手艺,钱没了可以再挣。不能让你过去受委屈!——爹,以后还得靠你们年轻人过活——,赵家小子人还可以,也算半个读书人,比起上下岭的后上,也算是能人,以后日子应当不会差。”他不看女儿的表情,女儿也看不到他的脸,心里一阵酸楚,女儿的懂事让他感到欣慰,妻子走得早,凤儿很小就学着操持家务,这些年这个家依靠女儿才能撑起来,他觉得对不住女儿,是他没有照顾好家,让女儿从小就没了娘亲,女儿从小跟着他过了不少苦日子。
赵家送来聘礼的那一天,凤儿看到赵富贵走在一帮子亲友的最前面,肩膀上搭着红绸子,他身后一帮人端着白面、大米……。赵富贵身材魁梧,面孔轮廓清晰,刚毅中透着聪灵。那天凤儿一直躲在厨房里,有空闲就从门缝里往外瞅。她看到赵富贵不怎么与大家说话,似乎不是很开心,她还以为赵富贵是像她一样紧张才不说话。
来帮厨的婶娘,满脸堆笑打气说:“凤儿!不要从门缝里瞅人嘞,将人看扁了。早晚是一家人,大大方方出去招呼一声……”婶娘还用手拽凤儿,假意要把她往门外送。羞得凤儿不敢再看赵富贵一眼。
三
二零零九年底,赵富贵还是回了上岭过年。
莺红的不辞而别,赵富贵心里感到很是失落,同时,也感到莫名其妙的轻松。他不再被动处在莺红与家庭之间,不用在家庭与莺红之间做选择。回上岭前,莺红电话欠费停机,不知道要如何找她。富贵索性不去管,控制着自己尽量不去思考关于莺红的点点滴滴。
莺红的消失让赵富贵消沉了一段时间。他一人下工回到宿舍,总能看到莺红的身影,心里闷得慌。为了逃避内心的空寂和思念,他一连一个多月,主动申请在厂子里加班,每天工作十几小时,下班后往往倒头就睡。
富贵想用忙碌来麻木自己,让自己不去想莺红,不思考与莺红的关系。既然莺红走了,那他也要试着走出过去,应对好眼下的生活。年底,赵富贵与厂子里管事说了一声,提前半月回家过年。
对于上岭这一个家,赵富贵是愧疚的,特别是对媳妇凤儿。凤儿嫁到赵家快二十年了,赵富贵在省外打工二十多年,两夫妻每年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过年富贵在家里待的时间稍长一些,有时能在家十天半月。赵富贵对妻子更多的不是爱,而是愧疚。他一直觉得自己的婚姻是父母一手包办的,在刚结婚那段时间他甚至有些抵触凤儿。当然,他也没有将心里的想法对凤儿说,他觉得凤儿也是包办婚姻的牺牲品。赵富贵希望像大城市里的人一样,婚姻自由,能谈一场自由恋爱,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对着自己喜欢的女子表白。然而,妻子这些年对这个家的付出,让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对不起凤儿。但他确实做了对不起凤儿的事,把自己陷入另一段感情旋涡。
凤儿从嫁到赵家那天起就被这个家庭牢牢锁住,生育子女,照顾家里老人,应付村里礼来礼往。凤儿这些年以来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本地小县城,家庭琐事绊住了她的脚步,也限制她的想象,脑子里不是柴米油盐就是儿子父母。
上岭的习俗,村子里有红白喜事在外省打工的人都要回来参加,尤其是白事,无论你距离上岭多远,你都必须赶回来。不然等你家里有事,别人都会选择袖手旁观。
赵富贵是接到父亲走了的消息才从浙江赶回上岭的,等他到家,家里的一切都已经安排明白。富贵记得父亲走的那一天凤儿哭得最多,他反而心里没有多少痛苦,他像一个旁观人一样看着凤儿忙出忙进,阴阳先生和来帮忙的亲友要找个大小物件都要问凤儿。这些年家里的那样物件放在哪里富贵根本不知道。
富贵父亲是脑出血走的。父亲在自家门口的小麦地收小麦,干活的间隙,蹲在地里用孙子作业本卷叶子烟抽,抽完后将烟斗在地埂上磕了磕,倒掉烟灰,收好竹烟斗。放眼望着枯黄的小麦,想着趁天气好,急着起身干活,刚直起身子,麦地四下摇晃,眼前的变得黑黢黢的,身体直挺挺倒在拂过麦浪的热风里。
听到凤的嚎叫声,在旁边麦地里干活的老中医“徐半仙”,赶过来看了看,颠簸着跑回家里取了一粒小拇指大小的黑色药丸给父亲服下,让凤儿及时送县医院抢救。
权半仙药丸的方子是祖传的,听说祖上是唐朝的宫廷御医,药丸的功效专治疑难杂症,危急时能给病人吊着一口气。药方一代代人传了下来。文革时期因这个药方徐半仙的父亲没有少挨批斗,被抓到岭上的大山里开荒,最后被毒蛇咬到小腿而死。当时大家都以为“徐半仙”家的药方断了传承,纠察队才放过了他一家人。后来政策变了,徐半仙家的药方又现世了。徐半仙也开始给村子里的人看病,但就是不给当年批斗过他家的那几房后人看病。
赵富贵的父亲是幸运的,在上岭这种偏远的小村庄,得徐半仙家祖传药方吊住性命,父亲命是保住了。送到医院医生都说这是一个奇迹,脑出血病人能从上岭那么远的地方坚持到县医院。医生听说了情况,抽取了父亲的血液化验也没有一个结果。医院的领导第二天就派人到上岭套取药方,但徐半仙死活不愿意交出药方,最后这件事就不了了之。
不幸的是赵富贵父亲成了植物人,说话都是吞吞吐吐的,吃喝拉撒都需要人护理,在家里床上躺了三年多才离开人世。每天需要有人守在床边,几乎每天都要给他擦洗身体。尤其是夏天,天气酷热,一天父亲要喝很多水,喝了就尿;拉屎也不会叫人,床垫黏黏糊糊臭烘烘的。
父亲走的前一年,赵富贵的两个儿子还在县里私立学校读中学,正是要用钱的时候。他又不能一直闲在家照顾老人,在家里照顾父亲大半年后,他依旧到省外打工,照顾老人的重担全落到凤儿身上。一年多下来,凤儿瘦了十多斤,经常熬夜,两只眼睛周边黑了一片,人也憔悴了不少。
家里办白事的那几天里,凤儿哭了很多次。尤其是父亲被抬上山的前一天夜里,凤儿哭得最惨烈。上岭赵姓家族所有孝子都跪在堂屋外泥巴地上听祭文。孝子们头包白帕,身披白色孝服,白花花的一片。大家全低着头,人群里能听到窸窸窣窣的哭泣声。念祭文的先生用哀痛的语调读道:
父亲啊!——您在家里一躺两年多啊!
孩子在您床前端屎又倒尿,子女盼您早日康复好,您却撒手人寰先走了!
父亲啊!操劳一生未得清福享——,地府无情三更来勾魂,万般不舍一命呜呼去——。
愿您此去西方得往生……
赵富贵、凤儿跪在最前排,近前就是烧纸钱的火盆,火盆后面是父亲带着笑容的黑白相片,一口黑漆漆的棺木紧挨着相片
风卷起远处山丘上的招魂幡,发出噗噗声响。凤儿的哭声越来越高,阴阳先生的念诵声和凤儿的哀号声此起彼伏。跪在富贵身旁的两个儿子也跟着哭了出来。也许是死后的父亲泉下有知,凤儿面前烧纸钱的火盆前数次凭空掀起风漩,漩涡卷起地上的纸钱灰烬,一直在凤儿一人面前舞动。好似在安慰凤儿,安慰她不要悲伤;又好似要扶起跪在地上的凤儿,告诉街坊邻居,凤儿辛苦了,不需要再跪在地上。
凤儿哭得更大声,哭声悲天恸地。她面前的漩涡也随着哭声转得更快,然后又渐渐慢下来,一直盘旋在她面前,好似长者用手轻抚晚辈的头发。
我们不知道凤儿的哭声是因悲痛过度,还是生命得到解脱。哭晕厥的凤儿伏在赵富贵怀里。四十出头的,如今已是白发丛生。她的一生都在围绕着家庭忙碌,出嫁前如此,嫁到赵家后更是如此,把他所有青春年华都付给了家庭琐琐碎碎。生活无论多艰苦,她没有向丈夫抱怨,没有想过逃避,也没有想过要走出上岭的山山凹凹追求自己的幸福,她的思想在娘家就被上了枷锁。
夜里,富贵抱着凤儿,他不知道如何安慰凤儿。他知道,对于未走出上岭的凤儿,这个世界是不公平的。凤儿不会像莺红一样撒娇,身体好似男人一样结实,她手掌里茧子比她丈夫还要厚实。她从不会要求自己的男人带着她上街赶集,也不会缠着男人买东要西。
赵富贵心里清楚,对凤儿的更多的是愧疚,而不是爱情。爱情对于他们这一代人是珍贵的,不是家家都能拥护。夫妻两人能走到一起,更多的是巧合和父母的安排。
赵富贵自从在外面有了莺红,偶尔回上岭,晚上夫妻之间行房也像是各自在尽义务,凤儿尽妻子的义务,赵富贵履行丈夫的职责,匆匆了事,相互之间又陷入呼呼大睡。
赵富贵不知道凤儿对他的是不是爱,但赵富贵知道他对凤儿的更多是愧疚和家人的亲情。
在上岭,赵富贵夫妻俩无疑是村子里的模范夫妻,村子里的人没有听到过两口子争吵,也没有看到过他俩拌嘴。妻子在家任劳任怨,孝顺父母,两儿子懂事听话;赵富贵在外踏实肯干,年年都能往家里带回厚厚的钞票。
但自己的情况只有自己知道,家里没有了爱情也没有了争执更没有了活力。他有时甚至觉得常拌嘴的家庭是多么的幸福,羡慕那些妻子会翻旧账家庭……
有时他分不清楚,凤儿与莺红谁才是他真正的妻子;分不清与谁在一起才是搭伙过日子,有时甚至觉得与莺红在一起才是一对真正的夫妻,但又不敢对外界发出一声呐喊……
四
二〇一〇年初,赵富贵用蛇皮袋装了两块腊肉,翻过数座山岭来到镇里,在镇里搭乘客车到县城,又从县城坐大巴去浙江,由于从县城到浙江没有直达车辆,大家坐的都是私人大巴车,也不用到客车站购票,出发前谈好价格,付完钱,客车司机几经转包换车将你送到目的地。从县里到浙江,路途中要换乘三四次车子,尽管这条路赵富贵已经坐过几次车,但每次中途换的车和司机都不认识,在路途中上错车是常有的事。
客车司机怕被正规客运汽车举报罚款,每次让乘客换乘车子的时间很短促,他们也不管中途乘客是否上车,反正大家在县城起点上车时已经付了钱,一路偷偷忙忙……一路弯弯绕绕,上车下车。从老家到横浦村用了整整三天,长时间的久坐,双腿肿胀。
到出租房小院,赵富贵看到房门没有上锁,当时心里就是一惊,以为有小偷撬锁。出租房里虽没有啥贵重的物件,但这些年在这里打工买的衣裤、炊具都还在房子里。
赵富贵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脚踹在门上,咣当一声,听到屋内插削被弹到地上。门打开,他愣住了,看到莺红从床上立起来,脸上带着笑容如鲜花绽放。赵富贵还没有回过神来,莺红已扑到怀里,紧紧抱着他。赵富贵这一段时间被忙碌冲淡的记忆一下子也涌了上来,扛在肩上的蛇皮袋啪的一声掉到地上。他想动手推开莺红。莺红这段时间的不辞而别,他已经下过决心,要斩断这一段畸形的“爱恋”。想起了老家的凤儿,对家人的愧疚也就随之而来。
赵富贵双手刚握住莺红的肩膀,胸前的莺红哭泣了起来,抱着赵富贵的手更用力了一些。原本要推开莺红的手也抱住了她。莺红哭着,不停地在他怀里磨蹭,半晌,哭声渐渐低下来,她说,她年前就回来了,一人在这里住了快一个月了,手机也在回广西的路上被小偷摸了,回浙江后又不敢给赵富贵打电话,很担心赵富贵一走就再也不回来。
莺红用鼻子闻着赵富贵身上的味道,主动用唇亲吻着赵富贵的脖子、脸、然后是嘴唇。用力吮吸着他的双唇。赵富贵内心的火被点燃,越是想回避,内心反抗越强烈。赵富贵心里另一个声音在呐喊,他这一生只有同莺红一起生活这一件事是他的自主选择,他的生活被家庭束缚,婚姻被父母安排,年复一年在外打工是对命运的低头,他别无选择。他内心很想遵从自己的选择活一次。——互相撕扯着对方衣服,两人好似干柴烈火,尽情燃烧生命,如同要在片刻的光阴里,将个人生命都燃烧尽……
莺红说,十六岁那年就嫁了人,生一个小孩。那男人是一个石匠,为人也还踏实,起初家里的生活也还过得去。让她没有想到的是好景不长,男人一次参加修路垒堡坎,他用大锤砸石头,被飞弹起来的石块弹中生殖器,从那以后下半身那东西就勃不起来。从那以后,男人的性格也发生了变化,常喊身体不适,也不外出干活,整日待在家里。早上起床就开始饮酒,酒醉后就家暴她。莺红实在受不了丈夫,出来务工,平时她也不愿意回广西老家。
莺红想着孩子在家还小,丈夫又不能劳动,只能在外拼命挣钱。她在外打工挣的钱干干净净,辛苦挣来的血汗钱几乎都往家里寄了。男人身体上的缺憾,加上莺红的常年不在家里,村子里难免产生一些闲言碎语,谣传她往家里寄回去的钱不干净,是她在外“卖肉”换取得来的。
丈夫原本因身体的原因,心里自卑是必然的,性格也变得多疑。在村子里时间长了,他也跟着相信莺红是在外出卖身体,干的都是羞死先人的事。那一年!莺红过年回家看儿子,丈夫将她往死里打,打完撵她出门,家门都不让她进。
但莺红为了儿子,这些年挣的钱还是坚持往家里寄回去。丈夫因不能劳动,后来也渐渐不问莺红的钱是怎么来的,但两人早已没有生活在一起的感情基础。之所以一直没有离婚,莺红觉得他离不开孩子,而丈夫需要她打工挣的钱来维持生活。
莺红回去过年总是来去匆匆,在家里时间长了,彼此都不知道该如何与对方相处,莺红常年在外打工也是对夫妻俩关系的逃避。
二〇〇九年初,身体不行了十多年的丈夫,在儿子的陪同下,怀揣着莺红这些年在外打工挣的钱去上海做了检查。医在他身上扎了一周的针,说身体上问题不大,主要是心理上的问题,给他抓了半月的药回家调理服用。从上海回来不到半年,他身体上的毛病果真好了。莺红丈夫还用她挣的钱去县里找“第三服务业”专业女士做了实验,身体果然行了。身体好了的丈夫重拾了信心,心里更嫌弃莺红。他果断与村子里马寡妇走到一起,还说莺红身体不干净,让她回去办理离婚,孩子他要,家里的存款也一分不给莺红。
莺红边说边哭,说,她自己太傻。这些年打工没有给自己存下一分钱,钱都往家里寄回去了!
赵富贵问,以后怎么办?莺红愤恨地说,我不可能跟他离婚,不可能让自己辛苦挣来的钱让他拿着去娶小老婆。要离婚不是不可以,至少他要将我应得的那部分钱还给我。孩子如今也大了,选择跟母亲还是父亲都尊重孩子的选择。
赵富贵听了莺红的陈述后,心里一阵莫名的难受,他在家想过和莺红彻底断绝的话始终开不了口。赵富贵甚至觉得肮脏的是他,一面是妻子对家庭的辛辛苦苦付出,一面是自己这些年在外面一直与莺红的缠绵……
莺红家庭破碎,赵富贵更不忍心这时与她提出要斩断两人的情丝的狠话。内心里他确实是爱着莺红的,但想到家里的凤儿,赵富贵内心全是自责,他觉得不能因为爱就抛弃作为丈夫的责任,他亏欠凤儿的太多。
看着怀里的莺红,赵富贵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口,那以后我们怎么办?话一出口赵富贵就后悔了,现在这样问莺红,他觉得是在逼着莺红做选择,同时,也是逼着自己做选择。原本还在说着家里情况的莺红一下子沉默了。两人这么多年以来一直不敢不问对方以后该如何,因为问了也很有可能没有结果,还将两人畸形的情感问题放到了明面上来,让两人不得不面对。
也许两人在心里思考过两人的未来,但也都知道很难有未来,两人平时在外面扮演得像一对真夫妻,实则内心一直在逃避,谁也不愿意先去捅破这层尴尬的窗户纸。赵富贵赶紧补充说,你就当我没有问,不用回答。
没有问之前两人可以相安无事,但问题一旦被提了出来,就会在两人心里一直刺挠着,挥之不去。
白天到厂子里上班,只要一有空闲,“以后我们该怎么办?”这个问题就会主动冒出来。富贵想给莺红一个好的结果,但他又做不出抛弃家庭的行为。莺红想与赵富贵有一个好的未来,但她知道赵富贵有一个完整的家庭,作为女人,她不想去破坏对方的家庭,也不想让儿子知道这些年在外面一直与其他男人生活在一起,不想在儿子印象里给他留下一个坏妈妈的印象,这样可能在孩子心里留下阴影。
但现在丈夫要离婚,如果真离婚了,她莺红将面临无家可归。那个家虽然她不愿意提起,但也能让她有所牵挂。她心里清楚赵富贵给不了她名分,她也不知道怎样争取这个名分。
这天下班回来,赵富贵看着莺红穿着火红的棉衣蹲在地上洗菜,盆里的热水往上升腾起一团团白色雾气,雾气绕过从房梁上低垂下来的电灯,飘到空气里,让屋里一切看起来都有一些模糊。赵富贵将安全帽挂到门后,摘掉手套,准备帮忙莺红洗菜。手刚到菜盆里,莺红一下子抓住了他的手。这时赵富贵才看清莺红脸上的两行泪水,当赵富贵凝视她双眼时,她眼里闪过迟疑。半晌,握住赵富贵的手力度大了几分,莺红好似下了决心,盯着他说:“我明天就走——”
赵富贵愣了愣神,不由自主地追问:“去哪里?”
“只要不在这里,去哪里都行。”
“为——为什么?”
“我们不能一直这样在一起,不会有结果……”
两人都陷入了沉默,屋里电磁炉上的水壶发出滋滋声响。赵富贵这时才看清屋里莺红的衣服已经用两个彩色的蛇皮袋子打包好了。墙上两颗钉子连着的晾衣绳上再次只剩下他一人的衣服。
这时房门被人从外一脚踹开,房门卷起的风将屋里的水蒸气吹开了一片空白。门口站着一个络腮胡的大汉,汉子攥紧拳头,面孔狰狞。赵富贵满脑子的情绪都被房门带起的劲风卷走了。他猛地一下子站起身来,用手指着大汉,正要呵斥,却发现莺红紧紧拉着他的胳膊,平静地对着门口大汉说:“怎么找到这里?我——我答应离婚”
这时赵富贵似乎才明白,站在门口不是别人,正是莺红重拾信心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