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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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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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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老去的脚步太快

进入秋季,黔地三天两头下着细雨,常将人困在屋里,心情很是烦躁。

这一天总算熬到了星期五,看了天气预报,接下来难得一连几天都有阳光。

让人没有想到时间过得如此快,我已经在兴义这座小城的同一家单位的同一个部门工作了整整十六个年头。我的父亲在这家单位的另一个部门工作了三十九年。两代人在这家工厂过着单位、家庭的重复循环生活。

每一周,我从星期一上班开始期盼着周五上班结束,盼望周末早一些到来;如此,我好能自由掌控我的生命时钟,而不是每天在城区过着重复机械的生活。

让我感到庆幸的是单位不安排周末值班,周末的两天休息时间让我觉得生活还有一点点颜色,现阶段的生命完全是依靠周六周日两天才能延续。

只要一到周末,我便带着家人到城边郊区做“心灵疗养”:当然,主要是我自己需要放逐。

城区里的环境让我感到很压抑,空气浓稠让人无法呼吸,只要有时间,我总想逃离兴义城区;去外地看看祖国的大好河山,展开双臂在山野上嗅一嗅大自然的气息。但我已经快十年没有出省了。一方面是每周两天的休息时间太短,根本出不了远的门;另一方面是这些年家里琐事的确太多,总有处理不完的杂事;自己兜里也没有存下几个零碎钱,哪里都不敢去。更何况,去一趟远些的地方回来,我还要靠省吃俭用来填补提前超支的经济窟窿,自然更不能出远门。但两代人都一直困在同一个地方又让我心里憋得慌。

当然,我想逃离城区,不是因为兴义这个地方不美。相反,兴义是气温宜居,美食种类繁多,城市生活节奏不快不慢,是一个理想的生活城市。

到了星期六这一天,我们一家人早早收拾好行囊出了门。

先是带着一家人到兴义万峰林多个网红打卡点转了一圈;到中午中午,一家人累得在车上呼呼大睡;下午,一家人在车上补足精神,带着孩子去了一块立着“忆农田耕”大字牌子的稻田体验生活。我带着读初中的两个儿子,大的念初三,小的一个今年刚升初中。我按人头每人交了二十元钱入场费,孩子迫不及待要去稻田割稻子;母亲和妻子则留在了田埂上。

稻田里已有家长带着孩子在嬉闹,从他们的着装上看,我知道是同我一样带着孩子体验生活的“城里人”。

站在稻田边上,看着黄中点缀着浅绿的稻穗追风逐浪。柔风带着稻香迎面拂过,拇指大小的青蛙跳过我还未黏泥土的脚面,发出低脆的“咕咕”声;泥鳅在田埂转角处新修了水渠,洞口平滑,里面还咕嘟冒着水泡。

从小在城里长大的两个孩子,下到田里,双脚陷入烂泥半天挪不动脚步;我虽能勉强行动,但人在稻田里仍是歪歪斜斜的。母亲面带慈祥看着儿孙两代人在稻田里的窘相,叮嘱我们要,当心,不要把衣服弄湿了;妻子则蹲在田埂上头也不抬地刷着手机,时不时发出“咯咯”笑声。

在稻田里不不到两小时,大儿子先受不了割稻子的苦,嘟着嘴,嚷着要回家;老二则玩得正开心;他撂下镰刀,用手在田里抓弄软糯的稀泥,满田里去捉乱窜的蚂蚱,还说要晚上带回去加餐。大儿子一再催要促回家,我好好的兴致也没了。我将手里的稻穗捆束好,放到田里的稻桩上,抬头生气地对大儿子吼道:“你们这一代人是享福惯了,一点苦都受不了。再割一小时,我像你们这般大时啥活不干?——要是你的爷看见,不抽你才怪。”

也许是我声音太大,自己家的孩子没有怔住,反倒吓着稻田里的其他小孩,他们好似在教室里受训的学生,赶紧低头认真干着活。

母亲在田埂上笑着柔声说:“小——桩!小声些,吓着孩子们。出来玩!怎么能较真。当年你父亲带你割稻子还不是同孩子们一样……”

我赶紧插话狡辩:“妈——!教育孩子呢!我哪里像他们娇气……”母亲也许是看出我的窘境,只是带着慈祥的笑容,用宽容、睿智的眼睛看着我。

……是啊!二十多年前,父亲当年还在厂子里上班,只要是周末,他也常带着我们到郊区玩耍。还是我身边的这片稻田,父亲每年必定要带我来体验割稻子的“乐趣”。只是父亲退休后再也没有来过这里,稻田依旧还是几十年前的那一片稻田,远处山脚下却多了些密密匝匝的白房子,田埂上窜动的人头也多了许多。

回想起来,大概是从读初中开始,我的脾性开展变得不受控制,遇事常对父亲使性子,总觉得自己的聪明胜过父亲,心里嫌弃父亲说话啰嗦,讲话不逻辑清楚;只要是父亲说的话,安排的家务,无论对错,心里总是抗拒的,也不爱同父亲一起出门——,现在回想起来,年少的自己真的聪明过了,根本不明白父亲的无奈。

玩手机的妻子肚子饿了,催促我们赶紧走;我不敢对妻子使性子,我只好带着孩子去水渠里踢水洗脚。秋天里,水渠里的水已经有一些微凉,水里鱼虾也不见了身影。母亲从兜里掏出几张干纸巾,递给我们将腿上的水擦干净,一家人驱车去远处的白房子吃饭。

车子开到将军山,马路边是连片的农家小屋。我们进了一家名为“蒋老二蛋炒饭”的店铺,店里十多张小圆桌坐得满满当当。

周边二十多家蛋炒饭的门面,我同父亲只中意的他家的手艺。老板蒋老二看着我们进来找座位,笑着给在临近门口的位置安放了一张小桌,他习惯性地问了一句:“兄弟!还是老样子啊?”

“嗯!蒋二哥,老样子,少辣,不放花椒”。蒋老二年龄比我大一些,我是他家店里快十四年的老顾客了。父亲没有退休前,父亲常带着家人来他家店里吃饭,后来父亲退休回老宅了,换我带着家人来光顾他家的生意。

蒋老二用手摸了摸小儿子的头,小儿子喊了一声“蒋伯伯”。哎!真乖。他又用手摸大儿子的头,大儿子却白了他一眼,吼道:

“干嘛!手油兮兮的,别碰我!”

“腾”的一声,我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大声责备儿子不懂事,伸手在他的后脑勺上拍了一记耳光。

“我不喜欢吃蛋炒饭,每个月都来这里,烦不烦!”儿子气冲冲往外走,人到了门口马路上又回头大喊,“以后别总让我跟着你出门,一点意思都没,来来去去都是这几个地方。”

我知道儿子是在为刚才在稻田里唠叨他的事生气。我可不会惯着他,深信男孩子管教不严难成气。老蒋早已经不亲自掌厨了,他的手艺两年前传给了他儿子,手上怎么可能有油渍。我又要赶上去踹儿子,脚都抬离开地了地面,老蒋赶紧从身后抱住我的腰,安慰说:“孩子还小,不要生气,大了就会慢慢懂事。”

妻子对于我们父子的争执见惯了,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怎么能这样跟爸爸说话!”她也不管还杵在马上的儿子,端着桌上的碗去蔬菜盆里夹凉菜。

母亲见我要真踢他的大孙子,则皱着眉头,说:“有事就不能跟孩子好好说吗?脾气怎么跟你父亲一个样,急性子。孩子都这么大了,一点小事就动手,都四十多的人了,脾气咋收不住!不记得在这里挨你父亲打的事了!”母亲说得我又臊由急,看到事不关己的妻子我心里更气,但不能对着她们生气……

老蒋回头对我笑了笑,我猜他是记起二十多年前父亲踹我的那一脚。二十多年前,还是在他家店里,父亲点了一家人的蛋炒饭;我偏不吃,要饿着肚子捱到晚上吃烤肉。席间与父亲拌嘴,情绪激动,我往桌上拍了一巴掌,不小心将父亲放在桌上的碗振落到地上。父亲当场就怒了,往我大腿上踹了一脚;我一跤摔倒在地上,还将旁边一桌女孩子的碗筷打翻了。当时正是好面子的年龄,臊得满脸通红。

实际上我知道父亲那一脚用力并不大,只是我想躲闪,脚下没有立稳。

父亲的那一脚,让我觉得在大庭广众下失了脸面,心里一直憋着气,连着几个月没有同父亲说一句话。那时蒋老二还只是他父亲的帮厨,如今蒋老二的儿子已经是这家小店的幕后掌柜……

晚上回来后,白天发生的事情一直在脑子里扰我清梦,久久难以入眠;从现在我儿子的身上看到了我当年的影子。现在的我能理解二十多年前的父亲在蒋老二家店里时的心情,也理解父亲为什么总爱带着一家人在郊区转悠,因工作和家庭父亲不能带着我远行,也因为兜里的碎银几两不能撑起一家人的自由。

现在父亲蜷缩在老宅里,父亲退休后回了上岭深山老林不愿意进城;听说老宅还是爷爷年轻时搭建的。老宅院子里种了几株老得只开花不结果的桃树,在读小学时暑假常在桃树下听母亲讲起爷爷参加抗美援朝的往事。

上岭老宅距离兴义城区两百多公里,岭上的住户早已经搬迁进了城,老宅四周数里地只剩父亲孤零零一人。母亲说要回去陪伴父亲,但我和妻子平时上班顾不上孩子,只好将母亲留在了城里。

老家深山老林,手机信号不好,父亲的电话时常打不通。

今年年初,我实在放心不下父亲一人呆在山里,打算将父亲强行拽到城里,父亲却死活不愿进城。我将父亲个人的生活用品都搬到了农用拖拉机上,他却躺倒在车前大闹,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同我回来。我实在劝不动他,很生气地撂下了狠话:

“老家穷山恶水,有啥勾着魂了,呆在这里,哪天死了都没人知道!”

父亲委屈得像孩子一样,老眼泛着泪光,语气里带着乞求,说:

“我——,退休那年,你爷给我托梦,让我回来。——我想守在这里,逢年过节给你爷爷烧些纸钱。你爷爷没有去过城里,他找不到你们的家……”最终无奈,我只能向父亲妥协。

想到父亲一人在上岭我更睡不着觉,半夜里还是忍不住抓起枕边电话给父亲打去,我想听听他的声音,至少确认父亲是活着的,安全的,电话那头却传来“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的回声。

我觉得父亲固执、自私,他怎么就不听劝!不替子女考虑。也许,当年的父亲也觉得我爷爷自私、执拗;现在,爷爷已经走了很多年,父亲却将我爷爷真正装进了心里,一直守住我爷爷生前住过的地方。

……深夜里,一人自己同自己生闷气,辗转反侧,在心里梳理着爷爷、父亲、我、儿子四代人的关系,好像对父亲的理解都是迟缓滞后的,不到父亲经历事情的年龄阶段就理解不了当时的经历事务父亲——;心里稍平静了些,细想,以前的父亲看我,同现在的我看着现阶段的儿子一样,儿子不理解父亲,却总认为父亲偏执……

也许,父亲这一生要等我走过了他走过的所有弯路,才能理解他的种种行为!

但父亲年龄始终比我大了二十多岁,注定我对他的理解永远是迟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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