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那是一个热辣辣的夏天,山野上的牛马都不得不饿着肚子躲到树荫下乘凉;而我却还在木瓦房的屋檐下,手里握着一把生锈的菜刀,忍受着高温,有气无力地剁着喂猪的黄蔬菜叶子。
那个暑假结束得太快,明天学校开始新一学期的报名,我将跨上小学四年级的台阶。昨天晚饭时父亲已经说过:“——明天在家好好喂猪,后天,去学校给你报名啊!”
心里正在烦闷之际,我听到一声口哨。抬头往院外看,我表弟头顶着用细树枝编织的遮阳帽,露出一个脑袋,站在我家院坎子下呼哧呼哧喘着气,一双圆滚滚的眼睛不断往我身后的房里瞟。看到表弟鬼鬼祟祟的样子,我既高兴他的到来,也好奇他怎么不大大方方进家里来:
“刚子,你干嘛?上来啊!”
“舅——舅——舅妈,在家没?”听到我放声喊他,表弟反而把头缩回了院坎下,说话的声音也小了很多。“没在,上山干活去了。”怎么奇奇怪怪的,我心里正纳闷,我原还以为是姑妈托他来给我爸妈带什么话,可转念一想,带话也不用偷偷摸摸的啊!
姑妈家距离我家不远,步行大概半个小时。那时的我们两家经常相互串门,我同表弟更是好得像合穿一条裤子,无论是我去他家还是他来我家,两人常形影不离。手里拿着用花果树削的剑或刀,幻想着自己就是金庸笔下的武侠人物,长大后必将仗剑闯天涯,成天在家“舞剑弄刀”的。大人忙了,顾不上我俩小孩,两人就找各种借口往对方家里跑。
“哦——!那就好。”表弟听说我父母没在家他就高高兴兴地从院坎子下爬了上来,“我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
表弟穿着一双破了数个小洞的解放鞋,身穿短袖,裤腿上沾满湿泥巴,衣服淅淅沥沥滴着水,我猜想定是在来我家的路上去河沟里摸鱼了。心里恼怒他不来叫上我。
夏天我们常到我家对面的小河里玩耍。
“什么好消息坏消息的。我今天可不敢去河里耍,家里的猪还没有喂。”想到表弟可能是发现河沟里的鱼群,来叫上我一起去抓鱼,心里便原谅了他的单独行动,“——我爸妈就在后山上干活,回来找不见我,晚上我又少不了挨一顿打!”
表弟听说我父母就在后山上干活,他立刻收起了嬉笑的表情。表弟怕我父亲,同我怕姑父一样:因为我爸真会揍我,姑父同样能狠下心来揍表弟。
表弟严肃地说:
“不是叫你出去玩,是我们之间的事。”
“我们能有啥事?”
“你先听我说,我是来叫你去镇里上学,去了我们又是一个班,能坐同一桌。我家里离学校近,以后你可以每天去我家玩……”
听到表弟让我到镇上读书,心里一下子就活跃起来,想到可以一起到水田里捉黄鳝,一起到河里捕鱼,可以一起上山找兰草,用蜘蛛网做抓蜻蜓的拍子……反正我不愿到村里小学读书,哪里老师没水平,教不好我,还经常打同学们。我就被才小学毕业就来教我们数学的老师打过几次,我也打心眼里瞧不他,觉得他没水平,要不然也不至于我每次数学都只考二三十分。
“我怕父亲不同意!”我兴奋中带着紧张地对表弟说。
“——嗯,我们明天就直接去学校报名,等报名了舅舅不让你去读都不行。”我们两人坐在屋檐下的石头台阶上你一言我一语地谋划起来。当然,大多时候是表弟出主意,我随口附和。我那时调皮,但没有主见,两人在一起玩耍常常是表弟拿主意。我记得有一次往我婶婶家南瓜里撒尿就是他想出来的主意。
那也是一个夏天,表弟同我到地里刨山药,发现旁边婶婶家地里的南瓜又大又黄,看到就忍不住想伸手给它摘下来当玩具。两人用镰刀在南瓜侧面切开一个小方块,将“小鸡鸡”伸到南瓜里撒尿,然后又用取下来的南瓜块将缺口缝好,从远处看一点痕迹都没有……事后婶婶发现,找上门来,我表弟已经回他家去了,我对大人说是表弟干的,但又苦于无人对证。父亲只好暴打我一顿来平复婶婶的怒火。现在想起那顿打来还有些痛。
我的学习成绩一直不好,三年级都念完了,我认识的汉字还不过百,数学的乘除法皮毛都没有学会,因为学习的事情没有少挨父亲的打。
读三年级的寒假,记得快要开学的前几日,父亲守着我在院子里做暑假作业。他将我写完的两本厚厚的语文和数学寒假练习册从头翻到尾,看完我满书龙飞凤舞的笔记,几乎就没有我会做的题,气得他将手里的作业本从院子扔飞到数十米开外的水田里。他抽出皮带,将我按在长条木凳上,用皮带在我屁股上暴揍了一顿。从那天以后,父亲就不怎么过问我学业上的事情。
也许是父亲对我还抱着一丝读书改变命运的幻想,第二年年初,借着家里重安置家神的时机,父亲请了当时全县名气最盛的朱先生到家里写牌匾上的字,朱先生不仅写得一手好字,还晓风水阴阳,在看相摸骨上更是成绩突出。
他在我家新装上牌匾的家神前,对我的手摸了又摸,仔细看了我的面相。他一会儿眨眼皮,一会儿挤白眼,大拇指指尖在其它几个指关节上飞快掐算着。最后,先生叹了一口气,对我父亲摇摇头说:“你家这孩子不是读书的材料,尽量在十七八岁给他寻一门亲,要不以后不好讨媳妇……”
我想一定是请先生来我家时父亲的酬劳没有备足,先生的诅咒对我的影响太大了,我相信了先生的话,后来读书也不怎么用功,反正先生已经预测到了未来,努力也没有作用。
当时父亲给先生端茶的手不住地颤抖,他期待能从先生那里听到好消息而谄媚堆满笑容的脸色一下就黑了下来。当时算命先生的一顿胡诌,对我父亲的内心打击,真是可谓太大了;我读书偷懒也能心安理得。父亲从那以后更不管我读书的事了……我游荡在村头巷尾,跟着一帮顽童上树掏鸟、下河摸鱼,父亲见了也只默默抽旱烟。
——翌日,父母亲到地里干活,我一个人就悄悄出了门。走到去表弟家的路上,,我才想起报名要交学费的事,因为以往都是父亲一人去给我报的名,昨天同表弟商量时忘了要交学费这一茬。走着走着,我又想到这个计划还有漏洞。我和表弟商量时只考虑到计划实施后的种种乐事,没有具体想过实施这个计划的后续变化。父亲知道怎么办?
由于没带报名费,我担心去了学校老师不给我报名,走路的脚步也放慢了些。独自一人走在蜿蜒的田埂上,脚上的解放鞋和裤腿都被露水浸湿;稻田上空飘浮着一层薄薄的雾气,绿油油的稻苗从河岸边一直铺展到远处山脚下,空气中散发着淡淡的稻花香,河沟里时不时传来两声石蚌的叫唤。
走走停停,忍不住用耳朵寻找空气中传来的鸟鸣声,看到田埂边的黄鳝洞,伸出食指去掏水田里的小圆孔,可想到这个季节的黄鳝已会咬人了,又心有余悸地缩回了手指——
到了我和表弟约定好的地点,表弟责怪我来得太晚,他还说,以为你改变了主意,不敢冒险,我都打算等会儿你还不来我也回家去了。
我心情沉重地说了我们这个计划的风险,告诉他我打算回去,不能瞒着父亲去报名。当时我心里难受极了,昨天期待的种种美好未来好像一下子从脑海里都消失了,眼泪在我和表弟的眼眶里打转。
我们两人都不甘心,惋惜美好的未来还没来得及实现就蒙上了阴影。两人呆愣在原地,谁也想不出一个更好的办法。——过了很长时间。
我们还是再次下定决心,无论结果如何,我们都应该去努力尝试,应该像侠客一样敢闯敢做;两人一前一后,默不作声地往镇上小学赶去,到了学校操场却一直不敢走进老师办公室。
一直在学校熬到来报名的人几乎都回去了,我们两人还在学校操场里蹲着。我还在纠结怎么对老师开口,突然听到有人喊表弟的名字,抬头顺着声音寻去,看到二楼教师办公室前站着一个面孔严肃的老师:“代卫刚,你在下面干嘛?还不上来报名。”
“哦——哦——”表弟紧张得话都说不出来。走廊上的老师继续开口说:
“哦哦——,半天蹦不出一个响屁。赶紧上来,你爸前两天跟我说了,你小子的学费先欠着,上来登记吧!”
看着表弟跑上了通往二楼的水泥台阶,尽管心里胆怯,我还是快速跟了上去。原来二楼老师办公室里很宽敞,里面还坐了数位老师,由于楼上就是屋顶,个个热得满头大汗。每个老师的前面放了一张小方桌,桌子上放着学生报名的登记表。老师们相互聊着天,眼光时不时从我和表弟的身上扫过,当我与他们目光接触时,都觉得老师是在审视我,心里莫名慌乱。
表弟的报名信息刚登记完,站在表弟身后的我小声说:“老师,我也要报名。”
给表弟登记的老师看了看我:“你是哪个班的?怎么没有见过?”
“我是村上念小学的,读四年级,和表弟一个班。”
“你表弟是谁?”
“代卫刚。”表弟附和着点点头。老师又接着说:“转校啊!父母怎么不带着来啊?”
“家里忙,抽不开身。”
老师又看了看我们,好似在打量我,又好似在思考我说的是不是真的,慢慢将面前的登记本子翻到第二页,接着问:“带学费来没?”
“没有,老师!”
“怎么不带学费来?”老师提到学费,我心里更慌乱了,感觉脸上一阵阵的臊烫。
“老师,父亲早上出门割草喂牛,搞忘了。我保证以后交。”
“我也保证他以后交!”表弟突然右手拍着胸口大声插了这么一句,他表情严肃,完全不像是在同老师开玩笑的样子,半点都不像是在撒谎,办公室里的老师都逗得哈哈大笑。我觉得表弟太讲义气了。
给表弟登记报名的老师反而被我兄弟俩弄得不知道该不该给我报名;老师一直不说话,我知道我没戏了,今天的名是报不成了。
说也奇怪,报名的计划说结束后,我心里莫名地轻松,好像早上出发时就压在心里的巨石一下子被挪开了。
其他老师们都从刚才的大笑中缓过神来,坐在靠近门边的一个老师开口说:“你小子是格那河的吗?”
“是的!。”
“你父亲叫什么名字?”
“李宝山。”
那老师再看了看我,然后对我点点头,好似确认了我说的话不假,又转头向刚才给表弟登记的那位老师。
“老刘,给这小子先报名,他父亲我认识,我们两家还是亲戚!改天我同他父亲说,”然后又转头盯着我表弟,学表弟的样子,右手拍着胸脯,“我也保证他以后交!”
老师们更是笑得前仰后合,好在我成功转校报名。我是后来才知道那天在教室里替我说话的人也是我的姑父,不过不是亲姑父,他是怎么看出我是父亲(李宝山)的仔,我就不得而知了。
数十年过去,我和表弟仍在同一家企业上班。平时,我们谨小慎微地活着,在单位不敢多说一句过激的话,担心一不小心开罪同事或领导。
偶尔老家有事,需要请一两天假回家帮忙,请假理由在心里想了又想,多次手里拿着假条走到领导办公室外又缩了回来。担心领导不高兴,怕这个月绩效受影响,怕孩子开学没学费,怕父母生病掏不出医药费,怕这个月的贷款又续不上……
人生种种,顾虑重重,无论能否看开、想明白,总会忧扰不断找来。
两人早丢了当年瞒着父母转校时的果敢勇气,再也不是当年敢幻想敢尝试的无忧少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