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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梦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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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5/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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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羽”计划+恶之瞳+李梦儒

昔有瞽者,夜宿荒祠,闻梁上声曰:“尔目盲,心亦盲耶?吾能予尔明,然每视一物,必蚀一德。“瞽者许之。旦起,果见晨光,喜极而泣。未几,见邻人窃柴,默然;见幼童堕井,哂然;终见己妻溺于盆,抚掌曰:“水纹甚美。“——乃知所复之眸,实魙(zhān,鬼目)也。

——《渊瞳录》

一、好人

就像托尔斯泰曾说过的:“幸福的家庭总是相似的,而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同样的,幸福的人生也往往相似,而我就是那样一个不幸得独特的人。

2023年4月17日下午三点二十分,我摸着盲杖上的刻痕转过街角,这是失明后第189次去医院复查。鱼摊老板照例在盲道旁支着三轮车,鲫鱼在塑料盆里甩尾,声响扑通,我在脑海里回忆着越来越模糊的鱼的形象。猛然,溅起的水珠落在我鞋面上,渗透一丝冷意。

“小陈当心路啊!”她扯着嗓门喊,锐利响亮,却始终没挪动占道的三轮车。

三年前,就在这个转角的不远处,她的丈夫在一个雾天被撞倒。那时候我还没有失明,帮着她跑保险,办手续。记忆里的她鬂间斑白,像姜黄纸一样的脸痛苦地褶皱,见我成功处理完保单又宽慰地舒展。悲喜交加的表情如同一部讽刺剧,她拉着我的手性情地拍打:“好人长命百岁”。

他们说失明之后的人会变得敏感易怒,曾经的我或许会对此点头赞同,如今才知晓这般“中立客观”的话语多么傲慢而失礼。在这混乱而永恒变动的世间,人的处境和情绪宛若一条失鳔的鱼,只能在纷扰不堪的波浪之间漂流,无穷无尽。可笑啊,如今似乎我才真正读懂了叔本华,却再也找不到可堪卒读的盲文译本。

从鱼摊开了个好头,用我的铝合金盲杖轻轻敲打,沿着盲道上车辆的边缘缓慢移动,仿佛中世纪的骑士在沿途冒险。水果摊的遮阳伞,接送孩子的电动车,最妙的是那些将自己塞进犄角旮旯的汽车,昂贵的警报器总是对我的盲杖格外的热情,往往送上一曲尖锐的爆鸣。

然而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如果迷路的话,盲杖还经常被倒车的电动车压折。这个时候,我常常感到人性深处的幽微。如果我态度强硬地要求赔偿,那么对方多半会怀疑我盲人的身份,围观群众也会拍着视频议论纷纷,我的肖像权和人格尊严便一点点消解在“装瞎子碰瓷”的控诉之中。如果我冷静地报警处理,则往往是——“算了吧”,如同那个声音利爽的年轻片警第三次给我做笔录时说的那样,“你这案子,连治安调解都够不上。”

医院的消毒水味钻进鼻腔,牵动我的泪腺带来一丝酸涩,我准确停在眼科病房3号床前。中药散发的味道苦辛中翻涌着酸涩,估计又是熬过了头,在左边不远,应该是赵半仙正在喝隔壁盲人按摩的夫妻给的中药。

“小友来的正巧,我给你开一盘塔罗吧”这老头沙哑的声音从耳廓边传来,温热的气息湿润了脸颊。

我赶忙往旁边一闪“可以老刘,你别靠这么近”。

这这老头走路轻得像鬼魂,越来越没有人气。我和他交好,多半由于他离奇的失明故事。曾经他号称“刘半仙”,靠装瞎行骗几十年,摇卦算命,吃尽江湖饭。彼时天道对他也算十分宽厚,直到有天一卦卜了,眼前漆黑,装瞎变真瞎。据他所说,是“泄露了天机,遭遇了天谴”。但老头倒没有黯然神伤,依旧油嘴滑舌,靠着(据说)一袭白色马褂,一把灰白斑驳的山羊胡,一架透露着玄妙之气的小黑眼镜和医院里的老太太打得火热。如今也是越来越不务正业了,竟然玩起了异域风情,搞起了星座塔罗。

愣神之际,清芬的兰花香扑鼻而来,是护士小米,推着药车,腕间的银镯叮当作响。

“来来,小丫头,你看看他抽的这几张牌是什么?”刘半仙趁机让她帮忙看看牌,两人在隔壁帘子里聊了起来。

小米,原名米兰,前妻两年前离开我后,她成了我接触最多的女性。虽然从未见过她的脸,但她的声音干净纯粹,语气带着一种不合时宜的真善美。她对这病房里“牛鬼蛇神”一般的病人们一视同仁,态度亲切,如春风拂面。她于我而言,既是照护者,又像一个未泯的希望。

只是这姑娘心有所属——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喜欢的是我们的主治医师吴医生。吴医生医术精湛,品行端正,声音温厚沉稳。只是,他早已结婚,夫妻恩爱,有个聪明可爱的女儿。上次女儿来医院看他,还甜甜地叫了我一声“叔叔”。

“今天感觉怎么样?”是吴医生。

“挺好的,黑得很纯粹。”我打哈哈,听着笔在病历单上滑动的嘶嘶声,“这笔不错啊,很顺滑。”

“老婆给的纪念日礼物。”

“幸福啊。”我打趣。

“哪啊,最近夜里加班多,还是和小米那姑娘搭班,和我吃醋呢。”吴医生压低声音,语气里有无奈,更多的是爱意,“说出来不怕你笑话,老弟,我们俩对彼此太重要了,两人之间放不下一点背叛,可以说,双生一体,同生共死。”

我拍了拍他的肩,那无比平凡却求之不得的幸福啊。

小米从隔壁过来了,怯怯叫了一声“吴医生好”,羞涩而急促地帮我扎针挂水,匆匆走了。

“老弟,你这个牌面不善啊,最近有凶煞之灾。”刘半仙神叨叨地凑到我床前,吐沫星子溅到我脸颊。

“行吧,我多注意。”我按了一下口袋,左手揉着手面上的淤青,那是小米刚才反复找不到静脉扎针留下的,也许这就是我的血光之灾吧。

二、回声

夜里,医院病房里,点滴轻敲着静脉,节奏像个无形的鼓点,和药物和声音一起,渐渐渗入血液。夜色正浓,连护士的脚步声也像被棉絮包裹了一般悄无声息。窗帘微动,是医院中央空调的风,带着消毒水和药酒混合成的味道,像被反复炖煮的苦汤,漫进鼻腔,沉进胃里。

半睡半醒之间,我意识模糊,但是,哪里不对劲,我思索着,是哪里呢?等等,没有脚步,没有轮子,没有护士在走廊里喃喃报号。连风似乎都屏住了呼吸。我意识到,周围安静得太过了。是药效的副作用吗?或者病灶压迫了听神经?可就在这死水般的寂静中,一个声音像鱼刺一样刺进了我的耳膜——

“不觉得吗……你的一生,不幸都来源于你太善良,或者说——太懦弱了。”

声音很低,却又像带了微小的金属回响,像是学生时代的广播突然走调,却故意压低了音量。

我猛地一惊,整个背脊都僵了,手指掐住床单。

“谁?!你怎么进来的?!”

“你能去哪儿,我就能去哪儿。”那声音慢条斯理地答道,像一滴热油滴进冰水,冒出邪气的泡泡。

“闭嘴。”我喃喃道,可它却笑了,笑声不男不女,带着一股魅惑的油滑,就像夏夜的蟾蜍叫声,黏答答地贴在皮肤上,让人发冷。

“是吗?”它如同《浮士德》里梅菲斯特费勒斯。一个魔鬼,我想,总是在你最软弱的时候出现,不是掏出地狱的火焰,就是温言软语地给你指出世界的裂缝。

“那你手里是什么?”

我低下头,那支笔就在手里,安静、挺直、仿佛自带体温。

医生走之前弯下腰扶起我的盲杖。这个时候,手伸进他的口袋是很简单的,我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尝试,像一只虫子伸进温热的泥土里试探。盲人有个好处,人们不设防,觉得你不会伤害谁,仿佛你连这个能力也没有。所以它就这样到我手里,像一根肋骨,从那个男人的身体中被抽出,却依旧保留他的骨气与痕迹,和从前的我一样善良、正直、谦让的痕迹。

手指合拢,我握住它。指尖那一刻震了一下,仿佛我攥住了他与世界之间的最后联系。

“如果你不认同我,这支笔怎么会到这里来?”

它慵懒地打了哈欠,“从一个你看不顺眼的人开始,别怕,这世道就会怕你。”

那天下午,我从医院出来,沿着熟悉的盲道回家,那个地方如约而至——街角的盲道,三轮车依旧横在正中,仿佛等待发生什么意外似的。塑料盆里鲫鱼扑腾得厉害,水珠再次溅上鞋面,湿漉漉的冰凉像舌头一样舔上脚背。我脑海里却再也无法想象出一条完整的鱼,是什么让我如此愤怒,我引以为傲的修养哪里去了?是因为眼底的诊断结果吗?眼压上升,角膜有破裂风险,医生轻描淡写地说:“尽量别摔倒。”还是因为盲道上的现实:摔倒是家常便饭。

“小陈——当心路啊!”那个鱼摊女人的声音刺破天幕,但她还是没有挪车。

我感到心中的一股气如同沼泽下翻腾的气泡,咕嘟咕嘟地浮了上来。不等我反应,也许是我的本能快过我的良知,盲杖在地上试探着移动时,碰到三轮车的底座。我没有细想,仿佛有什么控制着我,手下一用力。

“咣当——!”灵魂出卖的脆响。

三轮车侧翻了,鱼水四溅,像一场静谧的爆炸。紧接着,一排电动车也被带倒,警报声此起彼伏,像有人在钢琴上疯狂砸键,密不透风地砸进耳膜深处。啊,我期待的声音出现了,昂贵的报警器,这首乐章里激越的号手,滴滴答滴答。

我走了,没有一丝犹豫。风掠过鬓角,我想我的脸上一定没有惊慌,因为我心里没有。就算报警也不会抓我个瞎子。一种奇妙的快意,如一团热浪,从脚底腾腾升起,像是一口郁结多年的气息终于破胸而出,也许那个声音是对的,我感到前半生的礼数都是美丽的枷锁。我没有回头。

那天,我回到了自己的小屋,整夜无眠。

“怎么样?”它在我耳边轻声低语,情人一样的语气。

那支笔,沉甸甸地躺在我手里,随着我的脉搏震动。就像一颗不属于我的心脏,正跳动着另一个男人的生活。

我反复抚摸着它的笔身,那是某种光滑的金属,热度尚未完全冷却。猛然间,我摸到了笔身上的刻字。两个名字,女人的,孩子的,拗口的拼音缩写,我不认识,但我知道那是什么。我甚至能想象医生打开盒子看到这支笔时的样子,太太可能藏在厨房门口偷偷观察他的反应。他会先怔一下,再笑,然后拉她过来亲一口,孩子从后面扑进他怀里——幸福,是不是就是这个味道?温热的金属、缠绵在一起的名字、还有永不伤害你的家人。

我原以为我也可以。

他是个好医生,我知道。他耐心、低调、有分寸,连给我换药都轻手轻脚,像怕我疼。我一直认为我和他是同类,甚至某种意义上,我比他更“好”——毕竟,他救的是日复一日的病人,而我,是把一个不认识的小女孩从卡车底下拽了出来。

我记得那个下午,那是我脑海中最最清晰的画面。暴雨,柏油路上像泼了墨,路灯在雨帘里发出一圈圈模糊的晕光。女孩穿着黄色雨衣,呆呆地站在马路中央,完全没看到那辆正在拐弯的卡车。“让开!”我大喊了一声,她愣住了。来不及想,我冲上去,一把抱开她。

然后——世界啪的一声关灯。

一切都碎了,玻璃雨刷声混着母亲的尖叫、雨点砸在伞骨上的爆响,还有我的眼角膜,在某个光亮炸裂的一瞬间,彻底熄灭。

当时我甚至还笑了,那么决绝,以为这是值得的、善良者应有的勋章。我还记得我被抬上担架时,着女孩的手,嗓子里的声音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我说:“没事了。”

然而第二天我妻子说的第一句话,让初失明的我明白了,没有视觉的配合声音同样可以触目惊心:“我不是圣人。”她说,“我不会伺候一个一辈子都看不见的废人。”她从包里掏出一叠纸,哗啦啦,冷冰冰,那是协议的声音。我接过笔的时候,手在抖,协议的边角还没裁整,划破了我的手。我试着笑笑,说:“你以前说,我是你这辈子见过最有担当的男人。”

她似乎也笑了,“是啊,可我没说我愿意用一辈子去证明你这句话。”

而今天,我坐在这张床上,手里又拿着一支笔。不是我的,是另一个“好人”的。这是个该死的幸运的好人,他的妻子和孩子,为他刻了名字,送了礼物,保留了位置。

我摸着那名字,像在抠自己的疤。他幸运不是因为比我好。他没有冲过去救人。所以他没有失明。因而也没有失去。他选择站在原地,然后回家,吃饭,看书,拥抱爱人,睡觉。他照顾我时是那么从容,甚至还安慰道:“你心里有光就够了。”可他忘了——世界不是轻柔地包扎伤口,是肉体的碰撞和磨损,是踩踏与被踩踏,侮辱与被侮辱。

“你还想再忍下去吗?”它说,“你还要继续当那个‘有光的人’?你不是光,你是灰烬,是他们烧过的、踩过的、吹过的灰。”

“可我不能这样……我不是……坏人。”嘶哑的挣扎从我的嗓子挤压出来,几乎是吼。

“你不是。”它安静地说,像一只手抚过我的头发。

“我不想伤人。”

“你已经伤了。”它笑了,“今天那辆三轮车,掀翻时惊慌失措的惊呼,不正是你日夜渴望看到的吗?他踩过你多少次?你还要继续让他们踩?”

“医生不是坏人。”我低声说,“他什么也没做。”

“他什么都做了。他活着。他被爱。他拥有。而你,不被允许。”

我手指一紧,那支笔仿佛活了。我忽然明白了:我偷它,不是为了笔,是为了名字,是为了那两个刻在金属上的名字——那是我永远得不到的幸福,是命运用雕刻刀在我眼眶里刮出来的嘲讽。

声音终于定了调:“你已经做了第一步。很好。接下来,只需顺着走下去。别再回头。”

从那之后,它开始时不时出现。有时候是我烦躁时的片刻低语,有时候是一整晚不间断的讲述。有趣的是,它的建议常常带来“好结果”。比如以往老刘装作江湖方士哄骗老太太时,我总会站出来拆穿他的把戏,免得她们“仗义失财”,可总是免不了被他一顿唠叨。但如今我不再理会这些事,图得一个耳根子清净。再比如同病房的病人再摔倒时,我也不会像从前那样慌忙搀扶,落得自己手忙脚乱的窘相,不像如今的泰然哂笑。

回过神,又是枯坐在病床上,但我知道,她要来了。

不用听脚步,不用等她说话,只要一点气味的波动——那种消毒水味里混着兰花洗发水的香气,还有年轻皮肤在暖气下微微散发的、被阳光擦过的味道。她进来的方式总是很轻,不像别人那样匆忙,她仿佛有种与人群略微不同的节奏。

“今天状态怎么样?”她边走边问。

“没死。”我答。

她轻笑了一声,“你每天都这么回答,也不怕我哪天真的报备医生,说你有自杀倾向。”

“你不会。”我说。

她没说话。我能感觉到她站在床边,拿着药单核对,笔尖在纸上划过的声音像针头刮玻璃。

我忽然问:“你昨天没来,是不是调班了?”

“嗯,临时被借去别的楼层,去了精神科。”

我笑了一下,“你应该习惯那里。”

“为什么?”

“因为你总是愿意听我们这些‘有问题’的人说废话。”

她停了几秒,没接话。我知道我说对了。

她其实挺在意这个问题,做了这么多年好人,我一下子就知道。她太容易心软,又太想被理解,所以才频繁被贴上“容易亲近”“好说话”的标签,被病人缠,被医生疏远。她也是那种想要在秩序里做个好人,又控制不住自己感情外泄的人。

从前我只是冷眼看她的挣扎,共情但不敢触碰,但今天不同。

“你最近是不是不太开心?”我忽然换了语气,像一把小刀裹着布,正在开刃。

她终于抬头看我,我能想象得出她眼里浮起的脆弱。

“你怎么知道?”

“你写字的时候比之前重,笔尖戳破了三次纸。那是焦虑的表现。”我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眼睛瞎了,耳朵好使。”

她沉默了一下,忽然低声笑了,“你比吴医生还像医生。”

“那你呢?”我轻轻问,“你需要医生吗?”

她忽然把脸转到一边,我听到她吸了下鼻子。

“做个好人很不容易,爱一个好人更难。”我轻轻吐露脆弱,“你知道我的经历吧?我可以告诉你很多,当然,也可以倾听你的心声,只要你愿意。”

她愣住。

那句话像水面上的涟漪,看起来不急不迫,甚至温柔,但落下的那一刻其实重得像石子。她应该能听出这句的锋利,但她没退开。她还年轻,尚未学会分辨“关心”和“操控”的区别。她以为别人愿意听她倾诉,是出于善意,而不是出于试图侵占。

“你知道你是第一个,会听我讲这些的人吗?”

我没回应,装作没听见,只是残忍地等待。

她坐在床沿,声音低了些,“其实……我也知道自己很多时候太容易被人影响了。我总想做好人,想讨人喜欢。可这样……有时候很累。”

我伸出手,很轻地碰了一下她的指尖。

“你不需要所有人喜欢你。”我说,“你只需要一个人的爱就够了。”

这句话,我说得极慢,像在朗诵诗句,声音低沉、暧昧动人。

她没有抽手。

那一刻,我知道,天使在往下坠,因为我已经成功地把她往这间屋子、这张病床、这场灾难一样的人生靠近了一寸。这是自私的,极其自私的。我不是在拯救她,而是在找一个人一起沉下去。就像深水区的人抓住一个游得慢的人,拉着她一起往下沉。那不是求生的自救,而是因为惧怕孤独地死去而展开的一场谋杀。

“你不该跟我说这些的。”她轻声说,有些嗔怪。

“但你听进去了。”我微笑着说。

三、盗明

许多天以后,一个天刚亮时,病房像泡在水里的旧木板一样潮冷。我醒来时,那个声音已经在我耳边,像夜里结霜时结在窗缝的一点模糊的,我能感受到的白光。

“你准备好了吗?”它问。

我没说话,只是默默穿好衣服,像一个知道命运安排但依然照单执行的演员。我知道它要说什么——实现“最终梦想”的时刻到了。从接受它的那一刻起,我的心就隐秘地等待着这一刻,那渴求一天天愈发强烈,如同烟熏火燎——光明、丰富鲜艳的色彩和爱人温柔的脸庞,只要能再次拥有,再看见一次,我愿意付出一切。

声音在耳边轻笑:“很好,现在,去找他的女儿。”

我起身。

“站住。”我一愣——那声音我认得,是刘半仙。他嗓音带着烟和锈,半拉子吊着,永远像没睡醒。

“你这脚步有煞,”他说,像是念出一句老话,“我和你说的那凶煞,在吗?”

我没搭理他,继续往前走。

他倒也不恼,只是慢悠悠地挪过来。我听见他鞋底和地砖摩擦的声音,一步一声,想必鞋底已经磨得发光。他站我旁边,身上有股风吹过旧纸灰的味道。

“该放下的要放下了,老弟。”

“你不懂,你没救过人。”我嗓子很紧。

“我救过,”他低声说:“我跟你讲个事吧,也不长。”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前些年,我在一个镇上摆摊。有个妇人来问我,说她丈夫这几年总是走偏财路,问我怎么破。我一看那八字,掐指一算——他手上沾了命债。”

他停了一下,呼吸像是在回忆那段时间,有些沉。

“我那时心里头一动,觉得人不能只管吃饭,得做点好事。我告诉她,叫她男人赶紧回头,别再沾那条路。你猜怎么着?”

我没出声,他自己接下去。

“那男人三天后死在了路上。她女人回来,说我咒死他,说我要赔命。我摊子被砸了,警察也来了,最后没事。但我那天回家,一觉醒来,眼前全黑了。”

“从那以后,我就知道,做好事吧,不见得有好报。做了坏事,也不见得立刻遭报应。所以人活着,就像拿着一把刀,站在肉案边上,一边问自己要不要杀猪,一边听旁人讲佛。”

他没有再说什么,像是看透了我不会听。他只说了一句,便转身离开:“眼睛能看见的不止是光,兄弟。有时候,是血,是报应,是你自己做的梦——被自己活活吓醒。”

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耳朵里仍然回响,但下一刻,我还是转过了身。

幼儿园离医院不远,我走得不慢,但每一步都像踩在湿泥里,深一脚浅一脚。在门口路边,小女孩却一眼认出了我。“你是爸爸的病人。”她说得那么自然,好像世界就该这么运转,病人偶尔也会来接她回家。

我点了点头。“爸爸让我来接你。他在我家。”

她很快就牵住了我的手。她的小手有点黏汗,但她没挣扎,或许她觉得自己是在经历一次有趣的冒险。我们回到我租住的小屋,沿途她一直问“爸爸有没有给我带礼物”“是不是新的拼图”“他什么时候来”。我答得含糊,只说“有的”,说“很快”。

我家在一栋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楼房里,楼道有一股旧报纸和煤气混合的味道。她站在门口,鞋底碰到我门前那个松动的瓷砖,发出一声脆响。

“这里……像是没人住。”她说。

“是的,我一个人住。”

“那你孤单吗?”她问。

我有些恍惚,天真无邪的,善良的,尚且未曾参与世间的伤害与被伤害的孩子,曾经我也可以有一个孩子。不知不觉,我转身给她沏了一杯糖水,声音催着我,热水冲得太急,糖底都没化,她还是乖巧地说谢谢。但她很快被抛之脑后了,一步步,我听从着声音的指示,告诉她坐着,拿起电话拨给医生家里的座机,教她要怎么说。

她的母亲接了。

小女孩接过听筒,像接过作业本一样自然。

“妈妈,我是童童,有人接我了,爸爸的钢笔落在他这里了,还有,他说,孩子和婚姻只能留一个。”

那边的女人从沉默,到突然被电击了一下似的尖叫:“童童!你在哪?!他是谁?!他跟你说了什么?!把电话给我——!”

我轻轻按掉了电话。

那一刻,房间很静,像是所有呼吸都被封进了杯底。我坐在她身旁,听见她咽了口口水。

很晚的时候,警察来了。他们发现女孩正好无恙地待在沙发上,电视开着,是《猫和老鼠》。我对他们说:“我是......”其实那一刹那,我几乎想要说出真相——我的阴谋、我是罪犯,然而一句“不用,我知道你,这儿的片警和我说过,你没有闹事的能力,放心,不会抓你。”堵住了我。其中一个人甚至拍了拍我的肩:“收留孩子吧,做得不错。”

我点点头,感觉自己的肩胛骨在颤动。多么荒诞,一个身体上残疾的人,不仅在体力上、智力上、在人格尊严上是残废,在犯罪能力上,也是残废。

离开时,我听见他们在走廊交谈。

“那医生和他老婆间,不知道在吵什么,太极端了,竟然用自杀威胁。”

“是啊,一念之差,就这么死了,另一个也跟着去了,丢下孩子一个人。”

“真是疯了,好像有不干净的东西一样。可惜,真的是好人没好报啊。”

第二天,我去医院复诊。小米递给我一个信封,是医生生前签下的遗体捐赠协议。

“你的角膜匹配到了,”她眼睛亮着说,“医生生前……选了你。”

我点头,意料之外又恍然大悟。医生死了,他的眼角膜会被移植到我的眼里。以后,我将通过他的器官,看这个世界。那一刻,我脑海里的无数记忆疾驰而过,清晰与模糊在疯狂的交错,我看见自己站在浮士德的终点,眼前不是灿烂的光明,而是火焰与影子交织的十字路口,还有那个无辜的,失去双亲的小女孩的黑色剪影。

那声音最后一次响起:“你已经得到了你要的,接下来,你只需要睁开眼睛。”

但我忽然害怕了。

如果我睁开眼,看见的不是这个世界,而是我自己呢?

作者信息:

真实姓名:李梦儒

联系地址:吉林省长春市朝阳区双德街道吉林大学北门剑桥园东区3号楼5单元

就读高校:吉林大学

专业:汉语言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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