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家养着一只白色“神兽”,身量是我的两倍,我踮着脚,举起手还够不到它的头。它全身清一色白毛,大眼睛,长睫毛,有点像西游记里的那匹白马,但白马还不如它漂亮,更加不如它矫健彪悍。舅舅说它是一匹骡子。但我们那时都不叫它“骡子”,因为在乡下不管骡子、马或是驴,甚至牛,都一律叫它们为“头伏”。
舅舅的骡子高大、矫健,干起活来舍得出力,邻居们都愿意借它耕田,收庄稼。因为这匹骡子,舅舅在街坊邻里人缘儿特别好。
不干活时,这威猛的“头伏”栓在舅舅家简陋的院子里,真真让他的家蓬荜生辉。
舅舅爱他的骡子,简直视若掌上宝。每天早晨一睁开眼,先起来给骡子打水,饮水,喂料。晚上干完活儿回家,大舅妈给骡子刷身子,给它卸去一天的疲惫。
说起买这匹骡子,也破费周折。舅舅在卖牲口的集市上转哒了一整天,快散集了才下决心要它。它那时在众多的牲口中并不怎样显眼。过于出挑的,价钱也高得不敢打问;而这匹骡子虽然体型消瘦,但是它匀称的骨骼、结实的大腿、硕大的蹄子以及两只机灵的眼睛非常有神彩,这让舅舅暗暗的相中。相中了骡子以后,不能直接去找卖主。谈价儿是机智的,有讲究的。他要先去找集市上的“斤斤”,又叫掮客,就是中间人,再由中间人去给骡子的卖主谈价。“斤斤”紧紧挨住舅舅,把一只拳头塞到自己胳肢窝底下,再暗暗伸到舅舅的袖筒里头,然后伸出几根手指,暗地里摸舅舅的胳膊,意思就是卖家要几张大团结。舅舅确定是几根手指之后,摇摇头,然后把拳头伸进掮客的袖筒里,暗暗地里伸出几根指头,让掮客摸住,意思是自己要出这个价。“斤斤”再把舅舅暗示的这个价格,以用同样的方式用手语在袖筒里示意。卖家、买家如此三番之后,终于确定下价格,舅舅高高兴兴地牵着骡子回家了。可以说,除了娶大舅妈这件事儿,买骡子应该是舅舅第二件最称心如意的事了。
有了这匹骡子,舅舅不仅种那十亩水田方便多了,还承包下了村外的十亩河滩地。舅舅把它开垦出来,种上花生红薯这些经济作物。舅舅憧憬着前面美好的日子,心里乐开了花。
这匹骡子果然不负舅舅的期望,在他精心照顾下,体格高大健硕,仿佛有使不完的劲儿。村里的人一提起我舅舅的骡子都竖大拇指。舅舅自己也非常得意。
但是牲口嘛总归有它的脾气。骡子是马和驴杂交而生的后代,兼有它们两个的优点,比马有耐力,比驴子呢更有力气,更适合做农活。但是它也兼具了马和驴的缺点,有脾气还有点滑头。比如夏天干活的时候,它犯起犟劲儿来,趁舅舅一个不留神就挣脱缰绳,从驾车旁边逃开去吃田边的蒿草,一边啃食着青草,一边假装无意地窥视舅舅的反应。舅舅不追它,它也不着急,只管漫不经心地啃食,甚至还捋一口邻居田里的玉米叶子。舅舅看它吃得那么全神贯注,就趁它不注意,朝它快步走,想抓住它。离它还有几步远,马上就要抓住它了,这时骡子突然迈开有力的双腿,一跃几下就逃开了。气得舅舅直骂它,“你个杂种!”但是只要是干起活儿来,它就很踏实,不到完工绝不歇着。
每当干完活儿,舅舅套上它要往回走的时候,骡子就不犯过犟了,乖乖地听话,驾上车,几乎一溜小跑就跑回了舅舅的院子。进到它的牲口棚里,高兴地等着舅舅给他捧上喷香的豆料和干净的铡草。它还喜欢在地上打滚儿,解除一天的疲乏。那滑稽的姿势,逗得我和弟弟以及小表妹哈哈大笑。舅舅也不嫌把院里弄得乌烟瘴气,狼烟地道。这个时候是舅舅家里最温馨的时刻。大舅母烙了大饼,炒肉菜。农村人平常一年也舍不得吃几次肉,但农活最忙的时候总要尽力给够营养。骡子这个时候也是足足的给料,饱饱的饮水,痛痛快快歇着。我们小孩子也跟着大快朵颐,解半年来摸不着荤腥的馋。
然而,骡子到底还是吃了倔脾气的亏。它在一颗榆树底下啃食榆叶,邻家的驴子也跑过来,骡子就踢蹬驴子,不让它靠近。双方嘶鸣着打起来,驴子着实挨了几蹄子,落荒而逃。骡子被驴子咬破一块皮肤,渗出血点。两家人闻声赶来,只把两个牲口拉开,各自牵回了家。地里正忙着,又要收麦子,又要种玉米,点花生,所以谁也没来及查看骡子的伤口,又拉着它下地去。
然而,悲剧就在这个时刻,不知不觉降临了。
浇完十亩河滩地,往回走的时候,舅舅觉察出了异常。舅舅、舅妈还有抽水泵、水袋子,连人带器具一共有三四百斤,在泥泞的土路上,骡子在前面有点摇晃。突然车子的一边车轮撞上一个土疙瘩,车身剧烈颠簸了一下,骡子重心不稳,跪倒在地。舅舅就在车上大喊两句,“起,起!”骡子躺在地上,只是喘气,没有动静。舅舅在车上用鞭子抽了骡子两下子,嘴里又喊“起,起!”骡子嘴里、鼻子里喷着灼热的气息,仍然没有起来的意思。舅舅气得从车上跳下来,用鞭子狠狠地抽打骡子的屁股,肩胛,背部,嘴里一迭声地喊着“起来,起来,你这个畜生,给我起来!你这个懒家伙!”骡子的尾巴随着鞭子的下落甩来甩去,肌肉剧烈的抽搐着,身子挣扎着左挪右蹭,左蜷右屈,躲避迅疾的鞭子。鞭子却结结实实落在它身上,每下去一次,卷起几根毛发。
舅舅一连打了几鞭子,停下来呼哧呼哧地喘气。骡子也急促地喘气。舅舅喘够了,又挥着鞭子打向骡子。受打不过的骡子,努力把一条后腿儿撑起来,蹄子着地,另一只后蹄紧接着踩到地下,两条前腿顺势站了起来。骡子浑身哆嗦着站稳了,舅舅用鞭子杆儿捅了捅它的屁股,说;“对,这就是好样的。往前走。”
这样大概走了有一里多地,骡子又毫无征兆的“扑通”一声倒在路上。车又一次停了下来。这次骡子喘气明显比上次更沉重,眼睛瞪得不能再大,两个鼻孔大大张开着,嘴巴也张开了,往外呼着热气。而且这次它不是跪卧,而是侧躺在路中央,两肋剧烈地抖动。舅舅用手推着骡子的屁股,向让它先跪起来。试了几次,骡子终于跪趴起来,但仍站立不起来。舅舅急了,暴躁地跳上车,取下鞭子,“唰唰唰”迎头就是几鞭子,打得骡子哀嚎起来。受打不过的骡子使劲往前勾着头,两条前腿扒住地面,两条后腿使劲蹬,眼睛瞪得像要爆出眼眶,终于一咬牙,猛地挣站起来。舅舅使劲在后面推车,车子启动了,舅舅看准时机,一个箭步窜上车板,重新虚虚地晃动鞭子赶起车来。
还剩两三里路,骡子又以同样的姿势躺在路中央。这次舅舅摸出旱烟袋子来,慢慢吸了一支烟。舅舅在车上又等了一会儿,然后眼看着太阳就要落山,只剩下一弯眉毛还露在山顶上。四周的田野由原来的金红已经变成了暗红,甚至是恢弘,远处的庄稼已经看不清了。有的人家已经升起了炊烟,隐隐地有饭菜的香气飘来。舅舅再一次心里焦急了,他直接从车上跳下来,拿鞭子一遍一遍打在骡子的身上,嘴里喊着:“起,起,再不起来,天黑了,我们就回不去了,你这畜生就要死在外边儿!”舅舅的鞭子毫不留情地抽打在骡子的身上,骡子却不喊不叫,只是肌肉剧烈地颤抖,鼻孔张到不能再大,嘴里喷出白沫子。舅舅打了一阵儿也开始喘气。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摸约两分钟的功夫,又一跃从地上起来。这次他用鞭子指着骡子说,“你起不起,起不起,再不起就把你骨头打烂!你这一把贱骨头!”舅舅训着骡子,瞪着它,然后鞭子开始发疯般地落在骡子的身上,一直到骡子又颤颤巍巍、四蹄儿朝地站起身来。
终于,舅舅在和骡子进行了体力、毅力的较量之后,人和车又开始在路上缓缓的行进起来。
这样的过程循环行进着,间歇一次比一次短,僵持斗争的时间一次比一次长。骡子和舅舅都接近崩溃了。终于渐渐看见了村舍,开始有路人跟舅舅搭讪。“回来啦。”“够晚的啊。”舅舅只点点头,闷声不语。
骡子似乎也看到了熟悉的村庄,熟悉的人,它的步伐竟然变得轻快起来,拉车的身影像平时一样干练,步伐轻快,节奏平稳。它轻捷地拉着车,熟门熟路地向自己的家迈进,几乎要能小跑儿了。舅舅坐在车上,心里一阵宽慰。他的鞭子不再紧握着,而是虚虚地拿在手里,就像使者的使节一样,彰显着威仪。它看见了家门口,看见那熟悉的栅栏门儿,就是用木头、秸秆儿扎成的篱笆门。看见了熟悉的窗户,熟悉的牲口棚,甚至闻到了熟悉的草料气香气。这时,骡子似乎微微晃了两下,随后像一座冰山一样倒塌下去。舅舅不再蹦下来抽它,而是默默从车上下来,在骡子身边站住。骡子嘴里喷出的不再是热气,而是粉白色的泡沫。它的两眼也不再是平时倔强的神情,瞪着舅舅,而是泛出温和的光。它神情温和地向前望着,好像重新回到了它的牲口棚里。那熟悉的牲口棚,虽然没有窗户,里面也没有什么铺设,只是一个简单的半草半泥半木搭就的简易棚子,但是那里对于它却是最舒适的地方。只有在那里才没有苦累,重负,在那里才可以得到休息,卸下承受皮鞭威胁的颤栗,没有怒斥,责打。静静地夜里,没有人打扰它,没有人训斥它,没有鞭子悬在它的头顶。它的眼定定地看着前方的牲口棚方向,同时嘴里发出轻轻的“嘘”声。它仿佛又看到了大舅舅为它刷毛,除去它一天的疲惫,好像又看到了大妗妗给它端来一大簸箕盛着满满的豆料的美餐。渐渐的,它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鼻子不再往外喷气,腿脚也停止了抽搐颤动,连尾巴也不再颤动。它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下,好似去了最安息,最舒适的地方。
大舅舅也没有回家。他从兜里摸出烟来,那个时候的人们都是穿着中山装,一边各有一个大口袋。大舅舅习惯左边口袋里装烟丝,右边口袋里装裁成长方形小条的纸。他把烟丝捏出一撮,排成条儿摆在长方形的小纸条上,然后卷成一只烟卷。用火柴点着,吸了一口,缓缓地吐出来,他边抽烟边往前走,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他随着自己的心,不由自主地走,只想走。他这样走着,抽着,抽着,走着,不知不觉到了一条熟悉的街道,来到熟悉的门口,遇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这个身影坐在一个胡同头起的石头上,那身影也是我所熟悉的,常常出现在我梦里的。这个身影问舅舅,“回来啦?”大舅舅闷头答应了一声,“啊。”那个声音说,“够晚的,吃饭了没?”大舅舅说还没。接着舅舅就说他的骡子死了。接着两个人影一起沉默了,只看见个闪亮的红点。圆圆的火光一明一灭,半晌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说,“没事儿,总有法子呢。”又说,“歇一歇,进来吃饭吧,我锅里捂着饭呢。”舅舅没有答话,只传来一阵窸窸窣窣摸纸条卷烟的声音。擦亮一根火柴,点着烟后,他默默吸了两口,哑声说:“敢情头伏造得了破伤风了,哎,哪能想到……”然后两个身影就又一起沉默了。弟弟站在离姥姥不远处,没有上前喊舅舅。我在弟弟身边不远处,静静听着这个惊悚的事故,也不愿意去打招呼。黑暗笼罩了一切说不出来的语言。
大舅舅挨着姥姥坐在石墩儿上,在姥姥安静的身影面前,他又像回到了儿时时光。
大舅舅一生下来就有疾病,腿上有先天的骨疮。医学上叫做“靠骨疮”。姥姥曾带着舅舅到北京大医院看过,但是都不能医治,只能够减缓病情。医生嘱咐姥姥,要想不加重病情,大舅舅长大以后必须不能行房。可是舅舅浓眉大眼,头发乌亮,到了十七八岁,成了一个硬硬朗朗的帅小伙儿。邻村人来给说媒,将一个大病初愈,丧失了大半劳动力,但却长得很清秀的一个女子说给舅舅。姥姥还在犹犹豫豫,舅舅就痛快地应下婚事,开始了他累并快乐着的新篇章。
他常常拖着一条病腿在十亩田地里劳作。在土地上摸爬滚打,跟土地要粮食,跟土地要穿裹。到了冬天,土地没有收成的时候,大舅舅骑着车子去邻村去赶庙。大舅舅学会了炒瓜子,家里经常有成垛的葵花籽、落花生。屋里炕上常常垛着五颜六色的糖豆,以及气球、笛子等各种小玩意儿,都是舅舅要赶庙的时候去卖的。我则常借照看小表妹之名,蹭零食吃。
每年到秋收、麦收最忙的时候,我父母都从外面赶回来,帮着大舅忙农。舅舅家的地真多。拉回来的花生一垛一垛地垛满了院子。我和爸爸妈妈以及弟弟,都帮助大舅舅来摘花生。摘到半夜,大家都精疲力尽,而且掉雨点来了,我们都回到屋里。但是院子里还有一个人影在打花生棵。那个人影不疾不徐地持续一个动作,弯腰拾花生,甩花生。她是那样的安详,那样从容,没有倦怠,没有急迫。有人说,院子里的人影是谁呀?我们都不约而同爬到玻璃窗上一看,一起说,是姥姥。那一夜姥姥没有休息,一直干到了太阳露出脸来。
大舅舅和姥姥这样默默的坐着,抽烟的影像就停留在我的脑子里,定格在我的记忆里。后来我考上高中去外地读书,以后忙着升学,找工作,有好几年没有回村。再后来结婚,生子,于忙碌的生活中跌跌撞撞,只在舅舅病中看望过他一次。
再次听说大舅舅的时候,是从妈妈口中得知大舅没了的卜迅。
没了骡子,大舅舅的担子一下子重了许多。他又舍不得放弃亲手养熟的河滩地,只好拼命强干。过度的劳累让他的腿病犯得越来越勤,不得不断断续续住院。高昂的治疗费用把舅舅辛苦一年的血汗折腾一空。他不得不四处举债。“好家伙,有那医院收费跟劫道一样!”长着络腮胡子的舅舅向空中一挥胳膊,做了个抓取的动作。然后他拳起四根手指,留一根指头对着我,说:“外甥子,长大就当医生吧,挣大钱!”没上过几天学的舅舅,不懂什么理论,他只知道粜满满十大瓮的麦子,凑不够一次住院治病的费用。而解决这个问题的出路就是让下一代去当医生,把亏空找补回来。我只能报以沉默。
最后一次住院期间,医生劝大舅舅做截肢手术,大舅舅坚决不同意。他知道,一旦截肢就成了残废,无法再下地,冬天也无法去赶集,无法养家糊口,所以无论如何不能同意。最后骨疮发展成了骨癌。大舅舅一直到去世都被病痛折磨得苦不堪言。
最后大舅舅没的时候,他嘴里反复的说着“我出不去,我出不去!”大舅妈把窗户纸全部撕掉,谁都不明白大舅舅为什么要这么说。他是在感叹逃不出病痛,逃不掉折磨他的命运,还是在感叹走不出困顿的生活,达不到他美好期盼,这成了一个谜。每个人都搞不清楚的谜。大舅舅就这样呼喊着,他呻吟的声音越来越小,终于断了气。大舅舅就这样走了。他的坟在离他家门前几十米的小树林里,那个小树林里埋着很多的村里的村民。
大舅舅去了。他那份用生命养护妻子女儿的爱,对我和弟弟无言宽厚的默默亲情,让我痛彻心扉。泪眼朦胧中,我似乎又看到舅舅坐上骡子拉着的小车,舅舅的腿已经好了,骡子也像以前一样,精神焕发。他们两个驾着车,像风一样轻快地走在春天的原野,走在他们熟悉的村庄道路上,走在他们一生都没有走出去的地方,在花香弥漫,飞鸟徊还的天地,一直驶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