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书（组诗）

椿树

当天空蓝到极限，放一条鱼畅游

我走过不设防的冬天

走过一棵椿树。风懂我

摇落椿树的一粒种子

我想到落下的唐宋，或者更早

椿庭再无忘忧草，只把椿树种人间

错过的

我们各自飘零，找到手掌大的土地

以幅员辽阔之心路过

抬头仰望，落与不落已不重要

椿树在我的窗外，等我

等多年后的风，把我们都吹散

候鸟掠过

漂泊已不再是一个词语。灯火里

无人捡起羽毛，而旗子摇晃时

总让人想到坠落，想到如何

疲惫地追赶太阳。翅膀下方

蓝色碎片不断闪现，不断将仰望的

头颅唤醒。蒲公英，你慢慢熟透

等候鸟改变风向，等肉体变轻——

把水的波纹悬在半空，把半空的翅膀

插在心底——生命啊

整个季节被飞行拉成直线，

也有虔诚的匍匐。在云的白里

我们找到温暖的绒毛，找到

还裹着硬壳的种子

当集体开始起飞，夕阳的碎片

便纷纷坠落。此后所有枯萎深处

都掩埋着无声的思念

画轴

锦帛勾勒出的过往，躺在发黄的纸上

刚才窗外飞过模糊的鸟儿

隐秘与阳光之间，我的心思

更接近尘土少的地方

我不愿取悦历史的美和善良

拱桥宁静，小屋含烟，山水划出

逶迤的弧度。在蝉翼的冰上

寒梅与我久久相望，风雨穿透我身体时

一切，只静静地聆听

卷轴开合之间，生出多少悲喜

未来被一点点消磨

过去的，念了很多遍

也没有淡出被墨线勾勒的交织

光阴书

一个线头，会把一切拉散

光明和黑色解不开的疙瘩

散成一捧沉重的稻米

我知道石头为什么安静地散落着

跟着一只猫，进入浓墨的夜

蝙蝠，拼命捕食

翅膀下，有我折叠的星星

和撕开的糖纸

试着往回，走到枯萎的芦苇间

途中塞满黎明和夕阳

那些落下的叶子和雪花

我不想抖落，从身上拔去带血的羽毛

扔进湖水的倒影

纷纷飘落的词语

我被它们烫伤，又被自己复原

砸开一枚杏仁，不知道是苦还是甜

望见村子

像鱼一样产卵，流过村子的那部分水

很快就远离村子

在石头和泥土里完成

那些无法提及的生命，有的有名字

有的甚至陌生，比如蚂蚁，蟋蟀

比如石头埋在沙里，埋在泥土和草里

翻开其中的一部分，在祖先的胸膛里

种出庄稼，回家是一种仪式

涉水或者飞翔，也是

从村头到村尾，从山脚下到山顶

从河水此岸到彼岸

升起炊烟，晒干饱满的籽粒

从小小的脚丫到鸟儿的足迹

看见往东的水，已看不见水的背影

飞鸟与树

你离去，瞬间孤独，头顶上的风

你又要去哪里？

我颤抖着身体，吹响横笛

等你栖居。

白天与黑夜，你坠落的羽毛

滑过长空，我痛恨鹰隼和闪电

旷野上，将自己的繁花揉碎

瓣瓣作为补丁，抚慰泥土的伤痕

你的眼神和身影，如雨滴和雪花

送我清气傲骨，我望着圆月

回想残缺，又在欣慰中

进入残缺。如果有一汪止水

我不及白云和星光，不及你

像火焰般舔舐自己和岑寂

还身寂静，任漫天飞雪催我衰老

站立的枝干，所拓印出的每一处细节

都刻骨铭心着

一只飞鸟，无意间吐出的种子

不问来时路

心里的蓝天布满彩云，天鹅将绒毛

从高空洒落，雪最懂孩子，该回家了

那份被喊着乳名的本真

沿着沉睡的枯草和熟悉的小路

走出沟壑纵横的脸庞

河水如镜，熟悉的山头倒影在水中

归来，已是取经之身

门锁已锈，蛛丝如网

内心，遵从从未有过的沉重

院子里的青苹果树

又一次开满虚空的繁花

隐忍住黑夜里凝结的清露，或者寒霜

挂在窗棂

眼里，大雪纷飞，煤油灯以及旱烟袋

阻挡不住夏夜的萤火虫，暖暖的

回不去，一个中年人的身影

那么孤独

扫去门前的雪，扫去喜鹊从村东头到西头的

划痕

寂静中，回望，风吹落叶

新添另一种岑寂

烧酒

不知道用什么发酵了，我还是

将家乡带来的小麦和高粱，封在心中

七日后，用风雨蒸馏

失败，也是一种结果

泪滴，被反复析出

从家乡走的时候，父亲亲手

为我装的核桃，唯独没有装他种出的小麦

一转身，我才品尝出我的酒那么苦

好想再醉一回，在父亲烫的酒里

木炭火，加热酒壶和酒杯

老屋空荡，我举起酒杯，停在半空

——远方，有人还在继续酿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