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是在八十年代一个名叫“东火山村”的小村庄里度过的,这是我念念不忘的家乡,她位于河南平顶山宝丰县城的西部。
村子不大,枕山临水,静卧于群峦的臂弯与岁月的时光深处,古朴安然。村南三里外,有一条滋养着世代家乡人的小河名曰“响水河”,昼夜不息,夜深人静的时候,那“哗哗”的流水声便从远处幽幽传来,仿佛在枕边流过,形成了童年梦境的底色。
河对岸,火神岭起伏绵延,村名“火山”的由来,大约便始于这岭上。
一晃四十余年的光景,使得童年记忆如散落的珠玉,假若刻意去拾掇,反而模糊难辨。但,唯有一种舌尖上的滋味,却时常让我牵肠挂肚,在心头盘桓不去,每每念起,总会咽个口水,喉头便不由自主地滚动,独自回味悠长,那便是来自儿时火山村的美味,奶奶在灶火间为我烹制的“焦”香“野”味。
那时的天空总是蔚蓝,点缀着着朵朵白云,像刚弹好的棉絮,不时变幻着各种形状,让人不由产生奇思妙想。河溪塘堰随处可见,水清见底,是孩童们天然的乐园,随时都可以跳入其中戏水玩耍。山坡上被郁郁葱葱的植被覆盖,好似披着厚厚的绿毯,每次钻入其中,都仿佛踏入一场奇幻冒险。尤其是夏日,响水河与火神岭,便是我们寻觅“河珍”“山味”的宝藏之地。
“立夏不下,小满不满”。初夏的大地渴望的就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那时的雨好像是和大地约好了一样,总会如约而至。雨过天晴后,原本还是绿油油的麦田,转眼间就会变成一片金黄,再经阳光沐浴,麦子粒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灌浆鼓胀,颗颗饱满欲坠。麦芒如针,株株挺立,身披金甲迎着阳光抖擞站立,流泻出片片灼灼的金光。
很快,收割的日子就到了。
大人们顶着烈阳忙着收割,孩子们也没有闲着,村南的响水河便成了孩子们的避暑胜地,几个大点儿的孩子带着成群的小孩子们在水里泼水嬉戏。再小一些四、五岁的小孩儿童还没有涉深水的勇气,就在岸边河水浅一些的地方,一个个弓着腰,撅起沾着水珠的小屁股,聚精会神地捕捉小鱼小虾。那情景,如今想来,憨态可掬,甚是好笑。
这捕鱼虾,讲究的是眼疾手快,更需十足的耐心。“眼疾”在于洞悉鱼虾的巡游行迹。看准了,便脱下小布衫,将领口袖口一端紧紧系住,双手拎起下摆,便成了一个灵巧的“布口袋”。孩子们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将这“口袋”浸入水中,袋口微张,轻轻压在水面下,静待“猎物”游来。
当鱼虾群“悠闲”地游入袋口上方时,猛地一提!哗啦水响间,活蹦乱跳的小银鱼儿、透明的小虾米便在布褶里挣扎跳跃了。身边的小伙伴们也会随声聚拢过来,兴奋的看着这些小小的战利品,一起趟水上岸,将战利品抖落进准备好的小盆里。如此反复,小盆里的小鱼儿、小虾渐渐的就多了起来,活蹦乱跳,沸腾起细碎的水花。
大人们劳作结束,站在田埂上一声声呼唤,孩子们就会欢叫着上岸,一个个光着晒得黝黑油亮的小光肚儿,活像一条条小泥鳅。
回到家,献宝似地将装满小鱼、小虾的小盆捧到灶台前正在忙碌的奶奶跟前。奶奶眉眼含笑,接过盆,将小鱼小虾倒入案板上的铁盆里,在灶台旁搁置的水缸里舀一瓢清冽的井水,细细淘洗干净,再用清水浸泡上。转身,将那口厚重的铁锅架上烧得正旺的煤火灶上,倒入少许油,手腕轻转,油便在锅底匀开。接着奶奶将切好的姜丝、蒜末撒入热油,“滋啦”一声,香气腾起。
奶奶用笊篱捞起沥过水的鱼虾,倾入锅中,顿时“呲呲喇喇”响成一片,焦香四溢!奶奶手中的锅铲翻飞,不多时,小鱼小虾便披上了诱人的金黄脆甲。最后撒上碧绿的葱花、切碎的青椒末,再抖落些盐粒,翻炒几下,那勾魂摄魄的香气便宣告美味即将出锅了。
一旁的孩子早已急不可耐地捧来了盘子,喉头滚动,吞咽着已经泛滥的口水。连院里拴着的小黄狗,都伸长了舌头,涎水直流,拼命朝着厨房的方向挣着绳索。
不大会儿,奶奶又烙好了薄薄圆圆的烙馍,夹一筷子焦香酥脆的小鱼小虾,配上几段鲜葱,卷入温热的烙馍。孩子等不及递到手上,便猴急地拽过奶奶的手,将那饱含滋味的烙馍卷儿塞进嘴里。一口咬下,焦脆在齿间爆裂,辣香在舌尖弥漫,鲜香味儿直冲肺腑!这烙印在岁月深处的焦香啊,至今仍在记忆的舌尖萦绕。
火山村夏末的清晨是非常清爽的,天微微亮,打开屋门,放眼望去,村南成片的田野和远处的坡岭仍被青烟笼罩,雾气随风缥缈,轻轻浮动,缥缈不定。
田地里,玉米的新芽已经破土而出,像一个个披着嫩绿衣裳的小精灵,在晨雾中舒展着稚嫩的手臂。远方的火神岭在雾霭中若隐若现,宛如沉睡的巨人,绵延向远方,这记忆中的一切,恍若人间仙境。
孩子们已早早起身,前一晚便约好了今日的“狩猎”,目的地便是村南的火神岭。大家各自带着一支自制的狩猎“神器”:两根竹筷并拢,在上端刻出凹痕,夹上一截短木签,再用皮筋在下方紧紧缠牢绷紧,一个灵巧的长柄夹子便大功告成。
火神岭不高,坡岭上都是石头,所以没有太高的大树,多是低矮的灌木植物,孩子们抵达岭脚,布鞋早已被草尖的露珠打湿。朝阳正从岭东缓缓升起,驱散着最后的薄雾。
我们的捕猎目标,在老家乡下唤作“老水牛”(后来进城方知其学名“天牛”)。成年天牛体态长圆,背甲坚硬,触角长过身体,额前一对强劲的大颚,是钻入树干的利器。它们能在树干深处蛰伏两年以上,化蛹前才向外钻出孔道羽化。正是这钻木的习性,让它们成了孩子们易于发现的猎物。
孩子们散开在岭上,目光仔细扫过每一刻植株,搜寻着树干根部,只要发现孔洞,那里往往便是“老水牛”的巢穴。新羽化的天牛翅翼尚软,飞行笨拙。经过一夜的蛰伏,有的刚刚探出洞口,有的则藏匿在近旁的草丛或石缝里,稍加翻找便无所遁形。这时,长长的竹筷夹子便显出神通,无论孔洞多深、石缝多窄,都能稳稳夹起那挣扎的小天牛,投入随身的小布袋里。
当朝阳变得灼热刺目时,孩子们已满载着鼓囊囊的布袋凯旋。归家,取来大木盆,从井里打起冰凉的清水,将这一袋“战利品”哗啦倒入。井水浸泡下,小天牛们在盆底惊慌爬行,相互摩擦,不一会儿,便自己洗去一身泥土。浸上整整一天,它们腹中的污物也已排泄干净。待到傍晚,倒掉浊水,再用清冽的井水冲洗两遍,这“野味”的炮制大权,便又郑重交到奶奶手中。
此时,孩子便搬个小凳,和奶奶一同围坐在大木盆旁。看着奶奶指尖灵巧地择去天牛那薄软的翅膀、小小的头壳和六条细腿,只留下那纺锤形、饱满丰腴的肉肚儿,小心放入一旁的小盆里。
奶奶走进厨房,掀开煤火灶的压盖,添煤,炉火霎时蹿高。铁锅烧热,倒入油,姜丝蒜末爆香。将那一碗清理好的天牛“肉肚儿”倾入滚油,“滋啦啦”油烟突起,难忘的焦香再次升腾,瞬间弥漫了整个小院,钻进每一个角落……锅铲翻动间,油亮的天牛肉肚渐渐染上诱人的金黄。
记忆中的夏日悠长,响水河里掏泥洞摸泥鳅、翻石头捉螃蟹,河边柳树上捉知了,石头堆里翻蝎子,坡岭间采蘑菇、摘酸枣……这些光影交织的片段,已然沉淀为时光彼岸闪烁的萤火。
然而,火山村老屋灶台前飘荡的“焦”香“野”味,连同奶奶在烟火氤氲中慈祥的侧影,却早已融入血脉,成为我生命版图上永不褪色的印记,那便是故乡最深沉、最滚烫的滋味,伴我终生难忘的“焦”香“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