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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云朗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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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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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了

省厅的会议室,墙壁透着肃穆,空气里浮着一种静默的庄重。我推门而入,目光所及,却仿佛骤然撞进一片陌生之地。

印象中,那些昔日熟悉、稳重而鬓角微霜的脸庞,不知何时已悄悄隐退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更多一张张年轻得令人恍惚的脸庞。他们嘴角含笑,眼中盛满着青春的锐气与自信,微微挺直的脊梁,饱含着新枝抽芽般蓬勃的力量。

看到此,我的脚步微微一顿,心底蓦然被一层薄薄的思绪浸润,恍然发觉自己竟已不知不觉,站到了这汹涌向前的年轻浪潮的对面。

从前走进这里,看到系统内的老同志,我总得谦恭地唤一声“哥”,那称谓里藏着对资历的敬重,亦裹着自身初来乍到的生涩。如今呢?四周围绕上来的声音虽然清一色地也是声声的“哥”,那份亲热里也是带着尊敬,在我听来,却像一柄无形的刻刀,在心上悄然划下了一道记号。称谓流转间,时光如潮水般已无声地漫过堤岸,将我推至了这被“哥”的岸头。

散会后,独自踱出大楼。暮色正浓,夕阳的余晖涂抹着城市的轮廓,行人脚步匆匆,奔向各自的灯火。就在街角转弯处,我竟不期然遇见了一位已经退休的老处长。他步子缓慢,手中握着一根竹杖,杖头轻轻敲打着路面,发出笃笃的声响,一下又一下,单调而沉重,仿佛在叩问着被骤然拉长的白昼,又像在点数着余下的光阴。

“是你啊,”他抬眼,浑浊的眼里微微亮起一点旧识的微光,“如今那摊子事,都交给新来的年轻人了。”他语气平淡,像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寻常事。然而,话音落处,他嘴角微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目光投向远处川流不息的车河,眼底深处,一丝被竭力掩藏却又无法消尽的落寞,像水底的暗流,终究还是无声地浮泛上来,浸透了这暮色四合的光景。那瞬间的沉默里,盛满了果子熟透后坠入泥土的无声。原来所谓功成身退,也未必全是圆满的句点,更可能是一种被陡然抽离了重心的空落。

会议结束,回程的地铁载着一身疲惫。暮色渐深,窗外街灯次第亮起,晕开一团团昏黄的光晕。车行至离宾馆不远处的站台,我下车,正待穿过马路,街角那盏孤零零的路灯下,一个蹲坐在道牙上的影子骤然攫住了我的目光。灯的光晕不偏不倚将他笼罩其中,像舞台上一束寂寞的追光。

是一位农民工大哥。灰扑扑的工装裤上满是泥点,他整个人佝偻着,斜倚着路灯灯杆,脊背显出一丝不易察觉又有些不堪重负的弧度。一只粗糙、指缝里嵌着洗不净的大手,正努力地指着摊在膝盖上那本早已翻卷了边角的旧书页,另一只手微微颤抖着捏着一截短短的铅笔头。口中念念有词,声音低微含混,在夜风里几乎听不真切。昏黄的光倾泻在他身上,将他俯首苦读的身影长长地拖在地上,轮廓分明,像一只在荒原上执着负重、缓慢前行的蜗牛。

我心头一动,想起几日前读到农民工刘诗利大哥那篇《读书,把自己弄好一点》的文章,我屏息走近,脚步放得极轻。他似乎察觉了动静,猛地抬起头来。灯光直直照进他的眼睛,那里面竟有两簇小小的、跳动的火焰在燃烧!他先是局促,继而咧开嘴,露出被劣质烟草熏得微黄的牙齿,带着几分羞赧,更多的却是一种近乎天真的期冀:“兄弟,您有学问,您说说,我这把年纪了,再捧起这书本子,还赶趟么?……我笨得很,可我就想,能把自己弄好一点儿,哪怕一点点也好啊……”

他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声音不大,却像暗夜里骤然划过的微弱萤火,执拗地亮着,清晰地映照出他皱纹深处那不肯向命运俯首的倔强。那卑微却灼烫的渴望,竟在刹那间,烫热了我心底被会议室的冷气浸得微凉的角落。

这又让我想起半月前 ,因着朋友的一件私事,经熟人介绍,我们寻访至一位修复古籍的老先生家中。叩开那扇虚掩着的门,仿佛踏入一个被时光遗忘的角落。屋内光线柔和,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陈年墨汁与微弱樟脑混合的奇特气息,那是岁月沉淀本身的味道。工作台上堆叠如山,尽是残破泛黄的书页,如同历经劫波的枯叶。

老先生正伏案工作。鼻梁上架着厚重的老花镜,镜片后的目光却异常清亮,专注地穿透层层叠叠的时间褶皱。他一手持着细若发丝的镊子,另一手执特制的软毫毛笔,动作极其缓慢、轻微,颤巍巍地,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屏息的精准与温柔,如同母亲在抚平婴儿睡梦中的蹙眉。他正将一片薄如蝉翼的宣纸衬补到一页残破的宋版书页背面。

“人老了,筋骨就不由人使唤了,手抖,眼也花。”他并未抬头,声音低沉,像从书页深处渗出,“可说来也怪,这昏花的老眼,对着这些老物件,倒像是开了另一扇窗,前人心思的曲曲弯弯,墨痕里的轻重缓急,有时竟比年轻时看得更透亮些。”他轻轻吁出一口气,这气息却拂动了桌面上点点细微的纸尘。

恰在此时,临近午时的阳光穿透窗棂,斜斜地照射进来,一道明净的光柱不偏不倚落在他花镜的银边上,瞬间反射出一点跳跃的光斑,竟奇异地映亮了他镜片后的双眸。

我突然注意到那目光忽然变得清澈、专注、执著,带着一种近乎少年般纯粹的光彩。细小的尘埃在这光柱里无声地、永恒地飞舞,宛若时间本身被具象化成了细碎的金粉。案头那页残损的宣纸,在他颤巍巍的指尖下,正一点点恢复着筋骨。那纸色沉着,古墨的幽光历经劫难而愈显温润,忽觉,原来生命里有些东西,任其年深月久,反而能沉淀出比古墨更深邃的沉着颜色。

告辞出来,重新汇入城市的脉搏。街道上车水马龙,喧嚣鼎沸。一辆黑色的轿车从身边疾驰而过,引擎发出低沉的咆哮,隐约可见后座上一个年轻的身影正对着手机快速地说着什么,意气风发。那蓬勃的声响,如同初涨的春潮,奔涌着不可阻挡的力量,宣告着又一个崭新轮回的开始。

然而,在这潮水般的喧嚣声底下,另一些声音却固执地萦绕在我心间,挥之不去。

那竹杖叩击路面的笃笃声,单调而坚韧,像是生命在荒原上孤独行进的鼓点;那昏黄路灯下,一个卑微身影捧书苦读的轮廓,沉默却蕴藏着惊雷;还有古籍修复室里,老花镜片反射出的那一抹清澈执着的晨光,穿透了堆积如山的岁月尘埃……

这些声音,这些画面,在我看来,它们并非宏大的交响,而是时光河流深处沉潜的沙金,无声地,却又无比沉重地,汇入了这时代奔涌不息的洪流之中。

岁月如矢,无情地洞穿青春的皮囊,留下沟壑与风霜。它带走了步履的轻盈,掠去了容颜的光泽。然而,老花镜片后那穿透千年尘埃的清澈目光,昏黄路灯下那指尖逐字爬行的固执微光,连同那竹杖叩击大地、不甘沉沦的笃笃回响,这一切,竟是时间洪流无法彻底卷走的薪火。

它们微弱吗?是的。它们沉默吗?是的。但它们执拗地在个体生命渐次幽暗的旷野里燃烧着。这燃烧,不为照亮世界,只为给自己脚下寸许之地以微光,以确认前路的方向。而正是这无数卑微个体执拗点燃的微光,在亘古的长夜里,彼此映照,彼此温暖,最终竟为所有在时间荒原上跋涉的后来者,标识出那通往尊严与光明的、生生不息的路径。

回过神来,方知老的只是称谓与形骸,那盏名为“不认命”的心灯,却在风霜的打磨下,被一双双布满褶皱的手,越拨越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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