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十月初一已过,该去给父亲上坟了。按照他的交代,上坟要赶早。父亲一生爱早起,说清晨的空气干净,人也是清醒的。
周末一早,晨光熹微中,我们一行人已聚在父亲坟前。我和妻,两个姐姐和姐夫,堂弟堂妹们带着家眷,还有下一代的孩子们,男男女女十余人,把这片安静的墓地衬得有了生气。
大家默契地分工,先在砖砌的供桌上摆好贡品,按老规矩,三样或五样,都要单数。水果、糕点、肉刀头,简简单单,却是父亲生前喜欢的。一撮香点上,青烟袅袅升起,在清冽的空气里划出柔和的曲线。
供桌前,我们把一沓沓黄表纸细细旋成莲花状,点着火。火苗起初怯怯的,经风一吹,随即大胆起来,火势腾然而起。这时,将叠好的金元宝、银元宝、纸钱,一叠一叠洒进火里。火光跃动着,映在每个人专注的脸上。
下一代的孩子们也安静下来,学着大人的样子,把手中的纸钱郑重地投掷进火中。
"爸,收钱了。"大姐轻声说。
"爷爷,给您送钱了。"小儿子稚嫩的声音格外清晰。
众人依次跪拜叩头,规矩是三个,一为感恩,二为思念,三为祈福。起身后,一挂鞭炮噼里啪啦响起,在清晨的田野间格外清脆,像是要把我们的问候传得更远些。
烧着的纸钱在供桌前的地面上蜷缩着,化作一团团温顺的火焰,随即变为灰白的蝶,在微凉的晨风中打着旋,纷纷扬扬飘在空中。我望着那跳跃的火光,思绪却飘回了医院那间素白的病房。
父亲走的时候很清醒。虽然离不开氧气,声音却还是很有力,如今耳畔响起,像用刻刀在木头上留下的印记,字字清晰。
他说不喜欢用“铁家伙”(挖掘机)挖墓,觉得蛮横,会惊扰了土地的清梦;不爱听吹吹打打的响器(唢呐),太吵,他一生听惯了自然里的风声雨声。他要十八个人抬着棺木,稳稳当当地走完最后一程,那是乡里乡亲最后的情分。
说到棺木,他提了桐木,说“便宜,实在”。说这话时,他脸上掠过一丝我熟悉的、带着自嘲的幽默,仿佛在说:“看,我一辈子算账,最后这一笔,也要算得清楚。”可我终究没听他这个“图便宜”的话,而是选了一口厚实的柏木。他辛苦了一生,这最后的长眠之所,是我的心意,是我的一点不肯妥协的倔强。我想,他在那个世界,或许会摇摇头,然后那严肃的嘴角会微微牵动一下。
记忆里的父亲,总是和严肃分不开的。他那一辈人,似乎一生都在与一种巨大的、无所不在的清冷抗争。他的手掌厚实,指节粗壮如老树的根瘤,那是常年与铁器、木头、冻土打交道留下的印记。
冬天的早晨,他出门前总要站在院门口,对着结霜的空气呵出一大口白雾,然后用力搓手,那声音沙沙的,像秋风扫过干枯的玉米叶,之后便归于沉默。
我少年时,总觉得这沉默是一种隔膜。直到后来,自己也成了家,在某个为生计加班熬至深夜的寒冬,手脚冰凉地回到家里时,才猛然懂得了那沉默的全部重量。那不是枯寂,而是一种将所有的风雨、所有的疲累都独自吞咽下去,然后用脊背为你挡住整个冬天寒冷的担当。
父亲真正严肃托付的,是路。村外,去往墓地的生产路,土路,窄,雨天一身泥,旱天一身土。父亲临终前,说出了一生中对我唯一明确的要求:将路拓宽,铺上煤矸石,压成一条实实在在的路。他说,以后上坟的路不要再泥泞了;村里人耕田拉粮的车,也好过去。
那一刻,他的眼睛里有一种光,超越了病痛,甚至超越了生死。他想的不是自己身后的哀荣,而是那条连接着田地、村庄与坟茔的路,如何能让后人走得更顺当。
还有那些账目。他断续交代,村里人谁借的几百元、谁借的上千元,若还没还,便不要再要了。他不是富贵之人,每一分钱都浸着汗水。这轻轻的“不要了”三个字,卸下的是人情的负累,给予的是生者的宽宥。这是另一种形式的“修路”。
“十月一,送寒衣。”这习俗,在父亲这里有了更实在的意味。它不只是一份纸做的寒衣,更是一条他亲手为我们铺就的、不再泥泞的路。生命的来去,或许本就如这四季的轮转。春日萌发,夏日滋长,秋日收获,冬日敛藏。父亲走完了他的一季,归于他挚爱的黄土。
而后,祭祀这件事,便成了这循环中一个庄重的仪式。它让我们在奔流不息的时光里,有一个可以名正言顺地停下来、回头凝望的片刻。
坟地前的火焰渐渐熄了,只余下暗红的灰烬,一闪一闪,在渐明的天光里守着最后一点温热。晨风起了,带着清早的寒意。我站起身,望向那条已铺了煤矸石、平坦坚实的小路。它蜿蜒着,通向父亲的安息之地,也通向村庄的深处,通向未来的每一个春夏秋冬。
父亲,路已修好,很平坦。寒衣奉上,愿您温暖。我们明年清明再来看您,带着清爽的心,就像您一直喜欢的那样,简单,归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