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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凯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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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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彻底的生活

高个子女人坐在朝北的屋子一角暗自神伤。和她坐着的这个屋子对着的另外一个屋子通向阳台,阳台上的太阳光弱弱的发着黄,他的男人坐在挨门的黄光里,似乎在接受光的无声的涂抹。

她脸上不知道何时起了一层黄褐色的斑点,她好几天都没有照过镜子了,在医院里根本没有心情照镜子,回到家里来,心里想着好好照照镜子,却发现脸上真的起了一层斑。她把镜子擦得很干净了,那层斑还是没有去掉,反而越来越清晰,她觉得像一层垢,这让她想到现在的生活也是如此。

这几天脸出奇的干燥,今年春天是有些干燥,可是和往年别无多大差异。

她知道事情的根源在那儿,可是她不愿意相信那就是事实,她的丈夫怎么可能得那种病,怎么可能需要切除三分子二的胃!这让她备受打击。

他觉得那些医生没有彻底的弄清病人的病情,也许他的病情不需要做那么残忍的手术,一开始他们不是说可以彻底治好他的病吗。想起这些她有些烦躁,什么东西也不想吃,对面六楼的阳台上挂着花花绿绿的衣服,她想起很久都没有洗衣服了,她觉得心里很乱,昨天回来她竟然没有感觉到自己竟然把屋子打扫了一遍,他躺在床上一言不发,这让她觉得自己更累了,其实,一直以来都是她搞卫生、做饭洗衣服的,她从来没有这种感觉,像被时间遗忘,过去她哪里遇到过这种情况啊,都是她主宰着时间,安排着时间如何为自己服务,把时间排得满满的,这次从医院回来却似乎老了十岁,这太可怕了,她看了看对面,觉得那些花花绿绿衣服没有丝毫打动她的心,她的衣服都是灰色的黑色的,只有一件内衣是红色的,他一直不准她换成其他颜色,她想起他像个小孩一样的躺在自己怀里的表情,而现在她觉得一切都让她感到伤心,她甚至用手忽然捂住嘴巴像捂住要从嘴里逃出来的汹涌的流水和过去。

他的病应该可以彻底治好的,她现在期盼他恢复得好些再好些,一直到彻底地恢复正常了,是的,她这几天对“彻底”这两个字耿耿于怀,以前她哪里用过这两个字啊,也许丈夫用过这两个字,男人么,说话狠点没有什么,他要顶天要立地,还要把这股狠劲刻在心上,他曾经说要彻底放下架子低下头好好挣钱,好把旧房子换大些,把一家人的生活层次提一个新的档次,为此他刻意向领导提出去了山里,条件是苦些工资却很高,那个时候他的确是彻底变了个人,变成了个有担当的男人。如今她越来越觉得这两个字隐藏着极大的能量,她感觉到自己现在是一个捉字的人,她捉住了这两个字,想挖出医生丢弃的这两个字里的潜能。

她忽然变得无时不拿这两个字要求所有的事情了。

她控制不了自己的想法,她的丈夫恢复得不错,恢复好些才可以去医院做手术的,现在他可以爬楼买菜了,班可以不去了,反正后年就退休了,去什么意思啊,他瘦骨嶙峋的样子让同事们极不舒服。他感觉到了年轻同事们的担心和恐惧,他对她说过他不想去的话,不去就不去了,谁希望他去啊。

但是她心里对于“彻底”二字的钟爱与日俱增,不,与时俱争,她多么希望丈夫的病情好转发生逆转,彻彻底底的忽然好了起来。

今天中午有些出奇的热,她想起空调来了,去年空调就有问题,售后说放在今年修吧,她赶紧打电话,急急的催促“快来,天气说热就热了。”穿着制式衣服的售后来了,检查过说主机主板坏了,要彻底修好就得换主板。

好,只要能彻底修好就换主板!她斩钉截铁地说,像对着丈夫的主治医生说话,眼睛也不看修理工,修理工感觉到了,修理工重新取出收费价格单让她确认了一下价格,得到她的肯定答复才放下心来。

奇怪,天气一热起来人就想起洗澡来了,以前她每天晚上都洗澡的,脸越洗越白,女儿在外地买了房子装修了房子,丈夫也快退休了,只等着女儿添了孩子就专职当看娃机器去,想到这些心就更热了,脸色也红润起来。是该洗澡了,在医院那儿能洗澡啊,在医院里她觉得人都是那么渺小、脆弱、无可奈何的可怜样子,她以前觉得动物们好可怜啊,现在她觉得人最可怜,该享受生活了却被命运开了个玩笑。她丈夫的胃得切掉,医生说不切不行!哎,她心里叹息着,难道老天爷总是先让一个人断了食欲,然后才让人不得不断了所有的生活的欲望?

“不能想一个彻底的办法吗?不是你们无所不能吗?不是你们有最先进的仪器吗?”医生们口罩带着紧紧的只露出眼睛,她好像在和一些漂浮在空中的眼睛说话。

晚上根本洗不成澡,水压太小了,她感觉水也有气无力的样子,她觉得奇怪,甚至觉得一切似乎好像是天意的安排。

“难道这也不能彻底修好吗!”她觉得明天必须把洗澡水水压小的问题彻底修好!她不能容忍任何一个不彻底的问题存在!她执拗着这个念头不放。

头冒大汗的胖修理工来了,修理工上上下下检查了几番说,问题太大想要彻底修理好就得更换整个太阳能,她觉得不应该这样解决问题的,为什么不彻底修好!我的意思是修好!她重复这句话,像对主治医师说话一样,换一个太阳能那能叫修吗!她感到委屈,她想到自己的丈夫,她不能够失去他,但是她更多的是愤怒,对医生她不大敢愤怒,可是,对眼前这个卑微的修理工她还是觉得自己有一些优势的,她自己在城里呆了一辈子了,她肯定自己可以说得过这些农村来的修理工,“可是,这好比一个人的心脏……”修理工当然知道推销一台太阳能更挣钱,却并不知道这个女人内心的痛苦,她打断了他的比如,他的比如让她特别反感甚至愤怒,“你别那么说!”她有些歇斯底里的,说这话的时候她甚至背过身子,但是听口气她并没有哭泣,她的男人开始在阳台上走动,阳光正辉煌地照在他的身上,他像一个缓慢的电量不足的机器人在挪动,甚至它就像是一架缓慢的时间机器,他就是时间机器里面的一个摆针,他这阵子看上去还相当虚弱,她以为她的几句话语吵到了他,这时候空气静止了几分钟仿佛这停滞下来了时间在等待她的男人重新坐下来一样。

“你最好彻底修好它,得多少钱都行,彻底地……”她似乎想在彻底这两个字后面再续上几个更大的“彻底”。不过,她声音比刚才小了许多,眼睛里有一种深刻的光,说完这句话后,她眼睛里又流露出笑意,似乎有一抱歉和请求修理工原谅的味道。

修理工答应尽力彻底地修理,修理工回过头又说了一小句,我不敢绝对保证做到!修理工感觉到今天有些不妙,又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但是女人听到了“彻底”二字,她觉得心情好了许多,算上这件事已经彻底处理好了两件事了,她希望越多越好,不,她希望把她的丈夫的病也算在能够“彻底”修理好之列。

太阳又钻进云层里了,奇怪,今年春天的阴天这么多,没有几天放晴的日子。

她今早出去给丈夫买早点看见玉兰花开了,她感到震惊的是去年开出的是紫色的花朵,而今年变成了白色,惨白色,玉兰花的白色花蕾有些陈旧,树上不多的几只花瓣有些孤孤单单,落在树下的花瓣像打碎的白瓷碗,听说榆叶梅也开了,她喜欢它们初拥在一起的香味和壮观,现在她根本没有一丁点想去看它们的想法和心思,没有一个朋友叫自己去看榆叶梅,她昨天还问过一个朋友这话呢,对方说还没有开放。她觉得不对劲,也许榆叶梅的花已经落了吧,如果落了就对了,她觉得开那么旺有什么意思,只要看花的人精精神神地就好,她觉得榆叶梅开过后就该丈夫的病好了,她守着丈夫想看见丈夫精神旺旺的样子。

洗澡水真的大了许多,她看着丈夫说,丈夫不以为然的样子像是怀疑她说的话,丈夫盯着从喷头缓缓滴下的水滴儿,的确是大了,基本上是彻底大了!她还是这样说,显得有些兴奋但是那兴奋的神态很短暂,因此她接二连三这样重复说为的是让他的丈夫感觉到一切正在恢复正常,她的丈夫竟然默默走开了,她在他背后对着他说,得是水大了许多吧?她在他背后笑着问,眼睛里却是悲伤。

旁边的修理工感觉到不可思议,修理工甚至害羞地语无伦次的重复她说的话,就是你说的样子,大了许多了,但是她只盯着她的丈夫看而不看修理工,似乎也没有在听修理工说的话。

她心甘情愿地付了修理工开口索要的工钱,“你真是一个好工人,总算给我们彻底解决了又一个大问题!”她声音洪亮地说,嘴巴朝着丈夫屋子的方向。

修理工匆匆的走了,下楼梯的脚步声只“噔噔”了一会就听不见了。

太阳光还没有从云层里出来,屋子显得暗淡无光,男人走进卧室竟然磕绊了一下,她吓得心惊肉跳,极快地脚步轻轻地撵了进来,她先按了下开关,灯不亮了!她觉得自己肯定说对了,灯就是没有亮,幸亏现在还没有天黑,甚至她觉得现在就是修灯的好时光呢,她有修理工的电话,以前商店老板给自己的呢,她是有心人记在手机里,其实她的灯好久都不亮了,她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天她和丈夫都没有发现这个情况,她觉得都怪自己,她一直想等他胃不痛了让他去修灯呢,他能修许多东西呢,谁知道病情越来越复杂了,现在她该请个修理工来家里修,该花的钱一定得花,就像体检,她一直觉得不需要体检,单位体检了就行了就够了,不需要花闲钱去大城市复查,她觉得有些人不放心还去了西安体检去了,她现在觉得那些人都是聪明人,她觉得今天自己也特别像一个聪明人,该花的钱一定得花,她觉得聪明人都懂这一条的。

她还是那句话,“彻底修好了!”戴眼镜的修理工们从来不注意别人说什么,修理工就是挣这份工钱来的,修理工不深究别人的嘴里的字眼儿,修理工只是穷追不舍地问“哪一个灯,让我看,让我看。”并不时摆弄手里的万用表。

“当然了!”修理工在她多次重复“彻底”几次后不屑地说,说的肯定又轻松,

“吃这碗饭就要有这本事!”她喜欢听修理工说肯定的话,不像医生总是说“尽力吧,个人不一样的,看病情的发展吧。”这句套话。

修理工把灯罩里的一串串内脏全换了,只没有换灯壳子,修理好的灯白亮白亮的照得见墙上的坑坑洼洼,照见了丈夫的阴沉的脸色,她有些不乐意,但是修理工是彻底修好了她的灯了,她喜欢“彻底”二字,她付了工钱,修理工让她给亲戚朋友多介绍介绍自己的手艺,她答应了,她觉得今天彻底做好了几个件事呢,她觉得一定有不知道姓名的神秘事物也在默默起作用呢,她心里默默祈祷丈夫也碰见这好事。

阳台上的阳光又出现了,斜着的阳光照在躺着的丈夫身上,丈夫起来了,笑着看着阳光,也许是看见了阳光里的灰尘了,阳光里是有许多灰尘,她原先以为阳光照不见灰尘的影子呢,因为灰尘那么的小。她觉得丈夫忽然精神了许多,他站在灰尘里像一个从灰尘里冲出来的勇士一样。她忽然想到再请一个工人来,“趁今天事情这么顺溜,再请一个工人来!”她在心里暗暗对自己说,“再请一个治疗丈夫疾病的工人来,让他彻底治好他的疾病!”

想到这些,她竟然哆嗦起来,她哆哆嗦嗦地掏出了手机,想在密密麻麻的通讯录里找一个能治好丈夫疾病的“修理工”来。

丈夫在阳台上走动着,像一个钟的摆针又开始工作了,他从一头走到另外一头,然后又从这一头走向另一头,他看了一眼丈夫后继续在手机里翻找着什么,脸色显得紧紧张张的,手指由哆哆嗦嗦慢慢变得缓慢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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