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凯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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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见过制造钉子，全过程不需要人参与，只有铁的设备在运行，在碰撞， 并发出巨大的哐当哐当的声音，特别是最后那些被打包的钉子，一个个很小，尖锐，怎么看都像一个个有生命的个体，它们从打包的那一刻开始就各奔东西，看到这儿我总是浮想联翩，想象着钉子们奔赴各个不同的场景，想象着它们被工人的各种工具： 锤子，榔头， 射钉枪，排枪钉使用，把它们钉进各自的战场，我想到自己的工具包里也钉子，螺丝，当我感觉快背不动工具包的时候我就会清理掉一些不用的，多余的钉子和螺丝，这些清理掉的东西并没有被我扔掉，我把它们放在租住的库房里，我是这样想的，它们还有用武之地，只是现在还用不到而已，当然，每一次城中村拆迁，我都会搬一次家，这些螺丝钉子就会扔掉了，然后接着用不了多久，我的工具包里就又会长出许多钉子螺丝。网上这位发钉子视频的这个人我没有见过，从说话的声音判断是个年轻人，音调是上扬的，轻松，透着骄傲，每一次视频开始都会听到他的招呼声，你好，钉子。而不是向看视频的人打招呼，“大家好，我又发视频了”这类话语。我猜这里面肯定有讲究，毕竟钉子是他的财源，他问好钉子而不是看视频的人。我猜发视频的人可能是钉子厂厂长的儿子，现在工厂自动化程度已经很高了，管理很轻松，他没有事干，眼见着屠宰场的人发屠宰牲口的视频，种果树的人发收果子的视频，还有人直播，瞪着两只眼睛一言不发无聊至极的视频。这个人就会想为什么自己不发制造钉子的视频呢！钉子用途广泛，种类繁多，是现代社会生活里离不开的一个物品，他的视频有各种各样的钉子，不管什么钉子，都有钉子盖和特别锐利的尖角。我看过这个人的视频不止一次，有了一次就有两次，三次，只要打开手机视频，大数据就把你看过的这类型新的视频推给你。他的视频大同小异，看的人不多，留言只有两个人， 一个竖起两个大拇指，一个点了三个赞，我第一次看过也想点赞，又退出留言了，怎么都觉得怪怪的。我的工作性质和钉子打交道比较多。有时候干着活会不小心被榔头砸了手指，或者被钉子尖刺出血了，仿佛生活是一把榔头，人是一个钉子，即使你再小心，总有那么一瞬间，生活这把榔头会把你当做一根钉子朝身体的的某个部件砸去。这个时候我就嗦嗦着舌头，屏住呼吸，不让疼痛顺着呼吸流遍全身，心里则怪自己不小心，这又得痛几天了，还不能告诉妻子，怕她小题大做，这种时候我仿佛看见了一根通红的钢筋从传送带嗖嗖嗖冲过来，一个机器的巨大的牙齿按照设定好的标准把钢筋截断，截断成固定的尺寸，紧接着另一个装备伸出一个锤子头脑袋一样的东西，只听见啪地击打声，一个圆形的钉子盖像魔术一样出现在人的眼前。所有这些生产过程都很快，我怀疑是剪辑视频时候使用了快进键，但不排除现在这个飞速发展的社会里生产钉子的水平已经如此之快了，这不像人，如果人干一个活，想快的话极有可能出现失误。我没看见钉子尖是怎么弄出来的，视频就这么长，我想肯定还有一个装置，简单粗暴的装置，几秒的时间就把钉子的尖头造出来了。钉子盖上的两个字母淬火后很清晰，黑黝黝的发着光，我看得清楚，是两个大写字母：CS，不知道什么意思，是不是指这批次商品是特别用在城市的某些地方？（难道还有专门给农村用的钉子吗？）或者是其他什么意思，不得而知。我想过屏蔽这类视频，想着这样自己的手指头就再不会被砸了，实际上，砸手指头以前就出现过，所以正常逻辑上两者没有什么必然联系，发生这种事情一般是当我在干活途中听到手机不停地推来订单的时候，或者发来信息说自己又被客户投诉的时候，或者遇到蛮不讲理的客户的时候，手里的榔头就会不偏僻不斜击中我的手指头。我知道我有一些焦虑症状。可现在社会谁能幸免呢！需要说明的是，我去年已经把订单推送，签到，平台处罚的铃声设置成了不同的铃声，便于自己有心理准备，即便如此，有时候人的心里还是会紧张，不安或者焦虑。
每当我焦虑的时候，我就想起小时候那些有关钉子的事情，我的表兄就是一个木匠，他的手艺尤其让我羡慕，我记得有一次我赌气对父亲说不想上学了，我想出人头地，我不知道怎么算出人头地，也许是进城， 也许是做一个让人仰起头高看的人，说不清。当时就是小孩子的想法，幼稚得很。父亲没有说什么而是抽空把我领到在邻村干活的表兄跟前，表兄知道什么情况就让我先用斧子劈木头，我看着一堆刨花旁边的一根还没有挂掉树皮的木头举起斧子就去劈，结果因为用力过猛斧子怎么也抽不出来，表兄不说话又让我拉锯，我们两个对着拉锯，锯一根碗口粗的木头，我当然也没有力气，表兄把锯拉过去，轮到我却怎么也拉不动，表兄问我还能干什么，我不知其意就说我还能钉钉子，表兄抓了一把钉子让我钉在一根废料上，我发现钉钉子也不轻松，好几次我把钉子钉歪了，钉子盖露在外面，怎么也敲不平整，表兄说钉子必须完全和木头表面平齐，他让我闭着眼睛用手摸看能不能感觉到钉子盖，感觉到了就说明钉子没有钉好。我虽然没有说什么，可我觉得钉钉子应该是最轻松的事情了，所以回去后一旦有机会，碰见在家里挂个什么东西需要钉钉子，我都会第一个把榔头找到，做好钉钉子的准备。在我们家，或者是在农村的几乎所有人家里钉子无处不在 ，而且，钉子起着很大的作用，比如那些好吃的东西，白馍馍就得挂在绳子上，绳子另外一头栓在房梁的钉子上，干活用的那些锄头，镢头 ，耙子，铁锨之类在冬季的时候都得挂在钉子做的木架子上让它们歇息歇息。鞭子挂在钉子上，门帘也挂在钉子上，绳子也挂在钉子上，我们的红领巾，母亲的头巾，衣服，几乎所有的东西都可以挂在钉子上，钉子无处不在，我总是能够根据所挂物体的大小把钉子钉子到合适的深度。我们家偌大的院子看上去空空荡荡，实际上有一根铁丝斜角贯穿整个院落，而把这根铁丝固定牢固的就是靠两颗巨大的楔进墙里的土钉维系的。我们家院子任意一个窗台上都能够找到钉子，钉子在我们家或者说我们村的任何家庭里都无处不在，当庄稼收获之后，钉子估计也能欣喜地看到那些红的皇的白的庄稼吧！还能和它们亲密接触呢！父亲有一个习惯，在路上捡钉子，他如果去县城回来总是能够当着我们的面从衣兜里掏出几颗歪歪扭扭的钉子，然后，我们看着他把钉子放在一小截铁轨上，用榔头把钉子敲得笔直，我摸过刚敲直的钉子，热乎乎的，由刚才扭曲的样子变得好看英俊了。钉子在我们家也像我们家的鸡牛猪一样，它和我们一起过着四季，经历岁月的淘洗，见证生活的酸甜苦辣。想起这些，我似乎没有那么焦虑了，就好像我是院子里的那些钉子，裸露在室外，呼吸着新鲜的空气了。因为 ，毕竟曾经的美好还在内心深处保留着。而在城市，这样的钉子很少见了，使用钉子的人把各种各样的钉子砸进需要钉子的物体里，其他工人则在物体的表面涂抹油漆涂料，广告板材，把钉子彻底封在里面。城市需要钉子，而且是大量的钉子，只是不需要钉子们出头，露面了。
事有凑巧，我今天就碰见了一些钉子。今天是周六，七点我就起床了，吃了妻子做的早餐，就直奔我的那些客户家。
一早上五个订单要处理完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每到一家之前，我得边走路边打卡，有时候明明是这个小区，不知道什么原因系统提示异常打卡，遇到这种情况就得向客户索要打卡码，有些客户警惕性高会多问几句为什么，有的是亲戚朋友在家照看着，他本人的电话根本打不通，就说没办法，让我先来处理问题。不打卡我就没有办法进行下一个步奏。正常打卡后，然后才能在客户家进行安装前的验货，验货有五个需要勾✓的项目，遗漏下任何一项，或者想企图省事绕过去一项是不可能的，系统就不可能走到下一个程序的界面，勾✔后得上传至少三张不同的相片，有的订单特别注明需要上传的视频也必须一并上传，不然系统会提示异常状态，偶尔不按照规则也能通过的现象也是有的，不过，平台如果恰好在这件事情之后升级更新APP了，你的订单结算费用就会受到影响，如果受到影响你再去申诉，那更耽搁时间了，平台上的在线客服基本上都是机器人，根本没有办法和它沟通，我就见过一个师傅歇斯底里地朝手机里的机器人客服大喊大叫，看上去十分可笑和悲哀。所以说，任何一个环节，都不能心存侥幸。上传了照片再让客户签字，签字的长条框下面有红色字体写着，警告！冒充客户本人签字出现问题师傅负全责。维修结束还有五个需要勾✔的项目，勾✔后再上传至少三张不同角度的完工照片，再让客户签字。有条形码得上传条形码，机器编码，如果遗漏任何一项，费用都可能不会结算或者结算受到影响。最近平台规则更细了，完工还需要拍照上传不少十秒钟的视频，把自己的整个身体，以及平台的工作服都拍进去。然后，让客户签字，自己也签字，最后让客户关注该平台，对师傅本次的服务进行星级评价，有些人不懂 ，点了一个星或者两个就上传上去了，这其实等于客户给了师傅一个差评，等到你发现了，客户已经提交成功，木已成舟根本无法更改，我碰见过这个事情，最后被处罚。
今天早上我忙得头脑发木，所幸，活路都是熟套子，只是没有顾得上方便，你想，从城东跑到城西，折腾来折腾去，光路上的红绿灯就有十一二个。现在城市里的顾客大多比较任性，我本来想把城东边的客户放在一个时间段，城西边的客户放在一个时间段，可是，不行！每个客户都有自己的时间安排，往往是说服了这个，另外一个客户却怎么都不答应你说的时间，然后，你折回来给先头这个客户道歉，说就按照原来的时间给你服务吧！反正，所有的订单，包括线上或者线下的都乱成一锅粥，你得不停想下一家到底是哪一个客户这个问题。东奔西跑了一早上尿就这么一直憋着，想着下一家修理完了再找个厕所方便一下，想归想，这一家干完了，不由自主就掏出手机预约下一家，不是我要把自己赶得像一个贼似的，是因为先一天已经和客户说好了大致时间，现在的客户比较难缠，去的迟了他们可能投诉你，早了，他们会说不是几点嘛，怎么提前了，所以，一家活完结了就先打电话，看看客户什么情况，能不能来，几点能来。等到最后一家干完，长出一口气后忽然就内急得厉害，憋不住了。看着路边有一排歪歪扭扭被着塑料草皮的矮墙缺口，就停下车子，猫着腰箭一样窜过去。发泄的时候还想以前怎么没有发现这个地方，昨天好像也没有缺口啊，看着那缺口的形状，不像是人故意整出来的， 也不是风吹成那样的。解手完毕，长出一口气的功夫就看见缺口两边耷拉着的伪装草皮上挂着数个摇摇晃晃的钉子，仿佛是些精瘦的劳累过度的生命，钉子不长，有些尖头发钝，有的扭曲着身体像豆芽一样，个别钉子盖上的字母我看得清清楚楚，就是视频里面的刻着CS这两个大写字母。这下子心里忽然明白了什么，难道是这两排钉子把墙戳了个缺口？想到这心里又笑自己幼稚，怎么会啊！钉子又不是人，只是看到CS这两个字母如此熟悉！这个地方是一个已经拆成烂摊子的城中村，屋倒墙塌，像狂风洗劫后的景象，为了美观需要，一圈围了此墙， 墙做得很有造型，最上边是一排单面的滴水的瓦片，很有美感，中间还有突出的方形或者圆形造型，实际上墙里围的是拆掉的还没有顾得上清运走的建筑垃圾，墙的外表盖着绿色的草皮，草皮用钉子钉在墙上把墙原来的造型都展现出来，看上去绿意盎然让人心情舒坦和喜欢。正看着，忽然从缺口那儿刮来了一阵风，这些钉子就摇摇晃晃起来，相互碰触出声音竟然像某个有生命的物体发出的声音，我忽然想到会不会是钉子们自己把自己拔出来，一些出来了的钉子又把另外一些没有出来的钉子拉出来？然后，它们集体从墙里逃出来，让墙体不稳，接着墙出现了那么一个奇怪的缺口？想到此处我忽然听见有什么东西在说话，咯吱咯吱的声音，像一个尖锐的东西正在用劲和另外一个质地坚硬的东西摩擦，我想起自己维修柜子的时候用手钳把那些歪歪扭扭的钉子用劲拔发出的声音，我看了看，找到了声音的出处，原来是距离缺口两米远几个钉子联合起来在拉一根钉在墙里的钉子，钉子们一个连着一个，排队一样，那个在墙里的钉子做出挣扎的样子，钉子盖像人的头颅摇来晃去，钉子盖下面能看见的部分也在摇晃着，就好像一个人在泥潭里努力把自己的双脚抽出来，钉子的骨头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我不但没有害怕，而是有一丝兴奋，今天能看见这件奇异的事情真是太幸运了，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说出去任何人都不会相信钉子还能像人一样做出这么多举动。我看着它们想到我自己拔钉子的事情，有时候你的确无法把一颗简单的钉子拔出来，因为你使不上劲，别人也帮不上忙，我记得一次就是这样，我拔着钉子，钉子出来的部分太少，但是，又必须把它拔出来，我尝试从各个角度去拔都没有成功，客户在我身边转来转去，好像着急，也好像在嘲笑我。想到这儿，我三步并作两步，伸出自己粗壮的大拇指和脏兮兮的食指捏住钉子的脖子，左摇右摇。我的手和钉子发生摩擦，摩擦产生了热量，不但我差一点叫出声，我还听见钉子发出尖叫，不用你管，不用你管！钉子竟然说出话了！发出声音可以理解，说话！简直不可思议！可是它们没有嘴巴啊！说出去谁会相信我说的话！我再一次仔细看这些说话的钉子，我发现了秘密，钉子说话的声音是从两个钉子相互碰触中发出来的，如果不碰触则没有声音发出来，也就是说钉子这种物体发出的声音是和外界的摩擦力度大小有关，摩擦力大说出来的话声音就大，反之就小。它们的发音当然不准，甚至可以说相当不准，你得仔细听，把它们的状况想象成自己的状况，你才能心领神会这些叮叮当当声音里的文字。这样一分析相信没有看到这种场景的人就能明白钉子说话的奥秘了。我低头看一下我拔的这根钉子，它也看着我，似乎我再用一点劲它就喊出声音了。看着这些有些倔强的钉子我心里想怎么会不用我管呢！三下五除二的事情而已！我拔出了钉子，看着这颗稀松平常的钉子我感觉到一种说不上来的亲切感和自豪感。我把这颗钉子挂在那排钉子的旁边，这个时候，我听见一个细微的声音，腼腆似的说，谢谢你，同时伴随着一阵风吹了过来。我看着这个小钉子，它的脸庞有一条锈迹，那锈迹弯弯曲曲。我笑了笑。这么简单的事情，不必言谢。
钉子们并没有回应我说的话，好像它们听不懂我说的话，我感觉刚才的帮忙对于一个钉子可能无足轻重，也可能我并不了解一个钉子的所求所愿。所以，我安静下来，站着没有动。这时候一阵风又吹来了钉子的声音，这辈子太窝屈了，看不见城市的热闹，连一朵花怎么开的也没有见过。这个钉子说的我深有同感，因为钉子有钉子的用途，每一种钉子都有不同的作用，有需要使用它的地方，和人一样的，什么活都得有人来干，有的人站在室外的钢架上干活，有的在室里干活 还有人在地下室干活。这颗钉子还说，它感觉到有人来了，所以它得抓紧说。我心里想这些钉子挺有意思的，可能它才苏醒过来吧，我已经在这儿很久了，我还听到了它们说的心里话。况且，人有什么好可怕的呢！我的体会是真正可怕的是现在的人工智能。像我们现在的活路都是大数据人工智能在线上派送的，那些和我联系的都是数据，连和我说话的客服我觉得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人，有时候和它们争吵自己都歇斯底里了，对方还是“师傅”“师傅”的叫你叫得亲切。实际上，作为这些钉子，它们肯定也无法摆脱一种安排，因为，现在的工厂也多是自动化了，一根钉子去那个地方，早在生产之前就被预定了。钉子即使脱离了墙又能怎么样呢？哪一个钉子不是被埋没的命运。我作为一个在城市干活的人怎么能不清楚呢，比如，搞装修，所有的钉子 ，不管是排钉，直钉，射钉 ，水泥钉 哪一个不是把自己的使命贡献以后，就被水泥， 涂料，油漆糊上去，钉子的作用不就是做基础工作的吗？如果说风光，那就是涂料，油漆，水泥，如果说比水泥，油漆，涂料更加风光，就是各种颜色的面板了。钉子们的怨言当然可以理解，因为毕竟它们是钉子，我可以明确告诉它们，油漆，涂料和水泥，甚至是那些各种颜色的面板也并不值得羡慕，油漆得被反复几次打磨，每喷涂一次漆，就得打磨一次，留在表面的只是少数油漆，然后等到这层油漆干了再喷下一次，再打磨，如此循环。油漆本身就含有一种有毒物质甲醛，涂料也是，它本身就有味道，含 一种有毒的不健康的物质—苯，也就是说油漆如果是一个人的话，它本身就有“病”，水泥作为暴露面的外墙的话，一般用在农村多些，或者那些远离城市的郊外，那些库房的围墙不讲究，直接水泥糊上去就行了，风吹日晒，这个时候水泥就好像一个餐风露宿的旅行者，它的命运也好不到哪儿去，板材倒是风光无限，那些大型商场的墙壁，酒店，商业会所都是这些板材的用武之地，板材看似风光，实际上它内心最难受， 它见过聚散离合，恩恩怨怨，打打杀杀，见过阴暗的交易，背叛，见识过借刀杀人，指鹿为马，见识过三十六计。它心内得有承受力，内心应该足够强大，你一定见过大饭店的装修，金融机构的改造，娱乐场所的升级吧！为什么有这些行为？因为有些板材没有多久就从墙上脱落了，什么原因？就是心里承受不了刺激，那些大型会所过几年就重新装修一番，而且大动干戈的式子，因为绝大部分墙壁上的板材内心都崩溃了，而不是常人理解的装修风格过时了，老板赚下钱了，什么什么不合格了这些表面原因。不是这些原因！有人可能会说那些金融机构装修你怎么解释？一样的！那些板材，包括人造石啊，微晶石，甚至食品级的不锈钢板材，它们都是内心已经崩溃了，有人问它们怎么就崩溃了！你想它们见过多少真假钞票，多少繁杂复杂的密码，听见过多少黑色的交易内幕故事，见过多少欲哭无泪捶胸顿足来哭诉自己悔不当初的人啊！一样的！
既然我是那个好不容易来“倾听”钉子说话的人，我只好再一次拽长自己的耳朵，我插不上嘴，我也不想多嘴，毕竟我是人，它们说它们的，我只是顺便行方便，偶遇钉子们的内心独白而已，我说了又能怎么样？对，又能怎么样？说错，万一钉子们不让你走，要和你干架，它们可都是凶器！岂不是惹是生非来了。我的事情多了去，犯不着在这个地方和钉子们你来我往地交流抬杠，城市里现在的活越来越多，安装，修理，测量，检测等等等等，我根本没有时间可以浪费，我就像一个烧红的钉子准备着参与生活，并从生活里获得教训、金钱、和柴米油盐，把自己的小家弄得结结实实的。
钉子们的口音都差不多，我以前不知道这个细节，以为也像人一样，有张王李赵的，有大嗓门，猫叫声等等类型。其实它们不分彼此，样子差不多，看不出钉子甲，钉子乙，钉子丙的，它们像受过训练，被注入了某种编码一样，一句话接着一句话，有条不紊地，挺整齐地说着话，好像它们的意见不叫意见而只是一种无可奈何的诉说而已，好像这些话早已经烂熟于心，它们知道说这些对于自己的命运改变毫无作用，这些话像排队进入工地的工人的队形，完全不拥挤不推搡， 而是安安静静的，平缓的。
我挺着一个姿势，听得有些乏味，说实话，钉子们的语言不好懂，就是叮叮当当，叮叮当当，这声音可能是机器制造它们的时候教给它们的语言吧！脚底下是杂草和砖块，很不平整，我的两只脚都有些累，就在我准备离开的时候，一个锈迹斑斑的钉子忽然说，您能别走吗？
我吃了一惊。这句话我似乎听得懂，叮叮当当，您能别走？它让我等等它。我立刻停下自己的脚步，我看着那个钉子，它说让我把它带走。钉在一个热闹的地方！我听懂了，叮叮当当叮叮当当叮？它要我把它安放在一个繁华的地方。
这个请求的确吓了我一大跳，如果你在现场估计也会大吃一惊。因为我们可能听说过鹦鹉开口说话，小狗说话，甚至现在也有公鸡母鸡说话的视频，钉子说话应该是头一次，当然，我相信它绝对不会是最后一个说话的物体！
这怎么可能呢？我心里说，我不知道自己是说钉子说话这件事，还是钉子说的把它们带走安放在一个热闹地方这句话。我看着这些钉子经过这么长时间的暴露看上去是那么瘦小、相似，难以分辨彼此的钉子。我对着眼前摇摇晃晃的钉子说，城市管理极其严格着呢，还有罚款，罚站，罚背书等等手段，你们呆在大庭广众之下肯定不合适。我说，说真的，你们在这儿至少比那些床里面的钉子，墙里面的钉子幸运多了，这儿是有些奇怪的味道，但是，这儿安静，你们可以自然老去啊！如果，你们真的想出去站在大街上，站在热热闹闹的地方，除非你们愿意成为另外一些产品，比如，一个标语，一个指路牌之类的产品。
钉子们立刻乱哄哄起来，纷纷表示愿意一试。我说，我试一下吧！但现在不行，我下午还有五个订单需要处理。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就像在平台上结单，即便你没有看清楚订单是干什么的 有什么具体要求，你不小心接单了就得预约客户，不管这件事情有多么难做。我把缺口附近的钉子们一个个从有些发黑的异味的塑料草皮上拔出来。这一拔不得了，好像钉子们相互通过某种“网络”联系着一样，无数钉子都喊叫起来，有些蹦蹦跳跳的，就像草丛里的虫子被干扰了似的，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跑过来，有拉着我的鞋带，有的扯着我的皮带要我带上它们。一个个吵吵嚷嚷的，我忽然感觉到胆怯，我想到我被投诉的时候跟平台的机器人客服激烈地理论的事情，我们双双都在说着自己话，客服在背诵条例，我在复述事情的来龙去脉，想到这儿我就忽然有些烦躁不安，我盯着这些数目不少的钉子，密密麻麻的钉子，每一个都弱小，有些锈迹，每一个的声音都微弱，我叹了一口气，其实它们加起来也没有多重，七八斤吧！好吧好吧！我叹了口气，一只手把衣服下摆撩起，蹲下身子，另外一只手把抓到的钉子放在里面，有几个钉子是用铁丝连在一起的，我拿起一个钉子，其他几个钉子就跟在这个钉子后面跳到我的衣服里，看着它们的样子，我真的担心它们会不小心戳破我的衣服，待钉子们全部坐在我的衣服里了，我赶忙直起身子，三步并作两步越过磕磕绊绊的缺口。，马路上的阳光明亮灼热，我的车停在路边的画线框里，我走到车旁边，打开车门，拉出塞在车座后背网兜里擦车的毛巾（当然是干净的，我用它擦车子的外表上的泥点灰尘污垢）把钉子裹起来放在后备箱的装过涂料的干净的塑料桶里，因为我现在准备吃饭，吃过饭我得干活，一般到天快黑的时候我停工才回房子，虽然钉子们吵吵嚷嚷想改变命运的热情很高，实际上这件事很难说结局会怎么样，要看我的心情，当然，我还是愿意帮助它们的。我想好了，晚上我联系一下发视频的那个人，看视频下面的地址 ，我猜测这个工厂应该在本地，不远，估计是在哪个村子里边建的工厂吧，我想他不会不同意，小事一桩而已，要费用的话付给他就好了，关键我考虑的是拿这些钉子打造成什么样的产品？可能人家工厂知道的比我多多了，咨询一下他，看看具体打造成什么产品能符合钉子们的意愿。
下午，我干了五家活，都不大，两家的问题是一样的，就是漆皮起了，用灰刀把起的包弄破，范围当然要大一点，然后，重新抹底漆，现在天气热了，等一会儿干了再用砂纸打磨，打磨后涂上瓶子里的面漆，观察颜色的变化，尽量做的颜色一致，不能差别过大客户一直围着我，他的影子不时挡着了我的视线，我不能说什么，和客户尽量少交流是我们的工作条例规定的。另外三户是台面出现裂缝，主要原因是台面下面的木质框架不平衡，不牢固，我低头检查了，安装师傅用的钉子比较多，或者说太多了，一度让木结构有一点扭曲，加上台面是石英石台面比较重，而厨房是不规则的，石英石是几块拼接起来的，当然就有接茬，裂缝就是从接茬处出现的。我蜷缩在橱柜里查看，然后出来再确认问题所在，反反复复之后才决定如何处理问题。客户不停地问我造成问题的原因我都装聋作哑，甚至一度因为客户跟我太近竟然踩掉了我的鞋套。
这几个小区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室外几乎看不见一个人，实际上进入楼道后你就可以听见此起彼伏的叮叮当当的声音，这让我想起车厢里的那包钉子，现在它们的内心是否也响个不停呢！
太阳落下山之后，我最后一个订单才处理完，客户已经面露不悦了，她说，计划是五点半就必须完工，怎么这么久！虽然她在自言自语，可我知道她是在埋怨我，我只好再一次道歉。客户勉强给我了好评，脸色已经相当难看，我一句话也不敢说，生怕关键时候她反悔给我一个差评。客户说她走的是地下室，让我先走，我摁了电梯，焦急等着，电梯空无一人，里面涂料水泥的味道很重，四壁都是一个压着一个的宣传广告，木质的护梯板材用排钉钉着，但已经松动，几乎快要脱落，我听见某种咯吱咯吱的声音像吐字不清的说话声音，但是我确定不是人发出的声音，我不敢多看那些钉子，因为我突然想到钉子会说话这件事情。我一直低着头直到电梯哐当停在一楼才敢抬起头来。我背着工具包匆匆走出电梯，我得从小区的院子穿过，小区的院子安静，花草树木都是新栽的，一个个看上去像一个人初来本地的样子，怯生生的，我快步走着，仿佛这些个树木在暗中拉扯我，的确，算上我，我们都是一些相互陌生的生命吧。车停在小区门口两百米外的地方，因为那儿暂时还没有划线标数字，当然也不收费（虽然是几块钱的费收），在车里我换掉印着工号的红色马甲，把它叠得整整齐齐塞在座椅后背的网兜里。
吃过饭我赶紧联系了发视频的人，加了他的微信，是一个年轻人，三十来岁的样子，我是从他的微信头像判断出的。他对我的奇怪诉求没有表示惊奇，还给我出了许多主意，比如把这些钉子融化掉打造一个铁块，卖了，我说，这又何必呢！如果要卖我早卖了，就不是卖的事情。他说那打造成一个巨大的钉子。我想了想说，当做艺术品吗？倒是一个好主意，满足了钉子们想出人头地的想法，可是，没有什么市场，谁要这件所谓的艺术品啊！沉默了一会，小伙子发来语言说，那打造成一把榔头你该满意了吧！用它敲打其他钉子，不是更加蛮好玩的？随后是一个捂着嘴吧的表情。我觉得不是不可以，只是怎么都觉得这有些残忍，好像把一个好人变成坏人去欺负像他原来一样的好人。小伙子不再说话，我看着租住的房子的窗户，窗外黑乎乎的，斜着朝天空去看，能看出天空发着蓝，星星遥远而清晰，悬在空中，像无数射向人间的发光的钉子。过了一会，小伙子又发来了一句话，打造一个拆字的牌子怎么样！我马上说，不怎么样？因为我抱着钉子上车的时候就想过这个可能，可是，钉子们可能有了一种优越感，一种手握某种权力的感觉了，可是它们还不是生活在一个破破烂烂的不堪的地方吗？它们的环境还是没有改变。还有一个问题是谁会用这个招牌？如果送给人的话，送给谁？或者让谁举着招牌不成？小伙子又沉默了。我脑子里在高速运转，我似乎感觉到我快要找到一个让钉子重生的方法了，可是又觉得这个方法很遥远，当我快要抓住它的时候它又像鱼一样溜掉了。想到了什么没有？我发过去这句话。小伙子那边发来一个尴尬的表情包。难道把钉子回炉，打造成另外一些用途的钉子？我为自己头脑里冒出这句话而诧异。也许，说不定这是一个好主意。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小伙子。小伙子立即回应我说，可以啊！我们最近新增加了一些产品类型，这批次货是发往一线城市的，这样你的钉子就会体验到不一样的生活了。
我想了想，觉得也只有这样最好了。把钉子们回炉一下，如果人生也能回炉重新开始该多好啊！这样比把它们打造成其他的产品更有意义，也许当这些钉子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的时候它们会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
这个主意不错！我也不知道怎么个不错法。行！行！行！我发过去三个行字。年轻人还问我介不介意在上面做些艺术处理，价格不变，我当然求之不得了，做了艺术处理这些钉子才会引人注意。随便你了。我说我不懂你说的艺术。他发过来几个哈哈大笑的表情包。
说完这些，夜有些深了，我依靠着椅子竟然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我忽然被什么声音惊醒，是妻子给我设置的手机提醒功能发挥了作用，它提醒我该睡觉了。我看着罗列好的明天干活的流程想到车箱里的钉子们。我想把这个消息告诉它们。
我清楚地记得我因为太着急穿的是拖鞋，我尽量不让拖鞋发出太大的声音，可我还是清晰地听到啪啪啪的声音在楼道里回荡着，当我打开满是钉子眼的布袋学着那个小伙子说出“你好，钉子”这句话的时候，我看见钉子们有些紧张不安 ，它们的脸色灰暗，身材似乎更加瘦小，它们翘首以盼看着我的样子让我一时不知道该不该把这个消息告诉它们。
我竟然一时哑口无言，硬生生把自己从梦境里憋醒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