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逮住他了吗?王哥。”
“必须的,老子专门安了微型监控蹲了几次了,终于逮住这个畜生了!”
手机里免提后的热火朝天的声音,正通过话筒不断发出音波的振动,似乎那人说的每一个字都藏有兴奋的震颤,其振频竟能带动着我的手和我的心生出酥酥麻麻的共鸣。
“我靠,王哥牛逼!妈蛋,这东西已经偷了我六次外卖了,这次终于逮到了。老子那六次都差点被饿昏了。”
“那还用说!你王哥出手,马上就有。你才六次,老子以前被偷了十多次,被偷昏了都。哎呀,别磨蹭了,快来这附近的派出所,老子将才已经把他逮到这来了,你快来看看这个畜生的面貌。你别说,他还穿的人模狗样的。”
“好嘞,哥。我马上就到,等我收拾一下。”
我挂了电话,又走进卧室,从衣柜里找出了那件黑色破洞牛仔衣,这样穿起来能显示出我不好惹一点,我今天也必须给他个下马威。
我关上了那扇脱皮的铁门,思绪也如门页旁冒起的灰尘一样翻飞。
唉,没办法啊。我这个小区叫“涌林小区”,听起来是有山有水的好地方,但其实是这条街最破的小区了,小区大门前几年还铁锈斑斑的,今年直接连铁锈都没了,是的,没了。因为有天,外面像世界末日般刮着狂风,撒着碎石状的暴雨,半天下来,这大门就像风里烛的枯瘦老人被推翻到了坑坑洼洼凹凸不平的鹅卵石地上。那时我还没来到这,这是听门口保安说的。
对,我们在这里竟然还有保安—一个约莫有六十多岁的戴眼镜儿的小老头,他可是真的“保安”啊!他说受了上面的指示,严禁送外卖等闲杂人员进入小区,所以外卖只能放在保安亭外面的一张棕黄色长旧桌上。
没办法呀,谁叫外卖员都穿着颜色明亮的制服呢?都怪那外卖员制服颜色太花哨了,弄个其他颜色,如黑色、灰色的便衣穿穿不就能进来了吗?对,前面的确有人这么进来了。后来他们被保安发现身旁的电瓶车上有个放置箱,衣服终究也白脱了。
所以进来容易,出去就难了,这时外卖员想要出去不是被那保安叽里呱啦十多分钟,就是保安的手里像变戏法似的出现了几块钱或者几根烟。当然有人两种情况都没遇到,那他是不幸的,那老头会跑来把你拉住,你这时要是无意间推了下,扯了下,那他就会和大地来次亲密的接触,并且在即将躺下之时,他还会像二十岁年轻小伙子那样出手迅捷地抱住你的小腿让你感受到他的热情……最后外卖员不是破财(有外人看见时)就是背了个故意害人的坏名声逃走了(没人看见时),但无论哪一种,他们都再也不会接这小区的外卖单子了。
好人还是太多了点,又有些太过负责的外卖员甚至送到这里时,都把车子停到旁边他看不见的拐角处,没事的,他终于成功的混了进来,接着又大摇大摆地出了门口,可最后迎接他的是放置箱的空空如也,也不能这么说,至少别人还好心给你留了点饭菜的香气和热气在箱子里,更有甚者还会给你留一两双筷子!
所以,旧长桌就成了外卖堆放的集中营,只要接了外卖员电话就要飞快地跑下去了,因为晚个不知道多久,可能几分钟,也可能几十秒,那外卖说不定就会长翅膀飞走,因为这保安曾用他六十多年的人生经验保证外卖桌旁边是没有鬼鬼祟祟的人停留的。没有人来,那肯定就是飞走了。这有什么办法呢?
他绝对是平常保护我们小区的安全太累了。当被偷外卖的人满腔怒火正无处发泄时,他就会突然进入一个怪异的,连现代科学都无法解释的极速衰老期,动作异常的迟缓,眼里出奇的浑浊,连说话都含糊不清了。以前二十岁小伙子的嗓门和迅捷都不再了,时间的确是飞逝啊,他一瞬间都经历了四十多年甚至五十多年的沧桑,我们不得不屈服于时间,屈服于保安对光阴似箭的感慨:“我一个老人家又能做些什么呢?”
我又再一次踏上了哪条坑坑洼洼的鹅卵石路,保安老头依旧在那耷拉个老花镜玩着手机,保安亭上面的监控器还是只有单单个“器”,“监”和“控”在哪我至今也没找到,但也够了,因为在上面看来,能让外面的人知道这里有监控就行。这正是那些领导最喜欢也是最熟练的事半功倍的策略,他们巧妙地运用到了心理学、数学、概率学甚至玄学,他们口中的大概率等于绝对,花一份钱办两份事是他们独有的特长,要不然他们怎么能当上领导呢?
我又是比较满足的,因为铁锈斑斑的大门没有挡住我的前进之路,我每天可以节省个几秒钟出小区。甚至其门口的凹凸有致的鹅卵石路也不正好是一处足底按摩的好地方吗?
我一路小跑过去,一是让电瓶车少些不必要的磨损,二是那派出所离我这也就三条街的距离。
王哥正在派出所的伸缩大门外蹲着抽烟,见我过来高兴地说:“再别说了,小海,那畜生终于被我逮住了。”
“人呢?是不是遭关起来啦!”我激动地搓搓手。
“他们说涉及的金额不够,就口头警告了一下,最后又赔了我这次外卖的钱就差不多了。因为我没有证据证明以前的十几次也是他偷的。”
“妈的,非要让那孙子,一次性偷个几千几万才能抓起来是吧,这么说,那后面老子也去摸,顺到就走。”
“你是不是傻!这一大片区,就我们小区没有监控,你去偷,不立马被抓?”
我听了后深感怅然,小小监控竟敢断然预先摧毁了我的“顺羊”梦。
“那东西是住哪的?他现在在哪?我到要看看他这个畜生到底长什么样子。”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他住在‘萧山小区’,人摸狗样的,一个年轻人。”
“啥?‘萧山小区’的人跑过来只为偷个十几二十块的外卖?王哥,要是我是那边的人,我过来,我肯定脚下得套几个塑料袋,生怕那边的路伤了我那几千一双的鞋子。”
“那可不,‘萧山小区’名字听来垃圾,里面住的都是不把几百块甚至几千块当钱的人。谁知道住里面的这个富二代还过来偷我们这些穷鬼的外卖,谁信啊,不是我抓到了,我听到这件事我都不信。”王哥随意把烟蒂一扔,吐出了最后一口白烟。
“那他人呢?”
“还在里面接受教育哦。那警察叽里呱啦一大堆,你知道的,我是向来厌烦这些大道理的,什么经济什么品德。老子当初能听懂那些,我现在也不会住这个小区了。”王哥咧咧嘴说。
当我们正互相调侃着当初自己在某方面学习的特长时,一阵儒雅又清朗的标准普通话男声闯入了我们的谈话。
“你好,对不起,我向你真诚地道歉,王先生。”一位身穿黑白外套带着黑框眼镜的男生对王哥鞠着躬说道。
“你这学生娃儿,一天硬是不学好哦,想着偷外卖,这是犯法的晓得不?你不知道我被偷那几天真的是肚子都饿痛了。”
“是是是,实在不好意思,我脑壳以前真是进水了,听说你以前外卖被偷很多次了,那我必须还要补偿补偿你,王先生。”他说着手就往外套里内层的兜里摸,不一会就摸出了几张红票子,打开一看,手里最小的竟是绿票子。乖乖,真有钱啊!
“那个王先生,我手机给你转不了钱,我家里会查我账,我只能把我私下的私房钱给你了。这只有七百五,收下吧,请原谅我,实在不好意思。”
我的嘴巴张大大,显然王哥也被他这一手直球整得有点懵了,“那个……咳,也不用这么愧疚,我那几天还不是挺过来了,至于那个赔偿嘛,意思意思就行了嘛,给个一两百就行了,毕竟也不是你……”
“这不行的,你一定要全部收下,这也并没有多少,实在对不住,我以前真是失了智才会去偷,我心理可能真是有问题了。”戴眼镜少年脸上泛起的忧伤气息使他的剑眉和那双丹凤眼显得格外惹人心疼。
妈呀,天啊,为什么啊,为什么这样又帅又有钱的男生不是我,为什么他还要来偷一份十几二十块的外卖啊!
王哥最后也是推脱不得,后面就干脆收下了全部的七百五。他的手似乎有些抖,说实话,平白无故别人给这么多钱,我的心早就乱飞了,但王哥不愧是王哥,心里素质比我强大太多了,只见那七百五像流水一样顺畅地滑进了王哥内衣的钱包里,王哥也是打起了文化腔,用蹩脚的普通话说道:“好的,看你态度这么诚恳,诚意这么多,那我就原谅你了,你不用愧疚了,这件事就过去了,别放在心上啊,小兄弟。”
那眼镜男开心地朝我们鞠了一躬后说:“真对不起,我知道极度饥饿的那种痛苦,我以后……”
他后面的音量变得很小,我们还没听清,他就离开了。
以后的事情谁知道呢?但我依旧想不通,为什么这样的人会来偷一些对他们来说不值钱的玩意儿。现在看来,这城市复杂,这里的人更复杂,不知道后面还会不会在这地方遇到这些怪人,但现在我看见这个男生,心里只有一句话。
“真是该他们家有钱呐,小海。”王哥还在遥望他离开的方向,甚是感慨。
“是呀,七百五说拿就拿,看起来道歉还很有诚意,还挺有礼貌,真是想不到别人有钱的家里教出来的孩子还很有素质。我还以为他们都是一些嚣张的败家子。”
“我也没想到,他会给我这么多。”王哥一边说着一边往内衣伸手把一个皱巴巴的棕色钱包拿出来,“喏,给你的。”
王哥把一百五放在我手里,我惊讶着有些不之所措:“王哥,你不用给我的,谁知道我以前的外卖是他偷的呢?况且我那被偷的加起来也到不了这么多。”
“让你拿就拿着,话这么多干嘛!我们之间的关系还用说嘛,你是嫌我给少了?”王哥有些怒意了。
我立马把钱揣在兜里笑着说:“没有没有,谢谢王哥咯!”
正当我们准备离开的时候,王哥接到了派出所里面警察的电话,警察让我们进去一趟。
“将才那个学生他说他偷外卖是有原因的,还说什么一时迷了心智,然后就给我们写了这个东西,你看看,看得懂吗?”那警察把一张笔录纸递给了我们。
这上面排列着长短不一的句子,我数了数共有四十九行,上面写着:
四十分钟的精挑细选
就包括半小时的
计算满减
终于完成了
电子付款
“商家已接单”
字样由大变小
再融到地图里
变成熟悉的餐馆
唾液们都从舌头里挤了出来
想看看是哪家馆子
心满意足后便溜回肚子了
预计送达时间
有期却无限
似红灯高杆
又如三课连堂
我
小肚“饥”肠,阵阵发响
外卖离校越近,我就越饿
雷声越响,雨就越大
我被雷声包裹着
像在天的肚子里
我越饿,雷声就越响
雨也越大,外卖离校就越近,我越饿
天空是灰暗的
我的胃也是灰暗的
不断掉下透明的口水
我撑住一柄伞
口水黏重得可怕
一连串,一大坨
紧扒在伞面
嘴唇和脸像今早喝的豆浆
白中带黄
还好,离校门口很近了
啪叽,啪叽,啪叽,啪叽
我的鞋子要被淹死了
已经神志不清地说怪话了
没事,马上就到了
啪叽
“喂,外卖送到了吗?”
“送到了,就在那个架子上,拍了照的。”
“……那我再找找……”
啪叽—啪叽—啪叽—
我夹着一柄伞
天空更黑了
我的胃更黑了
连无辜的风经过我肚子附近
都变色了
它单纯地简单地被人染黑了
“这看起来应该是一首诗,现代的诗,好像讲的内容大概是外卖被偷了吧?”我看完分析道。
“这学生是哪个大学的,警官你知道吗?”王哥问道。
“A大的说是。”
“哟,别人还是高材生,A大可是全国最好的学校了,难怪还会写这么一首诗。”王哥惊叹着,“小海,你看得懂这首诗吗?”
“现在还看不太懂,我拍个照回去好好研究下。”我笑着回答。
A大,我六年前梦寐以求的大学,但高一的时候家里实在没钱了,且还有一个在读初中的弟弟,我就辍学出来打工了。
一路上,我们都在讨论猜想那个男生,并给他起了个特别的名字—“诗意少年”,那“诗意少年”来偷外卖的原因可能跟这城市独特的地域风气有关(毕竟我们来到这里也就几个月还不太了解这城市),也有可能是他本人的心理问题,还有可能可能是二者的结合,甚至还有可能是他在玩游戏……但终究没说出个所以然。
没想到几天后,我终于明白了一些东西但也更加迷惑了。
四天后,我又接到了王哥的电话:“小海,你快过来派出所一趟,又抓住了偷外卖的畜牲。”
“谁啊?”我心里又回想着以前饿肚子的痛苦,顿时又怒火中烧起来。
电话那端的王哥很是激动地叫着:“他妈的,真是奇了怪了,还是‘萧山小区’的。”
“啊?不会又是上次那个男的—‘诗意少年’吧?”我疑惑着。
“你还真他妈猜对了,我靠!他也是A大的。”
我似乎能感觉到王哥说这话时竟跳了起来。
“难道说,‘富狗还是改不了吃屎吗?’,哈哈哈。”
“你在说些啥?我听不懂。哎呦,你快来吧,这次是他来我们这小区外蹲点抓了一个偷外卖的畜牲。”
“啊……?”
姓名:蒲海洋
联系地址:四川省南充市嘉陵区彩虹西路彩虹佳苑小区
就读高校:成都师范学院
就读专业:汉语言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