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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敬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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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9/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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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乡

丁旺将白色宝马驶入院中,熄火,摇下车窗,下意识高喊一声:“妈!”

母亲晚年耳背,唯有这般大声她才能听见。可这次,那声充满喜悦的回应并没传来。

他怔愣片刻,这才下车。老屋门窗紧闭,一把铜锁挂在门上,直透寒意。他恍然一惊,母亲早已不在了,余生再也听不到那声回应了。

丁旺立在院中,目光漫无目的地巡睃,掠过墙根下那垛油菜秸秆,那是母亲用来烧火做饭的柴禾。目光扫到白灰墙上的“雨漏痕”,心里蓦地一空,竟有些茫然。这次特地从成都赶回来,正是为母亲的百日祭,可怎么拢了家门口,反而把这事忘却了。

转身向田野望去,“黄花种植示范基地”的土地整饬工作正如火如荼进行着,丁旺喃喃自语道,陈锋,不管咋说,如今我倒希望你把这事干成。

丁旺三岁失怙,是母亲裴碧珍一手将他拉扯大。他读书时成绩挺好,无奈家底太薄,又不忍母亲独自操劳,初二读完便辍了学,在家务农三年,后来随着打工潮外出谋生。

起初他想留在宕县,农忙时节可以回家帮母亲。然而,当年县城里根本找不到活计。他睡过桥洞,偷过人家地里的红薯,实在走投无路,去宕县二中找到正读高二的发小陈锋,是陈锋和他三个同学,你五元我十块,给他凑足了前往省城的路费。

他坐火车到了成都,进了一家叫“闻香来”的饭店做服务员,一干就是六年。这期间,他省吃俭用,工资除了必要开销,一半寄回给母亲,一半都一分一毫攒了下来。

第七个年头,店里时不时来一些操广东腔的客人,满口“西部大开发啦”、“机会不容错失啦”。丁旺一横心,辞了工。之后四年,他起早贪黑,蒸馒头、卖馒头,手头渐渐攒了些本钱。他心气高,性子又果决,竟去找“闻香来”的朱老板,开门见山提出合伙开连锁店的想法。

朱老板找来主厨范一德,三人一拍即合,决定在东城西城各开一家新店。朱老板与丁旺负责选址装修,范一德主持后厨培训。

赴深圳采购厨具时,丁旺想起发小陈锋在此发展,便托母亲问来号码,约他见面。

傍晚,丁旺早早候在家常菜馆。近八点,陈锋才姗姗来迟。见他西装革履,丁旺由衷高兴,以为他在深圳事业有成。

两杯啤酒下肚,话题从同年趣事转到工作事业,陈锋变得目光闪烁,言辞含糊。丁旺心生疑惑。饭后,陈锋打车回去,他鬼使神差地打车尾随。

车愈行愈偏,最终停在一个城中村村口。丁旺见陈锋走向一栋老楼,掏出门禁扣开门,终于忍不住喊出了声。

陈锋闻声回头,路灯照射下,他脸上闪过一丝惊慌,随即化作了一脸的窘迫。

“你就住这儿?”丁旺一边问,一边凑上前。

陈锋避开丁旺的目光,蹲到墙根,点燃一支烟吸起来。

丁旺蹲在陈锋身边,心里明白了几分。

烟火明灭间,陈锋终于坦白:他早已失业,所谓在软件公司工作不过是哄骗家人的谎言。他二本毕业后来到深圳,求职屡屡碰壁,不得已进了一家玩具厂。干了两年多流水线,实在忍受不了那份枯燥,也不甘心蹉跎岁月,便离开了工厂。没成想,找工作越发难,如今靠打零工度日。

丁旺听罢,百感交集,拍了拍他的肩膀,“别硬扛了,跟我回成都。”

返蓉后,丁旺让陈锋出任店长,全权负责“闻香来”运营。

陈锋买来管理学书籍,没日没夜自学。之后招聘培训员工,考核筛选。

西部大开发风正紧,经济腾飞,百姓消费能力跃升,“闻香来”恰逢其时,两家店开业即火,食客盈门。

两年后,丁旺注册了“闻香来”餐饮文化传播有限公司,进军地级市,雪球越滚越大,分店接连落地。从首家地级市分店——宜宾店起,陈锋也出资入股,成为公司股东。

去年十月,《蓉城商报》评选“全省十大杰出青年企业家”,丁旺位列第九,名字和照片登了报。

“闻香来”见报后的一次股东会上,朱老板特意带着报纸在会议上念了一遍相关报道。从头至尾念完,范一德、朱老板都交口称赞丁旺领导有方,感谢他带着大家发财致富。陈锋当时端着茶杯,抵在嘴边既没喝茶,也没讲话。

今年刚过完春节,丁旺决定在成都市中心开设旗舰店。按他的话讲,公司已经完成“农村包围城市”,是时候占领核心阵地了。股东会上,陈锋公然反对,直言不讳地指责丁旺,说他太狂妄,在市中心开店,成本高,竞争强,公司难以承受。朱老板和范一德也附和反对。

丁旺勃然大怒,批评众人胆小,一再强调自己以往的决策从未出过差错。陈锋据理力争,坚称盲目扩张只会让公司深陷泥潭。两人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肯让步。

吵到后来,丁旺指着陈锋说,没看出来,你野心挺大。

他这话一出,陈锋登时脸涨得通红。

会议室里,空气一下结成了冰。

朱老板毕竟老成,见势不妙,借口去上厕所,溜出了会议室,半天不回来。

范一德把手伸进裤兜捣鼓,一忽儿,手机竟响了。“我出去接下电话。”说着他掏出手机,走出了会议室。

陈锋憋了半晌,说,你我穿一条裤子长大,你跟我讲这话?

丁旺端起面前的茶杯在会议桌上重重一墩,茶水泼了一滩。他“噌”地起身,腿窝在椅子上一磕,椅子斜着朝后滑出老远。他不再吐半个字,气鼓鼓地扬长而去。

回到家,丁旺越想越恼,认为陈锋是出于嫉妒才阻挠自己。同时,朱老板、范一德站在陈锋一边,令他感到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他决心不惜一切代价推进项目,无论如何要压住陈锋的气焰。

他开始游走商圈,频繁应酬,日夜奔波于饭局、歌厅、洗浴场所,不遗余力寻找合伙人。多少回,喝酒喝到胃出血。

那天晚上十点十三分,电话打进来的时候,丁旺正和一个装修公司老总、一个酒店老板在“凯撒宫”KTV的包间里边喝酒边谈市中心旗舰店的事。装修公司老总正和他带来的年轻女人对唱《知心爱人》,他唱得极其投入,却句句走音,鬼哭狼一般。

丁旺一看是母亲打来的,直接摁掉没接。

四年前,裴碧珍来成都住过半年,丁旺专门请了保姆照顾她。那半年里,母亲动不动就催他结婚,说他成天瞎忙,不着调。他嫌母亲唠叨,母子俩为此没少拌嘴。后来裴碧珍闹着要回老家,丁旺拗不过,只好随她。他给母亲买了手机,让她有事打电话。裴碧珍确实常常打来,多在夜里,说的还是那件事——结婚,生孩子。

生意的事正聊到关键处,丁旺哪有心思听母亲絮叨?他掐断电话,把手机扔在了茶几上。

没过几分钟,包厢电视机突然卡住,音响也没了声。也就在这突然安静的一刻,手机又一次响起。还是母亲,丁旺仍欲挂断,还是装修公司老板催他接的。

丁旺拿起手机走出包间,接通便没好气地说:“这么晚了还不睡,闲的啊?”

电话那头却不是母亲,而是邻居冯芳。

“丁旺,我今天回来才晓得……你赶紧回一趟,你妈病了好几天了,躺在床上起不来。她不肯跟你说……今天更严重了,都吐了两回血了。”冯芳的声音鼻鼻囔囔的。

犹如晴天一道霹雳劈下来,丁旺整个人一晃,手机摔在地上,人险些跌倒。他扶着冰凉的大理石墙,眼前一切都在旋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正在这时,陈锋打来了电话。他之前已把陈锋的号码存进了母亲的手机。冯芳第一个电话没打通,就打给了陈锋。

丁旺弯腰捡起手机,扶着墙站起身。陈锋问清他在哪儿,让他等着。

过不多时,陈锋的车就到了会所门口。丁旺腋下夹着包,踉踉跄跄走出来,一脸煞白。

一上车,陈锋就往老家燕庄开。他提醒丁旺赶紧打县里120,让救护车把裴碧珍接到县医院去。

赶回宕县人民医院是在夜里三点左右。裴碧珍躺在病床上气若游丝,人瘦得脱了形。

丁旺去找医生询问情况,医生说还在等检查结果。他当即决定:租辆救护车把母亲转到省城第一人民医院。

一路上,丁旺心里又怨又悔,怨母亲生病也不说,更悔自己这些年完全忽略了母亲。

到了省城医院,裴碧珍已经昏迷,呼吸困难。医生紧急给她接上氧气,做了一系列检查,然后送进了重症监护室。

主治医生忙完,丁旺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声音发抖:“一定要把我妈救回来,花多少钱不管。”医生神色凝重,没说话。

丁旺死死攥着医生的胳膊不松手,陈锋上前用力将他的手掰开。

重症监护室进不去,丁旺整上午蜷在主治医生办公室门外的地板上。下午两点,医生出来说,大概率是胃癌,晚期,还要等病理。

丁旺一听,整个人空了,瘫在角落里。陈锋买来饭菜,他一口也咽不下,才一天,人就消瘦了一圈。陈锋不敢离开,陪他在医院走廊的塑料椅上熬了一夜,两人都短睡长醒。

第二天中午,护士突然打来电话,让准备一份鸡汤,一再强调只要清汤,不能有肉末骨渣。还要一个小碗,一把小勺,不能是塑胶的。丁旺以为母亲有所好转,心下一喜,忙跑去医院食堂买汤。陈锋则去买碗和勺子。

东西送到监护室门口,护士错开一道门缝给接进去,门又关上。

“你得吃点东西了。”陈锋拉丁旺。

丁旺摸摸肚子,“走,去食堂。”

刚坐下,电话又响起,护士叫他赶紧过去。

两人跑着回去,正看见护士推着裴碧珍出来。

裴碧珍躺在担架床上,鼻子里插着氧气管,嘴张着,不停地哈气。

医生低声说:“确诊了,胃癌晚期,已经没办法手术了。现在要你决定,是带病人回家,还是留在医院。”

丁旺枯在那儿,不能言喘。

“肯定回家。”陈锋接了话,“怎么做才能让病人撑到家?我们那里离这儿将近四百公里。”

“悬!”医生摇头。

丁旺突然一把揪住护士的领口,吼道:“那你为什么要我买鸡汤?”

护士很镇定,显然见惯了这样的场面。她说,这位家属,你别再病人面前吵,有些流程我们不能说,请你理解。

陈锋把丁旺的手扯下来,对护士说:“不好意思!”

“没事,”护士语气平淡,”你们决定好之前,病人还可以留在监护室。”说着推着裴碧珍进去了,又关上了门。

陈锋在丁旺背上拍了一掌,“都啥时候啦?”

丁旺渐渐冷静下来。他想,母亲要是还能说话,她一定会要求回家。

“租一架直升机!”丁旺突然打开手包掏出一张银行卡塞给陈锋,“去办,密码1314113.”

陈锋和医生都愣住了。

“不现实,”医生说,“民航要审批,需要时间,病人等不起。”

“我有钱,咋就不行?”丁旺又吼起来。

“这不是钱不钱的事嘛。”医生摇头。

陈锋问医生:“保守估计能有多长时间?”

“说不准,看病情,也看病人意志。”医生答道。

丁旺蹲下身去,双手死死揪住了头发。

良久,他站起身,要了一间普通单人病房。

下午一点四十分,有人敲病房门,来者是公司采购经理戚强。

戚强说:“陈总让我来看看有啥要帮忙的,我在外面,有事随时叫我。”他说完就退了出去。

两点零七分,裴碧珍眼角滑下一行泪,咽了气。

丁旺没哭,只是紧紧握住母亲的手,说:“妈,我晓得,我晓得,你放心。”

办完手续,丁旺把母亲遗体送到太平间。

戚强说:“陈总给了我两个号码,一个是殡仪馆,一个是私人公司,都能租冰棺送老人回去。殡仪馆的车方便,但手续复杂,私人公司的我们得自己找车和人。”

丁旺重重握了下戚强的手,说:“找私人公司,不怕多花钱。”又问陈锋在哪。

“陈总开车回老家了,说他先回去准备。”

丁旺掏出一张银行卡递给戚强,“密码131414,你看着取。”

戚强接过,点头要走。丁旺拉住他,又交代一句:“不怕花钱!”

“明白!”

傍晚七点,戚强回到医院,说:“陈总来电话让先别急着回去,给他一天时间,也让你好好休息一下。”

丁旺问为啥。戚强说:“陈总说村里现在基本没有壮劳力,‘八大金刚’都凑不齐,他得安排。”

裴碧珍的遗体在医院太平间停了一夜,再是一天一夜。这期间,丁旺住进医院旁的宾馆,勉强补了两觉。头脑稍一清醒,阵阵焦虑便窜上心头——老家办白事规矩多,阴阳先生、修墓工匠、酒席等等,一桩一件缠杂不清。过去村里有丧,乡邻不请自来帮忙,可现在连抬棺的“八大金刚”都凑不齐。母亲该如何入土?

他打电话问陈锋,陈锋只说安安稳稳送人回来就行,有些事来不及商量,他自己做了主。

早上七点半,一辆长安面包车、一辆金杯海狮先后驶至医院大门口。戚强从长安车副驾跳下,拉开车门,四个农民工模样的壮汉下了车,从车上利落地抽出一架担架。

戚强打电话同丁旺对接好后,给四个汉子发了红包,领着他们去太平间。等丁旺办完相关手续,四个大汉轮流将裴碧珍的遗体抬到大门外。

丁旺亲手拉开尸袋拉链,褪去尸袋,母亲还穿着那身病号服。

司机打开海狮车后门,后座已全部拆除,正中固定着一口不锈钢冰棺。

丁旺配合四个大汉将母亲遗体抬上车,放进冰棺,仔细理好母亲的手脚,合上了棺盖。

戚强问是否需要跟去,丁旺沉吟片刻,说,公司还得你费心。戚强点头,转身上了长安车副驾。四名壮汉跟着挤进车厢,车开走了。

金杯司机正要关后门,见丁旺不下来,问道:“你不坐前面?”

“我陪着我妈。”丁旺答道。

“这怎么坐?”

丁旺就地坐下,头枕着冰棺,“就这么坐。”

司机上车发动,丁旺扶柩还乡。

下午一点二十分,运尸车抵达燕庄。

丁旺刚下车,就见陈锋迎上来,双眼不满血丝,嘴唇上老大一个燎泡。

他重重握了握陈锋的手。陈锋说,放心。

范一德过来说,朱老板守着公司,让你安心办事。

陈锋一招手,八名壮汉上前。他们合力将冰棺平稳移下车。此时三声鞭炮响起。一行人抬棺走进院坝,院坝里聚集着不少乡邻和陌生面孔。

堂屋内早已布置妥当。一张崭新竹席铺在当中地上,黑漆棺材静置于条凳上,一旁摆着制冷机。供桌上,香烛、果品齐备。冰棺落地后,阴阳先生朗声道:“孝子移逝者上竹席。”丁旺开启冰棺,将母亲抱到竹席上。

冯芳从灶房里提来热水——那是陈锋前夜按裴碧珍的岁数,从老井里一勺勺打的井水。阴阳先生让丁旺跪烧“倒头纸”。三斤三两草纸在瓷盆里化为灰烬。

净身更衣时,众人皆退避。丁旺原想留下,阴阳先生低声说:“我们是县里专业的班子,你朋友都安排好了。”

两位净身婆关上了门,屋内只传出细碎的水声。

门再开时,裴碧珍已穿戴齐整,脸上苫着一张草纸。入棺时,丁旺往母亲手中塞入包好的“倒头纸”纸灰。

整理母亲的遗物时,丁旺发现一个上了锁的木箱。撬开后,里面装着几张存款单。上面的数字刺痛了他的眼睛——那是母亲一生极尽节俭的证明。

夜间,丁旺独守灵堂。人已散尽,万籁无声。供案上,蜡烛烛火、油灯灯火闪烁跳跃,香炉里三炷燃香,青烟时而袅袅直上,时而飘飘斜斜。他的目光扫过脚地上的锡盆,扫过供案上的香蜡油灯,继而扫过棺材,眼眶就决了堤,泪水不住流淌。他站起身,走进灶屋,东看看,西瞧瞧,又走进母亲的睡屋,还是东看看,西瞧瞧。他明白,从今往后,这些地方再也不会有母亲的身影了。五十八岁,他想起这个数字心如刀绞,自己没能让母亲享受过一天儿孙绕膝的福。

他伫立在母亲睡屋里流泪,良久之后,转出来走进自己的睡屋。他睡的床,床单被套叠得整整齐齐,一张塑料薄膜盖住了整个床面。床底下叠放着几张塑料薄膜,床上的塑料薄膜簇新,不必说,母亲不久前才更换过。这个事业有成、在外风光的中年男人,再也绷不住,一屁股坐地上,号啕大哭起来。

从裴碧珍在省城医院离世,直至今夜人散尽之前,丁旺还没有过这样强烈的感受。此时此刻,他才真切意识到,余生再也见不到母亲的面了,自己在这世上已然举目无亲。他不知自己放声痛哭了多久。他后来重新坐回棺材边,盯着棺材无声落泪。

翌日,阴阳先生勘定墓地。丁旺不惜重金买下地块,要求工匠连夜赶工。四个日夜后,燕庄燕一块坡地上出现了一座前所未有堪称豪华的坟墓。

出殡前夜,村主任当众宣布:“主人家不收情,略备粗茶淡饭,感谢各位来送逝者最后一程。”

不少乡亲窃窃私语,但都流了下来。

母亲顺顺利利入了土,丁旺心知这一切多亏了陈锋。去年他刚经历了祖父母的两场丧事,如今将全部经验用在了帮助自己,把一切都安排得仅仅有条,没出一点纰漏。

丁旺在家中素食守孝,烧完“七七”才返回成都。

也就是在回到成都第二天,郝有为找来了。

当年丁旺在朱老板店里打工时,郝有为刚从农业大学毕业,一边等宕县农业局的公务员考试结果,一边来打临时工。同乡之谊让两人很快成了好友。后来郝有为考上了公务员,进了宕县农业局,一晃多年过去。

丁旺在“闻香来”东城分店的包厢里接待了郝有为,陈锋作陪。看郝有为皮肤黧黑,身形精瘦,丁旺打趣道:“你这公务员当得怎么比农民还像农民?”

“本来就是泥腿子嘛。”郝有为抹一把脸,“哪比的上你这商业精英,《蓉城商报》都上过了。”

丁旺大笑着搂了他一下,“这么多年没见了,今晚必须喝到位。”说完将陈锋引荐给他。

两人用力握了握手。郝有为说:“你们都是咱们宕县的骄傲,我得向你们学习。”

丁旺不清楚郝有为如今的职级,介绍时有些犹豫,郝有为倒很直率,“就农业局一小股长。”

“升官了嘛。”丁旺笑道:“大有可为!”

陈锋正要吩咐厨房备菜,却被郝有为拉住,“吃饭不急,这回专门来找丁总谈件大事。”三人落座。

郝有为从公文包里取出一袋干货——透明自封袋装着满满一袋金黄饱满的干黄花菜。

“咱们宕县自产的,看看品质咋样。”郝有为语气中饱含自豪。

丁旺接过自封袋打开,捏起一根黄花菜仔细端详。陈锋也抓起两根细看。

“三年前我翻县志,你们猜怎么着?”郝有为抑制不住激动,“唐朝时候,咱们宕县的黄花菜居然是贡品。他站起身,越说越兴奋,“这种‘七蕊黄花’被称为‘黄花之后’,只有咱们宕县种得出来。我跑遍全县乡村,发现还有种植,就是零零碎碎,不成气候。现在国家提倡新星农业,这对宕县是天大的机会。”

郝有为提起那袋黄花,像是展示珍宝,“它可以成为宕县的名片。”

“老郝,你究竟想说啥。”丁旺问。

“局里支持,县里也开了六次会,财政全力扶持。现在只缺有一个有实力的老板牵头,同政府合作成立合作社,商农结合,互惠互利。”郝有为目光灼灼,看向丁旺,“示范中心就设在你们八庙乡燕庄,丁总,你是不二人选。”

“我干!”丁旺斩钉截铁,又拍拍陈锋,“咱们一起干!这事还不是张飞吃豆芽——小菜一碟?”

陈锋没有回应,只默默捻着手里的黄花菜,目光深沉。

那天夜里,陈锋站在“临江府”十二楼阳台上,望着远处府南河的微光,一支接一支地抽烟。郝有为的提议像一根刺,扎得他整夜难安。天快亮时,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转天大早,他约丁旺在公司附近一家叫“妈妈店”的早餐馆见面。丁旺一来就看出他神色不对,询问怎么回事。陈锋深吸一口气,说市中心旗舰店的事他可以立即去做市场调查,尽快制定方案。

丁旺摆手说,这事往后搁,当下最要紧的,是研究回燕庄搞黄花菜基地。

“农业不是咱们的专业。”

“事在人为。有政府支持,有啥不敢干的?”

“旗舰店不开,往外省开分店都行,就是不能搞农业。”

丁旺直直盯着陈锋,“这半年,为啥我说什么你总反对?”

陈锋一时语塞。

丁旺从筷筒里抽出一双筷子,紧紧攥在手里,“我就希望咱俩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

“扶贫是政府的事,说到底咱们不过是小商小贩,掺和不起。”

“县政府会牵头找企业合作,众人拾柴火焰高,我不信点不起这把火。再说那是燕庄,是你我的根。”

“在商言商,感情用事,离死就不远了。”

丁旺勃然变色,一把将筷子摔在桌上,“你怕死,我不怕!”说完转身就走,头也不回。

陈锋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知道自己走的第一步棋输了。他埋怨自己,早该知道,丁旺认准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

他随即拨通了朱老板的电话。早已沉迷游山玩水的朱老板一听要转行搞农业,立刻回绝:“不去!”

范一德在电话里说得更直白,“我老范多大本事端多大碗,搞农业?那叫不知天高地厚。”

尽管拉拢了两人,陈锋并无喜悦。他知道这只能暂缓丁旺的步伐,终究挡不住他的决心。

下午,丁旺召集鼓动大会,却无人到场。

朱老板说在带孙子,走不开。范一德称妻子突发阑尾炎,正去医院。

丁旺顿时明白:陈锋在背后捣鬼。

愤怒和悲凉顷刻淹没了他。他抓起桌上的玻璃杯,狠狠砸向墙壁。碎片四溅,茶水雪白的墙上洇开一片污渍,像蓦然揭开的伤疤。

他几乎是铺到墙壁前,一把扯下那张标注着十三家分店的省地图,发疯似地撕咬。过塑的地图坚韧异常,他齿间渗血,嘴唇被割破,却仍不停手。

直到筋疲力竭,他才颓然住手。看着扭曲变形的地图和上面的斑斑血迹,他抹了一把下巴,低声苦笑:

“丁旺,你真他妈是个笑话。还丁总,我看你是脸肿。”

丁旺回到家蒙头睡了一觉。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来后,天黑严了,看时间已过九点。

他打电话给陈锋,说想吃烧烤。陈锋开车来接,转了好几条街,丁旺都嫌吵,最后选了一条偏街上的一家路边摊。

陈锋找地方泊好车回来,丁旺面前的桌上摆着整整一打啤酒,已经打开六瓶。

陈锋还未坐实,丁旺拎起一瓶打开的啤酒递给他,“啥都不说,先喝。”

陈锋接过啤酒,还在皱眉犹豫的时候,丁旺拎起一瓶,昂头咕噜噜喝起来,须臾间喝了个底朝天。他放下空酒瓶,也不管陈锋手里的啤酒还没动,又拎起一瓶打开的啤酒放在陈锋面前。他紧跟着拎起一瓶,再次仰头猛喝,转眼又是半瓶下肚。

陈锋一把抓住丁旺手中的啤酒,使劲夺下。啤酒沫子喷得丁旺一脸,顺着他的脸颊往下巴流,大泡沫追小泡沫。

“好赖先吃点菜。”陈锋朝老板喊,“我们这桌点菜了没有?”

“在烤,在烤,马上好!”老板急急回道。

丁旺调整姿势,正襟危坐,说,我决定尽快回宕县去。你我都看得出来,朱老板有急流勇退的意思,他今后不会花太多心思在公司。老范厨艺虽精,但不擅长管理,公司以后就靠你了。

陈锋说:“让我回去吧!公司少得了我,缺不得你,这是其一。其二,让我这只耗子也掀下门帘,露一下小脸儿。我这个人呐,一辈子做你的跟班儿,我都愿意,只要不是在燕庄。”

丁旺细品陈锋的话,沉默半晌后说:“懂了,原来你的心病在这里。”

陈峰说:“ 我俩一块儿长大,你初中没毕业,我好孬上了个二本。换作你是我,你受得了受不了?”

丁旺说:“我妈生前我没尽到孝。我想为家乡干点事,让别人高看我妈,夸她生养了个能干儿子。”

陈锋说:“咱俩都有自己的私心,要说咱俩一起回去,让我来承这个头,你不会答应。让你承头,我也不情愿。难道要咱俩撕破脸竞争?”

丁旺直着眼说:“你为啥非要跟我争?没有我,你能有今天?”

陈锋也直着眼说:“没有我,你七岁那年就淹死了。”

那是他们七岁那年的一桩往事。两人那天在村中一口池塘里放纸船,丁旺不小心掉了下去,又逢大人去了乡街上赶场(赶集),陈锋苦叫无应,他最后跑去边上的竹林里找到一根枯竹,将丁旺从水里拉了上来。丁旺那次真是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丁旺无语以对。他绷紧的上半身登时松垮下去,看上去仿佛矮了一截,他立刻意识了到这一点,忙不迭挺直身子。他说,论人脉,我跟郝有为的关系你已经知道;比财力,相信你也不如我;我知识没你多,能力没你强,但在关系和财力面前,知识、能力算得了啥?你拿什么跟我争?

陈锋说:“你记不记得小时候,咱们一帮小孩常在‘多依河’里摸鱼,那个光棍王太康总是跟着指挥咱们。有一回,咱们气不过,爬上岸,叫他自己下河去摸,结果他下去真摸到一条大鲫鱼。他把鱼抛上岸,我俩几乎是同时按到了那条鱼,谁也不肯松手。王太康爬上岸说,你两个都是带把儿的,打一架,哪个打赢,鱼就归哪个。我俩真的就打了一架,从河岸上打起,掉进河里,爬上来,继续打,又摔进水田,我俩就抱着在水田里打滚儿,最终是我把你压在了下面。”

“你究竟想说啥?”

“咱们再比一回拳头。”

“行!”丁旺愤而起身。

陈锋起身看着老板,老板也看着他,他便把目光投向另外那桌客人。他说,我们两个自愿打一架,你们谁都不要报警。

这家路边烧烤摊地处偏街,除了他们二人,就只有另外一桌三个客人,不单是客人少,这个时间点,街上行人亦是寥寥。另一桌客人中一个中年男人鼓掌说:“好!”一个年轻男子撮着下嘴唇吹出长长一声口哨。

这次,丁旺、陈锋二人不像小时候那样只会用手拉扯,用脚勾绊,他们在街边朝对方抡起了拳头。两对成年男人的拳头,结结实实打在对方的鼻子上,腮帮上,下巴上,以及眉梢眼角……

两人互不相让,拳头结结实实落在对方脸上。

邻桌的年轻男子和中年男人一直在起哄,他们认为丁陈二人打得还不够激烈,打得还不够精彩,尽管他俩脸上都已伤痕累累。偶有个把行人路过,看见两个人在街边拳来拳往,打得那样凶狠,打得那样残暴,当即拐弯抹角地绕开,快速离去。是非之地,事不关己。

两人的鼻子、嘴角、眉梁都在流血,但都没有停手的意思。他们如同鬼上身,手酸了,举不起来,就朝对方施以腿脚。正踹,侧踢,膝顶……渐渐地,二人都感到力竭,手举不起来,腿抬不上来,变成小时候一样,彼此用手拉扯对方,用脚勾绊对方。

两人同时摔倒,相互紧紧搂抱着在地上翻滚,你想压住我,我想压住你。一会儿是丁旺压住了陈锋,一会儿是陈锋压住了丁旺。被压在下面那个,憋一口气,拼尽全力翻上来,把对方压在身下。就这样,两人在地上来来回回,翻翻滚滚。

邻桌那个络腮胡男人先前一直缄口不语,这时突然开了口。他说,你两个是有夺妻之恨,还是有杀父之仇?

两人终于筋疲力竭,肩挨肩平躺在街上,谁也没压住谁。两人都呼呼喘气,肚子剧烈起伏,鲜血流淌到街边路面上,他们既闻到了对方的血腥气,也闻到了自己的血腥气。

陈锋颤颤抖抖地从裤兜里掏出烟,烟盒瘪皱,不成模样。他小心撕开烟盒,七八支烟掉在他胸口上,皱皱巴巴,全都成了畸形。他捏起两支烟,轻轻捋了捋,周身摸索一遍,找不到打火机。他有气无力地喊,“老板,拿打火机来用用。”

老板匆匆跑过来,蹲在陈锋身边,打燃打火机,送到他嘴边。

陈锋张嘴叼住两只烟,极小幅度地欠起身,就着火苗吧嗒吧嗒吸了两口,烟头发红发亮,升起两缕青烟。

老板起身回去。

陈锋从嘴里取出一支烟,栽进丁旺嘴里,像往土里插一小截儿柳枝。

他又躺下去。

丁旺含住烟猛吸。

小时候,他们无数次肩并肩平躺在家乡那条小河的河堤上,各自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望着天空,慢慢咀嚼草茎。草茎微苦,天空蔚蓝。

烟草味盖住了血腥味。他们平躺在街边地上,嘴含香烟,眼望夜空。他们的眼睛肿成了一条线,能望见什么呢?纵使望见夜空中的星月,那星月也是无精打采,死眉烂眼,远远不及家乡的星月明亮。但是,在旁人看来,他们是多么的恣。

不多一会儿,他们感到烟头烫嘴,同时“噗”一声吐出了烟蒂。两只烟蒂各朝一边,飞出老远。

两人的肚子起伏变缓,幅度也小下来。丁旺说:“让你去。武侠小说上讲‘割袍断义’,从这一刻起,你我老死不相往来。”

陈锋双手握拳,双拳拄地,靠着两条胳膊支撑,几乎是一寸一寸地坐起上半身。然后,他双拳换掌,双掌按地,同样靠着两条胳膊支撑,几乎是一寸一寸地跪起来。他停了半分钟,一咬牙,快速站立起,跟着就是一个趔趄。他急忙佝偻身体,双掌按在双膝上,稳住身形。他又停半分钟,挺直身体,一瘸一拐地离去。整个过程,他没有哼唧半声。

丁旺去医院治伤。一路上,他只觉得心里怪怪的。是什么感觉呢?他想起八岁那年的夏天,在家乡的“多依河”里捉到过一条红鱼。红鱼不大,但就是跟平常的鲫鱼鲤鱼不同。把红鱼带回家同两条鲫鱼一起养在脸盆里,可是半天功夫,两条鲫鱼生龙活虎,那条红鱼却死去了。他当时像是失去了稀罕宝贝似的,看着红鱼默默流泪。他觉出此刻心里的感受,就跟当年失去那条红鱼的感受一模一样。

伤是外伤,本来不必住院,丁旺偏对医生说这里疼那里痛,赖着非住院不可,医院只好给他安排了病床。

说起来也怪,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星期,丁旺像是换了个人,什么旗舰店,什么荣归故里,都是他妈的浮云。

出院后,丁旺升戚强为运营总监,公司里大小事务都交由戚强管理,非必要,他不再出面。他也学起朱老板,动不动往外面跑,专挑绿皮火车乘坐,慢悠悠去,慢悠悠回,吃食也尽量简单。

半个月后,陈锋回到宕县,像个刚下前线的伤兵。他不再是“闻香来”的股东,他私下找朱老板、范一德卖出了自己的股份。他把“临江府”的房子也卖了。房地产行业正热火朝天,他头天挂牌出售房屋,没几天就有人接了手。他清楚,回燕庄去创建“黄花菜种植示范基地”需要一大笔资金。

郝有为在宕县农业局一间小型会议室里接待陈锋。他握住陈锋的手说,你们两个一起回来建设家乡,兄弟齐心,其利断金,我就更有信心了。

“只有我回来。”陈锋说。

“老丁呢?”郝有为松开陈锋的手,眉头一皱,“他不是答应过我吗?”

陈锋打开手提包,拿出事先准备好的《黄花菜种植示范基地建设初步方案》递给郝有为,“郝股长,这份方案看你满意不?”

“我先找找老丁。”郝有为掏出手机,要给丁旺打电话。

陈锋拉住郝有为的手,缓缓摇头,“他退出了,我回来干。”

“你俩闹掰啦?”郝有为坐下去,手机背朝天搁在桌上,狠厉的目光刮在陈锋脸上,“没有老丁,你都不能认识我。”

陈锋听出话里的分量,略一思索,说:“我知道你俩关系亲密。”躬身把方案放在郝有为面前,“其实,很多时候,一个人是先有了那个位置,才能干出成绩,换另外一个人上位,未必不行,甚至还可能干得更好。这一点,郝股长你应该深有体会。燕庄的事,谁干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必须干成。事成之后,郝股长,你前途无量。你不妨先看看这份方案,我自信按照这份方案操作,八九不离十。”

“荒地无人耕,一耕有人争。”郝有为说完这句话,沉默许久。最后,他伸指点了点桌上的方案,说,你回去等消息吧!

陈锋前脚跨出会议室,郝有为便拿起手机翻到丁旺的号码。他盯着手机犹豫良久,最终没有打过去。他放下手机,仰靠在椅背上,眼望天花板,陷入了沉思。陈锋刚才的长篇大论,令他心绪波动。陈锋那句“事成之后,郝股长,你前途无量”在他耳畔回响,余音不散,实打实撩拨着他的心。

接下来两天,郝有为坐在农业局办公室里逐字逐句看陈锋的方案,反反复复看了五遍。方案阐述了怎样整合土地资源,怎样调动农民的积极性,怎样成立加工厂,怎样把产品推向市场,怎样向县里纳税等等,方方面面,详实具体。郝有为越看对陈锋越是佩服。这份方案看上去无可挑剔,堪称完美,他想修改都无从下手,只好用红笔圈出那些具体的数据,在旁边打上小小问号,表示需要进一步斟酌。

郝有为去向郭副县长汇报。他没提方案上的具体数据。郭副县长说过,先把柴聚拢,把火点起来,其他的以后再说。有三位老板在“掌舵人”的选任名单上,内中便有丁旺。如果丁旺回来,郝有为一定力荐他。现在,不论是在事实上,还是在郝有为心目中,陈锋取代了丁旺。他向郭副县长保举陈锋。他说,事情干不好,交不出成绩,他甘愿引咎,接受组织给予任何处罚。他深思熟虑过了,他愿意把自己的前途押在陈锋身上。

老板们出资百分之八十,县财政出资百分之二十,成立起“宕县惠丰农业科技有限公司”,陈锋出任总经理,县财政局指派两名骨干管理资金,一任会计,一任出纳。

燕庄的劳动力几乎都外出打工了,田地荒废超过三分之一。

陈锋出面,先在燕庄整合土地资源。这项工作开展顺利,远超预期。想想也是,种田种地,一年到头,受苦受累不说,算下来根本挣不着钱。既然有公司愿意承包土地,能拿租金不说,还可以打工务弄黄花菜,既轻省,又有工资,燕庄人自然乐意。陈锋拟定的合同,写明了一条,效益达标,每家每户能按土地比例分红。

这日,十二台挖掘机从宕县县城出发,浩浩荡荡开往燕庄。燕庄燕南村从上村头到下村尾,公路两边每隔十米插上了彩旗。“多依河”上连接南村北村那座单孔石桥拆除了,代之是宽阔厚实的石板桥,并在河上段、下段各加了一座。占了些旱地,整修出三条阔道,从公路直通三座石板桥。

十里八乡的村民聚集在燕南村中间段,有的站在沿公路一边人家的院坝里,有的站在沿公路另一边的旱地里。虽然十个有八个都上了一定岁数,但人人面露激动。挖掘机队伍抵达燕庄那时那刻,机器轰鸣,彩旗飘飘,人声鼎沸。燕南村村主任点燃事先铺在公路上那串足足有一万响的鞭炮,噼啪嘣砰,响声震天。这种“万响”鞭炮,八庙乡乡街上固然买不到,宕县县城里也没有,是陈锋特地去市里买回来的。

鞭炮震天中,陈锋亲手给每一位挖掘机司机发了红包,给每一台挖掘机挂了红。

十二台挖掘机,前首四台继续向下行驶,后面四台斢头往上,中间四台就地转向,兵分三组,沿着连接公路与石板桥的阔道,开向田野。如此壮观的场面,那些从未出过远门的燕庄人,还是当年在燕南村修铁路时见过。

田埂上的树木早已伐净,码放在晒场上,一些等人来购买,一些将成为劈柴。田是干田,板结且龟裂,去年麦子收割后,“三八水库”就没再放水来。

陈锋望着挖掘机队伍驶向田野,脸上露出了自得的笑容,一片广袤的黄花种植基地仿佛已经展现在他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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