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女人和三叔结婚时,人俊白得似一只白野兔正在迅跑时射出的一道白光。她那长长的两条辫子在那浑圆的极有韧性的臀边来回摆动,把个窈窕的身段摇得比飘逸在山头上的白云还招惹人。
那时候,奶奶总是眯缝着眼睛,大咧着嘴,俨然以长者的姿态看三婶在厦房里扫地、做饭。每逢这时,三叔总是抱了旱烟袋蹲在门口,大口大口地吐着烟团。到了夜晚,三叔拖了一张凉席去外面睡觉,奶奶就叫了三婶到她的堂屋睡。
三婶脱了衣裤,身着白色的短衫短裤,一倒下身就“咝儿咝儿”地到了睡香树下。奶奶却睡不着了,静静地守坐在三婶跟前。
星星极密,繁繁点点,天空像春天里一蓬缀满槐花的树呢。这树是从大开着的木窗间透进来给人感受的。于是,奶奶就嗅出了香喷喷的槐花香来了。“咝儿--咝儿”,这香气却是睡着了的三婶呼吸出来的。奶奶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激动得颤抖的手,轻轻向三婶身上拂去,那万般的爱顺着手的触摸便传导在三婶圆滑且光泽照人的胳膊上,以及流水样的发辫间。奶奶的眼睛里一片银光辉映着,像一条极有曲线的泉水在奶奶的眼瞳仁里跳荡。眨巴间,便知道是三婶的身躯淌流到已经被愁苦的阳光烤枯了的心苗里。
不要说奶奶会为三叔的憨样儿发愁,就连左邻右舍都常说,三叔这辈子完了,一定不会娶上女人了。三叔个子矮小,圆头圆脑的,而且从小就患了气管炎,一年四季听不到他讲几句完整话,倒是咔咔咔的咳嗽声成了他惟一的能显示他还在人世间的噪扰。越是咳嗽,他越是抽旱烟抽得凶。旱烟袋长长的杆儿,被他的又短又粗的手摸得油光发亮。也不知那烟杆儿是什么木做成的,色泽特别好,黑红透亮的。这烟袋就从没离开过他的裤腰,不管白天晚上,都伴魂儿似的陪伴着他。对于三婶的到来,三叔依旧是那个样子,死水一潭,没起一点波浪,全然没有三婶似的。越是这样,村里的人越是炸开了锅,有惋惜的,有感叹的,渐渐地也加杂进去了些疑虑。
“那么漂亮的一朵花,怎么偏会摊在他的身上?”
“不能单看她的美。看看,简直是美人鱼一样;瞧瞧那眼神,勾人魂哟!恐怕一般的美男子她还看不上眼呢,更何况那榆木疙瘩,在她眼里算个啥?”
“哈,厦房里往后有好瞧的戏了!”
果然,这戏不久就开始了。三婶很快在这个家里成为里里外外一把强手。每当她干完家里活,端一盆要洗的脏衣服往河边走去时,那辫子摆得连鸟儿都敛声静气地瞪圆了眼珠,向她身上投掷一股嫉妒。于是,那头顶上不再飘动的云朵便凝固在河面上,给这美妙的女人面前铺一眼的云和水。水一动,那云也跟着一抖,全是她的巧手在劳作中给大自然增添的美色。还有那躲在她身背后土岗里的男人们呢?
小风来了,三婶身上的花衣衫就势被小风往上翻了翻。嚯,趴在土岗草丛中的男人们惊愕得倒吸了一口气,舌头尖都麻了,从他们的眼里奔突出了贪婪的欲望。他们怎么也没料到,三婶的后脊梁会是那么的白,白得像瓷器,而且在闪闪发光。在这一阵静悄悄的惊愕后面,接着就有乱乱的土蛋儿“日日”地扔过来,在她面前的水中“乒乓”作响,那溅起的水花子便落在了她的脸上和发际间。
“一伙捣蛋的馋猫鬼。欺我没见过什么样的场面是咋的?!”
三婶一边抹着脸上的水珠,一边站起身来。远远望去,那身儿是水神的倩影呢。胸前的衣衫被水贴到了皮肉上,那鼓鼓的乳峰就翘翘的,轻颤着,烟雨中的土岗一样,迷蒙了人的眼睛。
土岗草丛里的男人经三婶一叫骂,个个吐了舌头,喜眉笑眼地向河边走来,在她的前后左右便围满了打哈哈的男人。
“来吧,你们的手勃劲儿足,把这床单、被里子给好好搓几下。”
三婶将那浸泡在水中死沉死沉的老粗布床单和被里子分给了那些男人。尽管这些被洗物上,沾满了三叔的汗臭味及掺和着浓烈的旱烟辣味,刺人鼻腔,可这时的男人早已把这难闻气味抛到脑后去了。他们觉得能够帮这样的女人干些活,是最得宠的事,是自己有了一定的魅力。他们将东西洗得干干净净。
在这期间,他们时不时地装作往布物上撩水,就偷偷地向三婶的身上撒些水,然后,让她冲他一笑。这一笑,像甜甜的水流到了心里,滋润到了极点。这男人全身心都麻酥了。
河道上下被冷落的洗衣妇们,将嫉妒的火燃烧在各自的塌鼻大嘴上。她们用眼狠挖了挖,嘴巴能撇到耳根子上,鼻子一耸一蠕的。
“没想到,是个狐狸精骚货哩。刚过门几天,就惹了一群男人。”
“不骚一骚,亏老天白给了那么一段美身子,岂不太可惜了。”
忽然看到河堤上晒太阳的三叔,她们就大叫起来:“哎,跟财,你个狗熊一样的废物,瞧你的那个美女蛇,把多少男人的魂勾走了!”
三叔不但人长得不行,而且还是有名的懒汉,就这,奶奶还总是偏爱他。每当已成了家、养了小孩的四叔嫌弃三叔时,奶奶就动气,冲四叔叫喊:“看他病兮兮的,又没得个心眼,你就冷眼待他;可我还没死哩,想在他面前耍威风,还不是时候。”
现在三婶进了门,奶奶讲话更硬了。听,她对四叔说的:“我说吧,憨人就有憨福气。这不,他虽然是个病身子,老天却给配了个能干的女人。世事就是这样,一个萝卜有一个坑。”
“行了,行了,你也不扯起耳朵听听外面的风声。把我们柴家人的脸面都丢尽了。”四叔猛然涨红了脸,扔炸弹一样,将粗壮的胳膊在奶奶眼前一划:“我们是过实实在在的日子的本分人家,不是买一个美人儿让人观看的,谁想摸就摸。”
“谁摸啦?”奶奶的脸煞白,像遭了雷殛的核桃树皮。
“谁?”四叔将脸扭向了一边,拉长腔调说:“谁都摸过。只是顺子摸得多就是了。”
奶奶身后从头顶上漫来的一大堆乌云,把奶奶敞亮的思想罩得一派凄凉。她一屁股坐了下去,愣愣地,想,那顺子在儿媳妇过门后,猛然变得非常勤快,连他从前那总是灰青的脸也洗得干干净净,透出一股男子汉的气势。可奶奶怎么也没想到,顺子对她的亲昵,以及帮自己家里干那么多的活路,原来都是在打三婶的主意。奶奶感觉到自己有点傻了,那顺子帮自己家里出猪圈,拉粪到地里,耕耙掌犁,自己还时常觉得对不住他,想方设法给他做好吃的,却料想不到……
也就是,这女人没来之前,顺子怎么没有瞧见我娘俩一个是老人,一个是病灾子,过来帮忙呢?不要说帮别人了,他连自己家的地都种不好,村里人谁不笑话?奶奶越想越觉得邪门。正是傍晚时分,一阵大风刮来,撩拨着奶奶的灰发乱成一团,犹如老人烦躁不安的心。
“轰隆隆”闷雷自远方滚动,接着一声炸响,一道闪电划破了天空,把一个苍白得发抖的世界照透亮了。
“兰子,兰子,快开开门!”风雨声还是将这叫声带给了奶奶。奶奶支楞起耳朵听了片刻,立刻跳将起来,顺堂屋的后墙摸到了厦房的屋檐下。影影绰绰,她挤巴着昏花的眼,看到一个高条个头的黑影正对着儿子的窗户喊儿媳妇的名字:
“兰子,你再不开门,这雷就要把我殛死了。”
“大雷呦,你快来,把这欺负病人的鬼汉子给劈死吧。”当时奶奶心里就直唤老天开眼。奶奶的老眼里闪射出鹰一样的光。她不顾一切地就扑了上去。
“你这个不要脸的,经常晚上来这里敲门打窗的,我今天要抽了你的筋,扒了你的皮!”
那顺子被猛然袭来的骂声、哭声,以及撕扯他的手爪的声音,弄得一时木了神。不知不觉中,他的脸上已被划烂出了几道血印子。这时,三婶急忙打开门冲了上来,边拦边挡,喊着:“娘,娘,你这是干啥吗?他就是想来这儿躲会儿雨,你不应该对顺子这样。”
奶奶仔细瞧了一眼三婶的脸,但见三婶的怨气是冲着她来的,而且极力在为顺子阻风挡雨。奶奶震惊了,她静静地凝视着夜色里儿媳妇发白的脸,却见顺子此刻像雏鸡得到了母鸡的保护一样,缩在三婶的背后。
“他还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孩子。”三婶指着顺子对奶奶似在解释。
“黑天瞎地的,拍门叫窗,他还会有什么好意?”奶奶扯长了脖子,因为气愤,她的声音有些变了调子。
“顺子不是你说的那种人,冒雨来找我,他准是有事儿。”三婶也来了气,声调在风雨夜的过滤中显得狠狠的。
这时的奶奶直想喊四叔来将这男女狠揍一顿,反过来又一想,又没抓住他们什么把柄,再说,刚刚到屋的新媳妇这样一闹开,岂不是对自己不好么。奶奶就强压下一股怒气,风一样旋回到自己的堂屋去了。
等奶奶走了,顺子便从口袋掏出一个纸包,递给三婶,低声说:“你不是说爱吃卤牛肉吗?给你。这是我从镇街上专为你买的。”
“顺子,谢谢你,以后别这样了。你快回吧,天晚了,我就不留你了。”三婶接上卤牛肉,望着顺子离开的背影,心里很不是滋味。
从此以后,奶奶就影子似的,明里暗里都窥视着三婶。
三婶心中很是不舒服,她不好在婆婆面前说什么,憋着一肚子怨气没处诉。这天,她找了个机会,趁奶奶去亲戚家,她才泄了泄自己的委屈。她是对三叔讲的。
“瞧你娘,整天像个鬼魂一样,老盯着我不放。”
正抽旱烟的三叔咂了咂流着口水的嘴,睁起一双小眯眼,窄窄的额头上叠起好深的沟纹。他看了几眼三婶,这才闷闷地回道:“只怪你自己,不是让人当人看的东西。”
三婶的眼泪鞭杆子雨一样哗哗地往下淌,她扭身旋到三叔眼前,伸出手指在三叔的太阳穴上狠狠指了一指头,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诉开了:“不把我当人看,还要娶我来干啥呢?你每天都在家中,我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么?”
“我,我怎么知道。”三叔急嘴了,强辩:“整日里男人围着你团团转。”
“团团转咋了!我又不是不懂啥叫着做女人的规矩。我的命真苦哇,跟着精明的男人过不好,哪想到又碰上你这个不识好歹的男人。”三婶一滩水似地坐在床沿上,喊天叫地般哭泣开了:“天哪,哪一块天才是我的啊!”
这哭喊声把一个人悲苦命运的全部委屈都嚎了出来,使那隐在雾霭中的青山在这整整一天里未曾透出它清晰的面目来。
夜很静,星星像是从白天的雨水中清洗出来一样,身上带着水珠,晶莹透亮。它们是夜的眼呢,这眼能看穿人的心灵,看透这个人的世界。三婶坐在自己和顺子耕种的秋田垄上,身子困困的,轻轻合上因流泪过多而肿得酸疼的眼,任田野的秋虫声去清除内心的忧患。秋庄稼已经结了果子,玉米穗婷婷地立在杆子上,炫耀着玉米秆的成就。噢,是玉米抱了娃崽了呢,能不骄傲吗?那么,人呢?兰子呢?三婶又一次钻进了痛苦的青纱帐。她的心隐隐作痛,脸颊在绿色的田园里抽搐抖动。
身后窸窸窣窣的响声乍起,她警觉地扭过头,只见高闪个个头的顺子从后面的玉米林里穿了过来。
“兰子,你没事儿吧?”顺子的眼里闪动着急切的关怀。
多少年来,从没听到过一声问候的三婶被顺子的话语打动了:“有你这句话,我就是受点委屈也没什么。”
“我不知道为什么,兰子,自从你进了厦房门,我看到你的那一天起,我就每时每刻都想看到你,都想给你干些活儿。在你的身边,我平时的懒劲都蒸发了,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兰子,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儿?”
听着顺子的这番话,三婶第一次感到自己仿佛被一层什么绵软舒适的东西抬了起来,她的双眼亮得动人,比头上的星光还明亮哩;眼稍一眨巴,便有了两串泪珠顺脸颊落了下来。她一眼不眨地盯着顺子的眼睛,那少男的眼窝子里也分外明亮。在这个少有的亮点里,她才看清了托住自己身体的,是自己要睡眠过去的一样的东西,竟是被爱了的幸福。她忘不了她曾数落过顺子的话:“顺子,青年小伙一是要干净,二是要勤快,不然,哪个姑娘也不会爱上你。”没想到,她的话还真灵,顺子从此变了个人儿似的,每天脸儿洗得白白净净,手脚也勤快多了。可听了顺子这些话,她却竭力摇了几下头。
“不,不,顺子,你还是个孩子!”她疾风骤雨般地说着,胸脯起伏不已。万物重又归于宁静,唯有秋虫们在为人,为自己唱着缠绵不清的爱歌。三婶的声音再次夹带着秋田的凉意,又一次拂动在人的心叶上
。
“顺子,你知道我多大了吗?我已经是三十五、六的女人了。你可能看不出,这大概是因为我没生养过孩子的缘故吧。三十多年的日日夜夜,我是怎么过来的,连我自己都难以说清。我的老家有一年发大水,把我冲到哪里我一概不知道。等我从大水的惊恐中回过神来时,我已经被人救了出来。救命之恩我不得不去报答。于是,十七岁的我就和救我的他结了婚。他精明强悍,虽然他娶了我,可他从未好好地打量过我。刚开始,我什么都不懂,也不知道自己的长相,总是畏畏缩缩的,帮他干活烧饭,伺候他晚上上床睡觉。后来,我慢慢长大了,心眼有些开窍了,我就时常到了晚间他的鼾声响起时,悄悄坐起来,仔细看他那有股子野人味的脸。他的胡子从鬓角绕到下巴底下,刚好围了一圈,那时在我看来是再好不过的了;他还有一张四方脸,眉毛挺浓,鼻子也高,只是嘴巴大了点。
“每当我静坐在他身边,看到他甜美的睡样儿时,我都会幸福得流出眼泪来。可是,一直这样没有爱过,也没有多大的恨,一晃就是十多年。我们竟然连个孩子也没有。女人嘛,到了一定的年龄总是想孩子想得要命,我连做梦都梦见我生了孩子了,却时常醒来是一场空。那个时期,我感到我确实要精神错乱了,看见谁家的孩子,就直想抱起亲亲……”
三婶似乎太累了,她暂停了下来。顺子听傻了眼,像在梦中听仙人述说一段古老歌谣的来历。
“顺子,我相信我没什么病。我一定能生出孩子来。”她的这几句话说得急促,仿佛是怕对方不相信自己一样。她的语调在一阵紧张中又急转直下,跌入了沉稳之中:“可我的那个男人,他没有丝毫的震惊和埋怨,依旧和从前一样的外出、归来。我一天望着他如同看着一团雾气一样,无法从那张男人的脸上看出任何阴晴来。可突然有一天,有那么两个大约十六、七岁的男孩来到我面前,对我说,我的男人是他们的爸爸。我问他们是谁让他们来告诉我的,回答说是他们的娘……从此以后,他很少回家了。我就觉得我是个多余的人了。我明明好好的,和世上任何女人不差一二,却为何生不出孩儿来?而他也从不在我面前泄露出一星点他的那个家的情况。他太精明了,我扮演了他的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呢?从此,我决心找一个憨实的人做我的男人。哪知道,我现在找的跟财,他竟是一个傻子一样的人,还不知道个好歹。不过,我相信,我会为他生出个孩子的。”她满脸的光泽都在这“孩子”两字的后面喷出来了。
“到那个时候,你可别把我扔到脑后,不理睬我啊!”顺子一急,直摇她的双肩。
“顺子,你就像我的亲兄弟,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
月牙儿上来了,它像残缺的齿轮一样,摇上了饱满的天空。玉米林灿然一亮。
忽然,有一只鞋子照准三婶的脸直飞过来,平时又木又笨的顺子在这会儿却非常灵光地一伸手就“啪”地将鞋子挡开了。
“你……你这个野婆娘,到这里缠男人来了。我说有人咋给我讲,咔咔咔……”光着脚片子的三叔从对面玉米林中窜上来,他的话没说完,就猫下腰死命地咳起来,咔咔的咳嗽声把四面的玉米叶子震得索索抖动的。
三婶和顺子静立在那里,看着他憋得发紫的脸,在月牙下,怕人地发着青光……
转眼到了深秋,玉米棒子搬回到家,冬种就要开始了,在这个季节里,我回到了老家。
抢种时节的家乡,让人想起一幅原始人耕作的古图画来,到处都蒸腾着新翻泥土的浓郁香气。田野里,那从犁铧下翻上来的土块,在黎明的光色里闪动。虽说头上还有三颗、五颗的星星,然而,农家田园里已经响起了拖拉机的突突声,以及人们吆喝黄牛的悠扬腔调。庄子附近的土地里到处跑着被农家人过早放出的鸡鸭,它们煽动着翅膀咕咕呀呀地叫着,就开始了自己扒拉的劳作。
“你不瞧瞧,这老的少的都趁好墒情抢种哩,你倒像老太爷一样还躺在床上享受呢。”我正陶醉在乡野的风景里,却被这冲面而来的埋怨三叔的声音惊醒,抬头一看,却是到了三婶的厦房了,我不由得驻了脚步。
“顺子上县城买化肥去了,一去一两天也回不来。听回来的人说,队排得跟长龙一样。”我听出来猪食盆梆梆的敲打声,接着埋怨声又起:“人家都早早地撒化肥去了,你还躺在床上不动弹,我这日子倒是怎么过呢?”虽然这声调里已经掺杂进了哭声,却听不见三叔的一点点声响。不知为什么,我的心头猛地抽搐起来,有寒气顺着脊梁骨爬上来。
太阳即将出世,星星隐没了,头顶的蔚蓝色开始扩展。我的浑身有一股瘫软的东西开始流动。
苦笑从我心的周围渍染了上来,涂抹在我扯动的嘴角边。这些年三叔咋一点还没变?
三叔的鼾声一潮比一潮高涨。
三婶就这样伤心了一阵子,她无可奈何地从屋里扛起了一袋麦种向门外走去。看她瘦瘦细细的身子扛着那么重的一袋东西,那腰弯得使人生怕从中断折。
“叮铃铃。”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吱吱扭扭响着,艰难地被人骑到了三婶的面前。
“啊,顺子!”一声惊呼,三婶忙放下麦种,仿佛隔了几个春秋一样,她直愣愣地面对着顺子看了半天,这才手忙脚乱的又是给他擦拭脸上的汗水,又是拍打他身上的土屑。
“你这手怎么流血啦?”三婶突然捧起了顺子的一只手,心疼得直想将那粗大的手揣进自己的胸怀。
“没事儿,天太黑,路上跌了跤。快把麦种放到车子上。”高条个的顺子把头闪动了一下,向三婶往车架上示意。
三婶望着他,半天不语,接着把麦种放在车后座上。
我始终沉浸在三婶和顺子的情感里,没有发现背着化肥袋子打这儿经过的四叔,四叔的怒吼声使我的头发根儿都竖直了。
“你们这对狗男女,大忙季节还在这败辱门风,看我不打断你们的腿!”
四叔顺手从地上捞了一根棍子抡了过去,我紧跑忙赶也没有来得及拦住他,那根棍子已经打在三婶的屁股上了。只听三婶“哎哟”叫了一声,就坐在了地上。四叔正要打顺子,木棍却被顺子抓住了。
“顺子!”三婶的叫声凝固了顺子回报四叔的大手。在这时,我忙拉住了四叔。
“等着吧,等忙一过,我非要好好地收拾收拾你们这对狗男女不可。”四叔忿忿地用手指着三婶:“从你进了我们柴家的门,把什么辱门败家的事都给我们带来了,因为你,我简直没有脸在人面前讲一句气盛的话。”四叔背着化肥袋,气哼哼地走了。
太阳出来了,村庄安静了下来。
三婶摇晃着身子站了起来,我一眼就看见她屁股下的一道血痕将裤子紧粘在了皮肉上。
“你还小,有些事该忍就忍着点儿。为了以后我们的往来,有人的时候,你最好不要离我太近。”三婶的眼里闪动着泪说顺子。
“我就是要和你在一起,看他柴家老四能把我咋样?兰子,你和他跟财离婚吧,跟我过,我会待你好的。”顺子搀扶着三婶,倔强地说。
“有的时候,人并不是想怎样就怎样的,他虽然憨些,人也有些懒,可他娶上我也并不容易。他不知道待我好,可也不虐待我。我也想过和你过,你懒,可你改了。但他是个活人,我不忍心让他受孤单。希望你能理解我。”三婶的身子和声音在朝阳下显得那么单薄无力。我觉得有冷冷的东西在我脸上爬动,我眼前的阳光迷蒙得使这个世界到处飞旋着彩圈。在无穷尽的彩圈里,我感到了人的情感与传统世俗的东西在交锋,那么,败退下来的将是哪一方呢?
这个时候,我的潮润的眼睛,看到的是顺子气得发抖的手,我知道,他是为四叔抽打三婶而发怒的。没有一丝声响,他低垂着脑袋,泪水从眼里断线的珍珠似的嘀嗒在地上。牙咬得嘴唇上渗出了血珠子。
冬天是踩在农人忙碌的肩膀上飘然而至的。
三婶特别高兴的一天是一个大雪纷飞的清辰,她的手中拿着小婴儿的衣衫,一针一线,把心缝进了衣衫里。她的眼眸里燃烧出圣母般的火焰。她比以前更消瘦了,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了,可在这张苍白的脸颊上,铺展着姹紫嫣红的希望呢。她感到贫穷的精神生活在渐渐走向富有。腹内的胎儿轻轻蠕动起来,她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感受着即将做母亲的幸福,她要好好品味一下一个新的生命幼芽在自己的腹腔内成长活动的滋味。她慢慢闭上了陶醉的眼。
雪在悠悠地飘飞,片片雪花就是三婶幸福的希望之花呢。
猛然睁开眼,像想起了什么,三婶怔怔地凝视着门外的雪地发愣。她多么渴望顺子这个时候出现啊!
“顺子,你知道吗?我有喜啦,是根财的种!这是我昨天晚上才感觉到的。这么多年来,直到今天我才感到我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了。”好似顺子就在眼前,三婶的眼睛在对他讲话,莹莹的喜泪挂在了她的睫毛上。
“咔咔咔,”三叔咳得更厉害了,他在床上翻了个身。
陶醉在兴奋中的三婶在这咳嗽声中清醒了过来,她这才想到要把这事儿告诉给可怜的三叔,让他也分享幸福和欢乐。
“根财,我告诉你一件事儿!”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你还会有啥屁的好事!”
“你怎么不知好歹。”三婶的心开始狂跳,她的眼光痴痴的,对三叔动情的说:“我给你怀上孩子啦!”
“怀上了又能怎样,是不是我的还很难说呢?”
犹如一盆冰水迎头泼来,三婶的身子打了个冷颤,脸白得吓人。
世上还有比一个初次怀孕的女人听到丈夫这般刻薄的话语更令她伤心的吗?三婶的心碎了,那满天翻飞的雪花在她的面前都变得狰狞可怖,仿佛专为她交织的网。
“你还是不是个男人?能讲出这样的话来!”三婶的胸脯一起一落,涨满了万般绞心的屈辱。
“你个妖精才不是人呢!”这时奶奶一脚跷进门来,她的头发已经由灰变得全白了,满头苍白的忧患在愤怒中直直地耸了起来,“欺负他这个病身子人,你还能算个人吗?”
三婶被这突然杀进门的咒骂声惊得委屈地哭了,不得已,她将自己怀孕的事告诉了奶奶。谁知这一说,奶奶更是来了气了,上去就抓扯三婶的头和脸。
“你这个作孽的东西,我们家的一切都败在你的手里了。他一年到头病不离身,怎么会生养个孩子在你肚里?天哪,我哪辈子亏了你……”奶奶哭天唤地,又撕又扯,寒冷的雪花把她的哭闹声带了出去,撒在了村庄的每个角落。
四叔气势汹汹地一步跨进门来,他上去一脚就向三婶踢了过去,嘴里闷闷地嚎了一声:“灾星,害得我们八辈子也甭想抬头!”
三婶是喜欢顺子,可从没让顺子沾过边。她咽着委屈,呻吟了一声就瘫倒在了地上。
一滩血粘糊了她的下身。
大雪疯狂地往下倾泻,是上天的发怒,要将这大地上的不平沟坎填平。
闲冬时节,看热闹的人不一会儿就把个厦房围得严严实实。在这大雪纷飞的寒冷日子里,连村里的狗们也被好奇吸引了过来,它们在人堆里钻来穿去。
四叔和奶奶一齐挤出了厦房门。奶奶还在抹眼泪,四叔却憋红了羞愧的脸,那样子像是做了啥见不得人的事一样,直想一头扎进没人的地洞里去。
一个扯着长腿跑来的人拨开人群冲了进来,他“咚”地跪了下去,脸色灰白地大喊:“兰子,你这是怎么啦?!”
“都是这小子人小鬼大造的孽,把他捆起来!”人堆里嫉妒他的人想趁机发泄自己的妒火,大声怂恿着。
顺子“霍”地直立起来,他的脸上把愤怒涂抹得厚厚的,眼里扯起了凶凶血光,一股嗜血的欲望在他的全身骚动。
“有种的来吧!”顺子的声音刹那间变得又粗又壮,惊得大地在众人的脚下颠颤不已。刚才还准备往屋子里冲的人这会儿都不自觉地往后退去。
不要命的人,人人都害怕。顺子抱起三婶从自动让开的一条路上,快步往卫生院跑去。
直到春节前夕,我又乘车回到了家乡,这天正赶上三婶出院。
她老了许多,身子瘦得好似被风随时都会带走一样,她睁着痴痴的眼睛看着我,对我说:“你回来了,是给你三婶拜年来的么?可我的孩子没有了。”说这些时,她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此刻在我的心头陡然竖起了一个可怕的念头,三婶的神经失常了?
“兰子,我一定替你报仇!”顺子两腮上的骨头可怕地往外凸出着。
有风吹来,田野的小路上拉拉车唱着古老的歌谣,吟哦着我们三个人的呼吸声。
鞭炮声把新年的气氛装饰得分外媚人,过了今晚的除夕夜,就是又一个春天了。为了我那可怜的三婶不感到孤独,我一直陪伴她到半夜时分。她什么话也不讲,喜悦悲伤都远她而去,她似一个活着的空躯壳了。
“兰子,兰子。”顺子毫不顾忌我的在场,他拉着三婶的手:“我去把柴家老四的脚给砍了,让他这辈子再也踢不上人。”
顺子的话使我们一下子跌进惊恐的黑洞,忙乱中我急切地说:“你这样做要犯法的!”回头看时,却见三婶从惶恐中回过神来,一种少有的冷静在她的脸上轻漾开来,仿佛没有听到对方说的话,她的语调平平滑滑的:
“不要干这种傻事,只要有你这句话,我就是死了心也甘了。顺子,我一直盼着我们能有明日,我欠你的太多了,我对不住你!可我是个没用的女人。顺子,你找个好女人吧,你变得勤快了,心眼又好,会有女人疼你的。”三婶微微闭上了双眼。
“兰子,你别说这种话,我哪个女人都不要,我愿意等着你,头发白了也等着你……”顺子不顾一切地紧紧地和三婶拥抱在了一起。
我的眼被泪水浸湿了。我无奈地望着窗外,却见五颜六色的焰火正伸向暗苍色的夜空……
过了今夜,我相信,三婶她们会和我一样,都将迎来一个崭新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