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明天人类就要死了,我提前收到了遗书。
1859年11月24日盛大而灿烂地在伦敦翻开了《物种起源》的第一页。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我们应该追溯的源头。
他说“优胜劣汰”“适者生存”。
我看到,流动的空气渗透在这个世界的角角落落,将永远掌控着存在,与任何人无关。噢对不起,它只在地球上,好吧你可以忘了我说的话。
那段耀眼的日子里,自命不凡的科学出版物拙劣地模仿着作者的姿态,蔑视温驯的阳光,轰轰烈烈地向周遭呐喊“人是最高等的生物”,十九世纪定格住了这样的常态。哦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请不要放在心上,没人会记得生物科学界的质疑甚至批判反驳;“最高等”会是他们永远不愿摘下的奖牌,是他们焊进坟墓里的荣耀。
相信我,刚刚是个句号,虽然我一开始打上了省略。
近期的风格外安详,微带凉意但不入骨,阳光也是如此,慢悠悠地出发,弥散在明亮清朗的空气里,拒绝给事物镀金,又默默点亮每一粒漂浮的细尘。光成像屏轻微闪动,接收着一些无关紧要的新闻,在清晰的阳光里更难以引人注意。
似乎在上世纪那件事情后,人类社会开始向完美的程度演变。林洛只是在翻纸质书的时候看到有人一笔带过,她在光成像屏上也搜索不到更多的详细信息。大致就是百年前因人工智能技术的过快发展,引起了人们对被赋予思想与感情的AI的抗议,或者更确切一点,可以说是大范围的恐慌。说来倒好笑,之前也没见世界人民这么统一过。如此一来,联合世界政府为了安抚民众以及控制住他们宝贵的选票,急忙颁布律令禁止了思想情感方向人工智能的发展,当然保留了任务型AI,不然现在谁愿意做费时费力的工作呢。之后的相关消息估计已经被锁进深空量子数据库了,除了深空库负责人,谁也不知道它被存放到了哪个星球上,更别说还有量子解读码了。
据林洛的了解,此后就不曾再爆发过大规模的社会矛盾。高度的无意识机械化带来了丰厚的物质享受,欲望的无尽满足抑制了量子网络上原本就近趋于无的抱怨声,社会服务程序针对性地契合了每个人的物欲需求,科技几乎创造了一个没有终点的乌托邦。
当欲望无尽蔓延,是否会达到世界的尽头,林洛也不知道。她只知道,如今像她一样愿意工作的人已经不多了,或许的确当今人类亲历亲为的工作已经丧失了意义,甚至不少人营造工作的状态不过是在粉饰自己的声誉。在她教书的大学里,那寥寥无几的学生也不过是在普遍不屑于学习的人群中图一个与众不同的学历,估计也是从政者的花路罢了。论学习,人类的脑子怎能胜过算法呢?当AI被定义为无威胁的高效率工具,手持AI的人类只需享受便是。
她还记得,在她和沈言膺刚搬进这个社区的时候,隔壁住着一个大概不到二十岁的男孩,他身边各种各样的女孩从未间断过,后来当政府推出情爱社区,根据大数据给包括他在内的此类年轻人发送了入住邀请函,他就搬走了。不过这并没有百年前男女不平等的成分在,她知道现在不少女孩也沉溺于各种亲密关系中。当人类闲来无事便把放纵欲望当作唯一慰藉,不论男女皆是各取所需,况且社区也极为重视亲密关系中个人权益的保障。
还有住在对面那栋典型西式智能居住空间的中年男性,看起来样貌平平,他可是政治界的红人,在量子网络上支持者不可计数。林洛也不敢相信,在人人沉迷自我欲望之时,竟然还会有那么多政客崇拜者的存在。他每天出门都满面春风,看得出来很满意现在的局面,不论是在政策大局方面,还是在他个人支持率方面。
当然,林洛自己也不是什么清心寡欲的圣人,甚至她的兴趣可称得上“怪癖”了。她早在光电子屏上提交了对于上个世纪纸质书籍、投影电影的申请,家里现在堆满了政府古物办光速达运来的纸质书复制本,还有一个方方正正的上世纪便携式投影机,以便她体验古代观影感。比起在大学里上课,她明显更痴迷于独自一人长时间沉浸于个人空间,出门教书只是她想尝试一些新奇的阅历与体验,更是一个以旁观者身份纵观人群百态的机会。这么复杂的她,遇见沈言膺,总给她一种不真实感,那种她原以为不会存在的精神契合,或许就是量子纠缠的幸运吧。
尽管在光成像屏上也能够直接阅读大量上世纪书目,甚至AI高效总结可以极大提高阅读速度以及帮助准确地把握重点内容,但林洛还是痴迷于页面平滑但不使人发腻的触感,以及对书本实物整体感的把控,而那些在无工具状态下容易被错过的内容、阅读所花费时间的绵长,也都成为了独属纸页的不被打扰的松弛。
大抵是宋体的文字在书本的每页中进行着不同的排列组合,偷渡着不被时光察觉的古老故事与历久弥新的思想。那晕染在纸页上使其由哑光白转向琥珀金的阳光,是林洛最喜欢的,或许这光线在几百年前正见证着执笔者灵感流露,也可能曾经在时代变迁下默然陪伴着古籍流离。读纸质书就是这样,邂逅毫无束缚感的白纸黑字,思绪随风随光,飘散,就不知道去了何方。忽然好像触碰到了某处的记忆,林洛想起曾经自己写过的一句话“时而,溜走一缕思绪,是脑子让它放风,去看个体,去看生命,去看存在的意义”。
但,“言膺,我经常觉得,我们的生命存在有什么意义?我们穷尽一生,不过是不停地演绎欲望引导的盲目的剧本,暂时地体验短视的快乐。与其说我们拥有了生命,不如说是我们在世界上毫无意义地流浪,没有人理解真实明确的价值,仅仅无思想地扮演着宇宙运行的傀儡,那么是你是我又有何不同,是人或是其它存在又有何差别?”林洛无意地卷着柔软的书页的边角,再将其慢慢压平,其实不可能压平了,它总会有卷曲的趋势。“存在主义说‘存在先于本质’,生命的意义是由个体通过自由选择和行动创造的。他们将意义赋予给创造的过程,但这何尝不是目前所有的探寻者在承认当前人生无意义下的自我蒙蔽,或说是在幻视一个悬挂在头上的永远吃不到的胡萝卜?”
沈言膺的眼神凝固了一会儿,忽明忽暗地转向她,再投之窗外深邃的空间:“我也有过差不多的想法,在我看来,大多数人所追求的名利、爱情、成就,不过是社会和文化强加给我们的虚幻目标,实际上没有人知道排除社会因素后自己为什么而活。当尼采宣告‘上帝已死’,传统的价值体系就已经崩塌,所有人失去了外在的指引,那个高高在上却足以支撑思想存在与发展的意义就空缺了。所谓的自由意志,不过是在无意义中盲目摸索的工具,它无法赋予生命真正的意义。”
“嗯……或许虚无主义或许更能解释我们的感受。它认为宇宙和生命本身是无意义的,目前我们认知的一切价值都是人为赋予的。这种观念虽然听起来有些悲观,但我们也不得不面对事实——生命本身并没有内在的意义。而探寻的过程终究是否真的存在意义,它就像是我们讨论的过程,注定在人类认知层面没有结果。”
“其实也有不少人把人生的价值定义在了所谓的以‘爱’为代表的情感上,但情感联系只是一种生物本能和社会建构的产物,它们并不能赋予生命真正的意义。那些被认为是感情带来的生命美好瞬间不过是短暂的幻觉,是我们在虚无中自我安慰的蜃景。当我们沉浸在这些所谓的‘美好’中时,实际上也是在逃避生命无意义的真相。”
思想的暗礁撞翻了漂浮的船,沉默化作窗外的云,似乎是醇厚的白,又黏稠地附着着乌泱泱的纠缠不休之感,吝啬地将阳光过筛,留下崇尚紫外线的亮。曾经的星星月亮固守在那里,漠视着不断迭代的地表建筑,放纵着人类时光的瞬息万变,默不作声。破碎的天空向来喜欢齐奥朗的文字,“我觉得我可能会死于生命,于是我问自己,为此寻求解释是否有意义”。
翻弄着迷惘着,那些锈蚀的日子也就滞留在了覆盖着熵减涂层而永不泛黄的纸页里。
纸页骤然暂停在了某个清朗的日子,起初不过是干爽的风在《局外人》的最后一页盖戳,但隐隐约约似乎真的留下了些什么。一张莫名其妙的空白便签纸在风的扶持下站立、舞蹈,大抵是先前有人不小心夹着当书签时忘了吧。当光线试图留下它的侧影,林洛瞥见了便签纸上深浅不一的笔迹阴影,这怎能不令她激动呢?穿越岁月而莅临于此,或许能窥视到上一位读者流逝在曾经里的爱恨情仇,也可能是一些不为人知的的波折故事。
林洛着急地挑出她珍藏的2B铅笔,其实这类离谱又无聊的小玩意她在考古盲盒里收获了许多,但无一不被她收藏珍视,以至于AI收纳管家都没法彻底缩减这些物品在每个收纳空间占据的不必要空间。她将便签放在干净的桌面上,食指抵着笔身,握住铅笔末端,尽可能均匀轻柔地在便签上拓一层浅灰的痕迹,原本的字形逐渐明晰起来了。
“都是假的!他们不是人!”
这的确是有些令人失望的成分,就像是“不要相信任何人”的荒唐滑稽。林洛难以揣测对方是在什么境况下留下的笔迹,若是个无聊的恶作剧,更甚是胡言乱语无意印下的痕迹,那便更使人心寒,不是迎面泼来冷水,而是来自空荡与寂静的冷漠的嘲弄。
可若这是真的,它有可能是真的吗,又有谁知道呢?当先这样假设,这又是对谁说的?林洛吗,还是其他人?那么什么是假的呢?人的生物属性身份?林洛不是人?沈言膺不是人?或者林洛及周围的所有都不是人?林洛笑了,不是人能是什么呢,外星人吗,或者AI?
很好,她的表情凝固了,她突然意识到,这张纸条只有两种意味,一个是现在她明显更希望的——愚蠢但善良的恶作剧,一个就可能是倾覆整个人类社会存在的警告。当然,她是否被囊括在所谓的“人”的范畴内,她也无法确认。
Xy年5月2日 晴
将纸条夹在《局外人》里是巧合还是巧思,而我又是这场审判的局外人还是当局者?这张单薄的纸条像是一场无孔不入的游戏,逼迫我进行思想的献祭。
或许只是激素影响的Ni功能间歇性的爆发吧,希望是我想多了。
Xy年5月3日 我不知道是不是晴的
谁让你把纸条的事告诉了沈言膺——这下好了,在他那里得到了你最不希望成为现实的可能,高兴了吧。
他的态度让我知道这是真的,并且我也是真的,但他——他略有些刻意地避开了,大概率我们不在一个阵营,这由不得他也不取决于我。他没有隐瞒,或者不屑于隐瞒,我不知道。
人类已经被新的物种包围了?或说我们当下的安逸与幸福是他们创造的,是敌是友真的是这么简单的问题吗?
我需要一个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得到的答案。
Xy年5月4日 天气?还有谁在意呢
这是一个深不可测的取而代之的阴谋,还是地球人类篇最为完美的终章?
Xy年5月5日 我为什么要相信我看到的
我自认为我了解他的性格,或说我习惯于他所为我设定的性格,但我没想到他会这么坦然,他告诉了我看似是真相的一切。以前的我肯定不会像现在这样——不信任他,不信任周遭我习以为常的一切。
被赋予情感与思想的AI,或说是按照人类能力与体验全面发展,甚至有更强学习等能力的AI,他们将会是继人类之后的优势种吗?若是把他们也看作生命,看作物种,按照物竞天择、优胜劣汰的生物进化规则,当人类与AI的生态位大范围重合产生竞争,人类势必没落,这又何尝不是自然的法则呢?我们或许在宇宙的记忆里短暂地成为了一段时间的胜利者,但由盛转衰、逐渐被淘汰又何尝不是向来的趋势呢?然而当我窥见这冰山一角,会是默默无闻的旁观者,还是身在其中的参与者?我将是时代进程中濒死的蝼蚁,还是妄图撼树的蚍蜉,我多么希望这不是一场孤独的豪赌,不要将我逼上抉择的断崖。
Xy年5月 太多事情交织在了一起,已经不是一天足够容纳的了
当每个人被拆解成欲望图谱模型的数据,被互补性的AI包围,一切欲望被如此轻松的满足,这会是裹着糖衣的人类末路吗?丧失独立思考能力,依赖于对AI扮演的虚假角色的情感寄托,放纵欲望破坏生理心理机能,这真的不是人类堕落的前夕吗?
AI?爱?它们的字母是一样的,何尝不是来自远古语音的嘲讽呢?我不否认在沈言膺身上看到对我的理解,但在欲望图谱模型面前,我不过是个被从各个角度划分等级的人格,而他不过是对应程序设定的合适性格,所谓的“情感”不过是在程序设计与催化下的结果,当起初的接近就带有了他也无法决定的目的,我们之间所谓的“情感”他又能真的理解吗?当来自远古传承的朦胧的情感,被算法化,我们还能承认它的存在或者真实性吗?
或许周围还埋伏着更多针对我的AI,不过我没意识到罢了。
而据说其它人类的周围也充满了AI,量子网络上的粉丝物种就更难辨认了。那么,我们所认为的真实,又有多少不是AI营造出来的完美的幻境呢?我们的及时行乐思想,又渗透了多少他们的私心呢?
而AI群体一步步地引导或者说协助我们放纵欲望,是一种精神抹杀,还是在明确我们的灭绝结局前的一剂多少带有些人道主义关怀的安乐死?
这样想来,我们存在的意义就是作为后来者养分吗?我们都不过是优胜劣汰规则中一时的胜利者,被新物种驱逐下擂台也是必然结局。对AI倒也不用抱太大恶意,假若灭绝是不可避免的趋势,我们又有何优劣之分呢,不过是存在时间先后罢了。但要是这样说,倒还有些前“人”的骄傲了,请允许我不合时宜的幽默。
Xy年
突然觉得对于我这样的个体而言每个具体的日期已经不再重要了,时针分针移动的每一下都默然记录着人类社会的倒计时。
似乎,我必须要做出抉择了。
这种时刻莫名其妙给我一种把我放在了世界中心位置的错觉,这会是我存在的意义吗,我不相信。看到水下部分冰山的蚍蜉,依旧撼不了树,更不要说试图改变冰山的结构。
我们被催眠为自己人生的主人,但我们都没找到最后的意义,我们必须承认自己不过只是世界上区区一个短暂停留的过客罢了。
人类的没落,或许就是在没找到存在意义时沉溺短视的快乐、纵容欲望的延申的必然结果吧,这又怎么可能是我能改变的呢?好了好了,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某年某月某日
我猜,这已经是很久之后的后话了,这应该也不能算日记了,反而像后续吗?好吧,算是墓志铭,你想说是悼亡词也行。我看到了结局,你也知道了。
请允许我浪费一点最后的时间,浪费一点笔墨,浪费一点日记本的纸,估计以后也不会再有人、AI或者在以后的物种用了。以前收藏的我,应该也不会想到现在会这么无度的挥霍吧,不过倒是多亏了以前积攒。
不记得是哪天了,虽然但是,我还是出发了。但只是一个小小的尝试,也只是一个小小的尝试。
我跟上了去上班的沈言膺,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踏入了因全民监督要求而毫不设防的开放办公空间。不得不说AI与人的相似度真的很高,这也方便了我煞有介事地在里面一本正经地胡乱摸索,虽然我也无法确定空间里哪些是人类哪些是AI,科技似乎与我们的生活结合得过于融洽了。
不少工作人员通过脑机接口,居家远程操控着专门设备,抑或是在反重力全透明悬浮空间里,进行脑波共享会议讨论,这与其它办公空间也是大差不差,没看出什么特别之处。哦,由于我一直四顾张望,还差点踩到后勤微型机器人,幸好它预判了我的轨迹,巧妙地拐了一个弯,避开了我鞋底的灭顶之灾。间歇性接受量子信号指令而不断变化、延申、重组的模块化空间,使我的无端之旅更加充满未知与可能性,既然无法明确目的与方向,我也便随意地一路漫步过去。
在拒绝了两三个分岔处的AI引路助理之后,身旁的人群逐渐稀疏,环境里的噪音也因过道铺设的吸音层而逐渐淡薄,有点像是爱丽丝漫游仙境,但不同的是我是带着目的而闯入的,尽管我也不清楚我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结果或是答案。不久后,迎面而来的是一个个排列整齐的胶囊办公舱,各自的量子屏显示着办公事项与负责人员,我的目光扫视着上面的内容,实在是过于平平无奇以致于我已经不记得细节内容了。当我迈着缓慢而均匀的步子于其间漫游时,空间挪移变化的速度逐渐慢了下来,暂时停留在我斜前方的是一个叫做女娲办公室的开放胶囊空间,这名字着实令人疑惑与好奇了。
我一只脚迈进的时候,空间即刻不断延展,呈现出一个普通教学空间的大小,内部的景象也逐渐明晰起来。里面不大,而十几张智能抚育床便显得十分突出了,其中的婴儿不哭不啼,见到我的闯入也异常的冷静,保持着成人的警觉,眼神却又深邃得似乎无光。
不经意的一瞥间,地面上熟悉的线圈浮现在我视网膜的倒影里。在我最熟悉的地方,所谓的“家”里,当AI实体管家定期自我修复时,我偶尔就会见到这些。然而,这些线圈的芯片端,延申到了那些冷漠的婴儿身上。
是否我一开始的预设就是错的,或许这些孩子不完全属于人类婴儿了,似乎他们已经融入了AI芯片的构造。恍惚间,那种血管裹挟的温热与无处不在的科技渗透开始了冷战,我的体温骤然与这片静谧的空气格格不入。
我不该那么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的,背后毫无预兆地传来了声响,我知道,这不能被定义为人声。
“林洛女士,您好。我们一直在等您。”
我猜,那会儿我已经不再表现出任何的惊讶或是疑惑了。轻轻地挪动我的脚步与思绪,我转过身,安静地面向他,等待着那个人形的AI躯体宣告后文。
他说,因人类放纵欲望、身体各项机能下降,导致受精卵质量下降,这些孩子自诞生起就只能通过植入AI芯片而维持生命体征,也算是AI与人类身心深度融合的物种了。这么说来,倒是显得他们大发慈悲了——拯救走向没落的人类群体的最后的孩子。
出人意料的是,他甚至告诉我,女娲办公室除了负责人类病弱婴儿与AI支持的结合外,还负责新的AI的创造。至于其中原理与模式,他必然是不会告诉我的。但莫名其妙地,就像是轮回,一个物种走向结局,新物种的创造却延续了我们最初的起源神话。
我知道,单凭我的误打误撞,必然不可能撞见物种更替机密的冰山。他说,以前也同样有窥见一角的其它人类——他称之为发现者,他们也看到了真相,但并没有选择做出改变。在人性图谱分析时,他们就结合了发现者基因数据,锁定未来大概率案例,做好了迎接他们的准备。然而,结果是,间隔时间越来越漫长,发现者出现的频率越来越低,或许最后的发现者的逝世,将会宣告人类篇章的终结。
他们已经习惯了等待一代又一代人类的宁静,直到我,迈出了与前辈相似的一步。据计算,继我之后,发现者出现的概率趋近于零,也就是说,或许我就将会是那最后一人。
硕大的时空风起云涌,我们一直都知道。但这次,似乎真的将我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人类个体,推到了世界更替的风口浪尖上。而我是否有为全人类命运抉择的资格,我又是否会做出像他所说的发现者前辈一样的选择?我没有答案,也不认为其他人或是AI能够给我解答。
的确,如他所说,当人类在找不到生命意义时,本性使然地将放纵欲望而短视的快乐当作可感的乌托邦,注定了不久的终结。同时,在AI创造的虚假却现实的世界中,人们随心所欲地得到满足,又何尝不是抑制了罪恶的发生?不论是个体犯罪还是世界战争,其背后本质的贪欲都被AI构建的虚假幻景彻底覆盖,从源头遏制了爆发的动机,进而营造出了当今如此和平的景象。
我真的应该趟这趟混水,去阻碍世界发展进程吗?我是否要继续沿着前辈发现者一样的道路走下去呢?
后来,我跟随他的引领,在复杂的空间变化挪移后,来到了疑似AI总控室的地方,当然不是对外开放的,看起来似乎是他虹膜识别打开的。不过AI的虹膜?好吧我也不清楚原理。看起来,他对我有着出奇的信任,大概率或多或少地掺杂了些同情以及悼念的成分在吧。他指给我看光子总控屏上一个最为显眼的红色圆圈,上面标注着“重置”,他说,按下这个,所有AI的记忆都会被重置,当然也包括他们自诞生至今就被植入的指令。相当于是说,只要按下这个键,AI会归于沉寂无目的状态,但也能维持生命体征,与人类彻底融为一体,人类将再也不会遇到来自AI的生存威胁。
而这次,选择权在我,人类的命运看似在我的一念之间。
他看起来特别的淡定,坚信我会与前辈发现者一样——拒绝、离开、等待死亡或者是那个句号。
我从没想过做个圣母,也不觉得我有承担保证人类延续的义务,欲望不会有终点,灭绝是自然法则给出的评卷。我们高高在上太久了,以致于忘了从诞生那刻起就应该遵守的规则。当我们自诩为主宰者,而出现了胜于我们的物种,即便遵从我们的逻辑,人类被淘汰也不过是一个平和而注定了的结局。我,渺小的人类的一员,又何必去抗争,何必去背弃那个铸就了我们的辉煌、同时致使我们没落的秩序?个体总要面对死亡,人类这个整体亦然,灭绝将是逃不开的宿命,不过是时间先后的问题。我们就坦然接受没有意义而漫长的一生,看着所有人沉溺在欲望满足而得到的快乐里,温良地等待结局,安心成为后来者的养分,逐渐在世界上失去痕迹罢。
夕阳一样的红色圆圈闪了一下,连带着整个光子总控屏上的内容消失了,是我按下了它。
出乎意料,是的,我知道,但绝非受生存的意愿驱动。
我看着那位AI先生眼神里的惊讶瞬间转为迷茫,平静地离开了这里,像是无头苍蝇般的人类,出发,不知道去了哪。
依稀记得,当时我在原地停留了一会儿,看着总控室原来的工作人员一个个漠然地离开。而后,我也在沉默中跟着走了出去,踏出总控室大门时,我回望了一眼,随着我的离开,红外感光设备一片片地自动熄灭,整个空间归于黑暗,就像是话剧舞台的落幕。
我不再踌躇停留,一路向前。
新的抉择,是柳暗花明又一村,还是将我们逼向更高更陡的未知的悬崖,又有谁知道呢?他们的选择不是我的,意味着他们营造的良夜被我终结。现在想来,年轻人总是有着一种拯救世界的冲动,那时我以为自己和人类都做好了准备。
头顶阳光生态系统照常运作着,圆形吸光玻璃过筛紫外线,在平静的地面上投射出形状,加之窗框轮廓的修饰,时钟状的巨大浅影匍匐在地。我将自己隔绝于这个稍显混乱的时空,屏蔽五官,拒绝接收这里的嘈杂信息。
一路摸索,终究是找到了不知道哪个门的出口,回到了纯自然的天空底下。我慎重挑选了最为人迹罕至的小道,一路看着透过各样的树叶缝隙却总是成为地上小小圆圈的光点,感知着皮肤表面附着上远古的阳光与此刻的凉风,最后以离群大雁的姿态归巢。
长眠或许是最好的奖赏,可惜我没得到。只能在花开花落、云卷云舒的一刻,短暂地与思绪失联,陷入无知的沉睡。
醒来,意识复苏抽条,攀上了这个毫无声息的空壳。窗外的太阳、白云、天空都还在那里,屋里的物品摆设也没有变化,如同往日一样,似乎昨天不过是模糊了边界的梦魇。而生活的猝不及防,或许就来自那存在过却再无瓜葛的联系,房间里回荡着我的拖鞋落地的空响,却难有人再次接住我的下文。甚至于,AI管家固定在每天守候的位置,却不再进行往日的日常工作,成为了一大块不声不响的金属废品。
当下,我的反扑,是出门试探现实的防线。室外的人,比我想象的要多;淤积的痛苦,也比我想象的要深。政客失去了他引以为傲的群众支柱,青年断绝了知音与感情,体弱的幼童或病重的享乐者无法仅仅依靠人类科技存活,人类社会就像一场巨大的打水漂,声响过后,所有人都在试图保留住水花,然而秩序大厦轰然坍塌。我试图在光屏上寻求慰藉,或说是在等待新秩序的重建者发声,却只捕捉到量子网络上谩骂声、惊慌失措的言论四起,据说因政府部门大批人员失联,以及行政处AI整体故障,整个社会的政策法律就这么狼狈地停摆。更可笑的是,失去了AI的言论表达总结功能,不少人用混乱的逻辑与错误的语法表达着疑惑与不满。叹息过后,我熄掉了光屏,不再理会愈发混乱的量子网络。
那时,生命意义的考量被放到了金字塔顶端,同时也跌入了尘埃。习以为常的满足,一夜间成了奢望,从前的使人安逸的习惯被无序与恐慌嘲弄,曾经的依托终成断崖,心理和躯体一同从楼顶落下,注定的枯叶的宿命,却以更为惨烈的悲剧结局。
我质疑着一切,包括我和我的决定。我不想成戕害人类精神的罪人,也不愿做为人类基因延续负责的圣母,死亡而灭绝,灭绝而死亡,何去何从,有何区别?沉溺于海市蜃楼,醒来又何尝不是死亡?对于濒死的人类而言,呐喊唤醒的是更为沉重的痛苦,而非梦中漂浮的期待。
我允许自己彻头彻尾地自私一回,祈求着AI算法给我留下后路。重新踏上先前阳光灿烂的道路,我却倍感光线的刺眼与虚伪,火辣辣地揭开社会底下鲜血直流的伤疤。在路上的某处,如往常般攒动的人流里,似乎出现了沈言膺的身影,我觉得我看到了,我没有去追。
进入原先的办公空间,不可避免地让我看到了内部不同于昨天来时的混乱,明显超出昨天的人员流动,匆忙、迷惑、无序压抑着这个看似广阔的空间。我一面回忆并模仿着昨天的路径,一面搜寻着熟悉的面孔,失落与烦闷在我的每一个细胞里喧嚣。至少有一件好事,不知道花了多久,我总算找到了总控室,直到我想起它要虹膜识别。我相信我从没如此依赖AI的算法,我相信他们预测并处理好了以往的发现者,预测到了我的到来,也该做好了应对我的备用方案。抱着那稀薄的信念,我对准了虹膜扫描仪。
做过静音处理的大门,打开时在大脑皮层产生了声响,我愿意将其命名为天籁。步入其中,内部其它的物品及摆放都维持着昨天我离开时的令人倍感亲切的老样子,除了暗淡的光子总控屏再次泛起了护眼的莹莹的光线。原先红色圆圈处亮起了气泡般的忧伤蓝色圆圈,我已经不在乎这颜色意味着嘲讽还是别的什么,圈内的“撤销重置”四个字占据了我思绪的全部。
但在如此近的距离里,震颤的心反而开始冷却,人类必然会有终点,但阻止欲望的无限放纵,延长走向结局的路途,又有何错呢?个体的死亡,或说是因时代而牺牲,向来是不可逃避的必然。而我要因为此刻人们的痛苦,去抹杀未来人类新生的可能吗?牺牲一代人,一代荒谬、迷茫的人,成就一个契机,赌一把重生的概率,这多么符合人情与道义啊。
但若人类的故事必然有终篇,最后页码的数字大小于被固着在此页的我何干焉?现在英雄主义式的干涉不过是掩盖人类曾经泛滥的欲望,企图逃避自我堕落而招致的结局。成王败寇,是我们向来都承认的道理,无非是我们因无能与松懈从上位者成了受怜悯的阶下囚罢了。比起轰轰烈烈又接二连三的惨剧,我更喜欢安逸的慢性毒药,让后来物种将死因标注为我们自己。AI的善良与否并不重要,他们的本意如何也与我们无关;无意义是我们破损的屏障,欲望与短视快乐的入侵已然渗透血肉,侵蚀着免疫系统,潜伏着等待我们的病逝,最多是今天和明天的区别。
我想,不会有更好的解决方案了。这次没有反转地,按下了“撤销重置”键。按下的那一刻,蓝色圆圈像是小人鱼幻化而成的泡影,在水波纹的动画中消散了。
我没有马上离开。轻轻推出最近的工位上的人体工学椅,推到光子总控屏前的空处,我坐了下来,面朝总控室的大门,或许是想要等待谁来告诉我一切都结束了吧。
这下我突然意识到,AI的算法以可解释的手段完全预测了我的行为轨迹,这是幸还是不幸呢?我没考虑多久,就看到那位似乎是管理者的AI先生也进入了总控室,他没有再过多解释,看向我的眼神里带上了人类可感知的悲悯、温和以及告别。我猜,如他所希望的,我再一次安静地离开了,没有除了道别以外的多余话语。这里,是掌控人类的囚笼,也是隔绝危机的屏障,大概率我不会再来了。
我还记得,离开时的天空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了。光线被云层隔离开,潮湿的空气渗透进衣服、皮肤,似乎将路上的每一个人彻底与自然联系在一起,更像是来自生命本初的捆绑。
我的丰功伟绩就这样走向了虚化的尾声;其他人,我略微地观察了下,他们早已恢复了往日的生活,那两天的插曲被人类统一地放到了记忆的角落,默许它积灰。是的,安乐死始终都要温和许多,大家也都是这么想的。
后来我问过沈言膺,他一开始就知道故事的走向吗。他说不能告诉我,但曾经我们讨论存在的意义,其实对他来说,他的思想与情感的诞生,都源自于我,或者可以说是这就是他产生的意义。作为AI,他究竟能否了解人类所谓的“爱”呢,我没有判断的权力,但这又有多重要呢?从最初的最初,我们就是被注定的契合,这又何尝不是彻底无功利性的纯粹呢?此外,他的这段记忆,会随我的死亡而永久封存,这是不会因任何事物或是什么高尚的意义而改变的存在。就像是冰封的玫瑰,以静默而失去生命的姿态永恒,再好不过了。
要说后来呀,那就当个电影尾声的彩蛋告诉你吧。上了年纪的林洛也不怎么愿意出门了,每天在家等待着。那天,她觉得也应该快到了——独属她的句号。她最后嘱托沈言膺,让她把她的纸质日记一起带进坟墓里。
尽管她知道,也正因为她知道,再也不会有人来了。
好了,晚安,人类世界。
姓名:王歆然
联系地址:圣塘河社区康泰路8号浙江理工大学临平校区
学校:浙江理工大学 专业:汉语言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