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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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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色项链

1

窗外的古城夜色朦胧,乔林正在厨房炒菜,听见放在窗台上的手机响了一下,她拿起手机,撇了一眼,发现刚才响的那声是个重要的备忘提示,那是她两个月前特意备注的。明天11月30号,周六,提示她该去参加闺蜜的婚礼,那是她闺蜜中的闺蜜,一个坚持“婚姻不是找而是等”的闺蜜。

她,一个叫熙熙的“等婚”女人,终于要结束“马拉松式”的等婚,明天终于要步入婚姻的殿堂。

闺蜜熙熙在两个月以前就已经叮嘱过乔林,希望她一定打扮得漂亮一点去参加她的婚礼。本来要她去当伴娘,她拒绝了,她觉得自己已经结婚十五年了,早没了那份上台的自信。

乔林准备吃完晚饭,洗涮完后,洗个澡,洗完澡后捯饬一下自己。平常都是单位、菜市场、家三点一线,没那个时间,也没那个心思精心打扮自己,总是素面朝天,衣着单调。

乔林是从农村考大学进城的,艰苦朴素习惯了。她在家里排行老三,上面有一个姐、一个哥,下面有一个妹。父亲是当年大厂全国招工的时候进城的。虽说在城里上班,但是收入很低。家里的人情开支、家用开支、四个人的学费等等大大小小的开支都得出自于父亲的工资。常常是父亲下个月的工资还没有回来,母亲已经赊下一摊账,等父亲的工资回来,销了账,也就不剩多少了。

俗话说“偏大的,爱小的,中间夹个受罪的”,所以乔林从小就不得不懂事。她没有要过零花钱,因为她知道要了也没用。学习的东西能省就省,铅笔用到握不住了才买新的。她小学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一个真正的文具盒,拿装针剂的纸盒子当文具盒用。除了课本必须买之外,她高中以前没有买过辅导书,看到别人有好的辅导书,她只能厚着脸皮去借,但又不能老借,她就想出个很好的办法:把借来的好书整本整本抄在本子上。

有一次她拿了抄在本子上的题请教英语老师,老师给她讲完题后,举起她那厚厚的本子,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大声说:“你们谁要是能像乔林这样用功,一定能把学习搞好。”老师一边说,一边用左手翻着本子,“看一看,大家都看一看,这本子是抄出来的一本书,只抄了题,没有抄答案,从这里开始,她把每一道题都做了。”

乔林从小就对学习有浓厚的兴趣。寒暑假,她也不放下学习,每天干完母亲安排的家务后,就拿起高年级的课本(她姐或者她哥用过的课本)提前学习。等新学期开学了,她已经自学了一半的课程。成绩常常是奖励用功的人,她的成绩一直在班里乃至全年级都名列前茅。

当她选择在学校住宿时,每个周日下午去学校,肩上背着她那厚厚的书包。有一次在去学校的路上遇见一群陌生的青年。他们每人骑着一辆崭新的自行车,头发梳得油光可鉴。其中一个骑到她跟前突然抛下一句话,“未来的大学生,你好!”说完打着口哨猛蹬自行车骑跑了,好像害怕他刚才的冒犯会招来一顿谩骂一样。其实乔林当时并没有恼,更不准备开口反击,反而觉得这个有点不学好的帅气的青年很幽默。

考大学是乔林努力的目标,那句幽默的问候也被她一直记在心里。

上了大学的乔林,从来不和别人攀比,方方面面都很节俭,单从衣着来说就比别人省了很多钱。乔林一年四套衣服,夏天两套,另外两套管着春、秋、冬三季。她的衣服都是随洗随换,随换随洗,一套在身上,另外一套很快就洗了挂起来晾晒。冬天到了三九寒天加件毛衣毛裤。大学几年她从来没有给自己买过羽绒服,因为羽绒服太贵了。她现在都不敢想那些没有羽绒服的冬天是怎么熬过去的。不过她常把现在的过敏性鼻炎归因于没有羽绒服的冬天。

那时她所有的衣服和鞋子都是廉价的,但她从来没有觉得廉价是件羞耻的事情。有一次她刚买了一双蓝色的软底软帮运动鞋,被眼尖的同学看到了。同学问:“买的什么牌子?”乔林丝毫没有被问得不好意思,反而大方地笑着说:“没牌子,但是穿上很舒服。”这没牌子的运动鞋,穿在她的脚上,让她穿出了好似名牌的效果。

乔林是家里唯一走出去的大学生,也是多年来全村唯一走出去的大学生,自然成了母亲的希望。在母亲的心里,说不定在乔林拿上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起,就有了对未来女婿的高要求和高标准。家底儿好是硬性条件,大学生也是硬性条件。

可母女俩心性完全不一样。在乔林的心里,她认为贫穷没什么不好的,正是她家里的贫穷激发了她学习的兴趣。她在贫穷中一路走来,早就接受了自己的贫穷,自然也能接收别人的贫穷。她不会像老家女孩子谈婚论嫁那样,把家庭条件作为衡量的首要条件。

乔林打小没有违背过母亲的心愿,但在选择人生另一半这件事是个例外。她选择随自己的心愿,终究违背了母亲的心愿。这在她们家是破天荒的一件事。

2

乔林和她人生的另一半,熙熙应该算她们的红娘。

乔林和熙熙是大学同学,还是同一个宿舍。她俩性格迥异。熙熙家境好,心直口快,爱热闹,爱美,人也漂亮,花钱大手大脚,爱与人争辩。乔林家境不好,性格内敛,不善言谈,长相一般,从不多花一分钱,人堆里总是一个默默的听众。但她俩却是宿舍里最要好的。

熙熙欣赏乔林,总觉得她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品质。不是大家闺秀,也不是小家碧玉。就觉得她身上有一种安静、理解、包容、接纳的感觉,这感觉让人相处起来很自然,根本不用设防。和她相处就像把身心丢在大草原上,开阔、敞亮、舒坦、随意、满足。笑也罢,哭也罢,躺也罢,坐也罢,奔跑也罢,漫步也罢,高歌也罢、低语也罢,都能完完全全、洒洒脱脱、畅畅快快地展现自己。

在熙熙心里,乔林是一个懂别人的人。有一次熙熙英语四级考试考砸了,一个人躺在宿舍的床上,其他人都没有搭理她,乔林拍拍她,约她去吃晚饭,然后一起去晚自习。熙熙后来给乔林说:

“那次你虽然没有多说什么,但是你的眼神满是鼓励。看到你的眼神,立马赶跑了我身上所有的消极。”

她们成了最好的朋友,一起去自习室,一起去逛街买日用品。当然大部分都是熙熙买,乔林更多的是给熙熙帮忙提东西。乔林没有熙熙高,但是提的东西却比熙熙多。熙熙是家里的老幺,乔林是家里夹在中间的。乔林老早就参与家里的农活,熙熙直到上大学都没怎么干过农活。锻炼过和没锻炼过就在她们提东西的一路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她俩几乎是形影不离,晚自习都是乔林约熙熙,参加什么活动都是熙熙约乔林。熙熙喜欢什么活动都把乔林约上,包括参加老乡聚会都要约上乔林。乔林本不想参加熙熙的老乡聚会,无奈推脱不掉熙熙的软磨硬蹭。

正是在熙熙的老乡聚会上,乔林认识了她现在的老公辛顾。

熙熙和辛顾是老乡中更近的老乡,两家一个村子,隔了一条街道。第一次参加老乡聚会,熙熙不想去得那么早,她让辛顾给自己提前占位子,占在他的旁边,占两个。老乡会上,辛顾、熙熙、乔林她们自然坐在了一起。熙熙坐中间,左边是辛顾,右边是乔林。熙熙在乔林和辛顾之间做了简单介绍。饭后当包厢的歌声响起,自然也少不了爱热闹的熙熙。熙熙走后,留下了乔林一个人也不认识,默默地坐着喝茶。辛顾也没有去凑热闹,他挪了一个位子,坐在熙熙的位子上,也就是乔林的旁边。她们开始聊起来,话题包括各自的专业,各自的高考生活。

之后她们在类似的聚会上也多次碰到,两人越来越熟悉,话题也越来越多,聊兼职,聊家教,聊考研,聊兴趣,聊家乡的风土人情,聊喜欢的文学,聊交友的看法,聊未来的打算……两个人越聊越投缘,发现彼此在很多方面观点契合。她有一瞬会不由得看着他发呆。他是南方人,却长着北方人的个头和脸庞。宽阔的肩膀,四方的脸庞,太阳晒过却显得健康的肤色。最突出是嘴巴上面长者似乎比嘴巴更会说话的大鼻子,她在心里默默打趣为牛魔王的鼻子。真想刮一下这个大大的牛魔王的鼻子,但她还是忍住了莫名的冲动,她知道她们还没有熟悉到肌肤接触的亲密程度。

大三那一年,乔林收到一封厚厚的信。那是年后的第一个星期,星期三,倒春寒的天空还飘着星星点点的雪花。当班长把信递到她手上的时候,她很诧异。信很厚,把牛皮纸的信封都撑得鼓起来了。来信地址是熙熙老家的地址,她以为是班长给错了,可是收信人明明白白写的是“乔林”。她没有拆开信,坚持上完最后一节课后,才躲在厕所悄悄启开信。

“乔林,我是辛顾,这封信是我大年三十的晚上写的……”是辛顾,她心里砰砰地跳着,信太长,她没有看完,仍旧装起来,和熙熙去吃晚饭。

饭后熙熙有点不舒服,留在宿舍休息。她一个人去了教室,找了个安静的角落读起信来。信中,满是辛顾真挚的坦白,除了坦白他对她的心意、他对她的欣赏外,还有他对他家庭负担的坦白。他很喜欢很欣赏她,所以不想欺骗她。他不想让她为难,也不想让自己难堪,更不想错过这段等了五百年的缘分。所以他选择这种古老的纸质信笺的方式。这种方式的好处是:给他留思考,把他想说和应该说的都没有遗漏地呈现给她;也给她自由充足的考虑时间。

信末他让她慎重考虑,如果同意就回他的信,如果不同意就不用回信了。

看到最后,乔林的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那一刻,她特别能理解白居易面对琵琶女的泪水。那一刻,她的泪水和白居易的泪水一样,都是感同身受的泪水。她也是来自农村,家庭条件也不好,未来也可能一身的负担。似乎比起辛顾能好那么一丢丢,但也好不到哪里去。她想象他在写这封信时一定也是泪流满面。也一定是趁家人看春晚,自己躲在房间写的。

她擦干泪水,收拾书包提前回到宿舍。宿舍里就她和熙熙两个人,她把那封厚厚的信递给熙熙看。

“写了这么多?”熙熙打开信快速浏览。她从小爱读闲书,练就一目几十行的能力。

“……”宿舍里安静得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

“他信上说的一点不夸张,他的家庭负担就那么重……或者比那个还重。”

“抛开他家庭,就他而论,你们俩挺合适,我支持。不过谈恋爱可以,奔着婚姻就算了。”

“婚姻是很现实的,没有经济基础,很容易过成一地鸡毛。”熙熙看完后趴在床上,从上铺看下来。一边说着,一边摇头。

熙熙了解乔林的性格,乔林是那种坚定执着的女孩子,不谈不说,谈了就是奔着结婚的。

“……但也不能因为家庭毁灭一个人的希望,那样太残忍。”乔林迟疑了一会儿说。

“那你是要回信了?”熙熙特意上扬“了”字的语气,不可置信地问。

“……我再想想。”乔林垂下眼皮沉思了一下说。

天知道乔林一晚上经过怎样的思想斗争,不过第二天她还是果断地给辛顾回了信。

打那之后,辛顾就成了乔林认定的另一半。

3

晚饭已经吃完了。厨房乔林也收拾干净了。这时,手机又响了,这次是熙熙发来的消息,再次叮嘱她明天早点去。乔林编辑好“放心,一定”发过去。

她取出大浴巾,调试好水温,准备洗澡。

她在洗澡之前有个习惯:当所有的衣服都退去,喜欢站在衣柜侧面的穿衣镜前端详自己。从头发到容颜、从容颜到锁骨、从锁骨到腰身、从腰身到长腿,从长腿到脚板。那是难得的专注。

如今肉眼可见的,白发一根根地增多,皮肤一天天地暗黄,雀斑一粒粒地爬上来。镜子真是实诚,不做一处善意地改动,将她那些活生生的缺点原原本本地一个不漏地复刻了进去。

今年她四十五了,已经不年轻了,是那个有点可怕的“人到中年”的年龄。光阴真不经用,一不小心就人到中年。

还好,乔林是个还算乐观的人,她总是前一刻在感慨,或许眼里还流露出那么一丝感伤。下一刻就会想起一句话:中年的每个今天都是往后余生最年轻的一天(忘了是谁的话语发明,反正对她很受用)。这句话总是让她眼里又重返生命的春光。这个转折就像小孩破涕为笑一样快。

她真想好好凝视自己,好好看看自己最年轻的容颜。

此刻,她的目光正落在了脖颈的项链上。她喜欢它,也很珍惜它,每天都戴着它。她打量着这条项链,心情还像第一次打量它一样。

它是一条银色的项链。一条漂亮的、素净的、符合她气质的项链。链子是银质的、细细的、滑滑的。吊坠也是银质的,小巧玲珑,符合她小巧玲珑的身段和小巧玲珑的心思。

如果不仔细看还以为吊坠是一朵小巧的玫瑰花。“是一朵玫瑰花吗?”好几个同事就这样问过她。你猜,她总这样笑着说。对方实在猜不出来,她会提示一下:是个生肖属相。在她的提示下,猜的人一般都会惊呼:原来是只猴子。

这条银色项链,对乔林有很重要的意义,这是她人生的第一条项链。

项链是几个月前她们十五年结婚纪念日,辛顾送给她的。那也是个晚饭前,乔林刚把晚饭准备好,还没来得及摘下围裙,辛顾推开门神神秘秘地说:

“今天取到你一个快递,快来拆开看看是什么东西。”

“我最近没有买东西呀!”她快速地搜索了一下大脑,确定自己最近没有网购。

“也可能是你的好闺蜜给你寄的,说不定呢,还是赶快拆开看看吧!”他催促着。

她摘下围裙,拿起剪刀开始拆快递。打开外面的包装,拉出里面充气的塑料包,看到两个精致的红色小盒子。

“这么好的包装,赶快看看里面是啥。”他继续催促着,看起来比她还着急。

等她好不容易打开其中的一个,发现是一条银色的项链。

“另一个也打开看看。”他又开始催着。

她在他的催促下继续打开另外一个盒子。是一个吊坠,也是银色的。她又激动又好奇,他只是笑着。她一手拿一个盒子,匆匆走到客厅的亮灯下,恨不得马上看到是谁寄的。在灯光下,她看到那个收件人其实不是自己,而是辛顾的名字。

他不再隐瞒,一脸诡秘的笑。他从她手里接过盒子,先是小心地取出链子,再小心地取出吊坠,将吊坠穿在链子上,然后束起她披在脖子后的头发,再笨拙地将项链给她戴上。

突然降临的项链,让她不知道说什么。她转身快速走去卧室,站在衣柜旁的穿衣镜前。他随后也跟过去,站在她旁边,像是欣赏。

她眼睛一边看着镜子,双手一边摸着项链,既激动又心疼地问:

“买之前怎么不问一下我呢?这个挺贵的吧?”

“问了你还让买吗?”他说。

当她摸到吊坠,以为是玫瑰花,辨识了足足有两分钟才看出是一只猴子。

“是一只猴子。”她对他说。

“是一只猴子,当然是我。我不愿意被你栓在裤带上,但是乐意被你戴在脖子上。”他拥着她,在她耳边小声说。

那一幕还像刚刚发生的一样。

4

乔林是个很细心的人,她怕洗澡水把项链弄脏了,洗澡之前总要把项链从脖子上取下来,放在原来的盒子里。

少了项链的脖子,又像从前一样,变得空荡荡的。

她摸着空荡荡的脖子站到细密的淋雨下。

一想起空荡荡的,乔林耳边又想起了熙熙的那句“空荡荡的”。

那是她结婚的前夕,熙熙给她装扮,当红妆穿好,头发盘好,妆化好,熙熙站在一旁再次仔仔细细打量自己的杰作,右手托着腮帮子自言自语地说:

“怎么感觉脖子空荡荡的,”她两手一拍,“少了一条……”

乔林知道熙熙要说什么,赶快给她使劲眨眼睛,示意她不要说出来。周围都是她的家人,她不想让家人对辛顾再增加成见。已有的成见已经厚得像一堵城墙。

这“城墙”的缔造还得从她们在一起说起。

毕业后的乔林选择留在古城,辛顾选择追随乔林。

辛顾家里上上下下都知道辛顾有了女朋友,连乔林的照片都看过了,一家人对乔林都很满意。

但是乔林家里还不知道辛顾。乔林还没想好怎么给家里说。父亲是个好脾气的人,会随着她的心愿。可是母亲那边不好说,母亲是出了名的强势也出了名的独断专行的人。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她拿了主意才行。记得盖房子的那一年,泥水匠砌好厨房,父亲看了说:“可以,就那样。”那个泥水匠笑着说:“你说了不算,要把当家的找来,当家的说了才算。”当家的就是乔林的母亲。

对于乔林的另一半,母亲早就说过,要找个称心如意的。她说她这辈子最骄傲的事情就是供乔林上了大学,乔林谈的男朋友当然得是她点过头才认。

当母亲要托人给她介绍男朋友时,乔林才给母亲看了辛顾的照片,但没有讲辛顾的家庭情况。每次母亲问,她都把话题岔开了。

几年过去了,两人年龄都不小了。辛顾家催着结婚,母亲也一直在催。乔林觉得躲不过了,无论如何得面对母亲的拷问了。

决心定了,说就说得彻底。终归后面母亲都会知道的,隐瞒的事情终归都需要直面的,还不如提早坦白了。她把辛顾的家庭情况照实说给了母亲。

“父母没劳动能力了,爷爷年事已高,弟弟还等着结婚。这么说负担全都落在他一个人身上?”

“他有什么?你有什么?这样的你们将来怎么生活?首先猴年马月才能买到房子?”

“‘贫贱夫妻百事哀’,你们能逃得过吗?”

母亲将不满全都用在嘴上,拷问像子弹一样连发射向她。

可她还没有来得及全盘托出,如果等她说完,还不知道母亲怎样生气。

在那个时候,只有乔林知道,辛顾还欠着十万的债。那十万有他为自己上学借的,也有他为救家里急用借的。十万的概念是什么?在那个时候,十万差不多就是一套不大不小的房子的首付了。

在繁华的都市里,多少人的愿望就是有一套付了首付的房子,那是一件多么踏实又多么开心的事情。那么如果将房子替换成十万的债务,那又是一座多么沉重的负担,这负担沉重的就如同一套房子的重量。

乔林也知道这十万债的份量,但不是一套房子本身的重量,而是这十万带来的负面影响。她知道,如果在现有家人知道的基础上再外加这十万的负担,那么强烈的不满将会变成坚决的反对。家人的心思她明白,谁想让自己的女儿吃苦受罪呢?

年轻时的乔林真的是无畏无惧,家人们害怕的她都不在乎,她相信一切都是能创造来的。当辛顾给她看账单的时候,那十万的债务也只在她的脑袋里引起一阵晃动,那晃动也只能算作地震前的波动,根本就没有引起强烈的地震。

家人不知道,她也不打算说了。她很坚定,她愿意承担,她觉得从人性上她也应该承担,看重一个人不应该因为外在而否定他。

她究竟看重他什么?其实她也不知道,或许是他给她的那份踏实,或许是他给她的那份宠溺。他愿意把他最好的东西给她,他愿意为她的喜好破费。就像他卖来的荔枝,虽然她和他谁也没有吃过,但是他一颗都不愿意吃。即使她强制让他吃,他都推开她的手。他要看着她把他认为最好的东西全部吃下。他的宠溺不做作,不虚伪,不是临时起意。他的宠溺让她踏实、可信、觉得可享一生。

在这个城市里,有多少像她一样年轻的女孩子,都在憧憬着自己的未来。人说婚姻是女人的第二次生命。她对这句话不那么迷信。她和别人不一样,她的物欲很低,低到有饭吃、有衣穿、有地儿睡觉就行。她向来素衣素面,朴素得就像冬天的旷野一样,没有丰富多彩的颜色。她的言行也像冬天的旷野一样,安静而平和。她对物欲的要求不高,所以对自己的要求也不高,当然她对她生命里另一半的要求也不高。

路边的灯红酒绿从来不是她向往的地方,她甚至连看一下的兴趣都没有。安静的路灯、斑驳的树影、铿锵的石板路,这些才是她目光聚集的地方。她喜欢待在那些不引人注目的地方,就像三毛喜欢在墓地看书一样,那样的地方她才可以踏踏实实安安静静地想她心里的事情。那段时间她一直在想,人生难得有个志趣相投的人同行。

她排除了自己家里一切阻力和他谈婚论嫁。

所谓的谈婚论嫁,一切都是尊重他、考虑他、妥协他。能省的都省了,省不了的尽量压到最低。没有婚纱照,没有婚纱,没有值钱的首饰。房子是租的,家具是二手市场淘的,婚礼主持是他的朋友,结婚的新娘装也是租的。

在结婚的前几天,她们把需要准备的都准备的差不多了。一天晚上,他约她出去散步。又是春寒料峭的时节,带着余勇的寒气透过衣服直抵肌肤。但明月当空,银辉温柔地洒在地上。

“和我结婚你会吃很多苦的!你愿意吗?”他把他身上的黑色大衣脱下来披在她的肩上。那是他唯一一件像样的衣服,他很喜欢穿。

她转头看向他,月光下,她能清晰地看到他浓密的三角眉,还有她戏称为“牛魔王”兄弟般的大鼻子。她又顺手刮了一下他的大鼻子。

“愿意,我的脾气也会让你吃苦的,你愿意接受吗?”她笑着看向他的眼睛。

“愿意。”他与她四目相对。

月光作证,两人四掌合在一起,似乎今晚的“愿意”才是彼此的心声,才具有深远的意义,婚礼那天都是表演式的,好像要表演给台下的亲朋好友看似的。

母亲一直坚持自己的不满,成见一直在堆砌。结婚那天,母亲还阴沉着脸对父亲说:“乔林这婚结的就不像个新娘。”

5

婚后,两人开始生活,生活开始面对现实。

婚后的生活也叫过日子。过日子谁也免不了柴米油盐酱醋茶,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日子难免磕磕绊绊,但她们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日子还算过得去。这大概源于她们相似的家境,相似的经历,以及两个人节俭努力的品行。

当然,现实是残酷的,残酷到超过她的认知,但她们没有被现实打倒,一直像红军过草地一般,艰难着,坚持着。

像乔林母亲预料的,贫贱夫妻百事哀,虽说没有到“哀”的地步,但经济压力确实如同一座山。辛顾家里接二连三的事情,弟弟结婚,爷爷去世,父亲看病,每一件事情都破费不小。尤其是弟弟结婚,光是彩礼就谈了好几轮,多了给不起,少了女方家不答应。为此,辛顾的父母急得吃不下睡不着,每天给辛顾打好几个电话商量办法。为了弟弟顺利结婚,辛顾开始瞒着乔林向老师、朋友、同事借钱。

辛顾是个讲信用的人,借了就要赶快还。为了还钱,他主动申请去国外的工地。国外出差每天的补贴要比多内高出不少。为了不让乔林担心,他只说了国外的高补贴,并没有说国外的局势。那一阵子,他要去的国家局势动荡,很不安全。也因为不安全,大家都很惧怕去,辛顾是全公司唯一一个自告奋勇申请要去的人。

辛顾走之前把家里所有需要出力气的活都干完了,包括备足了够一年吃的米面油。

一年后,当归国飞机落地,辛顾才彻底放松。当他走进家门,坐在结婚时二手市场淘来的沙发上,他才给乔林讲他们那里当时惊险的局势。爆炸声、枪声不断,不分白天晚上。晚上睡觉从来不敢脱衣服,都是和衣躺下。只能睡个囫囵觉,还不敢睡得太死,得随时注意外面的动静。万一有人来袭击得赶快躲起来,虽然也不知道哪里能躲,能躲到哪里去。要是出门必须结帮出行,还得找当地的警方陪同,否则很容易遭遇抢劫。

辛顾讲述得倒是轻松,乔林听得胆战心惊,好像耳边正响起枪声,眼前正飞着子弹,推开门就能被人刀架脖子抢劫一样。

她再次定睛看着辛顾,发现他整个人瘦得没样子了。至少瘦了二十多斤,脸上已经黑得像个非洲人了,曾经浓密黑亮的三角眉也变成了栗色,连她最爱刮的“牛魔王”兄弟鼻子似乎都小了一圈。

“早知道这么危险,打死我也不同意你出去,这是拿命在换钱。”她真想因为他的隐瞒给他一拳,眼泪却在眼眶里打转,让她视线模糊。等她把眼泪努力憋回去,一门心思转身回厨房给他准备晚饭。

辛顾带回来的唯一好消息是,一年挣的钱可以将为家里借的债还清了,当然还包括他瞒着乔林借的帐。

之后辛顾选择读博,一边工作,一边读博。那一年她们还有了孩子。

乔林很辛苦,孩子、工作、家务都得兼着,工作加班还很多。为了让辛顾能专心看论文,晚上陪孩子睡觉都是乔林一个人。夜里要给孩子把尿,喂奶,盖被子,一晚上的睡觉时间零零散散。周末从来不能休息,干家务,带孩子,还要想着怎么给孩子改善下生活。

生活的艰苦没能让她们犯愁,她们最愁的是房子。有一天,辛顾下班回到家,兴冲冲拉着乔林说有个好消息。

“我看了一个房子,挺便宜,不是才挖坑的,是已经快要封顶的。”他一边放下包,一边激动地说。

“周末去看看。”她也很兴奋,现在的房子是租的,房子小,没有暖气,还挺贵的。眼下确实得有一个自己的房子。

周末看了房子后,问了首付就回了,因为他们的钱还差得远。毕竟他们到目前为止才攒了两万,而房子的首付要十几万,这差得太多了。

自从看了房子后,除了钱不够之外,两个人对房子都很满意。两个人都在心里盘算着,如果借呢?谁能借?能向谁借?向谁能借多少?同学、朋友、同事、亲戚,他们几乎把认识的每个人都仔仔细细考量了一遍。

熙熙的赞助最多,其他一万、两万的都借了。有的人很好说话,也很信任他们,说借就借了;有的人同意借但要求写借条,乔林虽然觉得有点膈应,心想还是同吃饭、同工作、关系很不错的同事呢,但是迫于现实,她也硬着头皮写了借条。

她们总算有了房子。

接下来的几年日子过得更是节俭。除了给孩子每年买衣服外,自己很少买衣服,都是之前的衣服,洗得掉了色还照旧穿着。在菜市场乔林也像大妈一样,用方言铿锵有力地和菜贩讨价还价。她把那些小时候在家里学过的做饭方法都重拾起来,包饺子,蒸馒头,蒸包子。她自己动手裁剪、熨烫衣服。辛顾开玩笑说:“这媳妇娶值了,出得厅堂,入得厨房。”

日月如梭,和孩子一样长大的,还有躺在衣柜里乔林的衣服,那些衣服都是有些年头了,少说三年,多则五年,也不乏有十年,或者更早。别看衣服年头不少,她们——她把它们都看成有生命的,她们就像她的心态一样,她们也有着蓬勃的生命力。她们没有一件被打入冷宫,没有一件被看作过时,没有一件被压在箱底。她们随着季节的变换依旧轮番上阵。陪她出入菜市场、出入厨房、出入单位、出入聚会。

时过境迁,她反而更爱穿那些有年头的衣服。她们不是不合身了,反而更合身了(当初买的时候都卖得稍大一点)。比如她毕业时买的那件墨绿色的针织大衣,那是她工作挣钱后给自己买的第一件御寒大衣,也是她人生中第一件像样的大衣。那件大衣现在刚好合身,配上她的红围巾和她齐肩的辫子,简直像民国里走出的女人。那正是她喜欢的感觉。

一晃已是结婚十五年。

6

洗澡水的哗哗声又把她拉回了现实。她洗好后随手拉下白色的浴巾,裹在身上,又用强力吸水的头巾布将头发擦干,扯了一条干毛巾把湿头发包住。

像前几次一样,她又从红色的盒子里拿出那条银色的项链,灵巧地戴在脖子上。站在镜子前,再次凝视她的项链,虽然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今晚或许生了这份闲心,她特别仔细地打量着这条项链。前面、后面、侧面,无论从那个角度,她都喜欢她。对了,她在看项链的时候,好像项链也有了眼睛一样,所以她把它情不自禁地当成她。

她越来越觉得这项链就像给她量身定做的,链子的长度刚刚好,吊坠刚好落入两边凸起的锁骨形成的心形槽。她看着她,就像曾经她和熙熙相互打量着一样,有相互的默契、有相互的欣赏、有相互的陪伴。

相互陪伴,那是真的。她除了洗澡摘下来之外,其余时间都戴在脖子上,基本是一天二十四小时,连睡觉也没有摘下来过。就算洗澡摘下来,那也是一小会儿,当她洗完澡,她还会认真地把她再戴上。

她又凝视着镜子中的银色项链,有一瞬间她突然想起了莫泊桑的《项链》。同是一条项链,玛蒂尔德付出了十年的时间、十年的青春。

她和玛蒂尔德的区别是,她从来没有热切地想要拥有过,包括她初次戴上项链的那一刻。如果说时间的付出,青春的付出,那她和玛蒂尔德差不多,玛蒂尔花了十年,她花了十五年。

是的,当那条银色的项链装饰在她脖子上的时候,离她结婚已经过去十五年了。

十五年,说起来是个漫长的时间。

十五年前,她和她一样穷,甚至更甚,她穷的一无所有,除了大学文凭和一份工作之外。在这座古老而繁华的城市里,她什么都没有,就像飘在这座城里的无根浮萍。没有属于她落脚的住处,没有能够给予她援助的背景,甚至没有资格计划理想的未来。有的只是一身的负担、求学的债务,欠下的人情。

这十五年来她一直过着朴素的日子。素衣素面,精打细算,努力工作。她的衣柜里还有着十五年的衣服,也不排除还有十五年前的衣服。她在办公室能讲高深的方案。她去菜市场能娴熟地砍价。她还能蒸出雪白的馒头。她的手摸着棉绸的衣服也有喳喳的声音,但不妨碍她写出严密的设计文案。那点缀在头上的白发,那爬在脸上的雀斑,丝毫不影响她欣赏项链的心情。

这条银色的项链,悄然与她生出一种亲近,似乎它一直流落在外,只是现在才找回了主人。

明天她将戴着这条项链去参加熙熙的婚礼,脖子上不会再“空荡荡的”了。

她从衣柜里挑了一件衣服,衣服的领口在锁骨以下,刚好露出了完整的项链,吊坠的颜色比她的皮肤要白一点,那效果就像“眉心一点”。

她穿搭好,从卧室走到客厅,辛顾正在看电视。

“转过来,看看明天穿这身行吗?”她问。

“可以,可以。”辛顾说着,竖起大拇指。

她抬头看向外面,对面楼顶上,月光银白如洗,月形近乎成圆。银色的月光,银色的项链,她从骨子里欣赏这朴素的银色。

她拿起手机,定了明早的闹钟,顺便看了下日历,日历显示明天将是阴历十五。她心想,真会挑日子,明天是个月圆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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