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放下电话,我心中欢喜又不知所措,像要迎接天外来客。
大概喜形形于色,室友问我高兴什么。我说我哥过来给我送生活费,顺便带他女朋友过来。这是哥的第一个女朋友,第一次带来给我见。
我迅速起床,端上脸盆,提上热水壶,去公共水房洗漱。回来对着宿舍门后的镜子认真梳拢头发。最后戴上我的黑色发箍。
黑色的发箍是我上大一时一次逛街偶遇的。彼此像有缘分似的,一眼就喜欢上了。它有柳叶那么宽,形状像十四的月亮,缺在开口处。通体纯正的黑色,黑得发亮,亮得一尘不染。内层有很多小齿,像鲈鱼的一排小牙齿,可以拢住头发。
那时我的头发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低头写字总是垂于脑门前,让人生厌。发箍拢住头发,可以扫清障碍。晚上上自习,戴上发箍正合适。出门的时候,偶尔也会戴戴。室友说我的脸盘小,戴上发箍,倒是显得脸盘大了,也增添了几分俏丽。不过发箍戴久了,压得耳朵旁边的乳突骨疼。所以常常戴一段时间,就不由自主将发箍摘下来缓解一下。
他俩最快两个小时以后到。我的学校在城东,哥的单位在城北,往来要倒几趟车。从城东坐车到城中,再在从城中坐车到城北,总站数加起来三十多站。虽然是真的远,我喜欢去哥那里,他宿舍有锅灶,可以去改善一下生活。另外我每个月的生活费也是从哥那里拿。偶尔哥有时间也会主动给我送来。
像这一次,他亲自来送,主要是带女朋友来,想让我做一回参谋。这对我来说真是三月惊雷的消息。我哥终于有正式的女朋友了。
哥其实年龄不大,在城里并不需要太着急。但在农村,哥这个年龄就不小了。母亲本来就性急,看到左邻右舍和哥同龄的人结婚了,有孩子了,就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发动一切关系给哥介绍女朋友。介绍的女朋友干什么的都有,有在乡村学校教书的小学教师,有在县里食堂端盘子的服务员,还有在外地打工的打工妹……
不过,说了那么多,没一个成的。有见面之后就没下文的,有相处了一段时间又告吹的。原因当然也很多,有性格不合的,有没看上我家的家庭条件的,有我母亲看不上眼的,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两地,谈成了谁也照顾不上谁。
越是说一个不成,说一个不成,母亲越是着急。家里气氛也跟着紧张起来。
所以当电话里听到哥说带女朋友来,我抑制不住地高兴,为哥高兴,更为母亲高兴。
参谋,呵呵,只要哥满意的,我肯定没有意见。但是母亲是否满意,还得我见了之后才能知道。
知女莫若母,知母也莫若女。母亲的脾气和喜好我很了解。城里都是丈母娘挑女婿,在我老家正好相反,婆婆挑媳妇,母亲尤其挑。按照母亲的要求:家风要正、摸样要俊俏、人要机灵、身体要健康、还要会过日子……都占上才称心如意。
我在心里按捺不住地好奇,哥的女朋友会是怎样的呢?
越是好奇,越觉得等待的时间很漫长,好似拉长的弹簧一样,一再地延展。
第一次见一个陌生人,一个特别的陌生人,一个重要又亲近的陌生人,室友都笑我紧张。等待的这段时间,不知道干点什么好。一会儿戴上发箍,一会儿摘下,揉揉耳朵后的乳突骨。一会儿坐在床边拿起书,实际上一个字也没看见。一会儿又去照照镜子,看看我这不化妆的素面能否见人。最终决定素面且不戴发箍。
我估计时间差不多了,准备去车站接他们。出门前再一次照了下镜子。虽然是素面,但还算入镜。不施粉黛,脸色是原原本本的肤色,干干净净、清清爽爽。脸颊上几颗小黑痣反添了青春的灵动。嗯,我对自己较为满意。
带着揭开谜底的心情去公交车站迎接。
谁知他们已经先下车了,两人牵着手,正站在对面的斑马线旁边,等待绿灯亮起。
我微笑着,打量着这个日后可能成为我嫂子的女孩子。
整体来说不难看。看起来挺文静的。长发披肩,小巧玲珑,瓜子脸,柳叶眉,眼睛不大,细长形的,或许画过妆,脸色特别白皙。缺点大概就是嘴巴有点地包天。我很了解母亲,单从长相上,这不是母亲喜欢的类型,母亲喜欢高挑、微胖、浓眉大眼那一类。特别忌讳地包天,老人的流传认为地包天不吉利,母亲信以为真。
估计哥已经小声说了,她隔着马路朝我招手,笑盈盈的。我也赶快招手回应。
此时绿灯亮了。女孩倒是很大方,彼此走近后伸手主动和我握手。定睛看了我一眼,然后带着诧异的语气说,
“还以为你们大学女生都化妆,没想到你也不化妆,早知我也不化妆了。”她的声音温柔似水。和她相比,我的声音就粗粗拉拉的,像似男声。
她简单的见面交流,瞬间拉近了我和她之间的距离,也消除了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陌生感。
已经接近中午了,我带他们去校外的小餐馆吃饭。要了三碗排骨米线,她把排骨都夹到哥的碗里。看着他们对视的眼神,我知道哥已经认准她了。
但母亲的关估计不好过。
2
哥有女朋友了,这是我们家天大的好事。我也想知道家里的动态。所以每天都会给家里打电话。确切地说每天都要和母亲通话。母亲也像守在电话机旁一样,只要我打过去,准是她接上。
母亲每天电话内容没有别的,总絮絮叨叨,汇报当天的最新情况。每天都不同,还老怕落下什么没有告诉我。要么是那女孩的事情,要么是围着她忙的事情。似乎家里朝夕忙碌的都是围着她忙的。她俨然已经成了我家的中心,更是母亲心里的中心。
“你哥有女朋友了,你见了觉得怎样?妈也很想见见。”这是母亲第一天知道,言语间难掩心里的高兴和期待。我告诉母亲人挺好的。
“你哥把女朋友的照片拿回来了,说是她的艺术照,看照片还不错,比以前见过的都好些。”听得出来,母亲对照片很满意。因为那是艺术照。母亲不知道艺术照和真实照片总是有很大的差距。在艺术照像风一样流行的时候,很多女孩子都去拍艺术照。摄影师通过光影、妆容、服饰、后期的修饰,拍出的艺术照带着朦胧、虚幻、艺术、完美。所以艺术照看起来没有不是美女的。
“今天给妈打电话了,妈才知道人家名字叫冷云。”通过母亲我也才知道她叫冷云。见面那天彼此交流过于默契,以至于哥都没想起来告诉我她的名字。
“冷云给妈买了一身保暖内衣,知道关心老人,还不错。”这是母亲一辈子第一身保暖内衣,高兴得什么似的。
“听说冷云家是书香之家,父亲还是书法老师。”虽然我家不是书香门第,但是寒门出了我这个大学生,母亲心里也默认了自家是个书香之家。书香之家当对书香之家,也算门当户对,所以不存在谁家高攀了谁家。
“估计下个周末要回来了,家里到处都是土,得好好打扫打扫。”母亲平时就爱干净,农村的土屋土地一天要扫好几遍。纸屑儿,线条儿、柴火丝儿,发现一个全屋扫一遍。这回更是彻底地打扫,估计院子屋里地皮都要掉好几层。
“我把被褥里外都拆洗了,还买了三套新被套。”农村冬天里招待来客,最热情的方式就是让上炕。炕连通着锅灶,三餐做饭烧柴火,炕全天都是暖和的。冬天冷的时候,除了炕上,那也待不住,所以母亲当然要把收拾炕上铺盖当成重点。
“今儿厨房熏黑的地方也用白土刷了,看起来宣净多了。“母亲说话有个习惯,把干净总要说成宣净,似乎宣净要比干净干净得更彻底。”
“你爸今天去买菜了,还买了不少零食。”开始买菜,意味着那天指日可待了。我有点遗憾,临近考试,我告诉母亲我那天回不去了。
“听说城里人都喜欢乡下人织的粗布床单,妈准备送人家妈一件床单,挑我织得最好的。”母亲是个闲不住的人,我家姊妹多,农村嫁女儿陪嫁床单是重头,所以母亲几年前就织了好多床单。当然分了好几次织的,越织越有经验,也越织越好,最后织的是最好的,颜色鲜艳,花色繁密。原先说最好的送给我呢。她老人家是见了儿媳忘了女儿。好在我是读书人,不吃那口醋。
“家里太冷了,也没办法住,估计回来当天人家就走了。”说这话时母亲叹了口气。那天是个周六,看样子还不舍得人家走。
时间在我与母亲每天的电话交流中一天天地过去,似乎很快,又似乎很慢。那一天就像小时候过年一样费人耐心。母亲也像个孩子一样,盼得望眼欲穿。
哥带着女朋友回家的那天,我预计他们已经返回城里,照旧给家里打了电话。电话那头不是母亲,是父亲。父亲和我简短地说了几句就挂了。一天接待的细节父亲并没有说,只说母亲很不满意,就连预备好的床单也没有送。
母亲不再热切地接电话,我就知道事有变故。这一天之前,我心里总有隐隐的不安,期待这一天,又担心这一天。担心谜底揭开后,母亲可能会大为不满。现在果然如此。
母亲是个不会掩饰的人,高兴与不高兴都会写在脸上。虽然也不至于下逐客令,但是肯定没了先前未见其人时的热情。
过了一会儿,母亲主动打电话过来。我想劝解几句,无奈都是她一人占着线说,简直没有我插话的机会。而且语速很快,完全不像之前絮絮叨叨,边想边说的速度。隔着电话线,我都能触摸到母亲的失望以及对哥的生气。我能记住的大概有一下几点:
眼睛小,个头矮,瘦的像竹竿,这都不说,还是地包天。真是没想到,人和照片差远了。前面介绍的任何一个都比她好。别说她是城里的,城里的我也不稀罕……
一肚子的不满倒完后,挂掉电话。
3
第二天全宿舍人都还没有起床,哥的电话就打来了,催促我赶快去给他救场。因为母亲派了父亲来宣布她的不满,一定要哥与那个女孩分了。
父亲已经坐上从老家来城里的客车。我从宿舍出发赶过去时间应该差不多。
当前我还拿不准父亲的态度是赞成还是反对。如果父亲也反对,我这说客话就更难说了。
父亲言语不多,不常发脾气,但我们兄妹从小就特别敬重父亲。一路上我脑子没停,一直在想如何说服父亲。脑子想得越是着急,手上好像越是停不下来。摸着头上的黑色发箍便摘下来(可能是走之前心情烦乱中随手戴上的),掰一掰,仍旧再戴上。路上公交车颠颠簸簸,乘客上上下下,售票员呐呐喊喊(为疏通走道),这些嘈杂都成了沉默的,我像把耳朵关停了一样。脑子只有一个中心:说服父亲,不要拆了哥的这段缘分。手上重复着一连串没意识的动作:摘下发箍,掰一掰,然后又戴上。这动作像是惯性使然形成的,完全不经过大脑发号指令。
为了赶在父亲之前到,我心里一直催促公交车开快点,即使到站停下来下客,我也默默地催促它快关门,快开。
等我到了哥的职工宿舍,父亲已经端上哥刚沏好的茶。
我很庆幸今天来的是父亲,至少可以心平气和地沟通交流。严父慈母在我们家是反过来的。如果说母亲的脾气像石头,那么父亲的脾气就像棉花。或许父亲也和母亲一样,心里也有一百个不同意,但是父亲从来不会把气氛搞得很僵,也不会拒绝沟通交流。见我来了,父亲笑了,额头的皱纹也跟着弯了弯。表情胜过语言。父亲这一笑说明了他已知道我来此的目的。父亲这一笑也让我有了自信,说不定我还能在恰当的时机讲些道理,打些比方。
好像突然上帝敲了我的脑门,一路上都没有想出特别好的说辞,刹那间,我知道我要怎么开场了。大概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灵感吧。
我开始引导父亲回忆他年轻的时候。我想让父亲讲他年轻时候是怎样组成我们现在这个家的。父亲老了,我们成人了,但父亲也曾像我们这样年轻过。庆幸的是,父亲也曾是读过书的人,我们的性格也更像父亲一些,所以我们从内心上能沟通在一起。
在今天这个场合,问这么遥远的事情,我有两个目的:一是可以缓解一下气氛,二是可以给哥的事情作个铺垫。虽然从数学的角度总是直线段最短,但生活验证的结论却常常并不是最短的就是最好的、最可行的、最方便的。当有些目的很难直接达到的时候,采用迂回的办法也许是最可行的办法。就像汽车必须沿着蜿蜒的盘山公路才能翻过一座山一样。
这样的话题我们从来没有聊过,父亲也从来没有主动透露过。
或许这几十年我们也没有真正关心过父亲的心里感受,只享受着父亲辛苦挣来的工资能让我们吃饱、穿暖、安稳地上学。
或许另外的原因是:在母亲的面前,父亲也不能说些什么,不好说些什么,不想说些什么。
今天母亲缺席,我们也正想知道。父亲放下茶杯,打开心扉,真的开始讲述三十多前的事情。
父亲年轻的时候上到初中就辍学了,无业。几年后来遇到一个好机会,城里的大厂招工,一口气跑了十几里路赶上招工的负责人,磨破嘴皮子才让人同意招收他。从此成了城里一名职工。
进了城,一切都是新的,新建的厂,新分的宿舍,新识的面孔。熟悉了新的环境才发现,厂里男女比例严重失调。进了城的人谁不想在城里安家,偏偏女职工太少,仅有的几个女职工成了万绿丛中一朵红。
父亲本来自身条件还不错。我见过父亲年轻时的照片。照片上年轻时的父亲高鼻梁,一字眉,单眼皮,文质彬彬,目光炯炯,相貌堂堂。但是父亲家贫,除了一份工作,要什么没有什么。住的是职工宿舍,吃的是宿舍楼道煤炉烧的饭,穿的是厂里发的工作服,上班连一辆代步的自行车都买不起。像父亲这样的经济条件,那被万绿簇拥的一朵红就像天上的太阳一样,遥不可及。
父亲自知没有希望,心一横,让家里在老家找了对象。
就是因为把家安在农村。父亲一生来回奔波,过得很是辛苦。最难的是一年夏忙和秋忙,因为要回家收庄稼,每次差不多得请假一个月。假也不好请啊,忙得时候领导也不给批假,可是庄稼得收啊,那不是一个女人领着几个孩子能收得了的,父亲只得得罪领导。回去晚了又遭母亲指责,抢收庄稼的时间就像金子一样宝贵,晚一天就眼看着庄稼在雨地里生牙。父亲总是两头都为难。在家忙完,拖着散架的身体,回到单位还得加班,去赶请假延误的工作。因为请假的原因,招致领导很大的不满,明明工作很认真,加班也很多,但是年年都与优秀无缘。
父亲心里也很憋屈,为了我们,他忍了一辈子,一直忍到了退休。
我问父亲:“如果当年能够选择,还愿意把家安在农村吗?还愿意两地来回奔波吗?”父亲摇头,接着沉默着,目光落在他放下的那杯茶上。茶已凉了,不再冒出蒸腾的热气。我突然心里酸酸的,感觉父亲一生和此刻的心情大概也和这杯茶一样,蒸腾、翻滚、旋转,长长的、久久的、慢慢的,之后,归于这样的悄然、安然、默然。
我给父亲续上茶。觉得时机成熟了,明确自己的观点。我告诉父亲,战线要统一,当然要统一在哥这一边。父亲点头同意了。
4
送父亲走的时候,刚出了哥的职工宿舍,正好碰到了哥的室友,也是老乡,领着一个我没见过的女朋友回来。
哥的职工宿舍一室两人。因为我常去,有时哥没有回来,室友也让我在他们宿舍等。有时候他没事也和我聊聊天,有事就让我自己在宿舍等着,兼顾给他看宿舍(熟了,他也和我开玩笑)。有时如果他女朋友来找,我就赶快出去,而他总是把我叫进来,带着他女朋友出去。因为他知道我没地方去。
和这位带着女朋友的老乡打过招呼后,我问哥,他新换了女朋友。哥使了个眼色,让我别问,然后悄悄地告诉我。他原来的女朋友也在谈着。本来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但是那个女的管的太严了,还未结婚,就已经收缴了他的工资卡。男的很生气,赌气接受了别人给介绍的新朋友。这个新女朋友交往的时间并不长。他在两个人之间也不知道如何抉择。或许很快,或许会拖一段时间。
哥说他还叮嘱冷云不要问,不过冷云好奇心很重,越叮嘱越要打破砂锅问到底。问到最后对他也有点不放心。老是担心他另外再交往别的女孩子。几乎每天都会来看他。用她的话说:“走一趟,看过了,才放心。”
我笑说那今天是周天,怎么没见过来查岗,是不是昨天回家母亲招待得太累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哥的手机响了,是冷云打过来的。接通后她说一刻钟之后就到。我和哥当机立断,兵分两路,我送父亲走,哥留下等冷云。
我在心里庆幸,幸好我们“大帐议事“的时候,她没有”大驾光临“,不然谎就不好圆了。昨天她们才从老家走,今天一大早老父亲就追过来。怎么解释?不好解释。最好让她别知道父亲来过。
和父亲一路走的时候,父亲脸色凝重。我能想到父亲回到家后会面临什么。以我对母亲的了解,家里一定会鸡飞狗跳,母亲一定会和父亲无休止地吵架。父亲带着重大的使命来交涉,不料“使者”却被“收买”。而收买父亲的人还是她一向看好的我。而收买的使者和我这个说客都让哥的恋爱能安心地继续谈下去。这些都是母亲不能接受的。
说实话,我不知道如何安慰父亲,也不能为父亲支什么招儿。心里感觉既是成功的,也是挫败的。
从哥那里返回,看到学校旁边新开了个理发店,就果断进去把头发剪短了。我有个习惯,一遇到棘手的,烦心的、困扰的事情就喜欢去剪头发。好像大多数女孩子都喜欢这么做。比如我们宿舍就有个女孩,和男朋友分手了就去把长发剪成短发。
好几天我不敢给家里打电话。
一周后,我惴惴不安地拨通了家里的电话。父亲说家里简直没法过下去了。母亲拒绝做饭,也不打扫卫生,绝食数日,日夜吵闹不停,简直闹翻天了。他把能说的话能讲的道理都说了个遍,母亲就是油盐不进,就像一根弯不动的钢筋一样。他已经劝得没辙,也没耐心了。地里要顾着,家里也要顾着,晚上还被吵闹得睡不了。
我把情况告诉了哥,哥说,不如他和冷云分了吧?
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我说,“人要有自己的主见,这个时候你千万不能摇摆,一旦摇摆,你们注定分了。母亲没上过学,没出过远门,认识就是方圆几个村几十年的传统观念,不能让母亲决定你的未来。母亲不满的都是相貌原因,而相貌最不能当饭吃。“
为了能让母亲想通,我们找了很多人去给母亲作思想工作,有和母亲相处得来的邻居阿姨,有我的二姨,有我两个舅舅,还有我两个堂哥家的嫂子,恨不能把过世的舅爷从天上也请下来。劝解母亲的人川流不息,轮流去给母亲作思想工作。
人多还是有效果。一人一个视角,一人一种分析,一人一个比方,一人一个道理,一人一部经典,一人一套说辞,一人一筐劝慰。
母亲终于不再坚持让哥分了。
5
自从从我家走后,冷云再也没有给我家打过电话。
母亲的不满,哥自然不能向冷云透露一星半点。不过冷云是个聪明的女孩子。那天在家里也感受到了母亲的不热情,回来的一路上都在追问哥,母亲是不是没看中她。哥只说母亲就是那样不苟言笑的人,心里再热乎,面上不会表现,让她别胡乱瞎猜。
我去哥那里拿生活费的时候,正碰上冷云也在(因为她常去,而且待的时间比较长,碰上的概率几乎是必然的)。看到她,我就想到她寒暄之后要问我什么。果不其然。她问我母亲有没有跟我聊起她。问母亲对她的态度。我当然拣好听的说,没有太过夸张,也没让她意会到什么。
在我看来,婆媳关系很微妙。那些一辈子都处不好的婆媳关系,甚至处成老死不相往来的仇人似的婆媳关系,一定是在一开始就埋下阴影或者障碍。我可不想让她们婆媳关系也埋下阴影与障碍。
其实我知道,以冷云的聪明,她也不会全信我的话,毕竟她见过母亲。但我至少不能让她从我口里知道母亲的不接纳。
大概她对我的话信的少,存疑的多。我们再在一起聊天吃饭,她的话少了,偶尔附和一下我说的话。笑得也不像以前那样真诚,总觉得只是皮肉敷衍,不是发自内心的笑。我和哥聊天的时候,她大多心不在焉,左顾右盼,翻翻这里,弄弄那里,像是在检查什么,又像是在寻找什么。
每当这个时候,我会觉得可能我影响了人家。本该人家过愉快的周末,因为我去了,哥冷落了人家。搞得人家很无聊,无所事事,只好随便找点事情打法时间。
偶尔她翻出一把尺子,或者一根皮筋,倒像是发现新大陆一样高兴。在哥眼前晃一下,收到她的小皮包里,还是装在内层带拉链的小隔间中,什么也不说。
哥说她大惊小怪,那些东西都稀松平常,时间久了,不记得是不是他的了。尺子也许是他前几年成人自考的时候买的,皮筋可能是室友买来扎东西的,肯定不是扎头发,这年头谁还用那样的皮筋扎头发呀。
我没想到,对她发现的这些小物件,哥会中断和我的聊天,停下来向她解释。
我看向她,她却一副漫不经心、似听非听的样子。或许我在,她把她想说的都压下去了。但是这样的东西,实在也不能说些什么。她想知道什么。哥说的她是否相信,这大概只有她自己知道。
“那天我落下东西,你发现了可要还给我。”我开玩笑说。
“放心,你落下我替你完好保管,待你来了完璧归赵。”她一边左顾右盼,一边带着温柔的腔调回答。
“最近你室友那个女朋友怎么没来了?”冷不丁冷云又冒出一个问题来。
“我说过,在我宿舍不要打听这些事情。万一被听见多不好。”哥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带着点责怪的口气。
“我听说了,好像分手了。”她说着“好像”,但其实语气是十分肯定的,也不失她原本的温柔。这肯定的语气连我都不容置疑。至于为什么,她没说,我也没问。哥估计也知道,但没有接她的话。
大约半小时无话。
“我可是把我的秘密都告诉你了,你也不能隐瞒你的秘密。”她又向哥诡秘一笑。
她说的秘密很多也不回避我。我知道的她的秘密就有:
她父亲之前也很反对她和我哥在一起,经过她绝食三天才争取到父亲的同意。
她父亲说了,家里有一套房子,父亲说等她结婚了就过户到她和哥的名下。
她以前也交往过一个男朋友,但是那个人有不良习惯,她们交往了几个月就分手了。
她也有过初恋,那是她初中的同桌,后来两人上了不同的高中就自然而然分开了。
她背上有一块黑色的胎记,不过穿泳衣也能挡住,没有任何影响。
她还有纹身,在她胸口的最低处,是一朵牡丹花,穿低胸的内衣时还能看到牡丹花的花瓣沿。
……
她是想两个人既然选择在一起,就应该是透明的。她觉得她已经透明了,但总觉得哥还没有透明。谎言,解释,哪怕是善意的,也不行。
说真的,她们两个都是顶着父母的反对才走在一起。她家是她父亲反对,我家是我母亲反对。她是仗着父亲对她的宠爱才顶过父亲的反对。我家是经过艰苦卓绝的抗战才打通了母亲的思想。
真希望她们彼此珍惜,彼此理解,彼此包容,欢欢喜喜、和和美美、长长久久。
6
最近头发又长长了,我又想起我的发箍了。似乎有好长时间没有见过我的发箍,我在宿舍四处翻找也没有看到。思来想去,应该是落在了哥的宿舍了。但我打电话过去,哥说也没在他宿舍。包括我后来去哥那里自己也没有找到。
难道是丢了吗?心里不觉有点失落。
我是那种特别相信缘分的人。喜欢的发箍,哪怕不值几个钱,我也不舍得丢了。何况它在我上晚自习写字的时候能帮上大忙,那是物小作用大。
丢又能丢在哪里呢?我在脑海里费神地推测。
我实在想不到我能丢到哪里去。我一般不会随手丢东西的。再说一个发箍也不会轻而易举地掉下来,它有那么多的小齿嵌入头发。当我和哥的宿舍都找不到时,我十二分不相信地相信了我可能落在公交车上,落在那次为哥去救场的公交车上。我记得当时那个发箍在我手上把弄了很长时间。难不成下车的时候粗心大意落在车上了?好像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我的黑色发箍。
当发箍找不到的时候,我又体会到了写字时头发扑到前额的烦,总是要用手捋头发。后来买了几个小抓夹来固定。有了小抓夹后,渐渐地也就忘记了那个黑色的发箍。
昨天晚上给家里打电话,母亲又接上电话,告诉我已经和父亲商量好了,挑个日子订婚。我说:“你能想通就好。”母亲笑着说:“我想不通也没有办法,没人听我的,也不是给我订媳妇。“我说:”也不能说不是给你订媳妇,是给你订儿媳妇。“说完我们都笑了。
父亲计划订婚之前好好收拾一下房子。该粉刷的粉刷,该吊顶的吊顶,该装饰的装饰,该装玻璃的装玻璃,该置办的置办,该打扫的打扫。
现在的房子盖了也有几年了,半新不新,半旧不旧。当时盖起来后再没有能力好好装修一下,所以一直保持着刚盖好的样子。当时想盖柴房,经济原因,最后也放弃了。一搁置二搁置,就搁置了这么多年。趁着这次,父亲想连柴房也盖起来,将那些常用的和不常用的家什都放进柴房。农村的农具和家什尤其多,留着不见得常用,还占地方。还不能丢了,偶尔又少不了。堆在家里乱,而且也不好打扫。有了柴房,就可以规整到柴房。屋里的地方腾出来,就显得宽敞了,明亮了,干净了,整洁了。
母亲是要面子的人,对父亲提出的房子工程只有支持,没有反对。
这次真是大动干戈。其实我们都心里清楚。母亲嘴上说着不稀罕城里的姑娘,但还是很重视这个城里的姑娘。她知道订婚要在老家接待城里人。不管心里是否高兴,是否愿意,她还是要给城里人留个好印象。
也因为干戈大动,邻居们以为哥的婚事将近了,母亲又忙着向人解释还没影儿呢。
收拾房子这段时间,母亲筹谋,父亲执行。母亲竟特意提醒父亲,得给冷云准备订婚那天的红包钱。父亲开玩笑说,红包就免了吧,家里已经开销不少了,得考虑“节流”了。母亲急了,和父亲争辩,笑父亲一个在城里工作几十年的人,才退休回来几年就成了土包子了,城里的规矩都忘干净了。说她已经请教过别人了,订婚的时候都要包个红包。父亲问包多大的。母亲说得一千零一,表示千里挑一。父亲笑着说,这寓意不错,遵照执行。
订婚那天因为我要考试,没有回家。父亲说那天女方家的主要亲戚都来了,我们家里盛情款待,席间相谈甚欢。冷云家人对我哥满意。把我家前前后后都看了,对我家的现状也没有说什么。母亲那天也表现得比较高兴,主动给冷云夹菜。上次准备的床单也送出去了,还外搭多送了一件,一件送给冷云妈,一件送给了冷云的姨妈,都是她织的最拿手最好的床单。估计若再同来个舅妈,也会不吝再搭出去一件。
听着父亲给我的讲述,我都有点吃惊了。母亲这转变真是大,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要知道母亲是个很固执的人,从来说一不二,凡事都追求完美,要达到她的心意。这一次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我问父亲,结婚的日子商定了吗?
父亲说得到后年订了。我问为啥那么晚。父亲说,没办法,今年是哥的本命年,明年是冷云的本命年。老人有个讲究,本命年不能结婚。这个不光农村人知道,城里人也知道这个讲究的。当我们家提到我哥本命年不能结婚。冷云家也提出明年是冷云的本命年,也不能结婚。所以就得等到后年了。
虽说是本命年的原因,我在心里也觉得两年这个时间合适。毕竟她们认识的时间也不长。人在相处的初期都隐藏了自己的缺点,展现给对方的都是自己最好的一面。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熟悉的加深,那些刻意的隐藏就会慢慢消失,那些蒙上的面纱就会悄悄揭去,那些掩饰的性格就会逐渐真实。这是陌生的两个人相处必经的阶段,也不光是恋人之间。过了这个阶段,人和人之间才能看到真实的对方。
两年时间对他们来说是好事。正好可以加深彼此的了解。很多人和事都是在时间的镜子里照见原本的样子。
真希望她们两年后有情人终成眷属。
7
最近给哥打电话,总是很消沉,话没说几句就挂了。感觉我提到冷云,哥就不怎么接话,不是岔开话题,就是沉默一阵。
我也好长时间没有去拿生活费了。今天准备去一趟,宿舍的电话突然罢工了,打不出去了,我准备不告而去。
两个小时的公交颠簸,加上气温升高,车上人多,出了一身汗。真想尽快赶到,打盆冷水洗洗脸,清凉一下。
当我匆匆的脚步拐进哥的宿舍楼道口的时候,我听见了冷云的声音。
“这是什么?你给我解释一下。”一向说话柔声柔气的冷云,此刻的声音像划出去的刀子一样。
我顿住脚步,犹豫此刻我该进去还是该退出去。
片刻犹豫,我还是决定该进去看看情况。无人劝架,两个人会越吵越凶。看在我的面子,或许冷云扬起的火气会压下去。如果是哥的不对,我帮冷云说句公道话,她的气也就消了。
虽然决定去,但我还是魄力有加,勇气不足。一边听着动静,一边轻轻地、迟疑地迈步。
“解释什么?这不是我的。”哥的声音似乎带着生气的颤抖。
“不是你的,怎么曾经挂在你的床头?”还是冷云的声,冰冷冷的。
正当他们还在争论的时候,我站在了门口。看到冷云手上举着一个黑色发箍。这不正是我的发箍么?我说:
“这个是我的发箍,找了好久找不到,怎么在你这里?”
“完璧归赵,我要收回了。”我走过去,从她手里拿过发箍。
“你是在替你哥掩护吧?”
“没有,确实是我的发箍。”
“怎么可能,我就没见你戴过发箍。”
“你确实没见过,但这确实是我的发箍。怎么说你才能相信呢……”
我知道我的解释可能会很苍白。冷云说没见过,我想想确实她没见过。
她第一次去我学校的时候,因为等她等的时间长,发箍压得我耳朵背后疼,出门的时候我把发箍顺手摘下来了。
给哥救场的时候,我倒是戴着,在车上因为烦乱我反复地摆弄着发箍,这个印象还是很深的。那次之后我再也找不到我的发箍。我以为丢在了公交车上。
后来长发剪成短发,没再戴过。短发再长长,因为找不到黑色发箍,我就买了小抓夹戴着了。之后每次去哥那里,她见到的我都是带着小抓夹的样子,或者什么都没戴。
所以冷云确实没有见过我戴发箍。
现在终于明白她为什么喜欢在哥的宿舍翻翻看看的,原来是找那些可能的“罪证“,我的发箍大概就是这样被她收缴的。难怪哥在宿舍找不到。现在想来她让哥坦诚的秘密也只是她臆想的秘密。
我要解释吗?如果我说我那个周六来过,来过但没有见她,她也不会相信的。因为我每次来都让哥约上她,或者她干脆就在。唯独父亲来的那次,我们是悄悄地,没有告诉她。如果把父亲也牵扯进来,我还得编个理由说明父亲来干什么,总不能说来让她们分手的吧。我该怎么解释?我感觉我这大学两年的脑袋真不够用。
哎,此刻,这个黑色的发箍成了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头冤案。
我突然什么也不想解释了,随她怎么想,说是我的,她也不会相信。
“信不信由你。”我拿起发箍,戴在头上,走去门后墙上的镜子看了一眼。
“如果是你的发箍,还需要在镜子里看看吗?”
“不要再瞎猜了,好不好?”我有点生气了,声音也比平常高些。
见我生气了。哥也不理她。她抓起自己的包摔门而出。
看着她摔门的背影,我才发现,曾经看起来温柔的冷云,此刻像一座融化不了的冰山。或许她的疑心是见了哥的室友才生出的。或许她的疑心本就是天生的。好奇害死猫,疑心害死人。两个人是要相处一辈子的,如果经常这也要解释,那也要解释,解释了还不一定奏效,那样岂不是很累。
“走了也好,总是疑神疑鬼的。我早都受不了了,太累了。”哥坐在床边,眼睛看向窗外。楼上的宿舍飘来歌声,是李宗盛沙哑的嗓音,正唱着“那些为爱所付出的代价,是永远都难忘的啊!……”
想想能让母亲接受她,母亲生了多大的气,父亲受了多大罪。我一度都觉得不可能说服母亲了。当不可能都变成可能的时候,她们自己却在彼此之间横下了一座冰山。
黑色的发箍失而复得,这个和我有缘的发箍,我不确定它在此时充当着什么样的角色,是搅散了这段缘分?还是鉴定了这段缘分?
之后我再也没有听到哥提起冷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