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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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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锈的木锯(短篇)

1 

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村里谁是泥水匠,谁是漆匠,谁是木匠,因为他们常常被人提起。尤其是泥水匠和木匠,左邻右舍谁家盖房,都少不了泥水匠和木匠,也少不了母亲去帮忙,而我的午饭就是母亲在哪帮忙就在哪吃饭。大人们聊天,我们这些孩子在大人旁边“被迫”听着。听多了我就知道谁是什么匠。从中也知道我的伯父是木匠,出了名的木匠,出了名的很忙的木匠。当我后来学到能工巧匠这个成语的时候,第一个就联想到了伯父。

小时候农村盖新房,不管是土木结构还是砖木结构,都少不了木匠。或许相比泥水匠来说,木匠更重要。因为四面墙砌起来时并不需要隆重的仪式,但是木料架起来那天一定是个重要的日子,要举行隆重的仪式,这个仪式有个专门的名字叫立木。立木的消息提前散布出去,那一天村里有闲没闲的人都来帮忙。老婆婆们要燃起香蜡安神,女人们大火烧大锅,准备吃大席的菜肴。立木主要靠男人,身强力壮的中青年们扛柱架梁,年老体弱的老年人站在外围观望。木匠临阵指挥,指挥众人把那些做好的柱、梁、檩等一件一件的木料各就各位,最后用抓丁固定抓牢,让它们成为不可分割的整体。当木架稳稳地立好之后,在梁上挂上亲戚特意送来的红布,红布挽成一朵大红花——乡间所谓挂红,醒目又喜庆,像胜利归来的英雄一样。同时鞭炮噼啪爆响庆祝大功告成。立木顺利结束,主家的心就放下了,因为重要的大工程已经完成。

伯父是木匠,专门给人盖房做木活的木匠。村里也有做其他木活的木匠。如打家具的木匠,给人打架子车,打柜子、打桌椅、打风箱等。还有打枋的木匠,专门给老人打棺材,乡俗都是土葬,很多老人喜欢在无病无灾的情况下给自己看着打枋,似乎打好枋才好某一天放心地闭眼。打家具、打枋、盖房子,干这些木活的人都叫木匠。盖房子是最难学,也最难出师的,因为那好比现在一项系统的工程。所以盖房的木匠都是能人,用村里人的话说,是有“两把刷子”的。伯父就属于那种有“两把刷子”的能人。

一九九零年,那年我家盖房,木匠就是伯父。

母亲盖房期间以及后来房盖好之后,不止一次地说,多亏伯父是木匠,多亏木匠是伯父。多年以后,我体会到母亲这两句主宾颠倒的话是各有深意的。前一句是指我家房子木活难做,难做的活没人愿意接,只能身为木匠的伯父接。后一句暗含伯父的技艺精湛,换做别人,房子可能盖得没有那么顺利。

母亲之所以那么说,原因是我家的房子不是标准的五间房,是由四间半的桩基地改造成小五间。农村桩基,每间的大小是固定的。按照传统的美学观念,房子盖成三间或者五间。我家是标准的三间兼容了废弃的老路,所以是个特例,房子比标准的五间小。对于一个有经验的木匠来说,干标准地基的木活,只需要按照学来的经验去做就行。往往不标准是最考验木匠的。即使是干了一辈子木活,有着丰富经验的老木匠,面对我家这样的房子也会犯怵。

说真的,这样的活不好干,担的风险和责任太大,因为稍有差错就会导致前功尽弃,不但背了工,还糟蹋了木料,木料截长了还好说,再截一次,如果是已经截短了,那就真的成为了一块费料了。在那个钱和物料比命重要的年代,浪费一块盖房的好木料真的会让膝不打跪的男主掉泪的。而木匠也拉不利手的。这样的后果完全可以用失之毫厘谬以千里来形容。当然这是我后来才想到的。

我家的房子,伯父也是第一次遇见。因为是给我家盖房,伯父没办法推脱,只能硬着头皮首当其冲。

我不知道伯父在心里进行了多久的思考,又是进行了怎样周密的计算。反正旧房拉倒后,大批的木料开始沿门前的大路摆开,伯父每天都在现场来回奔波,忙着搭尺子量,忙着用石子或者树棍在地上算,忙着眯着眼睛瞅,忙着去绷那根浸满了墨汁的黑线。

我家房子立木以前,很多人的心都是悬着的,包括我的母亲,我的父亲,给我家砌墙的泥水匠们。伯父不是悬着心,而是担着沉重的担子。但伯父一直没有表现出来,前前后后,忙归忙,一直很淡定,看不出一丝紧张和慌张。或许伯父已经彻彻底底完完全全投入到分析计算测量上面,分不出精力去紧张和慌张。

或许一切都在伯父的掌控之中,立木那天进行得很顺利。当亲戚送的红挂起来,鞭炮轰轰烈烈响起来,父母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来了。对于伯父,肩上沉重的担子终于落下来了。

我家房子充分体现了伯父是那种有“两把刷子”的能人。

2

伯父也不是天生就是木匠。据我父亲说,我家是客户人家。祖父祖母逃荒的时候走到这个叫水寨的村子。是的,我的家乡叫水寨村。她依山傍水,距离绵延起伏的秦岭山直线距离也就十里路。十里的距离可能让依山的说法有点牵强,但傍水是真的。村子不大,两条街道东西延申,三条两米宽的小河从南向北经过村子蜿蜒流过,村东一条,村西一条,村子中间还有一条。开门就能看见连绵不绝的山脉,也能听见咚咚流淌的水声。山真的是青山,水也真的是秀水。或许是着迷于这个山青水秀的好地方,祖父祖母停止了逃荒的步伐,从此在这里像树一样扎根落户,繁衍生息,直至现在已到了第五代。现在山依然还匍匐着,河依然还蜿蜒着。但河里没有了水,只是在下雨的时候才能看到雨水顺着河低从上游流淌下来,裹挟着数不清的尘土和杂物。

那时候伯父已是少年,父亲还年幼。伯父比父亲大九岁,所以早早承担起家庭的担子。爷爷用一斗麦子领着伯父拜了师傅。师傅是个木匠,也是同村人,善良敦厚,看重伯父的踏实稳重,乐意收伯父为徒。古人说,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伯父聪颖好学,深得师傅喜爱。

盖房子的木活要学的东西很多。这不光是力气活,更是技术活,也是个费脑子的脑力活。考验一个人多方面的能力,特别是悟性。

起初得学会如何使用工具。工具的种类也很繁多,有大的,有小的。大的如锛子,刨子,锯子,斧头等,小的如钻子、凿子、铲子等。即使是同一类的工具,比如锯子,也有手工的,还有后来的机械的,即便都是手工锯,还有因使用目的不同而大小不一的。这些工具不光要学会使用,还要学会巧用力,只有学会巧用力,身体才能适应长久持续的木活消耗。还得向我们学习几何一样学习使用各种尺,直尺、拐尺、折叠尺、活动尺。而我几何学到高中也没有使用过直尺以外的其他尺,如果三角尺算拐尺的话,折叠尺和活动尺是断然没有见过的,更别说使用了。最有意思的是墨斗(我小时候对这个最着迷)。木头在进行锯、截、凿之前,都要画好线,严格按线去锯、去截、去凿,墨斗就是用来画线的,将浸满墨汁的那根黑线拉直、绷紧,然后在中间的位置用力迅速向上提起再松开,一条笔直的、清晰的、粗细均匀的黑线就画好了,准确又高效。

工具的使用就是模仿,看一看,再亲自多实践几次就基本能掌握。难的是那些计算,伯父没有上过学。涉及到计算就离不开数学,伯父的数学就是跟着师傅学的。盖房的木活需要什么计算,伯父就学什么。思考加实践,伯父倒也上手很快,师傅一点就通了。那些测量、那些加减、那些凹凹凸凸的形状,都能熟记于心,并能熟练运用。伯父做,师傅多在旁边看,行就点头,不行就摇头。起初摇头多,点头少,后来点头多,摇头少,再后来基本都是点头,再后来师傅基本不看了,需要做什么只是用嘴一说就好,因为对伯父做的已经放心。没有师傅的提点,伯父也能做到不出差错。

测量也不是最难的,总有个程式,总有个具象,比如那块木头做什么,做成多长,哪里需要凸,凸多少,哪里需要凹,凹多少,都是用尺能量,用眼能看,用手能摸的。这些都是师傅提前想好了的,明确要求的。而如何能像师傅一样,根据主家口头描述的要求,就能在脑子里构建出房屋整体,从框架到细节,又如何能根据主家提供的木料看出哪块木头用哪里。甚至随便看到一块木头,就能联想到它是盖房的哪块料,这些全靠悟性。悟性是很玄的,看不见,也没法说出来。字典对悟的解释是“理解,明白,觉醒”,我觉得悟更像顿觉。这和佛家所说的悟也有几分相通,有很大的自主完成的成分。

农村人不说悟性,把有悟性的人称为眼窝有水水,能瞅来相。这是天长日久逐渐揣摩出来的经验与智慧,比卖油翁的滴油技术难度大多了,卖油翁的手艺只涉及经验,不涉及智慧,“眼窝有水水”的木匠需要有更深的智慧。或许现在的AI技术能够达到,但是AI技术还稍显欠缺,缺少伯父这样的灵活。

伯父不是天生就是木匠,但却是天生的木匠,这话连伯父的师傅都这样说。师傅还说伯父的木活学得又快、又精、又专,还善于摸索。师傅有的技艺伯父学来了,师傅没有的技艺伯父也摸索会了。

只有掌握了和师傅一样的经验和智慧的木匠才叫出师,才叫真正的木匠,可以脱离师傅独当一面。我不知道伯父用了多久学成出师,我问伯父用了多久,伯父笑笑,不肯说出具体几年,只说一般出师咋也得十年。我想十年对伯父只是一个谦虚的说法。以伯父的悟性用不了十年。

当年我家的房子立木精彩地完成之后,父亲和母亲对伯父的技艺赞不绝口,从此深信不疑的时候,我就联想到我学过的成语“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伯父是绝对配得上这个成语的。

3

我家和伯父家是斜对面,正对面是部队退休干部的家,这家西边就是伯父家。以我小时候的步伐,出门向西走五十步就能拐进伯父家。

大概小孩子的喜好都是一样,都不爱在自己家里玩。我也一样,我家只用来睡觉,睡醒了,衣服一穿,饭一吃,就出门拐进伯父家玩。

现在想想我为什么常常去伯父家而不去其他家,可能完全是因为伯父家有我喜欢的宝藏——一堆各种各样的木匠工具。

伯父出师以后,师傅老了,渐渐隐退了。师傅的工具大多送给了伯父。那些工具都是有些年代了。那年月,师徒情深着呢,师傅爱徒弟的方式就是赠送自己称手的工具。那些工具一代一代传下来,传到伯父的手里已经不知道是第几代了。很多工具已经老朽了,失去曾经的锋芒了。

伯父开始自己给自己制作工具。除了铁质的不能做之外,所有木质的,伯父都能看相踅摸出来,比如斧头的柄,锛子的把,锯子的把手。遇到合适的木头就收藏起来,逮着合适的时间就制作起来。

新的工具,就像我过年穿的新衣服一样,一眼就能看出来。我是个女孩子,却像个男孩子一样,喜欢摆弄伯父的那些工具。拿了锛子玩,还想抓锯子锯木头。伯父他们忙着干活,我忙着找乐。而我找乐的结果就是让伯父忙上加忙。他得一边干活,一边用眼睛瞟着我,因为怕我伤着自己。

伯父只放心我用小刨子玩,这个相对安全,不容易弄伤我自己。但我偏偏看不上,最钟情伯父的锯子,无论大锯子还是小锯子,看到那个拿那个,也不讲究新旧了。

锯子是个长方形,短的两边是把手,长的一边是绷紧的绳索,另一边是明晃晃的锯条,锯条上有无数尖尖的锯齿。锯木头主要靠着锯齿来回抽拉将木头顺着截面锯断。细的木头一个人单手持锯就可完成,粗的木头需要两个人合力,一人抓住一边把手,一推一送完成。

我喜欢木锯多半是因为那个明晃晃的锯条,像打了肥皂洗过一样,闪着勾我眼神的亮光。那明晃晃的亮光像月光一样亮。我小时候认为正月十五打灯笼的晚上月光最亮,而伯父木锯上的锯条就和那样的月光一样亮。

真的,那个锯条闪闪发亮。我总是对我的小伙伴这么说。连那个把手也跟着发亮,摸上去还很光滑,比你脸蛋还光滑呢。我摸摸小伙伴脸蛋上皴裂的干疤,也摸摸自己脸上皴裂的干疤。深信我们的脸蛋没有伯父锯子的把手光滑。

以我那时候的推理,我想不明白为什么我们这些小孩子的脸蛋一个个在冬天就因皴裂而粗糙,而在夏天因皴裂消失而光滑。可是伯父的锯子,春夏秋冬什么时候都是明晃晃的,滑溜溜的,永远崭新且明亮得像我新年第一天穿上的新衣一样。

有一天我发现了奥秘。夏忙开镰之前,父亲要把麦镰上的刀片取下来,在磨刀石上磨几下,原本发黄发黑的刀片,磨过之后,在水里冲洗一下,冲去污水,再从水里拎出来就又像新的一样银光闪闪。我想木头大概是木锯的磨石,能把木锯磨得闪闪发亮。我以为自己为自己解惑了,甚为得意,后来就不再琢磨木锯为什么总是闪闪发亮。

再后来当我在《隋唐英雄》中看到李世民为了让朝廷放心,让李渊的刀生锈,这个小细节让我想起小时候那个傻傻的问题。原来伯父的木锯一直在用,一直在用的木锯是没有机会生锈的,它会越用越亮。

4

伯父是木匠,盖房子的木匠,出了名的盖房子的木匠,出了名的很忙的盖房子的木匠。年年春天都有人请伯父去盖房子。

大概一九九零年后,村子里的人条件慢慢好了,原先土木结构的房子不结实也不好看,土木结构的房子最多住十年,砖木结构的房子可以住几十年。有人是不得不盖,有人是为了好看跟风盖。因为盖房的人多,而木匠少,盖房的人像排队一样,排上队的人能跟心盖房,排不上队的人只好继续等,等来年春天再盖。

我的父老乡亲们喜欢春天开工盖房子。春天雨水相对少,天气也逐渐向暖;夏天太热,还有夏忙,夏忙龙口夺食根本干不了别的;秋天霪雨霏霏,不请自来,来了赶也赶不走;冬天越来越冷,什么都容易上冻,天也越来越短,没怎么干活天就黑了。所以春天是最适合盖房子的。再说庄稼人口中也常挂着一年之计在于春,这样的大计理所当然从春天开始。在春天完成砌墙,完成立木,房子的主体大工程就算告成。这个时候也就快接上夏忙了。夏忙开始后,无论是盖房的主家还是被主家请去盖房的匠人,都要回家收割麦子咯。

盖房子的木活涉及的木料太多,需要宽敞的场地,只能在露天完成,一般都是在门前的大路上沿路铺开。立春之后还是春寒料峭的时节,太阳虽然喜洋洋地照着,但是没有输送多少热量。泥水匠可以在四面墙围着的小空间内隆火取暖,木匠就不行,战线太长,又在路上,没有泥水匠那样封闭的地利,周围又都是木料,也很危险。所以伯父的木活干起来并不舒坦。

伯父的那套木匠工具也随着伯父进驻一家又一家。我钟爱的锯子们也经常被带走,被我视为宝藏的地方经常是空空的。偶尔它们回来了被我逮到,依然泛着能勾我眼神的亮光。

每当我拿起锯子,伯父都要说,哎,别玩这个吓,你给咱好好上学考大学。

伯父虽然钟爱木匠这门手艺,也靠着这门手艺养家糊口。但总觉得不是一个稳定的职业,也太辛苦。在伯父的眼里,走进大学才是未来的出路,才是轻松的出路,才是我们应该选择的出路。

伯父喜欢好好念书的好学生,只要和上学相关的都很上心。当村上计划要盖小学学校的时候,伯父积极地参与到盖学校的大工程中,发挥他木匠的特长。我有一次经过盖学校的场地,那真是木头的海洋,那是我小小的眼睛从来没有见过的场面。诺大的场地,被一排又一排的木头铺满了,一排排长的,一排排短的,一排排粗的,一排排细的,各自分门别类,互不混乱。伯父就在木头的海洋里,拿着锯子在锯其中的一根。锯子在阳光下泛着闪亮的光,一绺绺木屑融入灰尘中,随着灰尘一起飞扬。伯父的脸上一直堆着笑,不知在高兴什么,感觉那高兴的样子就像给自家孩子盖学校一样。

那学校确实是我未来要踏入的学校,我的入学年龄很巧,刚好跟上踏入新建的学校。

当我背着书包走近学校的朱红大门,我带着不解看着那些在校门口嚎啕大哭着、扒着校门拼死挣扎着不愿进校的、熟悉的不熟悉的小同学,尽管他们身上挎着用花花绿绿的碎步拼接的漂亮新书包,但那新书包似乎丝毫没有提起他们上学的兴趣。我背着哥哥用过的旧书包。包里装着姐姐用过的一支半截铅笔和一块没有棱角的旧橡皮。我从他们身边坦然而又新奇地踏入学校。

我像小鹿闯入陌生环境,眼睛到处巡视,花了很长时间巡视了伯父给我盖的这所新学校。发现它很大,像宫殿一样。前面是正殿,后面是后花园。正殿中间是诺大的花园,开着不同颜色的花。四周房子围着花园铺开。南边是一排宽大的教室,最为明亮,能投进一天最好的阳光;西边一排小房子是老师们的宿舍;东边房子一半是宿舍一半是老师们的厨房,厨房和教室之间连着拱形门。拱形门后藏着供我们撒欢的大操场。操场的东南角是连排厕所,分教师的和学生的,且各自男女分开。厕所我也溜进去了,不为上厕所,就为看看,厕所顶上的椽一律黑绿色的树皮,粗细均匀、间隔均匀。檐头处一排整齐的、新鲜的截面。连厕所都这么漂亮,我在心里感叹。

都巡视完了我坐在教室里,抬起头看到教室里的大梁,就想到这是伯父用那些大大小小的工具做出来的。正因为是伯父建的,教室仿佛是亲切的,学校也是亲切的,从我踏入校门第一步似乎就都是亲切的。

小学三年级的时候,语文老师布置了一篇作文,题目是《我的学校》,我在作文中用“富丽堂皇”来描写我的学校,我的伯父给我盖了一所富丽堂皇的学校。在我那时候的心灵里,我觉得富丽堂皇一点都不夸张。

5

水寨村不大,木匠就那么几个人,他们闲暇的时候也经常坐在一起切磋,甚至逢年过节还彼此走动,礼尚往来。酒桌上盖房子的听着打家具的讲,打家具的听着打枋的讲,打枋的听着盖房子的讲。那些酒桌上喧闹的老虎杠子鸡的轮回变成了技艺的轮回。

房子那么复杂的木架结构,伯父闭着眼睛都知道怎么做。对于家具和枋,伯父心里踅摸踅摸就知道怎么干了。何况一起切磋的时候也经常听他们说过了。伯父接这样的活完全没有问题。但伯父没有接。

伯父是有他的考虑的。

每个手艺人都得靠手艺吃饭,抢别人饭碗是不厚道的。所以当一年春天承接的盖房子的木活完结后,除过繁忙炎热的夏天,秋冬完全可以窝在家里给人打家具或者打枋。但伯父不接这些木活。春天忙完了,夏天忙完了,秋冬的时候,伯父就两件事:拾掇工具,精心喂牛。

在伯父的家里,几乎没有废弃的木料,一截木棍都能派上用场。我玩耍后胡乱扔的木棒最后都被收拾起来。秋冬的时候,它们的价值就发生了彻底的转变,从没用变成有用。摇身一变,成了斧头的把啦、刨子的手柄啦、锯子的把手啦,木马的三条腿啦。

伯父也做一些家具,只限给自己家用。比如吃饭的方桌、围着方桌坐的小板凳、上楼用的木梯子等。

也有人请伯父去给自己打家具,木料自己备,只要伯父出工就好,都被伯父婉言拒绝了。

除了不抢别人的饭碗外,伯父还有其他的考虑。人心都比较忌讳不吉利的事物,这个古今中外城乡都一样,特别是与死相关的。何况打棺材与死密切相关。虽然活着的老人在为自己备棺材的时候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是若沾上别人的棺材,心里总会不由自己生出些忌讳。

盖房子是庄户人家最大的大事,没有一家不讲究的。有个成语叫择日不如撞日,但是乡亲们对盖房的大事,绝不马虎,重要的日子,如拉房、立木,都不是随便撞的,须得请占卜先生占个黄道吉日。木活是一座房子最重要的工程,主家看得极为重要,选木匠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为人干活也得给人带去吉利,所以伯父从心底里要求自己正大光明地对得住请他盖房的人。

所以伯父的原则是:只作盖房的木匠。

这个原则就像伯父的人生信条一样不能逾越。

我记得那年给我奶奶打枋的时候,父亲母亲合计了很长时间,木匠请谁呢?伯父是现成的木匠,给我奶奶打副枋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了。就像那年我家盖房一样,木匠也属伯父是最合适的人选。奶奶心里也希望是伯父当木匠,自己的枋由自己的儿子打,多好,那一定是全村老人最舒服的归宿。

可是,伯父一直扛着没有吭声。他是我的伯父,是父亲的大哥,是奶奶的大儿子。这浓的化不开的亲情也不能破坏了他的信条,让他对不住盖房的人家。

给我奶奶打枋在我家院子进行,奶奶还时不时过来看看,伯父一天也没有过来。那些天,我去伯父家玩的时候,伯父看起来总是心事重重,脸上没有了往日的笑容。我说,伯,你为什么不给我奶打枋呢?伯父说,伯不能啊!然后就再也不多说一个字,也不像以前时不时开开玩笑逗逗我。我感到气氛沉闷,沉闷得连空气都要凝结了。古装剧里老讲忠孝不能两全,大概也就是伯父这种境地。好在我奶奶明白事理,也善解人意,并没有怪罪伯父。

是啊,伯父是木匠,要对得住别人。技能和诚信要并驾齐驱,一个也不能少。没人给他要求,他也要给自己要求。这是一个木匠不变的信条。

6

手艺和秘方一样,也得一代一代地传承,父传子,师传徒,代代相传,越传越有生命。

手艺也像木锯一样,木锯是越用越闪亮,手艺是越传越精湛。每一代继承人贡献一点智慧,手艺就会改进一点,精湛一点。

别的不说,伯父的那些工具,不知道汇集了多少代木匠的智慧。

伯父盖房的木活作的好,名声也很好,那些年拜师学艺的人陆陆续续不断。有像二堂哥一样的孩子,也有已经成家立业后还想学手艺养家糊口的。大堂哥多年转战高考的考场,终究因为竞争太激烈,没有达成上大学走出去的愿望,也和二堂哥一样,跟着伯父学木活。

徒弟虽多,伯父无论对谁,都一视同仁,倾囊相授。当了师傅的伯父,也才体会到人与人的悟性是不一样的,有人悟性好,学东西一点就通,有人悟性不好,学东西需要多次反复。当了师傅后的伯父,教多于做,也更加劳神费心,因为主家的木料不能因为徒弟的差错而浪费。

吃饭时,父与子,师与徒,谈笑风生,像忘年的朋友。干起木活,伯父就像拿着戒尺的严师,眼神像拿在手上的戒尺,谁也别想蒙混过关。凿榫、开槽、平刨都要不差分毫。那些人们认为很玄的东西,比如瞅相,虽然伯父也说不出来具体,但会加入他自己的理解,尽量给徒弟们化抽象为具体。

当徒弟和儿子也能独当一面的时候,村子里开始流行土房置换砖房,像春天到了四处开花一样。伯父也自觉年龄不饶人了,从精力和体力上都有点力不从心了。徒弟们出去自己接活,两个堂哥合伙接活。

闲下来的伯父,还是重复曾经秋冬时候的两件事:拾掇工具,精心喂牛。不同的是,曾经重心在拾掇工具,现在重心在精心喂牛。原因是工具的使用人现在是两位堂哥了,称他手的工具不一定称堂哥的手。另外,年轻人的交流也更广,木匠跨村交流切磋也更多,堂哥偶尔带回来的木匠工具伯父也没有见过。这时候伯父就感叹自己老了,创新还得靠年轻的一代木匠了。

当伯父把重心放在了精心喂牛上,对牛的感情更深了。伯父说,他买回这头牛那年,它就成为家里的一员,牛在这个家年年耕地拉车,也吃了一辈子的苦。现在牛也老了,牛似乎把他当成伴儿一样,总是向他投去依恋的眼神。牛棚就在伯父的炕头外,仅隔了个房檐。夜里入睡以前伯父能听见牛的呼吸。伯父觉得牛应该也能听见他的呼吸。牛和人一样,有灵性呢,伯父总爱这样念叨。

伯父除了爱念叨牛外,也常常念叨他曾经盖过的房子,如数家珍一样,谁家是五间,谁家是三间,谁家盖的是少见的四间。我的小学学校是他干的工期最长的木活,也是他干的最开心的木活。我家的房子是最考验他的木活,也是他干的最有成就感的房子,其他木匠都还没有他这样的经历。

当一身的手艺传给了徒弟,传给了儿子,伯父似乎也一身轻松。以后看他们的施展了,反正他要精心喂牛了。伯父这样说。那些年忙着接木活,忙着盖房子,忙起来常常顾不上精心喂养这个任劳任怨的家庭一员,现在他要给它补偿。

那些出师的徒弟逢年过节还会来看望伯父,带着礼品,带着心意。酒桌上,他们或向伯父请教他们遇到的问题,或讲述他们盖出的得意的房子。或许这是一位德高望重的木匠最满意、最知足的时候。

传承,是一个匠人对自己的交代,也是对自己师傅的交代。伯父将自己的手艺毫无保留地传承下去了,他觉得无愧于师傅的苦心,也无愧于人这一生活着的光阴。

7

手艺也和秘方一样,父传子,师传徒,代代相传才能延续,不传了,很快就遗失了。

当村子里的土房子都置换得差不多了,剩下没盖的都是几年内没有盖房打算的。沿街望去,一排排崭新的红砖房,砖墙上嵌着宽大的玻璃窗,确实比原来土墙上嵌的木框窗明亮了许多。夏天燕子回到北方,似乎更愿意在明亮的新屋里筑巢。她们飞出又飞进,带着伴侣,带着孩子,衔着细草,衔着泥土,来来回回,在新屋里重新搭建她们的新屋。累了,她们稳稳地歇在主人家又长又粗的木梁上。

没有新房要盖了,盖房的木匠也就闲下来了。没活可干,也就意味着这个重要的收入来源没有了。两位堂哥只能向外找活。因为是木匠,还想继续靠手艺吃饭。进了厂子还当木工,但是干的活就不那么专一了,来什么活干什么活,门呀,窗呀,包装用的木箱呀,什么都干。他们也不需要带自己的工具,厂里提供木匠工具。厂里的木活因为要赶工期,厂长要挣钱,木活也不用做的那么精细了,堂哥他们长期养成的精雕细琢一丝不苟的习惯都得丢掉。

伯父家的木匠工具闲置了,灰尘似乎也专挑那些不会动的物件。它们在那些工具上安家,一层一层,一批一批,成千上万,肆无忌惮,毫无顾忌,把存放工具的场所当成它们的后花园。

没有用场的木匠工具显得碍手碍脚,伯父为它们找了一个又一个的安置点,从宽敞的堂屋到老鼠通行的逼仄的阁楼。当阁楼欲拆掉时,它们又从阁楼搬到了后院柴火垛旁边的废弃的棚子里。

因为不用,堂哥的木匠手艺也不会再向下传了。堂哥的孩子生活在城里,也不会看到那些木匠工具。即使孩子们回到老家,对那堆已经面目不清的木匠工具也不会感兴趣。

当堂哥任职的场子倒闭后,他们从那里离开,之后的工作也和木活没有任何关系了。

大概从二零一零年起,乡间又时兴盖楼房了。砖木结构的房子又被扒掉,盖成了钢筋水泥的楼房。无论曾经砖木结构的房子是否完好,都干脆利落地更换了。曾经是砖木结构的房子遍地开花地盖,现在又是遍地开花地拆。

伯父又在数着他盖过的房子。盖起来时是越数越多,拆掉时是越数越少。那个五间的拆了,那个木料很结实的三间也拆了。拆掉的越来越多,留下的越来越少。伯父的语气里带着不舍。每一座房子都是伯父曾经精心盖起来的,像给自己盖房子一样精心。现在却因为不合时宜一座座被拆掉了。

前几天,我的大妈不在了。入殓的那一天,因为枋底的薄板有点宽,需要锯下来一点。堂哥说想不起来锯子在哪里了。过了一会伯父找来一把锯子,上面裹满了灰尘。在场的人都怀疑它是否还能用。

堂哥不知道放在哪里的锯子,伯父知道。那是伯父用了一辈子的工具,他舍不得扔掉,它们早已被伯父安顿在心里了。

那个锯子,虽然被灰尘裹挟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是把锯子。是啊,我曾经向我的小伙伴们炫耀它有多明亮,像正月十五的月光,又有多光滑,比小伙伴的脸蛋还光滑。

那个木锯,曾经有多闪亮,现在就有多暗淡。那上面爬满了灰尘,生满了铁锈。

木锯再也没有机会重新闪出勾我眼神的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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