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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6/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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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老太太

“说呀,你们大了,长本事了,能说会道了。我就一句话,房子盖起来,我哪怕住一天就死了也心甘。”

真是一句顶一万句,再大的洪流波涛也被这一句横空截流了。

刘老太太在和儿女争执的时候,总会拿出她那万能的一句话来怼。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刘老太太的将和土就只这一句话。只这一句话,她挡也罢,掩也罢,总之,她用得百战百胜。这句话简直就是万能的。每当她说完这句话,就不用跟孩子们再有多余的理论,连一句也不用。

有时候这句话怼得孩子眉头紧皱,扭头就走。有时候这句话怼得孩子闭口不言,沉默抗议。刘老太太才不管,她生的,她养的,她还不了解他们,再怎么也翻不过她的如来佛掌,还能不认她这个老娘?

他们,他们都是她的孩子,就算成人了,工作了,结婚了,这个家还得是她说了算。房子要盖,要什么时候盖,要盖成什么样子,也得是她说了算。任何试图让她放弃这个念头、想法的说辞都是徒劳。她常常气不过这样给相好的老姐妹儿说。

现在,房子盖起来了,如愿是个二层带屋架,等于两层半。靠路的整面墙都贴上了白色瓷砖。门楼上的大字匾是用朱漆写着“幸福之家”四个大字。朱红的大门门闩上也是“幸福之家”四个小字。老老少少都知道,房子是刘老太太如期、如愿盖起来的。

现在,刘老太太经常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一楼客厅里,愁着眉,苦着脸。她已经离不开四条腿的铁架子了,一刻也离不开。曾经她一度特别讨厌那个铁架子。她把迈不开腿归罪于那个铁架子妨碍了她。为此她发狠甩开它,换成单手扶的拐杖。结果换了不到五分钟,她就摔了个人仰马翻,骨折严重到换了一副胯骨,害得她在医院里像坐牢一样待了半个月。

儿女们再也不跟她争执了。再也没人跟她苦口婆心地说:“妈,你要注意身体,不要为了盖个房子,把身体累跨了,房子可以缓一缓,等我们有能力了我们自己来盖。”

孩子说这些话的时候,几乎都是一样的剧情,先是劝,后是争,最后是不欢而散。不管谁说多少话,讲多少理,摆多少事实,她最后都把他们怼回去了。怼得干脆、利落、直接。刘老太太当然觉得她胜了,胜得毫无悬念,胜得理所当然,胜得斩钉截铁。

那时候,她在心里一直有个穆桂英的形象,上了年纪也不输穆桂英。刘姥姥她也很熟,年龄比她还大,不一样喊着,老刘,老刘,食量大如牛,那个刘姥姥啥不能干呢?

昨天还给她做饭的老太太被她辞掉了,因为她快雇不起了。就做她一个人一张嘴的三顿饭,每月要两千块钱。以前是她女儿给她出这个钱,现在因为行业不景气,她女儿被裁了,断了经济来源,没法再供给她这么多了,儿子呢她又不想张这个嘴,她只能将做饭的老太辞了。这老太年龄还比她大一岁,但是人家身子骨硬朗得很,孙子带大了,家里啥事没有了,出来做事纯粹就是解闷儿。

雇这个老太太当初还是废了一番周折。有的工资要的更高,有年纪轻的压根儿就不愿意干伺候老人这事儿,最后托熟人帮忙,多方打听才找来这个老太太。老太太手脚麻利,直肠热心,干净勤快,做饭按时按点,太对她的脾气了。给她做饭也快一年了,现在辞了也是迫不得已。

今天中午的饭她只能自己摸索着做了。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怎么连一顿饭都要发愁呢?

她以前是多能干啊,她一个女人啊!那么多,那么重的活,两个男人都不一定蹬搭得轻松,她一个女人坚挺地扛着。十里八村的还能找到像她这样能干的女人吗?话说回来,她这么扛着就是为了不输一口气。左邻右舍,对门,包括斜对门的楼都盖起来,她也不差谁,能输么?一个女人家怎么啦?人活着不就是争一口气么?要争这口气。她终究争回来了,而且争得那叫舒心痛快。

可是现在她真发愁啊,水缸里没有水了,自来水虽然通到户了,家里的水管没走好,还得拿水桶接了提回去。她双手扶着铁架子,挪着寸步。她完全离不开那个铁架子,每走一步都要靠那个铁架子撑着。每走一步她都难受,腰部肌肉像被拉扯撕裂一般疼痛,还有脚趾,多年的糖尿病让脚趾的伤总也好不了,反反复复。还有那该死的腿,怎么也使不上劲,膝盖治疗多次还是不可阻挡地越来越差,现在就像一块锈铁一样,想要弯个腿都困难,蹲下去难站起来,站起来难蹲下去。

她慢慢拧开水龙头,让水流进桶里。水桶还没接到一半,她就不敢再接了,接多了她没法提回去。她虽然胳膊好使,还有点劲儿,但是腿已经完全废了,连撑个身体都不中用了,提水还得再增加重量。她把那半桶水慢慢地往前挪着。

她曾经肩上挑起两桶水,脚下都走得生风利落。那是老早的时候,那时候她还年轻,夏忙前泼打麦场,用水无数,从敞口井里提水,一肩挑两桶,还是满的,再担到场上,一趟又一趟,都不带歇的。后来她老了,她也从来没有服过老。累了,吃一海碗饭,睡一觉,就又有劲儿了。

人身上的劲儿哪能用得完呢?想想也不可能。身体越惜爱越是毛病,不管不顾,倒啥毛病也没有。这是她的逻辑,简单,明白,谁也驳不倒。谁要驳她,她就用自己活生生的实例来反驳,她啥重活,脏活,有毒的活不干,不也好好的,结结实实的,倒不了,病不了。所以,谁担心都是多余的,毫无必要嘛。

如今这半桶水竟像一座山一样,压在她的手臂上,最终压在她的腿上。腿本来就迈不开,半桶水的重量压下来,就更难迈开了。她看着她的两条腿,又是憎恨,又是心疼,憎恨它们不争气,心疼它们被她使唤到了极致。她也说不清楚,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腿不听她的指挥了。

或许是水桶超过了她腿的负荷,或许是她走路脚下没有拿捏好,或许是她的手没有扶好铁架子,她还没有从水龙头走到家门口时,就连人带水桶都翻了。仰面躺在了地上,手里还紧紧地抓着那把铁架子。椅子正好压在她的腿上,从门前的路上看去有六条腿——她的两条腿和椅子的四条腿。水桶一边滚着,水一边汩汩地往外流着。她想赶紧翻过身爬起来,但是浑身没有一个地方能使点力气支撑她翻过来。她挣扎了几下,把左胳膊向右抻抻,想借着胳膊的惯性翻过身来,但尝试了多次都没能成功。

“蔷薇,你咋了?”一个路过的老太太看到了她,赶紧朝她家门口走去。蔷薇是她大女儿的名字,乡俗里对于婚后有了孩子的夫妻俩,外人用他们第一个孩子的名字代替他们原本的名字。

“二嫂,哎,摔了一跤,你看这不中用的,摔了一跤就起不来了。”她说,语气里有些无奈。她称为二嫂的人,年龄其实比她还要大五岁。也是一个被她认为命不好的人。二嫂第一任丈夫年纪不大就得病走了,留下两个孩子,好在孩子也半大不小了,可以帮衬她。二嫂为了给孩子一个更好的条件,她后嫁给一个赶集的商人。随着商人摆摊卖货,虽然没有挣大钱,但是人轻松,心情也好。不过房子到现在也还是土坯的,但二嫂想得很开,完全不想那回事。熬到现在孙子也大了,心就更宽了,不赶集的时候,就回村里串串门,聊聊天,走动走动和她说得来的伴儿。二嫂至今身体健朗,而且在她们这个村里,像二嫂这样年纪的人大有人在,身体都还健朗着。

在二嫂的帮助下,刘老太太终于重新又站了起来,重新又扶上那个四条腿的铁架子。二嫂让她站在旁边,她给提一桶水。刘老太太靠在门边,看着二嫂拧开水龙头,接水,关上水龙头,把水给她从前门提到厨房,倒入她的水缸里,动作麻利得就不像个老人。

她摸索着准备去家里拿小凳子,二嫂看见了,赶紧阻止,让她别动。二嫂自己走过去,拿起小凳子,放在门口。又进屋拿了一个高一点的凳子放在门口的另一边,自己坐在小凳子上。

“你腿脚不方便,坐这个高凳子上。”二嫂指了指刚被她拿出来的高凳子说。刘老太太慢吞吞地向凳子挪去。

“都是盖房把你害的,你看没盖房子前,身体多好,看要干啥呀,干啥都不愁。”二嫂说。

“也不都是盖房子。盖房子前,一个人侍弄果园的那五年身体就跨了。”刘老太太似乎带着辩解的味道。

“弄果园还不是为了盖这房子嘛!为啥偏要盖这房子,看看,现在把身体全搭进去了。孩子都大了,结婚的结婚,上班的上班,你该享清福,让孩子们将来有能力了自己盖去。把你累倒了谁也替不了你。”二嫂是个表情丰富的人,边说,边皱眉头瞪眼睛。

“左邻右舍都盖了,就剩我了,我也得盖啊。孩子自己的房子都愁得买不到,那能顾上上老家的房子。”刘老太太说。

“那你东边的东边不也没盖嘛!我那房子还没有你原来的房子好,我也没盖啊。我也没想过要盖房子。给奋斗把婚结了就行了,房子嘛,他跟他媳妇将来自己盖去。”二嫂说的奋斗就是她的儿子。

“哎,晚上睡不着的时候,也思量这几年,时间没法倒流,要知道盖个房子,我就成了这样,那我打死也不盖。”刘老太太这才改了话味,带着后悔的味道。

“还没吃饭吧?我家中午还有剩的一碗饭,给你端来,你也别做了。”二嫂人也爽快,说完就起身往回走。

“哎,这现在过得真不如人,一碗饭都弄不熟。”刘老太太想要拒绝,但二嫂走得快,压根没有给她拒绝的机会。再说她摔那一跤也不轻,确实不敢再折腾了,也就默认了。但她心里多少还有些抗拒,还是不习惯被人送饭。几十年前吧,有几年年景不好,老的,少的,男的,女的,穿戴破烂的,穿戴完好的,经常有上门讨饭的。只要走上门来,遇上饭点了就同自己的孩子围在一起吃顿饭,没到饭点,就给塞个冷馍,从来不让他们饿着肚子或着空着手走。可如今,自己竟也沦落到讨饭一样的田地。

就算是讨饭,她也觉得比待在城里的鸽子笼里强,自由啊。别说儿子用电话叫她去,就算准备好八抬大轿,她也照样不去。自家院子,空气好,阳光好,往来都是能说上话的熟人。更重要的,房子盖好了就是要住的,一直空着枉费了她的半生心血。

“趁热吃了,你也别嫌弃我家饭不好。”二嫂没过多久就把饭端来了。

“还嫌啥呢,我一个人也经常凑合。”刘老太太接过饭,开始吃起来。

“你这一跤摔得不轻,晚上也别做了,我给你多做一碗饭。”二嫂说。果然是爽快人,好心操到底。

“晚上你不操心了,我吃了饭,下午去三女儿家里,在她家住几天。”刘老太太左手端着碗,右手两根手指握着筷子,伸直剩下的手指,摇晃着表示拒绝。

“四个孩子,幸好还有一个离得不远,还能靠一靠。”二嫂说。

“老四也忙,在一个菜店给人家卖菜,好在吃饭时间能回家。”刘老太太一边吃,一边说。

“二嫂,你回来了?打牌去不?”这时,另外一个路过的人朝二嫂喊。

“去么,呆在家里也没事。”二嫂说完,给刘老太太叮嘱了几句就起身走了。

又剩下刘老太太一个人。

她扒拉完那碗饭,用清水把碗冲干净,就开始摸索着收拾东西。一袋药,几件换洗的衣服,又反复确认钥匙在裤腰带上,然后费力地将她的代步车调转车头,推出门。自从腿脚不便了,她给自己卖了一辆代步车,油门一踩就可以走。她常常给人说,多亏有这辆车,要不然她就真的哪儿也去不了了。有这辆车,虽然她腿不能走,但还可以踩油门,踩刹车。平时蹬个车出去买个菜,走个亲戚什么的,都还不成问题。

她把车在门外停好,转身又慢慢朝门走去,准备把门锁好。门是两扇朱红的铁门,用于挂门闩的孔有四个,左边两个,右边两个,上面写着”幸福之家”四个字,“幸福”在左,“之家”在右。她把门闩从右推到左,挂上锁子。这时,她又不确定后门是否也关好了,随即又把已经锁上了的前门用力推开一个缝,把额头贴在门缝上看后门,之后才又重新把前门再合上。可是就在合上这一瞬,一个门闩孔掉下去了,碎成几块。她艰难地弯下腰,拾起了最大的一块,把它翻过来,上面赫然是半个“福”字。她顿时感到难以抑制的悲凉。“福”字掉了,还成了两半,连门上的福都掉了,这是要告诉她,她的福掉了。如今她确实把福掉了。

她压抑着内心的难过,还是发动了车子。

掉了的福字让她想起从前的很多事情。她二十六岁嫁给老伴,生养了四个孩子。老伴在城里上班,一个月回来一次。基本是她一个人带着四个孩子,管着四个孩子的吃喝拉撒,还得兼顾着地里的庄稼。终于熬到老伴退休了。老伴退休的那几年确实享福了。老伴是个勤快得闲不下来的人,退休后家里家外的活都担着。她得了糖尿病后,自己躺在炕上休息,是他给她用柴火煎药。她曾一度觉得苦尽甘来,产生一种享清福的恍惚的感觉。可是后来她就清醒了。在左邻右舍的楼房都噌噌噌地盖起来之后,她不安于自己的清福了。她在心里暗自较劲,她家的楼房也得盖起来。要盖房子得挣钱,弄果园应该挣钱。那些楼房盖起来的人家都是靠果园发家的,李子园,毛桃园,苹果园。比较下来,她想弄个苹果园,还得弄个大苹果园。另外庄稼也得弄着,不然老两口吃什么呢。就这样,五亩地的庄稼,三亩地的果园,两个人再累也都坚挺地撑着。儿子结婚,添孙子,也顺利过了几个大事。孙子小,怕儿媳妇带不好,就把孙子留在家里老两口照看着。五亩地的庄稼,三亩地的果园,加上熬人的孙子,自己明显感觉力不从心了,一天的精力只够带带孙子,孙子睡着了也没有精力再兼顾家务了,自己也得跟着小眯一会儿。那些年苦了老伴儿了,又是地里的活,又是果园的活,又是家里的活,又是孩子的闹腾,经常回来还冰锅冷灶的,赶紧又洗手做饭。里里外外都要兼顾,晚上还睡不了个安稳觉,半夜掐点起来给孙子烫奶粉。

孩子们回到家里也老埋怨她,说他爸老得太快了,退休回家务农没几年头发全白了。更实际地讲,说她没有养老金,老伴有养老金,她还得靠着老伴的养老金生活。还有讲得更邪乎的,他爸这样劳累下去,没几年就得跨了。人又不是泥做的,她才不信这个邪。

那时候她那看得上老伴那点退休金啊,盖房子得从果园里出啊,不辛苦能有好收成吗?没有好收成又拿什么盖房呢?她一直都坚信,这世上有个病死的,没有个累死的,她上一辈的老人也都是这么说的。

她一直给老伴说,再辛苦几年,等房子盖好了,就不用那么辛苦了。房子盖成五间两层,孩子多,需要的房间也多,另外还得考虑孙子将来长大也得有个婚房,七七八八算下来两层算顶少了。她和老伴也设想了未来的房子:向路的整面墙还得全部贴上白净的瓷砖,看着要光鲜亮堂;门要两扇大铁门,将来孙子开车回来把车停在家里,也安全,不用晚上操心睡不好觉;大门的门闩上还得写上“幸福之家”四个字。

谁成想大事未成,孩子们的话一语成谶。老伴病了,查出来就是癌症晚期,他走了。

哎,可怜了老伴。一天福没享,尽受苦了。

可即便老伴走了,她也绝不让设想付之东流。谁也别想劝阻她,房子是一定要盖的。

剩下那么多的事情等着自己。为了房子,她起早贪黑地侍弄果园。果子摘下来,她又起早贪黑地拉出去卖,卖了的钱都为盖房子攒着。庄稼她也没有落下。吃不完的粮食也能拿去卖钱。

一年过去了。

三年过去了。

五年过去了。

终于在第七年,她撑起了五间二层的楼房。盖这个房子,她一个人,白天黑夜,跑前跑后,找工人,买材料,跑了整整一年才把房子盖起来。虽然波折磨难很多,但终究还是盖起来了,“幸福之家”也专门找人定做上去了。

房子如愿盖起来了,结果她把自己的腿也交待了。

她的腿废了,越来越糟糕,求医,吃药,打针,敷膏药,千方百计,百计千方,再也没能好起来。

如今这“福”字掉了。她又能对谁说呢?她把福字放进了手提的袋子里。

她这不中用的腿,让她真没办法,能吃能喝能说话,像个好端端的人,但是啥也不能干了,连自己一顿饭都做不出来,现在只能去投奔女儿了。

车子到了女儿家门口,门是敞开着的,往常这个时候女儿应该还没有下班,且以往门只要开着,没等她的车停好,女儿就会迎出来。今天却静悄悄的。刘老太太停好车,挪着步子慢腾腾地朝女儿家里走去。

“婷儿,在屋么?”她大声喊着,婷儿是她最小女儿的名字。

“在房子呢,妈,你进来,我下不了床。”婷儿答道。

刘老太太循声挪到女儿的房子里,勉强地坐在床边,心疼地看着女儿,眼里都是疑惑。

“咋地啦?”她问。

“就是上次给你说的问题,做了手术,才从医院回来,这两天还不宜下床走动。”婷儿回答。

“哦,妈这多日没见你了,就过来看看你的身体。”刘老太太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她此行的目的。她看着女儿躺在床上,自己都顾不了自己,如果自己再留下来,岂不是给女儿又添乱么。

“妈,没事,医生说休息一段时间就好了,你别担心。”婷儿躺在床上,勉强笑着说。

“你这几天吃饭咋办?家里菜还有吗?”婷儿不放心地问道,往常这些事情都是她操心。

“有呢,你放心,家里就我一个人的饭,也好做,我一天啥也不干,就做一顿饭,能做得出来,你把身体看仔细点,好好养着。”刘老太太强装高兴地说着。身上从腰开始,每个地方好像都拉扯地疼着,但她忍着没有表现出来。

“要是我爸在多好,你不爱做饭,我爸又是勤快人,饭都替你做了。”这是她们娘俩在一起时婷儿最不由自主说的一句话,连她自己都忘了说过多少遍了。

“可惜你那会儿不听人劝,我爸从退休到走,不到十年。虽然得了不好的病,但跟劳累肯定有很大关系。”

“我爸走了,你还不听人劝,把自个儿身体还不当回事,又是不到十年的功夫,又把自己的身体整成这样。”婷儿憋着气,说了很多。

“不说了,妈回去了。”刘老太太显然是不想继续听下去。

她慢慢地挪着步子出了女儿的房子,继而又出了女儿的家门,摸索着走到自己的代步车跟前,坐上去,扭头喊了一声:“婷儿,妈走了。”

“好,路上慢点儿。”婷儿在屋里应着。听着车声越来越远,她的眼泪止不住往下流。她知道母亲此行并不是来看看她,从母亲手里提的袋子来看,她想来住几天,但自己尚且还需要人来照顾。

刘老太太又回到了自个儿家门口,夕阳正好斜照在门前。她下了车,站在车旁边,从上到下,从左到右,仔细地又看了一遍自己的楼房。当新房刚落成的时候,她也是这样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自己的楼房,那时候她是无比的满意,还有那么一点点没好意思表露出来的得意。

当时有多满意,现在就有多难受。她的目光最后落在了门闩上,原来的“幸福之家”现在只剩下“幸之家”,多么乍眼的空缺,那个空缺像一把刀一样,扎在她心里。送老伴走的那一天,她倒在炕上,难过地能流一升流泪。那时候她似乎没有害怕,她安慰他,未了的心愿由她完成。现在她真的害怕,往后的日子怎么过,一个人,孤独,无助,要命的是她无法自顾了,也不想给孩子添乱。

她抓住门闩,把钥匙插入锁孔里,目光又触碰到那个醒目的空缺,她不觉用手去摸那个断茬,金属的断茬冰冷冰冷的。多年的糖尿病使她的手指循环很差,摸到冰冷的东西手指就会痉挛,夏天也不例外。那冷冰冰的断茬又在诱使她的手指紧缩,她只得放开手,把门闩拿在手里。

她推开门,眼前是空荡荡的客厅,客厅里除了四面墙,什么也没有。她把门闩靠墙立下,可是门闩还是倒下去了,倒在客厅的水泥地上,发出刺耳的“咣啷”一声,这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砸在地上,然后在四面墙上回荡盘旋着。

“现在是下午六点钟”。突然响起的钟声把她吓了一跳。这钟买回来很多年了,一直放在她陪嫁的大红木柜子上。因为她不会通过表盘的指针看时间,为了能大声报时,她找人把钟表报时的声音调得大大的。这个钟表太忠实了,每个整点都会报时,每次报时声音洪大,隔壁那个耳朵不太好的老太太都能听得见。白天晚上,她已经习惯了这个大声报时的钟声。可是今天她正在空荡荡的客厅中出神于那咣啷一声,突然的钟声还是让她吓一跳。

“哦,六点了,晚饭怎么办?”从钟声的惊吓中回过神来,她才意识到又到吃饭的时间了。自从房子盖好,她的腿废了之后,她就很害怕听到饭点的钟声响起。每当饭点的钟声响起,她都不由得焦虑她的一顿饭,虽然她对一顿饭的要求并不高,仅仅只是水烧开,生的弄成熟的就成,仅仅是这样,对于她来说,就得在厨房里忙活几个小时。从前的时候,一顿饭算什么,她干活的间隙就抽时间把饭做好了。

此刻,刘老太太的心里比谁都后悔。后悔她没有听任何一个人的劝,好好珍惜健康。如果扒了房子能让她重回健康,她也绝不含糊,就像她盖房子的决心一样坚定。可是,健康糟蹋掉很容易,要重新挽救回来,却是再也不可能了。她严重怀疑自己当时是鬼迷心窍了。为什么要争那口气?为了那口气,她把自己的幸福全搭进去了。

她看着空荡荡的客厅,念叨了一句话。世上要是有后悔药就好了。遗憾的是,药神也卖不了后悔药。

她现在特别害怕谁再提那句话。房子盖起来,我哪怕住一天就死了也心甘。现在的她,活也活不好,死也死不了。每次村子里有人死了,她都在心里叮嘱,代她问问管生死薄的,啥时候轮到她?

从心里上,刘老太太觉得自己成了天下最可怜的人。她受的罪远远大过她争的那口气。她有四个孩子,谁也不能减轻她的痛苦。她求医生,医生很无奈地说,他们也不是神医。

院子里麻雀跳来跳去。

她透过窗户,能看到它们敏捷地跳跃。那双腿即使不能走路,也让她羡慕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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