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将近二十多年了,我仍然保持着一个习惯,每天早晨上班第一件事冲一杯茉莉花茶。一个高挑的玻璃瓶,一小勺茉莉花茶。洗过茶之后,接满一杯热水。人说茶七,饭八,酒十,但我总是违反这个原则。是的,几乎是接满一杯热水,置于桌上,然后才能安心地工作。茉莉花香就像八月的桂花香一样,是那样浓郁、清新、持久。白色的小花蕊打着旋转然后落下,香气也随之弥漫出来。即使我离开了开水间,那里也弥漫着我的茉莉花茶的香味。这个香让我熟悉、安心、舒适。
我是伴着茉莉花茶香长大的。那是源于父亲对茉莉花茶的喜爱。父亲平生有两大喜好,一个是抽烟,一个是喝茶。从我有记忆起父亲喝的茶都是茉莉花茶,从来没有换过其他茶。我猜可能有两个原因,一是茉莉花茶的香让他喜欢,二是茉莉花茶的价格比较低。
在一年两个农忙的关键时节,抢收庄稼是很累很漫长的时间,差不多持续一个月。在这一个月里,不分白天晚上,要干的活太多了,吃饭也是没个饭点,父亲常常累得不太想吃饭,茶和烟成了他开胃不可缺少的两样,尤其是茶,饭前茶余才能吃得下饭,不然口干舌燥,喉咙都没有吞咽的欲望。
在农忙开始前,父亲总会给家里备下茶和白糖。茶必定是茉莉花茶。我负责烧水,冲茶,送到地里。一般都是下午4点多的时候,顶着太阳劳动到半下午都渴了,正好我的茶水送到,一家人找个有树荫的地方,围着5升的茶水壶喝起来。加过糖的茉莉花茶喝起来甜而不腻,带着清香入口、入喉、入胃,那是劳累一个下午最美妙的时刻。手上麦秸秆编织的帽子轻轻扇着,那茉莉的清香随着帽子扇起的细风悠悠地回荡着,空气里都是茉莉花的浓香。我后来回忆那个场景,总是觉得有一种香甜的美好。可惜那时候没有摄录机,如果能将那个场景摄录下来,放在现在的自媒体平台上,指不定要吸引多少人的赞叹呢。
除了农忙,父亲平时自个儿也爱喝茶,他给自己弄了一个玻璃瓶子——就是过年亲戚送礼送的罐头瓶子,他把那个玻璃瓶子拿来做茶杯——一个超级大的茶杯,泡的茶仍然是茉莉花茶。有时候杯子放在那里,一股浓香扑面而来,我就知道父亲的茶杯放在那儿了。他的杯子里有很多的茶锈,有时候我要把茶锈洗了,父亲就笑呵呵地说,有茶锈的杯子泡出来的茶香。我信以为真,有时候打开空茶杯,把鼻子凑到杯口,闻一闻茶锈的味道,没觉得有茉莉花的花香。
有时候,父亲忙的时候,看着父亲给我们做过年的好吃的,我也会主动献殷勤问问父亲要不要冲茶,父亲总会装着很感激的样子说,那再好不过了,于是我轻车熟路,知道杯子在那里、知道茶叶在那里、知道糖在那里、知道热水壶在那里,冲好一杯茶放在父亲旁边大声地说茶冲好了,然后父亲就会放下手里的活,端起杯子,夸张地啜饮起来,好像品着人间的琼浆玉液。我便问父亲,有那么好喝吗。父亲便会说,在最渴的时候,来一杯茉莉花茶,那是最享受的。看着父亲沉醉地享受着那杯茶,我便觉得自己干了一件很伟大的事情。父亲的那股满足劲儿也让我得到了很大的快乐。所以父亲在家的日子让我就像一只快乐的小鸟一样。家里任何一个角落,哪怕是最黑暗的角落我都不再害怕。这种快乐也驱散掉了严厉的母亲带给我的忧郁。我俨然就是一只快乐的小鸟,除了没有能够飞翔的翅膀。
当小鸟长大,飞到城市里的大学时。父亲的负担更重,他找一切能挣钱的机会,过年的时候,农民工回家过年了,工地这时候严重缺人,父亲逆流而行,从家里到工地。他带着的行李中一定也有那个积满茶锈的杯子。他说那个杯子冬天泡上茶,可以暖暖手,茉莉花的清香还能带来美好的感觉。有一天——是我人生中遗憾而又美好的一天,那天阳光很好,我走路去5公里外父亲的工地去看父亲,而同时,父亲又走同样5公里的路来我的学校看我。我在工地上等,工地上的人说不知道我父亲去那里了。父亲在我宿舍的大楼外面等着,室友告诉父亲不知道我去那里了。我怀着希望能等到父亲回工地,父亲怀着希望能等到我回宿舍。我们都等呀,等到太阳快落山了才放弃了。父亲原路步行回工地,我原路步行回宿舍。只是我们都没有在路上认真地左顾右盼,所以一直都没有遇上。等我回到宿舍,室友们说,父亲拿着一个满是茶锈的大茶杯,在宿舍的门口一直等着,2月多的天气有阳光也是挺冷的,他不敢离开,怕错过我了,但是最终还是很遗憾地走了。我问父亲说什么了没,室友说父亲就想亲眼看看我吃了一个月胃药之后的效果。我趟在床上,虽然没有见到父亲,但是脑海里已经有了父亲的样子,那么清晰,他如何抱着他的杯子,他杯子里装的是什么茶,他如何拧开盖子喝茉莉花茶,又如何像宝贝似的拧上盖子抱在怀里。恍惚间就如同父亲正站在我的眼前看着我一样。
后来父亲癌症走了,窗台上父亲的茶杯还好好地放在那里,杯子里头通身都是厚厚的茶锈。每当看到那个杯子,时光总能在脑海里倒序铺开——农忙的场景、我像小鸟一样快乐的样子、父亲喝茉莉花茶的陶醉。我拧开茶杯的盖子,嗅着茶锈,又似乎还有淡淡的茉莉花香。
窗台上的玻璃杯成了我思念父亲的念想,透过玻璃能看到茶锈,那全是茉莉花茶的茶锈,锈还在,香就还在,是父亲喜欢的香,如今也是我喜欢的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