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西坡村位于渭北黄土高原的沟壑丘陵地带,隶属陕西省澄城县尧头镇。
永远忘不了家乡那湾清清的河水。
家门口的小河名叫西河。主流发源于西坡村西北方向约二十华里的山谷。儿时记忆里,河源头的山崖边,泉水滴滴答答,溪流淅淅沥沥,各自蜿蜒。及至山谷开阔处,便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芦苇荡——或许是童年的视角,只觉得那芦苇高耸入云,密匝匝地交错着,将河流与小径上方的天空遮得严严实实。夏天,这里是孩子们玩水、抓螃蟹、摸鱼的天堂,充满了最纯粹的快乐。
待到秋日,当地人开始收割成熟的芦苇,打成捆背回家。这些芦苇,或用来盖新房,或编成席子铺垫在炕上、床上。在芦苇成熟前,芦叶则用来包裹粽子,黄米和枣子被青翠的叶子裹紧,蒸熟后便散发着独特的芦叶清香。
流水穿过芦苇荡,河水逐渐丰沛。流至我们村北口时,与另一条从东北山沟发源的小河汇合,水量益发充盈。两河交汇之处,水域平坦开阔,河水清浅,水草丰茂,各色水鸟在其间欢快地追逐嬉戏。
野鸭子尤为显眼,红绿相间的羽毛格外漂亮。记得有一次,父亲清晨去河边挑水,竟逮回一只野鸭。我欢喜地养了几天,最终还是将它放回了河里。那时,村里人习惯一大早在河里汲取饮用水。过了中午,便有人洗衣、浇地,河水就不再适宜饮用了。
一个飘雪的冬日,七八岁的我跟着父亲去挑水,在村外还曾经碰见过觅食的狼仔和狐狸,那惊悸又新奇的印象至今清晰。
小河湾最美的时节当属夏季。
河岸边是家家户户的菜地(每户约三四分),种着辣子、茄子、黄瓜、西红柿、豇豆、南瓜……各种蔬果。这些菜地都是水田,从河道中上游开明渠引水灌溉。无论旱涝,村户人家的餐桌上总不缺时令菜蔬。
六月丰水期,河水清澈见底。孩童们光着屁股在浅滩水塘里扑腾嬉闹,妇女们则在河边忙碌地洗衣、淘菜。傍晚时分最为热闹。微风轻拂,远近蛙声此起彼伏。劳作了一天的妇人们,趁着朦胧夜色,结伴到河塘中洗澡,戏水的欢声笑语不时在夜色中荡漾开来……
西坡村由三个村民小组组成:上河湾、中河湾、下河湾。村里的原住户都姓李,上河湾和下河湾过去是财东人家,清朝时还出过举人。其他如王、马、柯、蒋、路、常、曹等杂姓,大多是旧社会逃难来此落户的穷苦人家。
我们家在上河湾。家门口是一片平坦开阔的碾麦场。对面山巅上,几块东倒西歪的巨石永远那么突兀地耸立着。小时候,我常呆呆地望着那些石头出神,想着等长大了爬上去,是不是就能摸着天了……
顺着麦场边的小路下个小坡,便是那条泛着浪花、永不歇息的小河。河里是自由自在的鱼虾、田螺、螃蟹……高大的杨柳沿着河岸延伸。香甜的梦里,总伴随着河边地蛙鸣……
中河湾有生产队的两个苹果园,大约是五十年代后期建成的。每到秋季,高大的果树上挂满了粉红香甜的苹果。儿时的伙伴们对此充满了诱惑,总琢磨着怎么结伴去“偷”几个,仿佛在演绎电影里的冒险故事。
西河还滋养着当地的陶瓷文化。
村边的山上盛产高岭土,是制作瓮、缸、盆、罐、碗等陶瓷器皿的原料。加工高岭土的过程(耙泥)本身就是一道风景:牲口拉着水中的木齿拌耙,在圆形的池子边一圈圈转动,将高岭土搅拌成泥浆;泥浆再被引入方形的沉淀池,待水分蒸发后,沉淀下的青色泥巴便是上好的陶瓷原料。
据考古考证,当地的黑陶制作可追溯至唐朝,已有一千多年历史。虽为民窑,主要生产粗瓷类的日常生活器皿,但窑火千年不息,尤其在清朝末年至民国时期最为鼎盛,远近闻名。
小河流出西坡村,进入下游。流经一段石灰岩地貌时,河床被冲刷出沟、壑、渠、潭等千奇百怪的形态。再蜿蜒三四华里,便汇入洛河。西河全长不过二三十华里。
然而,变化始于1972年。村子北头的尧头斜井煤矿开发,大量地下水被抽出,混杂着煤渣的黑水直接排入河道。河里的鱼虾开始大量死亡。用这污水浇灌菜地,蔬菜也出现枯萎、凋零,甚至成片死亡。
七十年代末期,国家政策放开,允许私人开发小煤矿。一时间,山川河道边小煤窑星罗棋布,黑水横流。过度开采导致地下水被大量排出,水位急剧下降。到了八十年代中期,河水开始断流。井下排出的污水不仅无法饮用,连洗衣都嫌脏。村民们吃水要跑到很远的地方去挑,后来只能依赖井水,生活受到严重影响。
八十年代末,昔日的河水彻底干枯了。河源头的泉眼也消失了,那片承载着童年欢乐的芦苇荡连同河床的水草,都荡然无存。可爱的小河湾,永远地消逝了。
虽然已经消逝了三十五、六年,弯弯的小河仍在我的梦里流淌。
虽然那片宁静原始的乡村田园早已面目全非,每每想起,总令人潸然泪下,也许是年龄渐长,想起那片芦苇荡,总让人无法释怀……
家乡的小河,我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