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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叶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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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7/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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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家乡在河洲

湘江的水到这儿,脚步忽然缓了,慢悠悠打了个弯,将一捧沙洲轻轻搁在北岸 —— 河洲,就这么在江水里扎了根。老人们坐在樟树下抽着旱烟说,这沙洲原是八仙过海时,铁拐李的酒葫芦晃了晃,半盏仙酿泼进江里,醉得江神打了个盹,吐出的泥沙便堆成了这块地。难怪河洲的水土总带着股子养人的气,连樟树叶上的露水,都比别处甜些。

我家那栋两层红砖房藏在樟树林里,红砖墙被岁月浸成了深褐色。推开吱呀作响的窗,屋前的稻田、池塘的碧波、天上的白云,凑成一幅绝美的田园画;关窗时,稻田里的谷香顺着风溜进来,混着樟木的清香 —— 那是娘在楼下晒谷时,我总爱赖在竹床上闻的味道。

河洲人的日子,是被湘江拍醒的。天刚蒙蒙亮,老渔民刘伯的木桨 “吱呀” 一声划开江雾,竹篓里的鲶鱼正扑腾,银闪闪的鳞甲映着刚冒头的太阳,活像撒了一把碎金片子。我总蹲在码头边看,刘伯便笑着抛来一条小鲶鱼:“拿去给你娘熬汤。” 娘炖的鲶鱼汤奶白奶白的,她总说:“咱河洲的鱼,是喝着湘江的甜水长大的。” 这话我信,老辈人讲,很久以前湘江里住过位鱼仙,每逢月圆夜,她会提着竹篮往沙洲边撒珍珠,珍珠化在水里,鱼儿喝了,肉里便带着股甜津津的鲜。

每逢赶集日,镇口的石板路挤得像沙丁鱼罐头。挑担子的汉子们扯开嗓子喊,竹筐里的鲜鱼还在蹦跶,溅出的水花打湿了裤脚;竹篮里的白萝卜沾着湿泥巴,带着刚从地里拔出来的腥气。我总攥着娘给的两元钱,在人群里钻来钻去,看卖糖画的老汉转着转盘,听修鞋的师傅敲着钉子。那叫卖声混着江风,能飘到三里外的莲花庵,惊起几只白鹭。

最难忘是夏夜的河街。大樟树的影子铺了半条街,老头们搬来竹椅,摇着蒲扇讲刘三庙的旧事。“隋朝那阵子,” 张爷爷的烟袋锅子明灭着,“湘江涨大水,淹了半条街,刘都督抱着石碑跳进漩涡,硬是把水头逼退了三尺。” 他说这话时,眼睛亮得像星星,“后来都督化成了石像,就立在庙门口,眼珠总望着上游 —— 哪天那眼珠发亮,就是在喊咱:‘要涨水咯,快做准备!’” 所以河洲人从不怕大水,每逢初一十五,娘会牵着我去庙里,往香炉里插三炷香,看烟雾绕着石像的衣角,慢慢飘向江面。

小伢子们不爱听这些,只顾追着鱼灯跑。十二盏鱼灯在黑夜里游来游去,红的、绿的、金的,像一群会飞的鱼。这鱼灯是为了谢鱼仙的,老人们说,鱼仙曾化作渔女,手把手教咱河洲人编渔网,编出的网眼比别处匀,网住的鱼也比别处多。正月十五那晚,鱼灯要在江边巡游,鼓声敲得越急,鱼灯游得越快。我追在最前头,裤脚被露水打湿也不管,直到鱼灯聚在码头,看二柱子哥唱渔鼓。他的渔鼓筒 “咚咚” 响,唱词里有江神的笑,有稻谷的香,还有在外头打工的人想娘的泪。唱到 “月亮照沙洲,船儿靠码头” 时,连江水都好像停了,浪头轻轻拍着岸,像在跟着哼。

河洲的味道,是浸在江水里的。开春采的苕头,得用湘江的水泡整整一夜,腌出来才脆生生的,就着粥吃,能多扒两碗饭;夏天的西瓜切开来,红瓤里能映出蓝天白云,我总趴在桌边,看汁水顺着桌沿滴到地上,娘笑着说:“慢些吃,没人抢。”;秋天的稻田翻着金浪,新米下锅时,蒸汽裹着谷香从锅盖缝里钻出来,整个院子都暖烘烘的;冬天的鲶鱼最肥,外婆的 “一鱼十味” 是年节里的盼头 —— 鱼丸在清汤里浮着,像刚摘的珍珠;鱼块炸得金黄,咬一口能酥到骨头缝;鱼羹里撒把紫苏叶,鲜得舌头都要吞下去。最妙是鱼冻,外婆说要搁在窗台上,让江风慢慢吹凝,第二天早上挖一勺,混着白粥咽下去,整个冬天的冷都被暖透了。

这些年河洲变了不少。湘江大桥架起来那天,全镇人都去看,汽车轰隆隆从桥上开过,比江里的轮船还快。高速路的牌子指向很远的地方,上面写着 “广州”“深圳”。只是镇口的石板路没那么挤了,刘伯的竹篓越来越轻,他说:“年轻人都走了,二柱子在东莞打工,去年寄回张照片,瘦了不少。” 留在村里的,多是像外婆这样的老人,和还没到上学年纪的娃。他们在码头边追跑,笑声脆生生的,却总觉得比我们小时候少了些什么。

每次回老家,我总爱坐在江边看太阳落山。晚霞把江水染成蜜糖色,归航的渔船拖着金晃晃的水波,刘伯的木桨 “吱呀” 声越来越近,他会喊:“回来啦?你娘在村口盼着呢。” 江风里飘来晚稻的清香,和小时候闻到的一模一样。

这时候就懂了,不管走多远,河洲都在骨头缝里长着。是刘伯竹篓里蹦跶的鲶鱼,是外婆窗台上结着的鱼冻,是渔鼓筒里滚出来的乡音,是每个河洲人心里头,那片被湘江水泡得暖暖的沙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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