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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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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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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的是太阳

【释义】

1976年7月28日唐山大地震。那年我刚满五岁,那年地震后接连下雨。一村子的人到处搭窝棚躲地震。我们一家人把窝棚搭在屋后五百米处的一处缓坡上,奶奶的坟地也在缓坡。我们把窝棚搭在奶奶坟地里,一是隆起的坟堆正好作为一堵墙可以挡挡风。二是灾难来了,想得到祖先保佑。窝棚用长木杆作为主梁,木杆一头埋进土里固定,一头用三根木头成三角撑起,再用细木条斜斜铺在长木杆两边,塑料布搭在木架上,周围用泥土把塑料布固定,并垒成水渠,窝棚搭成了。窝棚和奶奶的坟头一样高,第一次活人和死人的房子差不多,第一次活人和死人睡在一起。我没有见过奶奶,奶奶在父亲还没有结婚,就去世了。第一次睡在奶奶身边,感觉很是兴奋开心,没有一点大难临头的感觉。

窝棚外瓢泼大雨,我在窝棚里睡得异常香甜。

【事件】

两个窝棚,我和爷爷、二弟睡一窝棚,父母和刚满一岁的小弟睡一窝棚。白天雨小了,父母背着小弟忙着打猪草,爷爷忙着割牛草。猪和牛关在圈里,有些烦躁。黑猪拱着圈门哐啷哐啷地响,黄牛昂着头哞哞叫。它们焦急的眼神逐渐和朦胧的雨雾融为一体,像极了端在手里的一碗酸菜面疙瘩,浑浊、模糊,还有不安。

我和二弟留在窝棚里,看着窝棚外雨水在地面溅起的水花,水滴起的一个个水窝,在窝棚外一字排开。每一滴水花,都是刚出世的一朵花。远山沉浸在雨雾中。近处奶奶坟头的一丛巴茅草抽穗开花,挂在花穗上的晶莹雨滴,显得格外鲜亮。一滴落下,一滴又挂起。那一刻,我仿佛在与奶奶对视。我大胆走上坟头,不由分说地把巴茅花摘下来,雨滴纷纷落进我怀里。透凉,继而温暖。

爷爷在不远处山坡上割草,我嗲声嗲气问爷爷,唐山在哪里?

爷爷在雨雾中回答,远着呢。

好远呢,他那里地震,我们这地皮皮也在抖呢,应该不远呀。

地皮连地皮,远着呢。

不远处草丛中一束束野棉花开起朵朵粉色的花,雨水浸润,婀娜多姿的样子。几声鸟鸣也像清澈的雨滴一样坠落下来。

晚上,雨还下个不停。盖在窝棚上的塑料布经不起风吹雨打,有的地方烂了漏雨。搭在窝棚里的一架木床,只有移到干燥处。我和二弟睡在床上,爷爷只能整夜斜靠在床上歇息。雨漏大了,爷爷披上蓑衣,打着手电筒,去地里采来几片南瓜叶,把南瓜叶用树枝压在窝棚塑料布漏洞上。手电筒打在雨雾中的那一束光,瞬间把雨柱照亮。雨柱像夜空中流逝的星光,那颤抖和微弱的气息被一一照亮。

南瓜叶上小小的毛刺,也被手电筒的光照亮。毛刺的尖锐被光芒收走。我把小手伸过去,毛刺的尖锐却一下子回来又增加了一倍。良久,我都不敢再伸出手去。这么多年,南瓜叶的毛刺一直深深扎进我的心里。

正是南瓜成熟的季节。每天都吃南瓜。炒南瓜丝,蒸南瓜,炖南瓜汤,无所不可。南瓜土豆汤,老南瓜、新土豆去皮切成小块,在锅里翻炒片刻,掺水炖。南瓜土豆炖烂,喝一口汤,吃一口苞谷馒头,有一股让人着迷的香味。炒一盘南瓜丝,也是可口的下饭菜。母亲变着花样做。南瓜汤吃腻了,母亲就把南瓜切成细丝,做成南瓜包子,再配上一碗地道的酸菜汤,窝棚里一家人也吃得颇为开心。

南瓜叶本是用来喂猪的,母亲也做成菜来吃。嫩南瓜尖摘来,用开水焯一下,然后清炒也行,凉拌也可。那时缺钱,家里不会买那些花里胡哨的酱油醋,凉拌炒都是放几颗盐、几颗葱花就好了。

南瓜花也吃。母亲说,那花独独开的,没有南瓜蒂子的就是谎花。摘来做成南瓜花饼,可好吃了。我问,这花也扯谎呀。母亲笑笑说,只开花,不结瓜,就是扯谎哄人嘞。南瓜花摘来洗净,面兑水调成面糊,再把南瓜花放进面糊里搅拌,让南瓜花裹上面糊,然后放进油锅里炸,炸成两面金黄。窝棚里吃上一盘南瓜花饼,那简直是另一番享受呢。朦胧雨雾中我们两兄弟吃得香甜极了,那种幸福感无与伦比。

南瓜粥是另一种吃法。把南瓜去皮切成小块,先用大火炖,然后用小火慢慢煨,煨成稠稠的汤汁。汤汁金黄灿烂,饱满新鲜。我喜欢这自然的金黄,和草木的气息。尽管好多年过去了,但它依旧能使我陷入深深的回忆,让我这逐渐枯萎的心弦颤抖拨弄。

那年窝棚里住了一个月,雨下了十多天。地里南瓜没有收回来的,都烂在地里,老远能闻到南瓜腐烂的味道,草木发霉的气息飘荡在村庄上空。老鼠把一个个老南瓜啃得七零八落,鸟儿飞过去啄食,啄上几嘴,又远远飞走了。它们在低低的树枝上,拨弄起身上的羽毛,像是在弹奏一曲欢快的曲子。

地震对它们来说,没有啥子可以忧伤的。我也没有啥子忧伤,况且我还第一次拥有了玩具。父母一次性把省吃俭用节约下来的钱花光了。破天荒给家里每人置办了一身新衣服,破天荒第一次给我买塑料溜溜球,那种一扯绳子,就旋转飞快地溜溜球。粉色溜溜球旋转起来,发出“呜呜”的响声。还有一只扭上螺丝,放在地上就“咔嚓咔嚓”跳的铁皮青蛙。童年这两件玩具没有被岁月的风雨吹散,反而弥久留香,记忆里稚嫩的动作、温暖的气息似乎都能在某个阳光升起的清晨复活。

稍微大点时候,我曾问过父亲,那年地震咋那么舍得?

父亲笑着说,命都要莫得了,还有啥舍得舍不得的呢。

那年雨多,烂南瓜在地里生出了许多白蛆,白蛆吸引了许多饥饿的动物。首先那些飞回树梢的鸟儿,齐扑扑落在烂南瓜边上,啄食蠕动的白蛆。这么肥胖的美食,岂能只是鸟儿们享受。草丛里的蛇也蠢蠢欲动,吐出长长的信子,向蠕动的白蛆靠近。蛇到了,鸟儿们知趣地飞回树梢,叽叽喳喳吵闹着。蛇不会在乎鸟儿的吵闹,几口就吞完了一窝白蛆,然后安然蜷缩在草丛中。

父亲说,好久没吃肉了,蛇肉应该不错。不知父亲是哪里听来的,让蛇在空中飞翔的肉会更嫩更香。父亲用麻袋捕捉到了蜷缩在草丛中的一条乌蛇。怎么才能让蛇飞翔呢,父亲没有马上把乌蛇杀掉,而是用戴着手套的一只手拽着蛇的尾巴,在空中一圈又一圈地旋转。父亲边旋转,边说,飞吧,快飞吧。我一动不动地站在窝棚边上,望着父亲在雨中把一条乌蛇旋转成一圈又一圈云彩。空中旋转的乌蛇张着大口,气喘吁吁,那双灵敏的眼睛也看不清了。

该死的家伙,飞吧。

父亲已经旋转得开始手软了,他动作慢了下来。终于,父亲把旋转的蛇放了下来。蛇长条条软软地瘫在草丛中。空气中充斥着烂南瓜的腐烂味和蛇的腥味。我大胆跑过去,直勾勾看着它那低垂含着血泪的眼睛。死了,我低低地问。父亲叮嘱我,别过去,它还活着呢。

那天晚上,我们家窝棚里飘起阵阵肉香,与雨雾中的湿气糅合在一起。父亲说,这蛇肉正好除湿气,多吃点。所以,我吃了几块蛇肉,喝了一小碗汤。那夜,僵硬的身体活泛了。蛇肉的味道真记不得了,可至今还记得那乌蛇含着血泪的眼睛和刺鼻的腥味。

一天,雨停了。我走出窝棚,来到缓坡上一棵野樱桃树下。缓坡上就这棵树,孤单,却也高傲。这棵野樱桃树三个人才能合抱,那天树上歇着一群鸟,我抬头望着它们,听它们在树上叽叽喳喳说着什么。野樱桃树三月开了一树白蓬蓬的花,好多野蜜蜂在树上嗡嗡采蜜,爷爷和我从树下经过,我抬头说,这花开得好繁。爷爷说,花繁,果多。爷爷是乡村最智慧的老人,他说过的话,我觉得神也是这么说的。花开过,枝上冒出一枚枚小青果来。五月黄豆大的野樱桃红了。每一枚小红豆,都像一盏明亮的灯亮在心间。野樱桃熟了,爷爷摘下繁茂的一枝,递给我。那时候地震还没有来,我就坐在屋前台阶上,一颗一颗喂进嘴里咀嚼,微甜,又有点苦涩。爷爷说,甜的是太阳,苦的是雨水。我把果核吐在地上,家里的一群鸡围着我一一啄食去了。

那几天,野樱桃树上热闹得很,鸟儿从四面八方飞来,啄食红樱桃。树下也落了红澄澄一层。我踮起脚尖,驻留樱桃树旁,聆听阳光下撒落的清澈鸟声,还有那从树梢上溅落的果实,仿佛自己就是跳跃在地上的一只鸟儿,快乐、激越。

只是几天工夫,樱桃已经叫鸟儿啄食完。七月雨后樱桃树上的鸟儿安静多了。它们时而展开歌喉唱上两句,时而在树枝上跳跃飞翔。鸟儿张开五彩翅膀,久久萦绕于树枝。那是鸟儿身体上最乐律的部分,上下移动,左右盘桓。它们用翅膀调动全身舞蹈吸引异性。更多的鸟儿停在樱桃树枝上,躲在绿叶中不声不响,它们像我一样懵懂,像我一样没头没脑。它们和我一样没有震后的不知所措,也没有对明天的自暴自弃。

父亲蹲在缓坡上,远远望着一树的鸟儿。父亲黑着脸,震后我就没见他笑过。他说,这生活什么时候才到头呢。爷爷接了一句,死求了,就到头了。闷闷不乐的父亲,我不知道什么事情才会让他高兴。突然,一只鸟从树上“啪”一声掉在地上,接着,又是一只。这时,我才发现父亲蹲在缓坡上,拿着自制的弹弓对着树上的鸟儿射击。父亲的弹弓射击技术我是见识过的,我看见过他在二十米开远,射击李树上的李子,包在弹弓布的石子弹过去,李子应声落地。看到父亲眯着犀利、凶狠的眼神,我焦急地跑到樱桃树下举着小手,一个劲吆喝:鸟儿鸟儿,快快飞,快快飞呀。鸟儿陆续飞走了,父亲无奈地放下弹弓,骂我:你疯了吗?我不甘示弱地回了他一句:你才疯球了呢。紧接着,我又说:你没见,这些鸟儿也还是孩子嘛。

父亲一声不吭地走到树下,捡起两只奄奄一息的鸟儿。我目不转睛地看着鸟儿那颤动的翅膀和半闭的眼睛,沮丧极了。

父亲把两只小鸟用开水烫过,就开始剔除羽毛,羽毛剔干净后,就剖开鸟儿的肚子,掏出鸟儿的五脏六腑。父亲黑着脸,动作娴熟麻利。接着,父亲在地震窝棚边升起一堆柴火,柴火呲呲燃烧,一会儿就红通通的了。父亲把剖好的鸟儿用树棒串好,放到火堆上烤。烤好一边,又烤另一边。红通通的柴火把父亲的脸映照得更加黑亮。鸟儿烤熟了,撒上一点食盐,父亲递了一串给我。我迟疑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父亲说,吃吧,香呢。我恶狠狠地看了父亲一眼,看着他那狼吞虎咽地把一只鸟吃下肚。我一口也吃不了,我把那串鸟肉顺手丢给了守在身旁的黑狗。黑狗叼上鸟肉跑远去了。

父亲不解地看着我。我横眉竖眼地望着他。

狗日的,居然敢吃鸟儿。

在窝棚里,我把父亲吃鸟肉的事说给爷爷。爷爷沉默了好久,才说了一句话:这人,终究要遭在好吃上。

一个月后,窝棚还在缓坡上,没有撤除。我们陆续回到家中,生活又回归平静。我们几兄弟又像鸟儿一样跳跃飞奔在田野小路上。

窝棚好久撤除的,我记不得了。我再次去到缓坡的时候,缓坡上只剩下奶奶孤寂的坟堆。阳光落在坟堆上面,一边铺满金黄阳光,一边布满阴郁沉寂。

【释义】

2008年5月12日汶川大地震,我三十七岁。震后第二天,我被派回极重灾区青川县抗震救灾。青川是我家乡。三个小时的路程,走了十多个小时。一路看到的是山崩地裂,一路上看到的是残砖断瓦。人们的哭声已经埋进心里,也埋进了土里,只有深沉忧郁和焦急的眼神在闪烁。我被安排住进搭在废墟上的帐篷里。帐篷里还住着另一位同去救灾的年轻人。这帐篷既是我们的住所,也是我们办公的地方。白天我们去现场跑各级党组织救援的典型事例,晚上回到帐篷写成文字,再传到市上。每天工作到凌晨才能休息。帐篷里没有床,只有把几把椅子拼在一起,和衣躺上一会儿。

就这样,我在帐篷里度过了短暂而紧张的一个月。那一个月,短暂得像苹果树上苹果的那一点羞涩,紧张得像阳光打在山边的那一抹微笑。

【事件】

到了青川的第二天,我便得知一乡党委书记的父母在地震中双双遇难。他没有赶回去料理父母后事,而是义无反顾到了救灾一线。我敏锐感觉这应该是个好素材。于是,我找来一个志愿者开车赶去了乡镇现场。

路上遭遇余震,公路上方随时有落石砸下来。司机把车停在开阔处,猛吸了一口香烟,香烟萦绕在他蓬松的头顶,他说:兄弟,躲一会儿,还是命要紧。我点点头,站在开阔处一棵香樟树下发呆。香樟树斜立在公路边上,粗壮的根茎已经震出地面,一枝干也震断,挂在半空中,摇摇欲坠的样子。

司机一支烟吸完了,我们再次开车前行。到了乡镇,已经是午后了。在一个村里,党委书记舒正在排查人员伤亡情况。我走上前去,舒虎着脸说,这样子了,搞啥子采访哦。说完,他就埋头跑进人群,又去做他的事了。

我站在不远处,看他和人们聊天,看他和人们一起恢复生产。如今,每当回想起他在人群中的一举一动,便会有一种温暖的快感回到自己全身。他散乱着头发,挽着裤脚站在人群中的卑微表情;帮着老人整理衣领,低头呼吸的那一股气息,细微地吹乱了老人一头白发;斜靠在农户院坝柱头上眯一会儿瞌睡,那憨憨的样子和此起彼伏的鼾声……每当想起这些,我的喉咙开始发紧,眼泪会不由湿润起来。

那天,我等到深夜十一点,舒终于回到乡上宿舍。他推门进去的时候,我也跟着挤了进去。我嘿嘿一笑,说:累了一天了,来整两杯。他双手已经伸过来,本来是想推我出去,见我抱着一瓶酒,双手“推”的动作瞬间演变成了搭在我肩上,重重拍了拍。好,好。连连两个好字,干脆、利落。

灯光是那种橘黄色的,光芒落满整个房间。房间是一通间,中间用木板隔断,外面会客,里间就是住宿了。地震没有把房间搞凌乱,也许是因为没有什么家具吧。

我问:还住在这里,咋不住帐篷呢?

他淡淡说:帐篷太潮湿,我这关节炎受不了。

我再问:就不怕余震呀。

他摇摇头,说:还怕啥呢。他很是淡定从容。

接下来,我们就是喝酒。一杯又一杯,我不提采访的事,他也不提地震遇难的父母。但我还是在橘黄色的灯光里,看见了他那双充满血丝的眼睛里含着泪水。在如同真空的沉默中,他喝一口酒,仰着头,长久地闭上眼睛,他是要把那即将决堤的泪水赶回去。我知道,这时候,什么也不能说,也许就是说一个字,就是冲垮堤防的洪水。

他双腿颤抖,继而全身开始颤抖,他仰头灌下一杯酒,开始号啕大哭起来。深深夜里,哭声放大了好多倍。我坐在他的对面,感觉这哭声不是一个男人的,而是一头受伤的狮子或者是一头老虎发出的。他在咆哮,他在怒吼。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也已经泪流满面。很快,他的号啕大哭变成了默默落泪。他结结巴巴地对我说:对不起。

我把酒杯递过去,轻声说:再喝一杯吧。

那一夜,我们都昏睡过去。泪水砸进深深的夜里,沉入无限深渊中。仿佛整个夜都在哭泣,夜的口袋里装满了哭泣。夜风哭诉,站着的山川树木抽泣,奔涌的河流大哭,潜入草丛的虫子低哭……第二天,他早早起来,没有一点昨夜的悲伤,照例下乡去了。我跟着他,记录着他的每一天。他在人群中有说有笑,蹲在废墟里掏粮食,浑身上下落满尘土;他走村串户拉家常,安抚失去亲人的人们,阳光打在他黑黢黢脸上,反光黑亮;他生气骂人,凶神恶煞的样子,可怕也可爱……

正是麦收时节,寂静的麦田里没有人。麦子在等待收割,在等风来掀起一阵阵麦浪。这时候,不知风跑哪里去了。没有风,麦田寂静得要死。我经过一大片麦田,阳光下麦穗低着头,一言不发。我喊它们,它们像没有听见一样,我的喊声落在麦田没有一点回响。我故意把脚步踩得大声点,麦田还是没有反应。我走进麦田,抓起一把麦穗,麦穗没有一点生机。我急了,我踢了身边麦穗几脚,我想它们能泛起一浪又一浪的麦浪来,该有多好。可是它们只摇晃了两三下,又呆呆站在那里了,一动不动了。

一周下来,我连轴转的疲惫感让身体轻飘而沉重,我一边体会着一个男人心中的那些隐痛,一边感知他身上肩负的强大社会责任感。我实在熬不下去了,一天夜里,我眼前总是浮现出与他在一起的画面,按捺不住,拿起笔写下了“一个乡党委书记的抗震日记”。写好后,我发给他。他回了我两个字:懂我。看到他短信,我泪眼模糊。

东河口地震三山倾颓,二江断流,顿成堰塞之湖,七百八十余人掩埋巨石泥流之中。十多天后,我去了现场。淤塞泥石已经炸开一道口子,上游河水回到原来自然河道。那天,初夏的阳光炙热明亮,河水绿得像一方漂流的宝石。山川树木静立,只有风的呼吸在耳边萦绕,远处的蝉鸣随风飘来,低鸣成一曲又一曲慵懒的曲子。阳光打在绿玉一样的河水之上,发出刺眼的光亮。夏风悠悠赶进河谷,一展而平的河水立马吹奏起层层涟漪。光亮更加刺眼了,反射出一道道绿光。堰塞湖高处的一棵树展开茂盛的枝叶,像在诉说什么。树在阳光下,被渲染得更加绿意和生机。微风过处,我还是看见树叶在默默颤抖着。

我和舒站在河边,舒的胡子颤动了几下。他的胡子十多天没有刮了,黑亮坚挺。他说:好多鱼呀。我定眼一看,河水中央一群群鱼在游动。它们泛起一层层涟漪,波光粼粼的河面轻扬起一层薄雾。它们逆流而上,又顺流回来。它们整齐摆动身姿,一起上扬河面露出一层小嘴。我惊讶地说:这么多阴子鱼呀。

舒说: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多阴子鱼呢。

家乡的阴子鱼,身体修长,小嘴,背鳍尾鳍灰黑,其他鳍呈浅黄。它们从石头缝里游出来时头朝下,尾向外,集群退出。清澈的河水里,我能清晰地看见它们在水里划出优美的曲线。它们一张一合的小嘴,像在吟唱一首远古的歌谣。

这时,舒坚挺的黑胡须跳动了两下,他说:这家伙们在笑啊。

我侧耳倾听,水面上不停响起“啪啪啪”声,更像是水中的鼓掌声。再细听,那“啪啪啪”声中含着高低起伏,含着阳光和风声。在整个河面上,只有这偌大的一群鱼儿在游动,在“啪啪啪”大笑。它们的笑声上扬,配得上风声的歌喉。它们的笑声垂下,刚刚够河水的温度。不敢相信它们在笑,一群鱼会笑什么呢?但它们确实在笑,没有一点虚情假意。它们集体把露出水面的一层小嘴,对着空中的阳光抿笑。它们夸张地张大嘴,想要笑得大声些。风声远去,蝉声隐去,整个河谷都响彻着一群阴子鱼的开怀大笑。

舒咧着满是胡须的厚嘴唇,笑着说:也许,只有笑可以止住痛苦。

我点点头。再看河水中那一群鱼,它们张开的小嘴,含着金光闪闪的阳光。

那天夜里,我闭上眼睛蜷缩在几张椅子上,梦里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身体沉入深不见底的沼泽,河水绿玉般清澈。香蒲、灯芯草、风信子、锦葵、黄花九轮草长在沼泽里。我仿佛是一条鱼游在沼泽里,那些水草也变成一条条鱼。它们包围着我,它们像我白天看到的那些鱼一样开怀大笑。笑过,它们竟然开口说话了。它们七嘴八舌地说:河水碧绿清澈,是堰塞湖掩埋的那七百八十余人的血水渗透出来的。泥土裹着血肉,一点一点渗进河水里。这深绿里充满着血腥味。喝人血吃人肉的鱼儿,所以能像人一样大哭大笑。那些掩埋的生命,重回到了水里,他们长成了一条条鱼,继续在水里耕种劳作。一瞬间的消失,在水里新生。

这难道是舒说的笑能止痛吗?一群鱼的笑声掀起波涛汹涌的绿色火焰,包围了我。我放声大笑起来。笑声落下,我惊起一身冷汗。我呆呆坐在椅子上,不得而知,梦中的一群鱼在笑什么。

唯有时间不停止。

九月初秋,我又回了一次东河口堰塞湖,崩塌的山上已经盛开着各种山花。舒照例陪着我。我们走上堰塞湖山坡,我放轻脚步,生怕惊扰了掩埋地下的魂灵。初秋的阳光还是烤人,满山坡的花减去不少热气。微微暖风吹满整个山坡的花儿,澎湃起伏。青绿色枝条上盛开着随风摇摆的淡紫色绣球花,淡黄色枝条上绽开一朵又一朵黄澄澄的花,黑褐色枝条上张开了一朵一朵如同鲜血般的大红花,灰绿色枝条上冒出了一簇一簇的白花,还有那岩石上爬满了一丛丛的粉红色小花。还有好多橘色、黑色、金黄色的花也在山坡上一一绽开。

花的气息异常浓烈,充满着阳光的甜味,抖动着雨水的苦涩,颤动着泥土的腥味,泛起河水的清新,镀亮山坡每一粒尘土。我没有问舒这些花的名字。不知道名字甚好,我生怕舒一不小心喊出哪个失去生命的名字。

舒摘了一枝金黄色的花拿在手上,那花比野菊花绽开得大。他一直用右手捧在手心,黄花铺满整个手掌。阳光打在上面,看得见花蕊上的绒毛,花瓣上的湿气也照见了。我突然觉得那花儿像一张孩子的笑脸,开在舒的手掌里。我出神地注视着他的手掌和那绽放的花朵。阳光抖动了一下,他弯腰把那朵花放在了一个小小土堆上面。我回过神来,轻轻说道:……回吧。

舒点点头,他一定知道我说的回的意思。让花朵回去,让大地安宁。我们默默站在小土堆边,一起低着头三鞠躬。

看见这么多花盛开,应该是无比喜悦的事情。不知为什么,我和舒一点都喜悦不起来。这个时候,花,一朵又一朵,一簇又一簇,在我眼里,像生命在向大地作美丽告别。苍穹之下,我内心涌动起无比悲伤。

下山途中,缓坡花丛里侧躺着一个人。几朵花的阴影落在他脸上,也照在他臃肿的侧腰之上。他凌乱的头发之间一缕一缕的白发清晰可见,空洞的眼神不知望向哪里。

舒走上前去喊:老张,老张,这地上湿气大,别整凉了。

老张从花丛中抬起头,见是舒,笑着说:这地上晒太阳安逸呢,我等女儿放学嘞。

舒摇摇头说:放学还早呢,我们先去整两杯也不迟。

今天不整了,我得等女儿放学回家呢。

舒告诉我,老张的女儿地震当时在堰塞湖掩埋下的学校里读书。遭掩埋后,老张神经就有些不正常,经常一个人跑到这里等女儿放学。

舒说:活着,像老张这样更是一种煎熬。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低下头,看见一只小虫子正从一朵花飞向另一朵花。我说:也许,老张也是快乐幸福的。

舒望着脚下碧绿的河水,感慨地说:老张要是能像水里的那些阴子鱼一样大笑的话,就好了。

我站在不远处,回头看着花丛中的老张,他黑色瞳孔直勾勾望着远方。黄色、粉色、红色的花艳丽地绽放在他四周。初秋的阳光依然刺眼,我看见一只阳光中扇动翅膀的黑鸟,从山头快速飞过。

堰塞湖高处那棵树,舒告诉我,那是地震随着山崩跑了七八百米才站住的一棵树,是一棵杜仲树。它的树皮能扯出银色丝线,也叫丝绵树。从山脚望上去,丝绵树被初秋的阳光镀上一层金黄,它顽强而庄严地守在山上。

五年后,我又去了堰塞湖。堰塞湖已经建成地震遗址公园,在经过公园半坡,我扭头一看,一只孤独的黄狗在山坡上逗留。初夏阳光洒下暴烈、鲜艳的光芒,仿佛世间一下子打开无数透明的窗户。那只黄狗似乎在寻找什么?它一会儿跳到半坡石头上眺望,一会儿又在草丛小路上嗅着小跑。最后,它站在一处草丛边,显得十分沮丧,它呜呜低鸣着。我悄悄跟过去,看它到底是怎么了?它在草丛中搜寻,时而用两只前脚刨开茂密的草丛找寻,时而趴在地上呜呜低叫着,像一个受委屈的孩子在哭泣。有几次,我想唤它过来,想要伸手摸摸它的脑袋,安抚安抚它。我最终没有伸出手去,我无法确认它是怎么了。我站在不远处,静静观察它。这时,蔚蓝的天空中飞来一只鹰,鹰飞翔的影子打在草丛里,影子移动得时慢时快,一会儿慢移远去,一会儿又快速飞回来。鹰盘旋在一尘不染的碧空,影子映照在绿意盎然的草地。印在近处草地上的影子还能辨别是两只张开的翅膀,到了远处却变成了一个小黑点。黑点越来越远。突然,鹰在高空尖唳了几声,听到叫声,黄狗从草丛中“腾”一下窜出来,仿佛想到了什么,像一支箭一样向黑点射了出去。不,它也像一阵风一样飞了出去。很快,它消失在了山坡尽头。鹰也飞过山脊,去了山的那一边。

舒感叹地说:它再也不回来了。

为什么呢?我急切地问。

它被天上的鹰带走了。舒顿了顿又说:它死了。

舒最后说:黄狗的主人掩埋在这堰塞湖之下,它是在找寻家和主人呢。找寻了这么多年,它崩溃了。

听到这里,我震惊得不知说什么好,望着远远的山坡,一坡的山花摇曳多姿,一坡的阳光金黄闪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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