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李汀的头像

李汀

网站用户

散文
202507/10
分享

大树传奇

李 汀

大树站在那里,是不言诉说的风景,也有波澜不惊的传奇。

——题记

一、桂树的哲学

走进四合院,映入眼帘的是一棵偌大的桂花树。遮天蔽日的桂花树,独占天井。抬头,茂密的树叶熠熠生辉。主人老李见我望着桂花树出神,轻轻说:一百多年了。爷爷栽的。

树在,院子显出许多意味来。院子围着树建,树是院子里的神。树不说话,院子里一切都在眼里心里。不露半点表情站在那里,那样静谧,那么满足。每片叶子单纯得干净淡然。每根枝条安静得窒息深邃。每一缕阳光无一例外地欣喜若狂。

先有桂花树,还是先有院子,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院子的每一块砖,每一块木料,每一件陈设,甚至院子里的人,人用的一盏茶、一张琴、一本书,都仿佛和树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说说摆放在水泥地上那一张琴吧。面桐底梓,琴面桐木,琴板梓木。“树之榛栗,椅桐梓漆,爰伐琴瑟”。桐木松软,能让琴音色更美。梓木坚硬,能让琴坚而不易变形。桐木属阳,置于上,斫成琴面。梓木属阴,置于下,斫成琴底。阴阳相合,奏出一曲美妙的音乐。院外的桂花树,喜阳。院外的石头水缸,是阴。阴阳相对,天地平和。院内院外,阴阳相融,气息相通。院子最茂盛的部分是那一棵桂花树。最精神的是院子里收纳的那一笼阳光。坐在院子里,阳光照进来。

我们坐在桂花树下,老李端来一壶茶,笑嘻嘻说:品品这老鹰茶。黄亮汤色在玻璃壶里,阳光打在上面,更像是一壶的烛光。一饮,滋味醇和爽口,还有点点回甜。茶水慢慢咽进肚里,浓郁芳香留在口里。

这茶水香得过分呢。

老李嘿嘿笑着:这茶要牛饮嘛。大口大口咽呢。

老李顿了顿,又说:这茶本来是我们山里人薅苞谷草喝的。泡一壶提上去地里薅草。茶壶放在大树下,凉着。大树是一棵板栗树,也可能是一棵香樟树。斗着太阳薅,草薅起来,立马就晒焉了。薅上一阵子,全身汗水湿透。身体里的水份快速蒸发,口干舌燥时,就把薅锄使劲立在一株苞谷旁,让两个比着高矮。人走到大树下,口对茶壶就是一阵猛喝。大树听得见茶水咕噜咕噜下肚的声音,苞谷苗也听得见。它们在太阳下摇晃两下身子,像是自己喝了一壶。一口气灌下一半壶,“嘘”——出上一口长气,那个神清气爽呀。

听完,我们三四个相视而笑,恍然大悟,纷纷拿起茶杯,一口饮之。果然,芳香像一片片风中的树叶落了肚。

老李一口饮下一杯老鹰茶,说:桂花树下喝老鹰茶,简直不摆了。

又为何?

老李摇着脑袋说:没发觉吗?这桂花的香是阳香,这老鹰茶是隐香呢。阴阳调和,自然之道。我们饮食也得遵循这个。

突然,记起了老李说的房子为桂花树让地盘的事儿。真为这棵桂花树能长在这样的人家庆幸。老李老院子翻修,桂花树不能动,就动了桂花树旁的一处偏房。偏房加高两层,做了书房。在书房看院子里的树,也顺便瞅瞅街头风景。可是,接下来几天夜里,老李连续做梦。梦见去世的爷爷回来了,在桂花树下叹气,在树下徘徊。问爷爷,爷爷不开腔,只是摇头。爷爷靠在桂花树下,不说话,也不喝茶。这天夜里,又是一梦。桂花树和爷爷说话了。桂花树说:爷爷,偏房太高了,挡了墙外风景。爷爷叹气道:只顾修房子,忘了树呀。这些家伙想得啥呢。桂花树在月光下是透明的,清澈的,透明得像袅袅的光芒,清澈得像石缸里那一汪静水。

桂花树又说:我老了,脚掂不高了,手伸不长了。

爷爷一身白衣,白发,月光下,显得更加白皙了。他三下两下爬上桂花树,一跃身子,又爬上了偏房。爷爷坐在那里,又是蹬房上的青瓦,又是用手撬灰砖。青瓦哗啦啦落一地,灰砖轰然倒地。月光里弥漫着阵阵灰尘。爷爷被青瓦、灰砖淹没了。梦里哭喊着爷爷,惊起一身冷汗。

老李说:梦醒了,跑出去,看偏房。偏房在月光下安静着。桂花树无动于衷的样子。突然,觉得桂花树咋就是我自己呢。活得贬窄,长得不顺当。不争不抢地活,日夜不休地活,地老天荒地活,许多委屈无奈埋在心里,整死也不说。

老李说:哎呀,第二天,找来人,把加高的偏房拆了,恢复了原样。儿子看见后,起劲地说,刚刚建好的,疯了,又去拆。没有告诉儿子梦里的事,只是淡淡地说,建是为我们这些贪婪的人,拆是为这棵桂花树。不想这棵桂花树去死,就得拆了偏房。儿子听见为了桂花树,不再起劲了,只是嘀咕道,早开始干啥去了。这不是折腾嘛。

老李说:是呀,人一辈子都在折腾。树比人强了千百倍,它们懂得顺应,懂得遵道,懂得恭敬。因为懂得,所以生命久远。

老李说:加高偏房拆了,故事还没有结束。怪着呢,那年桂花树没有开花。院子里莫得桂花可落,石板上没有铺上一层金灿灿桂花,着实让人有点失落。莫得桂花可摘,没有吃上桂花糕,让人心欠欠的。莫得桂花泡酒,哪喝上桂花酒,又让人惆怅了好久。心里想,这桂花树真老了。林业专业毕业的儿子有了用武之地。桂花树四周栽了三株指头大小的小桂花树。也是金桂。等第二年春天,小金桂活得旺旺的了。儿子在老桂花树上顺着树干钻上深眼,剔去小金桂枝条,再把树干打进树眼里,让小金桂在老桂花树上生长。旺盛的小金桂让老桂树焕发了生机。那年,老桂树开了整整一树的花。簌簌落下的桂花,又芳香了整个院子。

老李说:从此,桂花树像是我们家里一员。虽然树不说话,但我们知道它啥都明白。我们在树下聊天、议事。儿子成家,桂花树也是见证者呢。正是秋天,桂花开得正香。桂花树下摆了七八桌,四方亲戚朋友坐在阵阵桂花香里,亲历着两个年轻人走到一起。桂花零零碎碎落在人头上,桂花丝丝缕缕飘进饭桌上,桂花点点滴滴融进酒杯里,桂花窸窸窣窣落在地上。儿子说,看着就觉得一辈子忘不了。老李说:我也是看着,眼泪都出来了。欣喜呀。

老李还说:我不在了,桂花树还活着,我也心满意足了。

我双手合十,遥望着蓝天,祈祷着老李和桂花树共同的家。

城市街道两旁都是桂树,它们生长得毫无生机。懒懒绿着,懒懒开花。花开过,结出木犀果。木犀果子成熟时,由绿色变为紫蓝色。果实的香比花的香更沉稳。“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原来,果实的香,是天香。这香,自然吸引来了不少鸟雀。它们叽叽喳喳啄食,有的果实进了嘴,有的一啄,却滚落下了树。上学的孩子从桂树下经过,一颗颗果实从枝叶间落下来,饱满的汁水在地上绽成一朵花。紫色的小花。小孩立马用脚踩上去,“噗”一声,汁水四溅,又是一朵紫色花。鸟啄一颗,落一颗。孩子们走一步,踩一颗。笑声和花一起绽放着。

街道两旁的桂树,修剪成统一的站姿,成伞状。一把把绿伞撑起,等风,等阳光,也等雨。它们出生地,都不在城市。我想过很多次,它们进城后,是不是也像乡村少年一样惧怕光亮。那种贼亮刺眼的光打过来,有时候会让人吓一跳。最后,我才渐渐明白,人是人,树是树。树不是人,它们有它们的立世之道。无论在那里,它们都静立着。静立享受,也静立接受。其余都是多余。

街上一桂树,有点奇特。右边的街道笔直,左边的房屋为桂树让路,明显退出街边一大截。庞然树身向北边侧立,像一使劲拔河的老者,双手拉着树干,仰着整个身子,向天而生。仰立的身子上又生出许多枝条来,直直向上,如一团团绿云。仰立的主干倔强地向上向上。老树干上满是突起的包块。细看,树身上扭生出好多树枝。最后,树枝和树干扭在一起,分不清新枝旧干了。新生和旧身,老与少,生和死,就这样相互成全着。

站立桂树前,心里生出许多担心来。树身上落满那么多阳光、那么沉的风雨,稍微一松劲,一闪火,会不会轰然躺回地上。再细细端详,我才明白过来,这树身上生出的许多向天而立的树枝,是一只只抓牢天空的手臂。再多的阳光、再沉的风雨,都压不垮一只向上的手臂吧。

住在楼上的王大娘见我侧着身子端详桂树良久,笑着说:这树呀,倒不了呢。倔强着。

我站直身子,连连点头。王大娘又说:这树神奇着呢。

我生出满脸疑惑,王大娘拉我坐在桂树下石凳上,说:这树是红军树,也是思儿树。1933年红军从这里经过,这里还是一处大院子,院子主人是我们王家祖辈。当时,六个红军在院子西边住了一晚上。第二天,爷爷当时十四岁的儿子跟着红军走了。儿子走后,爷爷在院子里栽下这棵桂花树。爷爷儿子跟红军向北边而去,这桂花树长着长着,也仰立着身子向北边长呢。

王大娘转过身,指着树身说:看嘛,它向北边好使劲地长着。

我转身凝视着。王大娘接着说:自从爷爷的儿子跟着红军走了,至今也没有回来。爷爷天天看着桂树长高,天天盼着儿子回来。爷爷闭眼时,也没有儿子消息。他一个劲叮嘱要把桂树守好。后来呀,城市发展,老院子拆了,我们想要桂树守下来。政府给面子,桂树保留在原地,建房往后退了。看嘛,这桂树地盘也成了我们休闲地儿。真是大树底下好乘凉呢。我们在树下发呆,唠嗑,做活,找热闹。看见树,像见着了亲人。这树就和人成了亲戚。天天走动,越走越亲呢。

正是桂树结果时,一颗颗紫色果实藏在浓密枝叶间,几只鸟儿在枝头跳跃。一缕阳光从枝叶间透下来,在地上跳跃闪烁。细看,树下冒出好多小桂树苗,它们能扶摇长成大树吗?

二、黄葛树的美学

县城十字街心一棵黄葛树,树冠如一把大伞。伞立街心,形成转盘,车辆围着伞自然分流到东西南北街。

树立街心,更像是淡定自如的指挥家。让车辆有序流过,让风慢慢翻过城墙,让阳光镀亮城市每个角落。如果可以,我们走到树下看一次晚霞。那种晚霞飞天的景色会吸引无数人,望天感叹。

如果可以,坐在黄葛树裸露交织的树根上冥想、闭目养神。树根磨得光亮瓷实,黄昏的晚霞镀在上面,短暂的光辉,泛出一种自足之美。在喧嚣的城市,坐在这样的晚霞里,与树木交谈,与阳光对视,与风声迎面,干净从容的美丽充满心间。美丽不是源于美丽,而是源于阳光和风声。

黄葛树下,做一棋盘。经常有人来树下下棋,围拢在棋盘看热闹的也多。两人下棋,四五人指挥。跳马,走驹,飞象,七嘴八舌,不晓得听谁的。还是下棋的人从容,两眼盯着棋盘,把捡过来的棋子敲得一声响。摸一会儿棋盘上的驹,又用手轻推一下马,再用手刨一下象,最后,手落在棋盘的炮上。一炮翻过河,到了对方领地,笑着说:我偏要打炮呢。几个回来下来,围在一起的几个人,调侃输棋的人:喊你飞象,你要打炮。臭棋。输棋的不服气:又来嘛。这时,黄葛树不声不响,看惯了这一场又一场输赢。

黄葛树下有人看下棋,也有人看车流。老张坐在磨光的树根上,眯着一双眼睛,看过往车辆的尾灯。他说,亮一把手枪的尾灯,是帕萨特。闪三维贯穿字母的,是奥迪。装三角型尾灯的,是奔驰。闪耀椭圆形眼睛的,是宾利。微微上扬的北斗之翼,是红旗。老张看开过去的一辆红旗车,抿着嘴说:看嘛,还是红旗车尾灯大气呢。老张又说:星星在天上闪烁,车灯在地上飞翔。

黄葛树上还有一窝麻雀。早上,麻雀从树上飞出去。黄昏,麻雀从四方八方飞回来。它们在黄葛树上过夜。它们钻进树丛间,在枝头跳来跳去,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仿佛在交流一天的收获,又像是为一个话题争论不休。不知是那些震动的翅膀,还是那些叽喳的叫声,震落了树上枯黄的树叶。一会儿,树下铺上一层黄树叶。老张笑着说,这小麻雀还是黄葛树的清理工呢。

一群又一群的麻雀飞回到黄葛树上,它们高声喧闹。更为壮观的是满树叶颤动,满树枝摇曳,像无数细风吹拂。突然觉得,这黄葛树上的麻雀就是这城市里的诗人。它们在黄昏的晚霞里诵读。

老张不这么认为,他拉了拉我的手说:麻雀在干啥?它们在叫醒树叶呢。

我问:叫醒树叶干啥?

老张笑眯眯说:它们不想树叶睡着了呀。

我一惊,继而点了点头。这老张,他也许并不懂得这鸟声就是在叫醒树叶,也并不知道叫醒树叶要干啥。他只是觉得一种生物在为另一种生物担心,应该是一种人世常情,令我肃然。

我捂着心口,感觉心还热着。此时此刻的我,该为谁担心呢。

一棵树不出例外,一辈子都会待在一个地方。黄葛树待在街心,铆足了力气,以遮天蔽日的强大树干伸展开来,成圆的树冠像是这个城市立起来的又一方绿色天空。站在树下,天空的高远辽阔和苍茫的气息,就来自这棵黄葛树。

城市翻新,道路改来改去,这棵黄葛树一直在这里。像一个城市的老者坐在街头,两眼眯着看繁华点点,亦像一个年轻人立在街头,让风吹拂起蓬乱的头发。说来也怪,十字路口最容易出车祸。可是,有这棵树开始,十字路口就没有出过车祸。老张说:树就是交警呢。开车的人,看到这棵黄葛树,就自然慢下来。为树让路,朴实的礼仪。不要撞到树,心中最虔诚的规则。一棵老树,在城市一个地方亘古不变地立着,是一个城市的标志,也是一个城市的精神气。

城市的车越来越多,街心道路拓宽,这黄葛树不得不搬走。搬去哪里呢?选来选去,还是搬去滨江绿道合适。听说黄葛树要搬走,老张一伙人不干了,天天守在黄葛树下。黄葛树上百年了,比我们都还老呢,真正的原住民呢,咋能说搬走就搬走呢。

树不能说话,我们替它说话呢。

树不晓得骂人,我们代它骂呢。

树无处申诉,我们接替它上诉啊。

挖掘机开到树下,老张一伙人守在树下不走,也不闹。人在,树在。挖掘机空响着,突突下不了手。坐在树下,和老张们谈。谈啥呢,谈树要搬走。他说啥都不能搬,油盐不进。这才怪求了,树又不是你们老张的。这啥怪呢,不是我老张的,也不是你们的。我老张就要为这树横一次。

谈不通,那就硬上了。政府手上有的是硬货,难道还怕不讲理的一伙老头儿了。挖掘机一点一点挖,一点点蚕食,看你老张要倔强到好久。看着,挖掘机耀武扬威挖土、甩土。老张急了,抽出自己的裤腰带,绑在树枝上。再挖,老子今天就吊死在这树上。说着,就把脑袋伸进裤腰带,众人七手八脚拉住老张。挖掘机只好停了。

还是得好好谈。向老张们谈城市规划图,谈长远发展。一棵树不能阻扰城市发展。最后,老张们妥协了。提出一个要求,必须移栽活呢,移栽死了咋说呢。这应该保证。还得搞一个移栽仪式,让这棵大树风风光光搬走。这也应该信守。

保证移栽成活,交给林业专家。这移栽仪式就交给老张他们。

老张们一伙人,跪在地上,向黄葛树行跪拜礼,再给黄葛树讲述这里偏窄,请它去一个宽敞的地方,让它不要岔生(认生),让它不要抱怨。然后给大树剔去枝干,用红布头包好。

老张们开始用双手刨开树根下的泥土,边刨边说:好哥们,我们请你了。

于是,手一挥,这才让挖掘机进场。老张们站在一旁,一脸肃然。挖掘机轰隆隆响着,老张默念着:轻点呀,轻点。黄葛树挖起来时,老张们又赶紧上前把树根用红布包好。再用红布头包上老土。最动人的仪式在心里。老张一直一声不吭地做着这一切。

在场的看着老张们忙活着,心里都充满了敬畏。向这棵黄葛树行注目礼,向这棵黄葛树祈祷。有时候,人像树一样安静,而内心则是心潮澎拜。

搬去滨江绿道的黄葛树,老张们天天去照看。看它缺水没有,看那剃头处愈合没有。发现有一点异样,就要找林业专家来处理。林业专家笑着说:真是服你们了。树没有人那么娇气呢。老张也笑着说:这树可比人贵重呢。说完,哈哈笑了起来。

有时,老张还把双手贴在树干,抱抱树的身子,用那张沧桑的老脸蹭蹭树皮,感受感受树的心跳。黄葛树在老张们精心呵护下发出新枝,一派枝繁叶茂景象。老张们又开始坐在树下乘凉、摆棋阵、找乐子了。

远远看老张他们坐在树下,一种美好油然而生。

每天上班,我都从滨江黄葛树下走过。有时在树下石凳上坐坐,看树身上那些伤痕愈合后结出的疙瘩,像老人生出褐色的老年斑。风贴着树叶吹拂,树叶像一只只振翅的蝴蝶。仿佛能听出这些树叶说出心中的难处和喜悦。在黄葛树下坐坐,我只需要稍稍想上一想,老张们那天搬树的场景,我内心就可以平静许多。

突然一天,我办公室窗外生出几片绿叶来。仿佛窗外探过来的一张调皮的小脑袋,打问着我。我好生惊奇,赶紧跑到窗下看个究竟。原来,我二楼办公室窗台上,竟然长出一棵小黄葛树来。天呀,这小树是怎样生长出来的。窗台上没有泥土呢。这种子又是从哪里来的呢。是大风吹过来的,还是那些鸟雀衔过来的呢。不见黄葛树开花,五六月时,树上却结着满枝的果实。圆溜溜果实里包裹着细如沙子的种子。

记得前些年,几只鸟雀跳到窗台上,叽叽喳喳叫了好一阵子。难道是这些鸟雀把一颗黄葛树果实种在了这里。难道它们也知道我是爱树的。但我完全没有看见他们丢下的果实,我只记得它们在窗外鸣叫不停。现在想来,它们的鸣叫,是向我交待这里将要长出一棵小黄葛树来嘛。

小黄葛树一米多高,抽出三根枝条。每根枝条上密密生出好多绿叶来。估摸一想,这家伙在我窗外应该生长两三年了。树根裸露在外,死死抓住砖缝,死死抱紧那浅浅的尘土。空调出水管子正好落在窗台上,空调出水就成了它的灌溉水。冬天树叶落下来,就自己积在树下保暖。积德行善,原来是这么一种美德。

我赶紧推开窗户,用一杯凉水浇过去,向它致敬,也是向它问好。再细看,小黄葛树的根遍布窗台的所有缝隙,它要从这些缝隙处吸收仅有的一点点养分。水浇下去,突突腾起点点灰尘,阳光越过窗台照上来,这是多么好的清晨。

我欣喜地掏出手机,给小黄葛树拍照,发朋友圈:小黄葛树在窗前,怎么来到的。于我,是一片小森林呢。如果可以,我应该坐在树下,读书、种花。好多朋友点赞回复。有一个回复让我感动:独立小树苗,居然窗台上,生不由己定,全赖后天功。是呀,我命由我不由天,再落寞的地方,也要活出自己的精彩。

我不知道这棵小黄葛树能在窗台上生长多久,但它在我的心里,已经长成一棵参天大树。

我一下子,理解了一个人和一棵树的感情。

三、柳树的密码

城市的柔软美感,无一例外属于这一棵棵柳树了。它们站在城市街道,湿地公园角落,向人们展示着一棵树的婀娜多姿和万种风情。它们是最及时报告时节的树了,垂下的枝条落到地面时,春天就不远了。它们也是最敏感的树了,哪怕只是一丝微风,它们也能以枝条的摆幅,清晰告诉人们风力的大小,风势的走向。

我说的垂柳,是所有树中枝条最为特别的。所有树的枝条向天而生,垂柳的枝条也许开始向天而生,长着长着,就垂向地面了。它们一生不仅仰望天空,也面朝大地。也许,对它们来说,向天的路太远,回到大地才是回家的路。唐代诗人贺知章《咏柳》咏出垂柳全貌: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在万条绿丝绦下,人们随手拉过一把柳条,边走边拉,拉远了,然后放开,很快柳条弹了回去。弹回去的柳条上下左右弹跳着,阳光弹跳着,一缕缕的风弹跳着,落在枝条上的鸟鸣弹跳着。柳树的柔美弹性太大了。我知道,在那小小、调皮的绿玉里,很快,春天将重回大地。

湿地公园一大片垂柳林。有年老的,也有新发的。浅水里几截柳树桩,倔强地抽出新枝。一群鸟在柳枝间鸣叫跳跃。鸟儿也是喜欢柳树的。临水一小木船,系在柳树下。木船随着水波荡漾,柳枝也在摇摆。几只小鸟跳在船舷上,望着柳枝鸣叫。它们说什么呢?它们在说,阳光结在柳枝上。柳枝上冒出一颗颗绿珍珠。

柳树有一种特殊本领。遇土生根,有水即长。林子里几株老树,格外显眼。随行的老燕是公园管理员,四十年如一日在公园工作。公园的一草一木他都能如数家珍地讲述其来历。老燕指着躺在树丛中的一棵老树说:这是四十年前大风吹倒的。那时刚参加工作呢。山高风大。这里紧靠南北气候分界线秦岭,当冷空气越过秦岭南下,沿嘉陵江河谷入川,这里就首当其冲了。这里每年风多。风挣脱秦岭的阻拦,呼啸而来,横冲直撞,四野尘霾,狂吼乱叫。如巨龙在空中翻腾而来,霎时树倒、人跑,惊呼声四起。吹倒吹断的树,第二天清理走了。倒下的柳树,就没有动它。第二年,倒下的树干上长出新枝来,长着,长着,成了这片柳树林子。仔细看,原来,这里每棵柳树都是长在倒下的柳树上的。风撕剥树皮,风断枝丫,风扭伤树干,一道道裂痕,一道道口子,柳树自我愈合,自我疗伤,自我拯救。裂痕成了树身的勋章,口子成了树身美丽的印记。

老燕说:树倒根存,根在命在,生存的法则呢。

忽然,一阵风来,枝条随风摇动,我仿佛又能听见呼啸而来的狂风,树在东倒西歪,断枝拔根。

我问:一棵柳树能活多久呢。

老燕笑着说:想要活多久,就能活多久。再活五百年也是可以的。

倒下的柳树长成了另一种风景。它以柔软的身子,宣示着另一种坚守。倒下了,又举起双臂,摇动新枝。它在说:只要有一丝力量,就要活着。

老燕说:缘于生存,倒下的柳树又以另一种方式站起来了。

我点点头。

来到湿地展览馆,老燕拿过来一件东西,说:这是柳树枝条编织的收纳筐。

收纳筐精致,透着淡淡的木质香味。木头本来的颜色有着天然的亲近感,人宁静下来,呼吸慢下来。草木的温和宛如两双相扣的手拉在一起。当然,跳跃活泼的颜色也是有的,把去皮的柳条放在植物浸泡的染缸里,柳条就染成了红色、青色、紫色、黄色。用这些染色的柳条编织成不同图案,柳条也会说话呢。老燕说:红色是那茜草染的,青色是那靛蓝染的,紫色是那紫草、紫苏染的,黄色是那槐花、栀子染的呢。我被这朴素的颜色吸引。我拿过收纳筐,看不到曾经的狂风暴雨肆虐过这些柳条。

我忽然一惊,这太像一个人的人生了。所有的伤痛都在心里,所有的风云都化为隐忍,所有的脆弱都转为死守。呈现在世人面前的,永远是那浅浅的笑意,那淡淡的缄默,那缕缕的暗香。

坐在展览馆茶室里,老燕端来茶水。正口干舌燥,我赶紧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微苦,回甜。再抿一口,神清气爽,回味无穷。我问:这是啥子茶呢。

老燕笑笑说:猜猜吧,刚才还见过的。

我在心里嘀咕,刚才见过的?见过湿地绿绿的荷叶,荷叶甜甜,这不是荷叶茶嘛。看过湿地一丛丛的艾草,艾草芳香,这也不是艾草茶呀。经过湿地一片片的蒲公英,蒲公英清苦,这也不是蒲公英茶呢。还有湿地那一株株结着桑葚的桑树,桑叶粗糙,这不是桑叶茶吧。还有湿地路边那一垄垄路边青,泛着青绿的光芒,这也不是路边青茶呀。哪会是什么呢?我端起茶杯,又猛喝了一口。青青绿绿,苦甜可口。

老燕笑着说:没有想到吧,柳叶茶呢。

柳叶也可以制茶吗?

老燕喝了一口茶,慢条斯理地说:制柳叶茶简单呢。等六七月的阳光暴晒后,柳叶积攒了所有的阳光,落满了所有的鸟声,甚至吹拂了所有麦黄风。站在柳树下,一把拉过柳条来,一把捋了柳叶,装在柳条编织的收纳筐里。回去,晾干水份。柳叶茶制好了。好了,喝吧。

我笑着说:这么简单的制茶。

老燕接着说:说简单,也不简单呢。简单,是因为省掉了一片片采茶,一片片揉青,一片片翻炒,一片片烘蒸的过程。不简单,是把茶叶所有制作过程,都集中在一个程序了——阳光晾晒。阳光承担了揉、炒、烘的所有过程。阳光不简单呢。

我说:这是喝阳光吧。

老燕说:这也是阳光照耀心灵呢。

茶室窗户外,柳林在正午阳光轻风中,摇摇摆摆,一闪一闪,似一缕缕微小的闪电在急速跳动。我突然激动起来,心中充满无限感慨。窗外的柳树,像远行归来的一个人,与我对视,和我密语。没有抒发胸中高低起伏的峰峦,没有展示纵裂剥落的岁月,只是轻轻笑着说:回来了,真好。我什么也说不出来,仿佛紧紧抱着它的身体,摇晃着,摇晃着。像一对久别重逢的父子,千言万语,已经化成泪水奔涌。

窗外阳光变得锃亮,照着那一大片柳林。走到窗前,夺目的光芒扑面而来,依在窗口,我看见一幅动感十足的画——咏柳。

一次,在新疆戈壁,一望无际的沙漠,在阳光下闪光。风呼呼吹着。越野车在沙漠跑出漫天沙尘。突然,一棵树出现在眼前。赶紧下车,原来是一棵柳树。树干崎岖,树皮皴裂纵横。细看,树干一大半已经空洞,只有拳头大小的一层树干支撑着树枝。用手抚摸树干,干裂的树皮哗啦啦往下落。同行的老王说:快别摸,这是它的保护层呢。我像犯错的孩子一样赶紧把手缩回来。

我惊讶地说:这么干的沙漠,还能长树?还是柳树。

老王笑着说:这下面应该有水呢。

我们翻上一个山头,再回望沙漠里那株老柳树。它独独站在沙漠上,像一团绿玉,闪闪发光。我心里像得到前所未有的慰藉。跋涉千山万水,仿佛这棵柳树给了万顷星辰。仅此一面,这么多年,它一直定格在我心里,未曾消失过。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