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火火在屋里转了几圈,心里那口气还是压不下去。他背起帆布挎包往出走。刚走上屋前那条土路,李广识就跑上来,问:火火,先人板板,你又要去哪里嘛。
赵火火头也不回地说:老子一天就没个自由了,把老子盯死了。老子走一步,都跟上。
我们也是没有办法嘛。哪个叫你不是县上,就是去市上省上的,北京你也跑了无数次了,还不是白跑。
一只孤独的鹰在天上高悬着一动不动,像一朵黑色的花朵在天空绽放。阳光把它的影子印在地上,黑点一点一点移动。赵火火抬头望着天空说:老子说的,没有一个人相信。你们有本事,去问问天上那只鹰嘛。
李广识掏出一包云烟,递了一支给火火。笑着说:问鹰咋可能嘛。你跑来跑去的,没啥好处呢。
火火一屁股坐在土路石头上,点燃烟,狠狠吸了一口说:我也晓得没啥好处,但心里就是咽不下去那口气呢。
气是软怂包,忍忍,就下去了。
说得轻巧,任何人都忍不了。我要是不去牢里坐那三年,我的儿子会跑失吗,我的女儿会车祸去死吗?我妻子会疯吗?
李广识气不打一处来,只好忍着,轻言细语地说:老火呀,这些事莫法联系起来说呢,各是各呀。
火火提高音量说:你们是人不?咋莫法联系起来说呢。那火不是我引起的,我一再说是那只火鹰。懂火鹰不,是火鹰抓了火,引起火灾。结果我坐了三年牢。你说,这是啥子世道。我进去第二天,我儿子到处找我,走失到现在,不晓得去向。进去第四天,我女儿发高烧,去医院路上遭车撞了,没救回来。我老婆一个人料理,最后急疯了。不联系起来说,我说啥呢?
三年前的初夏,赵火火在地里烧秸秆,引起了山火,过火面积一百多亩。烧秸秆是在一条沟这边,大面积过火却是沟那边。火火给调查人员是这样说的:秸秆是我烧的,火不是我引起的。秸秆快要烧完的时候,一只鹰停在旁边一棵枫香树上,我甩石头吓它。它一动不动。突然,它直冲下来,落在火堆旁,抓起一根燃烧的木棍,飞去沟那边,把燃烧的木棍丢在了落叶草堆里。也是巧呀。狗日的,现在想起来,那鹰也许能感知风呢。这时,风也来了。燃烧的木棍,趁着风,就燃烧起来,引起了山火呢。不是我,是那只鹰呢。
调查人员诡秘地笑了起来:赵火火,你真能编故事呢。
赵火火一本正经地说:我亲眼看见的,哪是编故事呢。
鹰的爪子是铁爪吗?不怕火。
那我咋晓得呢。
所以,你是编故事呢。
没有编故事,我亲眼看见的。
有证据吗?
赵火火急了:我亲眼看见,还要证据。
火是你引的吗?
我承认火是我引的,但沟那边火不是我引的。
坐三年牢出来后,赵火火一直上访。先是县上,给信访局的人陈述鹰抓燃烧木棍的情景。赵火火眼里放着光,说:那鹰停在枫香树上,等风呢。风快来的时候,它一个俯冲,爪子抓走了木棍。木棍上的火还在笑呢,哗啦啦笑。那鹰张开翅膀,簸箕那么大呢。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大的鹰。是啥子鹰,不是老鹰。最后,我查资料,叫火鹰呢。在澳大利亚呢。这家伙是咋跑到我们这山里来的。
信访局领导听后,暗中安排人员对赵火火进行精神病检测。结果,赵火火一切正常。信访局就把他推到法院。法院又把他推到公安局。每到一个地方,赵火火就陈述那只可恶的鹰。是鹰引起的火,不是他引起的。听完他陈述,只好打发他回去。
赵火火回去忙完地里的活路,又莫名其妙想起那次火灾,想走失的儿子,想车祸死了的女儿,想颠三倒四的老婆。想着想着,就自言自语起来:赵火火,赵火火,真是莫得名堂,就这么毁在一只鹰上。
于是,他又去县上信访局。信访局人员听完他说完鹰的故事,就让镇上来接人。镇干部李广识就这么成了赵火火的定点联系人。镇党委书记王天才给李广识说:从今天开始,你的任务就是看牢上访户赵火火。他上访一次,扣工资一百元。
李广识想要推辞,王天才手一挥说:就这么定了。
李广识只好莫趣莫趣走出书记办公室。出办公室,李广识就找了赵火火。说:今天开始,你离开镇上,都要报告哈。
给谁报告?
给我呀。我现在是你的定点联系人。你跑到哪里去,最后都是我来接你。
报告个卵子,我不又是像坐牢一样嘛。
不一样,这叫软监。
那不如坐牢呢。
李广识说:火火,莫求上访了。上访也是一场空,我们想办法,整个赚钱的路子。钱才是硬通货。
我也晓得钱是硬通货呢。啥子赚钱嘛?
先想想嘛。只要你不上访,这事就好办。
你说得轻巧,赚钱归赚钱,上访是上访。几个烂钱能把我的理丢了。明明不是我引的火,算在我头上,让我坐了牢,我的家都毁在这上面了。还说啥子各是各,天底下就没有一个说理的地方了?换哪个也咽不下去这口气。别想用点臭钱糊弄老百姓。
李广识晓得赵火火难缠,没晓得他这么不识相。黑着脸说:这么给你说吧,看球你上访到哪里,牢坐求了,儿女没有了,老婆疯球了。越上访越没求得了。我看你有时还说点人话,来帮你。你却是狗坐轿子——不识抬举。
说完,李广识气冲冲走了。赵火火坐在土路石头上犯嘀咕:是争口气,还是要钱呢。跑来跑去,卷进去的时间越来越多,摊上的事情也越来越多。有时候,也想着有几个钱算求了。可是,政府这些人,就是不说一句软话。还火头上浇油,叫人气不打一处来。老婆尼沙沙天天蓬头垢面,一惊一乍对着他说:儿子回来了。儿子回来了。看着老婆疯疯癫癫,心里就针扎一样疼,弄得他不上访都不行了。他几天不去县上,心里也空落得很。
2
赵火火去市信访局还是挺顺利的。
第一次到市上,车流人流让他有点胆怯。他在火车站招了一个人力三轮车过来:去信访局。人力三轮车装了动力,蹬一脚跑出去好远。跑起来,风也生起来。呼呼风中,吹来花香,也吹来香水味,他觉得城市真好,风都是香的。三轮车说:兄弟,去信访局申冤嘛。他没有开腔。他想言多必失。风呼呼叫,三轮车敞开的衣服吹得哗啦啦响,一股又一股的汗味吹过来,他只好屏住呼吸。三轮车继续说:前几天,我拉了一个到信访局的。那家伙资料都准备了一麻袋。你这像是去信访局走亲戚,不像是上访哦。
赵火火下意识看看自己的装束。到市上来,他先去镇上理发店花十元钱理了发。风中感觉短发在头上跳舞。一件穿了五年的灰西服,上面起了无数布球球。挎在肩上的帆布包他搂在胸前,风中的阳光在发白的帆布包上突突跳跃。他掂了掂装在包里的申诉材料。他在心里想,一麻袋申诉材料哪会是多少呀。三轮车边蹬边说:我觉得那些不休止上访的人,才是英雄呢。
赵火火终于开口了,他在呼呼的风中说:兄弟,咋这么说呢。
三轮车说:你想,他们要挖脑壳写材料。写不了的,还花钱找人写。东躲西藏才走到信访局,没说个名堂,又把他们接走了。等几天,又来。上访就是一条不归路。没有松懈一天。你说,他们是不是英雄嘛。反正,要是我,遭不住。
赵火火呼吸着一股股汗味说:莫得哪个想当这个英雄,都是被逼的。
三轮车“吱”一声停下来了。三轮车转过身说:到了。赵火火跳下三轮车,义无反顾地朝市信访局大门走去。守大门的保安拦着要他身份证登记。保安说:第一次来呀。
赵火火点点头,说:第一次。
保安顺手从桌上拿过一张纸,卷着舌头,一本正经地说:第一次来,那得先给你读读这规矩。第一,不得大声喧哗,影响正常办公秩序。第二,不得用手机拍照、录音。第三,不得随地吐痰,注意保持公共卫生。第四、第五,一共读了八条。保安读完,卷着舌头说:听清楚没有?赵火火点点头说:清楚。保安说:清楚,就在这上面签个字。
保安把他带到信访接待室。接待室座牌上写着一个叫何通知的人接待了他。他看着座牌上的名字,心里想:城里还有这么没文化的,取个何通知,咋不取个何会议呢。他对座牌后面的人笑了笑。座牌后面那个何通知慈祥地向他笑了笑。
赵火火从帆布包里掏出申述材料递过去,何通知接过材料,埋着头看起来。这时,赵火火迅速浏览了一遍办公室。一间十五六平方米的办公室,正墙上挂着四五面锦旗,上面写着:心系人民、人民公仆;排忧解难、心系民生;倾心调解化积案、十年难题终得解。等等。右面墙上挂着吊钟,钟摆停在四点一刻,没有再摆动。左墙一组铁皮柜子,一扇柜门半开着,张着圆圆的铁嘴。最后,赵火火把目光落在何通知身上。穿着一件黑色夹克,稀疏的头发,白了一半。深厚的眼镜片后面是一双深陷的眼睛。
何通知把递过去的材料看完了,抬起头,说:老乡呀,你这事过了申诉时限呢。还有,真有这么一只鹰吗?我从来都没有听说过呢。
赵火火见何通知这么和蔼可亲,心里有了小小的激动,绘声绘色地说:领导,真的是一只鹰呢。那只鹰簸箕那么大。从枫香树上一个俯冲下来,用爪子抓起一根燃烧的木棍飞到沟那边,火还在哗啦啦笑呢。它像投弹药一样把木棍精准地投到草木堆里。我见过飞机向地上投东西,就是这么投的。风一吹,火就哗啦啦燃起来了。我查了资料,你看嘛,火鹰是想烧死山林里的小动物,等火熄灭后,它就开始享受烧烤大餐呢。你说,这鹰有多聪明呀。它吃不完的,还会把那些烧死的小动物埋起来,等下次回来享用。资料上这么说火鹰呢,每只铤而走险的火鹰都是一次图腾。
何通知笑着说:老乡呀,真是这样,你当是为一只鹰的图腾做了贡献。
领导,我这个贡献代价有点大呢。儿子女儿没了,老婆疯了,家都毁了呢。
何通知又轻轻说:老乡,你想没想过,是你自己的幻觉呢。也许,就是一股风,黑影一样把火卷到了沟那边去。
领导,不是呢。我亲眼看见的,咋是幻觉呢。当时是起了风,我还说,这家伙知道风要来了,才抓得燃烧的木棍呢。赵火火说话的声音小了许多,仿佛也没了底气。他在心里问自己:是幻觉吗?可明明看见一只鹰歇在枫香树上,用石头吓唬它,它也没有理我。一个俯冲下来,抓走了一根燃烧的木棍呀。难道是自己眼睛看花了。不会呀,那么大一只鹰,簸箕大,咋会看花呢。
老乡,我问一下,这鹰到底是用嘴叼火呢,还是用爪子抓火呢?
这么一问,赵火火就没有先前从容了,一下子紧张起来。这么多年了,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呢。他迅速在脑海里搜索,是爪子抓,还是嘴叼的呢。这狗日的,又像是爪子抓,又像是嘴叼的,还真记不得了。他把何通知递回来的资料在手里翻了又翻,翻到第三页,慌张地说:领导,你看,你——看嘛,我写的是用爪子抓呢。
嗯,我知道你写的爪子抓。
赵火火感觉空气凝固了,透不过气来。本来自信十足,叫何通知这么一问,仿佛自己像做贼一样,心里扑通扑通跳个不停,鼓足气的心里一下子像气球泄气,蔫了,全身软沓沓的。
老乡,老乡,听我劝。你还年轻,好好发展产业致富,不要东跑西跑浪费时间和精力。
那——那我就这么白冤枉了,牢白坐了?天底下就没有一个主持公平正义的?赵火火虽然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也犯嘀咕呢。
何通知刚刚站起来,准备和赵火火握手。李广识满头大汗闯进来,堆着笑说:看嘛,火火呢,你跑哪里,我都会赶来。
赵火火苦涩地笑了一下。何通知笑着说:这老乡蛮讲道理的,我跟他谈得很愉快。
李广识懂得何通知告诉他的意思,他们谈话没有动粗,还旁敲侧击教育了。李广识笑着说:他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他也有委屈,我们回去做好工作。
李广识拉着赵火火从市信访局大门出来,开始的笑脸一下子阴沉下来,劈头盖脸对赵火火吼道:狗日的赵火火,你跑个锤子,老子一百元又莫得了。
你变脸比女人变勾子还快。赵火火也是窝了一肚子火,本想着这次到市上来,看能不能找到个门路,结果被人家一问,又问得云里雾里了。他跟在李广识后面,懒懒地说:老子不回了。我要转转,开开眼界。
李广识说:回不回,还真由不了你自己。他蜡油一般的粗糙大手从裤兜里抽出一支烟,自己点上,口吐氤氲的云雾说:老赵,我已经和王书记谈了,只要你不上访,书记答应给你整个农业产业项目,一百多万的。
一百多万?信你们那些鬼话,猴子都能哄下树。
不信算了。那你继续在市上瞎转,看转个啥子名堂。说完,李广识冲起就走了。赵火火挎起帆布包,撬着勾子在后面追着说:我不是被你们哄怕了嘛。
李广识心里笑着说:老子还拿捏不了你。
赵火火跟着李广识又一次回到了家。一路上,赵火火心里七上八下的。跑了这么多年,县上去的次数数不清了,市上也来了。市上这个何通知厉害,这么多年,没有哪个问过鹰是爪子抓,还是嘴叼。都是把我哄走了事。都说咬人的狗不叫,这个何通知这一问,咬得我赵火火青痛呢。还说,我是幻觉。县上人都说我是神经病,他说我是幻觉。这搞得我都有点不相信自己眼睛了,真是幻觉呀?他感觉自己脑袋一会儿木桶那么大,一会儿又拳头那么小,天旋地转的。
赵火火刚刚进门,妻子尼沙沙一个拥抱迎上来,差点把他压一个仰板。妻子抱着他说:儿子,儿子——你回来了。他摇晃着妻子的身子,轻飘飘的,像风中的落叶,他赶紧停止摇晃,把妻子抱在怀里说:是我,我老赵呀。
老赵?老赵不是死了嘛。妻子身体筛糠一样颤抖起来,哭着说:那你,你——是人,还是鬼呀。
赵火火看见屋里乱七八糟的,不知道妻子这么多天又是咋过的,眼泪刷刷往出流,心里五味杂陈难受得窒息。他把妻子紧紧抱住,不知过了多久,妻子在他怀里沉沉睡去。
3
跑了几天,地里的活路堆起了。他让老婆把鸡圈里的鸡放出来,七八只母鸡,三只红公鸡咯咯叫着跑进了屋后树林子。一只红公鸡张开翅膀飞跑起来,首领是要啄第一口的。赵火火撒了一瓢苞谷进林子,苞谷粒哗啦啦落下来,饿慌了的鸡四处啄食起来。
前几天出门的时候,他就把水田灌满了水。水田饱满晶莹。一田水平静地像一面洁净的镜子。阳光照在镜子上,泛起蛋黄的光芒。几只蜻蜓在阳光里飞舞。一只红蜻蜓停在撑起的一截麦秆上,一动不动。缓坡树林里布谷在高一声低一声地叫:快黄快割——快黄——快割。赵火火心里骂了一句:上访个锤子,还得好好种田哦。
尼沙沙看见他下田插秧,也要跟着下田来。他拉着老婆说:你莫来捣乱了,你回家做饭吧。老婆笑了笑说:我来帮忙呢。赵火火看见老婆的笑,心里一下子舒畅了许多。他说:还是回家做饭,让我也吃一口热的。尼沙沙把挽起的裤腿又退下来,站起来说:那好吧。那今天炖腊猪蹄。赵火火赤脚跳进软软的水田里,敞亮地说:好呢。看着老婆从田坎上走远,水田里仿佛还晃荡着她那高挑的身子。赵火火把眼眶里打转的眼泪咽回去,仰起头,心里长叹一声:这狗日的上访。
他弓着身子,横着一行一行插,插好一行,又反方向插回来一行。他没有用绳子拉,直接这一行行插下来,也是横竖在一条线上。身前水面浑浊,身后水面一面如镜。一会儿,汗水就湿透了全身。汗水和阳光落在水里,他的脚步搅得哗啦啦响。几只蜻蜓在头顶飞舞。布谷还在树林里深一声浅一声地啼叫。他在心里说:好吧,你叫你的,我插我的秧。
五分水田,插了一半的时候,老婆尼沙沙喊吃午饭了。他在水田里把泥腿杆洗了洗,用清水洗了脸。看见水里自己的影子,头发花白,黑黝黝的脸上爬满了皱纹。他对着水里的自己笑了:这家伙也经不起老呀。
老婆虽然疯疯癫癫的,饭菜还是做得一如以前的可口。他坐在桌前,老婆尼沙沙就把笋子炖猪蹄端上来了。老婆边擦油手,边笑着说:这是你最爱吃的。赵火火给老婆碗里挑了一块,说:那你先尝尝。正午阳光正是火辣,木屋里坐着,透着丝丝的凉气。赵火火心里却火烧火燎的:这么多年,有几个时候,这么温馨地吃过饭。外面饥一顿,饱一顿。热一口,冷一口的,应付了事。饭都没有认真吃过呀。望着对面的老婆,头发也白了,脸上皱纹重重,深陷的眼睛只见两颗黑珠子在转。轻飘飘的身子,好像一不小心,风都会把她吹跑。他的喉咙一阵阵发紧,赶紧挑了一块猪蹄堵在自己嘴里。
吃完饭,赵火火没有急着去田里插秧。他躺在木床上眯瞌睡,老婆尼沙沙在厨房里收拾碗筷。一会儿他眯着了。他梦见一只鹰。鹰在空中盘旋,像是在搜寻目标。他又在地里烧起了秸秆,噼里啪啦的火势冲天。鹰突然从空中俯冲下来,停在一棵树上。他紧张得不行,难道它又要叼这燃烧的火苗吗?他赶紧把火熄灭了。可是,他撒过去的土粒,像添加了烧料,火势燃得更旺了。他泼过去的水,像浇上的燃油,火势更雄壮了。他用树枝拍打火苗,火哗啦啦燃得更兴奋了。他满头大汗,不知所措。这时,停在树上的鹰哈哈笑了起来,它说:别怕,我不是来叼火的,我是来救你的。说完,鹰一个优美的滑翔姿势落在赵火火面前,用张开的翅膀托起他,一个箭冲飞上高空。好宽大的翅膀呀,他伸手就可以摘到云朵。风呼呼吹着,身上的毛孔都吹张开了。他对鹰说:我的老婆还在家里呢。鹰扇动一下翅膀,空中划出好远。鹰说:我会让你和老婆团聚的。飞呀飞,一声响雷滚过来……他惊醒了。
他一下子从床上弹坐起来,才发现老婆尼沙沙双手搂抱着他的肚子,躺在他身边。老婆咕噜了一句,又躺过去了。老婆均匀地呼吸,鼻尖冒着小小汗珠。露出的小肚子一起一伏。他涨红了脸,轻轻躺在老婆身边,用手抚摸老婆全身。老婆没有拒绝,侧过身,抱紧了他。老婆轻轻呻吟着,他轻轻呼喊着。老婆水蛇一样的身体很快活泛起来,缠绕着他,燃烧着他。老婆像燃烧的山火,点燃了他全身的激情。他趴在老婆几乎干枯的土地上,努力耕耘着。虽然已经生锈的犁铧,在火苗的舔舐下,一下子焕发了活力。他没有想到,老婆轻飘飘的身体里还是一汪活水。
他躺在床上,像一团火一样从狂妄到突突突只剩下冒火星子那样的感觉。他对自己身体感到陌生,仿佛自己置身在一望无际的水面上,轻飘飘的。这到底是为什么?刚才梦里的鹰又回到他眼前。清晰地连鹰风中吹动的羽毛都看得一清二楚,清晰地连鹰骨碌碌转的眼睛都感受得到,清晰地连鹰尖锐的爪子上燃烧的光芒都再熟悉不过了。鹰笨重落地的回声,瞬间击中头部,头在风中弹来弹去。
管它干啥,还是要去把秧插完。他身体充满了刚刚焕发出来的无限活力,跳进水田里,弓着身子,一口气插了四五行才直起腰。快要落山的太阳光涂抹在山间,蛋黄般晶莹剔透。树林里一只,还是两只,还是几只布谷鸟,在厚一声、薄一声地叫。水田上空飞舞的蜻蜓多了几只,弹跳着飞来飞去。他一回头,老婆尼沙沙正望着他笑。那笑印在水田里,一波一波荡到他的脚下。他的脚麻酥酥地痒。
4
赵火火大半年没有上访了。他把精力和时间投入到了李广识给他找的农业产业项目上。他对自己说:等把这项目搞落地了,再去上访也不迟。他知道自己这上访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解决的,还得打持久战。
李广识那天来告诉他,项目批下来。他正在往秧田里放水。秧田裂开的口子像老人手上突起的青筋。秧田是村里老人的一张脸。李广识在田坎喊:火火,快来,好消息。赵火火慢悠悠从田坎另一头走到李广识旁边,等着。
李广识说:咋不见你高兴呢。
你们整过啥子高兴事,咋叫人高兴?
不是哄你的,书记答应给你整一百万的产业项目,你倒是想想搞啥子项目呀。
赵火火盯着李广识,见脸上泛着一抹红晕。他知道这家伙没有说谎。他蹲下身子坐在田坎上,说:就是想给老子整个项目,把我拖住嘛。
李广识笑笑,说:咋这么说呢。狗坐轿子——不识抬举噻。
丑话说在前头,这一码归一码。
你先把项目搞起来再说嘛。
赵火火突然觉得脑袋大了,因为他知道农业项目没有几个搞好了的,都是半死不活的。园区里搞的猕猴桃、梨子三年后才挂果,才会有收成。这三年都要泡在地里,没有轻松日子了。那一刻,他的精神会被一块地牵涉,会为园区里的一棵苗子忙碌。那时候,啥子上访,啥子鹰叼火、抓火,都是卵蛋了。人就是这么搞得筋疲力尽,让人乏味的。刚刚燃起的生活激情,仿佛叫现实击得粉碎。眼前这个诱人的项目不接也是不可能的。一是有项目总比没有项目好,有项目,总还有一线希望。二是有事情做了,老婆尼沙沙的病也许会慢慢好起来。三是有谁能看到前头好几年的事呢,走一步看一步吧。心里这么想着,嘴里却对李广识说:让我好好想想。
李广识万万没有想到赵火火这么磨叽,他认为这家伙一定会高兴地跳起来才对。他一辈子都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项目呢。哪晓得这家伙不温不火的,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这一下子让人觉得这家伙没那么好对付。说白了,给赵火火这项目,都是想慢慢消磨掉他上访的意志,慢慢转移他的注意力。项目搞好搞坏都没求关系。关键是用项目拖着他,让他没时间到处上访。哪晓得这家伙完全明白这用意,不吃这一套呢。李广识转过身对着秧田,秧田里的水已经灌完了。那些裂开的口子都喝饱了水。李广识呼了一口气,说:还想求啥,不要算求了,等的人多着呢。
赵火火站起来,往田坎深处走去。李广识走到田坎尽头,一只红蜻蜓迎上来撞到了额头,一丝触痛。李广识不甘心,重新走上田坎,对赵火火说:过了这一村,就没有这一店了哦。想好哦。
赵火火还是没有开腔,他想是自己的东西,跑是跑不脱的。他捡一块石头,扔进水渠里,急促的流水很快翻过石块,又流走了。赵火火说:那整点启动资金来嘛。
李广识叹口气说:这个还要找王书记呢。
这也找王八书记,那也找王八书记,那你顶个求用呀。
放牛娃没法把牛卖了嘛。
那说个求呀。整点启动资金来,我就整。
李广识苦笑了一下,秧田的水哗啦啦流个不停。自从接过这个活儿,心里就没有踏实过。生怕这家伙哪一天神经发了,跑县上、市上、省上的。天天与同赵火火周旋,天天翻过来瓦红,翻过去红瓦地说同一个事情,以至于根本就没有多余的能量关注工作、生活中的其他事情,让人感到筋疲力尽。甚至有时让人有一种想呕吐的感觉,自己都感到那种无力感,以及自己呆滞的眼神。无法打他,无法发火,只能循序渐进。此时此刻的他只好抱着双手苦笑。抱紧自己的身体,控制身体里冒出来的火花。
赵火火心里也是窝了一肚子的火。本来就不是自己引发的山火,结果自己替鹰坐了牢。替人坐牢还落个人情,替鹰坐牢又算什么呢。关键还不承认是鹰引发的山火,一口咬定就是人的罪过。还说是神经病,疯球了。是个人,也咽不下这口冤枉气嘛。一想起,这些无谓的折磨,心里那个气按都按不下去。有时,他觉得简直就是一种侮辱、玷污和暴力。现在,还派个盯梢的,还来限制人身自由。虽然与李广识一莫冤,二莫仇,但心里就是不舒服。有时,觉得李广识也是一可怜虫。轻不得,重不得,小丑一样可笑。赵火火看见李广识抱着双手的滑稽样,心里一阵阵窃笑。
这时候,林子里的布谷鸟顺着风声飘过来,落在秧田里,打在干燥的田坎上。那龟裂的叫声仿佛落在水里,一下子圆润了许多。是两只布谷鸟吧,在一问一答,在林子里追逐嬉戏,那些滚落出林子的笑声,染红了半边山坡。
李广识在心里骂了一句:狗日的鸟,都是快乐的。这是一种无奈的愤怒,无处发泄的隐痛。
赵火火望着秧田心里笑着说:狗日的鸟,好快乐哟。这是一抹淡淡的,隐含着一种胜利的微笑。是那种瞧不起、放得下的微笑。微笑在他心里绽开成了一朵花。
5
赵火火在农业园区项目上忙了好几个月。事多,人忙,心不空闲。这人一闲下来,他又想起了心里的不痛快。
那天,他坐在院坝里,不远处梨树上飞来几只鸟儿。叫不出名字,羽毛灰灰的,红嘴,红爪子。它们停在树枝上啾叫。一只灰鸟“呀”一声飞出树枝,飞向高空。高空中盘旋着一只黑点,像鹰。
像鹰?赵火火气不打一处来。这一辈子就栽在鹰身上。要不是鹰抓火引发山火,他不会去坐牢。不坐牢,儿子不会走失,女儿不会出车祸,老婆也不会疯疯癫癫的。一家人就好好地。替鹰背了这么大一黑锅,一背就好多年,关键还没有人理解,都认为我赵火火疯球了。心里这气堵得慌。他站起来,向高空中盘旋的黑点吐了一口浓痰。那口痰像一颗子弹一样飞出去,“啪”一声落在了草丛中。
他转过身,对老婆尼沙沙说:老子又去找他们,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就完事了。
老婆尼沙沙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有说,只是使劲点了点头。
赵火火知道他前脚走,后脚李广识就会盘问去处,他给老婆尼沙沙交代:有人问我,就说我去县上卖木耳去了。
老婆尼沙沙眼里泛着盲目的光,再次使劲点了点头。
他一把搂抱着老婆,使劲拍了拍她高耸的肩。
他拿过木门背后挂着的帆布挎包,坚定地挎上,风一样走了。他没有去镇上搭客车,他翻过村子对面山梁,包了一辆私人轿车直接去了临近的甘肃省武都县城。又从武都县城坐客车去了金川省城。
赵火火已经有了上访经验,他先是去信访局周边的小旅馆打听情况。住在福源旅馆的杨九斤房间里已经有三个人了。他刚站在门口,老杨斜着眼说:上访呀。
赵火火点点头。老杨说:我这一眼就看出来了,你还上访个啥。赵火火还不明就里,老杨接着说:这上访也是技术活儿呢。上访得好,享用一辈子荣华富贵;上访得不好,一辈子受累。你是上访的没错,但不要叫人看出你是上访的。要叫人觉得你是有文化、有素质地反映问题,不是来找茬的。咋整?咋整,首先去门口花十五元把头理一下,再去批发市场买件西服整上呀。我说这些,都是要收钱的。不过,见你是首访,让你买个见识得了。
老杨又说:带的有材料吗?
赵火火点点头。老杨接过材料埋头看了,摇着头说:这材料咋行呢,要吸引眼球,懂吗?要写得血腥,要写得冤情深重,要写得……老杨还告诉他:这周五有省领导接访。这将是个好机会。
赵火火有些激动了,他感觉这次没白来省城。他去门口理发店理了发,全面胡子刮了。虽然脸刮得有些痛,但他还是觉得值得。又去批发市场买了一套西服。衣服一换,他自己觉得像个新人一样,立马有了信心。
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回味老杨的话:上访也是技术活儿。这么多年,真是白上访了,没想到这上访还是技术活呀。啥子技术呢,开车的转弯抹角、轰油刹车、上坡下坡、倒车后退,这些技术自己都不会呀。理发师的吹、捧、剪、刮技术,自己更搞不来呀。电工的扯线、理线、埋线、接线,啥子正极、负极,更是不懂了。抹泥工的拌料、粉浆、抹墙这些技术也不会呢。这上访是啥子技术呢?耕地的技术倒是会,握犁不轻不重,按犁头进土不深不浅,脚步不慢不快。耕地还是快乐活儿呢,边耕边吼山歌呢。可这上访,用不上耕地技术吧。
管他啥子技术,等星期五来了再说。莫技术是最好的技术。
星期五一大早,信访局门口就围了个水泄不通。说城市商场人最多,原来,这信访局也这么多人。赵火火排在上访队伍中,他仔细看了队伍中各自拿的东西,有拖着皮箱子的,有提着公文包的,有夹着手提袋的,有背着背包的,唯独没有挎帆布包的。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帆布包,帆布包发白,挎带一边已经成细巾了。他惭愧地低下了头。
很快到了中午十二点,一名工作人员出来站在队伍前面解释:领导接访时间到了,没有接访到的,信访局将把各位材料认真登记,一一让领导过目。大家回去吧。
队伍“哄”一声乱了,稀稀拉拉徘徊在门口不愿意离去。
赵火火心里积攒的自信和勇气,一下子像泄了气的皮球,软塌了。他用手摸了摸自己的短发,用手理了理自己的新西服。他从帆布挎包里掏出材料,又懒懒排在登记队伍中。
坐在回家的客车上,赵火火一下子空落了。没有李广识的问东问西,没有李广识的气急败坏,没有李广识跑前跑后,他一下子觉得孤单起来。每次上访,李广识都会火急火燎跑来接他。这次怪了,李广识稳起了。难道李广识没有得到一点风声。不会呀,村上李广识安插有暗哨,村头寡妇李花花帮着盯梢。我赵火火走一步,李花花都会报告他呢。走那天,李花花穿着花衣裳站在路口,尖声尖气地问呢:火火,这又是去哪里呀。他一路上想,难道这家伙是放弃我了?
回到镇上,天已经黑了。他刚走下车,几个黑影围过来,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往他脑袋上笼一条麻袋,一下啥都看不清了。他有点懵了,正要喊人,几个黑影雷雨般的拳脚就过来了,打得他缓不气来。他隐约听到一个人还喊:叫你狗日的跑。再跑,打断你的狗腿。他脑袋轰隆隆响,这声音听起来这么熟悉。狗日的李广识呀。对头,虽然故意把声音卷舌了,音质还是他的。他一下子甩开笼在脑袋上的麻袋,蹲在一处墙角撕心裂肺地喊:杂种,李广识,我日你妈哟。
黑夜深处,几个黑影哈哈大笑着远去了。赵火火无奈地盯着夜色发呆。
第二天,赵火火躺在家里街沿长板凳上,昨夜背上被黑影捶得还不觉得痛。这时候,一翻身都痛。他觉得身体每个角落都像灌满了铅一样僵硬,他一边体会着身体的陌生感,一边眯着眼睛,迷茫地看着不远处。
不远处,一群蚂蚁正在列队搬家。他在心里想:这狗日的李广识,还黑整人呢。他一遍又一遍回味黑影的声音。那声音像李广识的,又有点不像李广识的。按理,李广识组织打人,他不会这么轻易暴露自己。那这个家伙是谁呢?
一群蚂蚁已经浩浩荡荡走上了石台阶。李广识走进了院子,喊:赵火火,你不地道哈,咋又跑去省上了?
赵火火那气来莽了,一下子从长板凳弹起来。对手来了,身体的疼痛仿佛一下子消失了。他看着李广识一瘸一拐走上了台阶,瓮声瓮气地说:咋了?害人太多,狗腿都瘸了。
火火,你嘴巴干净点。那天下乡崴脚了呢。
那恐怕夜路走多了。夜路走多了,总有撞到鬼的时候。赵火火欲言又止,他还想说昨夜遭黑影打了,等老子抓到现行了,才找人算账。话到嘴边,他又一咕噜咽了下去。他用手捋了捋短发。
你就人不人,鬼不鬼的呢。
我姓赵的不得做那些缺德事。
废话少说,我是通知你,农业项目要来验收了。你该做什么,你该懂嘛。
赵火火坐在长板凳上,埋着头,没有接李广识的话。
6
突然,赵火火觉得好恶心,所有一切都令他生厌。他不想鹰,不想失去的儿女,也不想上访的事。可是,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脑海里一会儿放着高空中盘旋的鹰。那鹰的嘴像星星一样诡秘,那鹰的眼睛像闪电一样尖锐,那鹰的羽毛像苔藓一样闪亮,那鹰的爪子像雷声一样快捷。鹰一会儿高空中盘旋,一会儿俯冲滑翔。鹰大笑着,笑得山河摇曳,笑得山雨欲来,笑得微风荡漾。鹰也会哭吗?鹰号啕大哭起来。泪水哗啦啦流着,颤抖的身子里,有一种玫瑰色的血液在流淌。鹰的哭声里渗透着泥土,潮湿的山坡反射出金色的阳光。鹰的哭声更像一首哀怨的歌谣,开口唱起,星辰大海都在摇晃抽泣。鹰的哭泣淹没了风声,云层的裂缝里填满鸟的繁华。
他脑海里跳跃出无数人的脸,李广识那副猪腰子脸,气急了,黑里透红。眯成一条缝的眼睛像老鼠眼。杨九斤那张肥猪脸,摇来晃去,话说多了,嘴角生出白泡沫。何通知那张慈祥的脸,一说话,一脸笑容。流出来的笑容和蔼可亲。老婆尼沙沙那张干枯的脸,像一朵摇曳的牡丹花,丝绸一样飘逸。儿子稚嫩的脸上永远充满活力,水一样的活力,花一样的绚丽。女儿白皙的脸,挂着委屈的泪痕。他第一次觉得孩子的脸是那么干净,那么纯洁。那一双双只有孩子才拥有的清澈眼睛,蕴含着一切,清空着一切。这些跳跃的脸呀,他不知所措地望着。
他脑海里仿佛放置着一部超大电影仪,一部又一部电影轮番放映着。一会儿是田间地头的插秧、耕地、播种,一会儿在上访的车上,那些电话声、鼾声、骂人声此起彼伏。他穿行在一条黑色的隧道里,没有光,只有那些蛇的喘息,小虫子的呻吟,飞蛾拍打着翅膀,开始的声息是微妙的,逐渐地声音拉长、变粗,充斥着整个黑色隧道。他飞行在空中,双臂张开,像一只鹰,火鹰一样盘旋、俯冲、滑翔。
他使劲呐喊着,山谷中回荡着:我——我——不要变成一只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