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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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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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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不是凉的

中篇小说(30950字)

月光不是凉的

半天凉月色,一笛酒人心。

              ——清·袁枚《夜过借园见主人坐月下吹笛》

1

这是第三次搬家了。

确切说,第一次不是搬家,是叫地震一迈子把家震没了。一匹山垮下来,把家掩埋了。一股烟子升起,家莫得了。我当时没在家里,就没有遭起。我那几天,不晓得咋的,心里发慌,总感觉要出啥子大事,莫事就要往出跑。跑到山上,跑进树林,跑进正在扬花的玉米林,心里就好受些。我喊琼花也上坡去,天气闷热,外面凉快些,她懂不起,还踹了我一脚,骂道:死狗,走远点。

在这个家里,琼花最不待见我。她总是把我和她男人一起骂。那天正午,我离开家的时候,琼花打了呵欠,说瞌睡来了,扭着她那肥胖的勾子走进了里屋。五月正午阳光正烈,阳光跟着琼花也闪进屋子。要是男人正强在家里,会望着琼花扭动的勾子也跟着进去。那天,正强去乡上了。

我那个心哦,跳得厉害。琼花“哐啷”一声门响,进屋的阳光又被堵在了门口。我扭头走向屋后的山坡。屋后漫山遍野都是花,山桃花、野棉花、野刺花,还有那小小的紫地丁花。

香樟树林里斑斑驳驳的光点,也像灿烂盛开的花。芳香的气息一团一团凝结在一起,弥漫不开来。几只八哥歇在枝头闷觉,不跳也不叫。走进林子,浓烈的芳香气息,我忍不住“啊嚏”一声打出响响的喷嚏。

山坡上的玉米抽出天花,阳光中洋溢着五彩雾气。从玉米林里飞出许多麻雀,飞进不远处林子叽叽喳喳叫着,林子里几树山桃花朵朵艳红。

我最喜欢山桃花了,男人正强也喜欢,好多次在山上,采一束桃花回去,送女人琼花。琼花嘴上骂:求钱莫得,还死爱闹热。脸上却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哪个女人不喜欢花呢。

我一进玉米林小路,就见一个男人坐在小路石头上打电话:你说嘛,你要干啥嘛,我对你还要咋样嘛。男人一连串的“嘛”,能感觉出许多无奈来。

不干嘛,就别没事找事。

再等等,等女儿高中毕业哈。

我从男人身边走过,男人摁断电话,对着阳光下的玉米林叹了一口气,用脚踢起身边一小石子,小石子飞进来,“啪”一声落在了玉米林里。我吐出舌头,实在是太热了。

往玉米林深处走,两条花蛇缠绕在一起横在路中间,缠绕舞蹈、腾起、落下,起起伏伏,拥抱飞吻。它们满地打滚,一会翻进草丛,一会儿躺在平地。我知道,这两个家伙是在干什么。交蛇,正在交配中的两条蛇。人类有看见交蛇走霉运之说。于是,要打死交蛇,用布巾包了蛇头,丢在路边,等别人捡去,化解霉运。看似人类聪明,其实就是一种愚昧无知。他们总是以高深的罗盘、打卦等玄学来揣度未来,实在是人类相互捉弄的把戏而已。我们狗族不信那些,也不想搅和两条蛇的好事。我们看在眼里,不声张、不外传、不打扰,悄悄走过去就好了。

我们狗也有性事。三月菜花黄,疯狗狂。我们身体荷尔蒙爆棚,一条田埂一条田埂跑,遇见心仪对象,就追它们到菜花里,滚一身菜花黄,对着躁动的空气一阵狂吠。人类也做得出来,他们见不得我们兴奋,一条田埂一田埂地追打,把我们搞得心烦意乱。我们是憋疯了的,也是逼疯了的。我这条腿,一遇雨天,就疼得动不得。那年,我在田埂上追小花,跟小花在菜花里干得正欢,遭菜地主人汪瘪三一闷棒,右后腿瘸了三个月呀。汪瘪三还骂:遭瘟的,我的菜地呀。遭一闷棒,我和小花还连在一起,连滚带爬几个田埂才扯开。这忤逆的人,真没治了。

我在山谷溪水边埋头喝了两口山泉水,端详了好一会儿水里的影子,嘴唇油润,鼻子亮晶晶,眼睛机灵,我很满意自己的样子。我晃晃了脑袋,水里一群木叶子鱼追逐嬉戏,有的跳出水面泛着白光,有的水下追逐飞翔,有的静静依偎在一起。我笑了,阳光笑了。我转过身来,发现阳光照在山头金光灿烂。山上的树木像在燃烧一样,火光冲天。

我不晓得走了多久,不晓得什么时候走到了山顶。金光灿烂的山头,蓝天越来越近。我感到山上无数花草在燃烧,成千上万的树木在霹雳哗啦燃烧。阳光也在呲呲燃烧。我坐在草丛里,满身是汗。家就在山脚下,看得见阳光里屋顶烟囱在燃烧。山腰的山桃花一片片火红。山顶树叶热得流油。我想:这是啥子鬼天气,五月就这么热了。

我坐在草丛里胡思乱想着。想起前不久与一个女孩对视,女孩眼里那熊熊燃烧的一束火,当时就把我吓得没得力气了,先是前腿突突趴下,再是把尾巴也藏在了身后,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我从来没有那样软弱过,女孩路过家门口时,我冲过去对着她吠叫。女孩不自觉地后退了几步,站定,就那么盯着我跑过去。我一脚在女孩面前刹住,女孩眼角微微上扬,眼里射出无数燃烧的刀子,我不由打了一个寒颤,腿脚颤抖起来。吠叫声也从高扬一点点变成凄厉的低吟。

想到这里,我笑了。笑自己竟然经不起一双眼睛的注视。我惊讶人的眼睛里藏着那么多东西,有刀子、匕首、炸药、手榴弹,也有甜言蜜语。

草丛树荫下,我正准备躺下眯会儿。突然,山摇地动起来,身子也被弹起来,站立不稳,手忙脚乱站定,就听见轰然一声,山腰裂开一条口子,很快张开一张大嘴,燃烧的山桃花、绿油油的玉米林,站立的树木开始往山脚下奔涌,很快搅成一锅粥。山桃花抱着玉米,玉米裹进树木,树木埋进泥土。很快一座山垮了,很快山脚下的家埋进了泥土。腾起的尘土冲上蓝天,天地烟雾缭绕、混沌不堪。

我惊呆了,张着嘴,喘不上气来。下意识站起身,颤抖着身子往家跑。我在心里喊:这琼花遭了。眼泪禁不住流,变调的吠声像破喇叭叫。

山路消失,在垮塌的山石树木中穿梭。山腰垮出一条高坎,只好抱着几株玉米秆滑下去,像坐滑滑板一样下到山腰。深一脚浅一脚,下到山脚。山脚百余户房子都被山体掩埋了,家已经看不到一点影子。升起的尘土上了山顶,山脚所有的声响被山体掩埋得严严实实,死一样沉寂。我坐在山脚乱石间,身子不停颤抖。一只山雀在乱石间扑腾了几下,扇动翅膀低低飞远了。几只老鼠在乱石间簌簌发抖,缩手缩脚不知所措。山体掩埋的河水边突突冒气泡,有如惊恐的心跳纷乱迷离。

正强哐啷哐啷骑着自行车回来,满脸灰尘。我看见他,低吟着叫了两声。看见垮塌的山体,正强自行车把一甩,哐啷一声自行车倒在乱石间,车身还颤抖了两下。他跑到山体前,泪眼婆娑地喊:琼花呀,琼花。

山体无言。

那天,正强一直待到日落。阳光低垂,正强向山体走去,脸上呆滞的表情灰蒙蒙的。山体笼罩在层层叠叠夕阳光芒里,仿佛涂上了变幻的云彩,显得神秘而安静。

一棵手杆粗的香樟树被崩塌的乱石挤压,枝叶七零八落,树干划出一道道白口子。夕阳打在上面,仿佛听得见一声又一声尖叫。正强刨开挤压在树身的乱石,一遍又一遍拉香樟树枝,想要拉它起来,枝叶沙沙呻吟。面对小小香樟树,他感到那么无能为力。他摊开双手,只好再次望着远处夕阳镀亮的山峰。我知道,他心里在排山倒海般沸腾。

2

家就这样没了。

我的女人琼花就这样被活埋了。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呀。那天,琼花本来是要和我一起去乡上去赶场的。我推出自行车,喊琼花坐在后面,我们走。琼花说:不想去了,脑壳昏戳戳的。我骑上自行车说:不去算了,我去买个好吃的就回来。琼花笑着骂道:死狗,就晓得吃,吃不够。我笑着说:不晓得吃,就糟了。

骑自行车去乡上,半小时就到了。风在耳边呼呼响,那感觉真好。有时,琼花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紧紧抱着我的腰,撒娇地说:慢点,慢点,勾子都抖撒架了。我嘿嘿笑着,把自行车铃铛按得滴溜溜响。

正午,我坐进乡上小餐馆吃卤猪嘴肉时,给琼花打了电话。琼花在电话那头说,做了鸡蛋炒饭,吃了午睡会儿。挂了电话,我把一盘卤猪嘴肉吃完,又给了琼花买了一份,放进自行车前篓里。店老板娘说:噎,给婆娘买的呀。我笑着说:是嘛,婆娘好你家猪嘴呢。

我骑上自行车还没出街巷子,地震就来了,地皮像波浪一样翻滚,房子摇摇晃晃,砖掉瓦落,哭声惊叫声四起。我从自行车上摔下来,卤猪嘴肉撒了一地。

扶起自行车骑上,飞一样往回跑。路上落石到处都是。我心跳得慌,打琼花电话打不通,打学校女儿燕子的电话也打不通。天地灰蒙蒙的,阳光也照不亮。我骂道:这狗日地震,凶哦。

屋后的山垮了,家掩了。我坐在山坡上,一遍又一遍拨琼花和女儿燕子的电话,电话里响出一遍又一遍忙音。我不相信家就这么没了。

我跳下田坎,往山体走去。黑狗跟上我,我问,琼花呢,琼花呢。黑狗低吟着,不敢看我一眼。

我拉着山体掩埋的一截树枝,心里轻轻喊:琼花,琼花。没有答应,只有一只鹰停在高高的空中,一动不动。

树枝紧紧压在乱石泥土中,我心里一阵一阵酸痛。这房子哪经得起这么多乱石泥土挤压,琼花柔柔的身子更经不起呀。

我蹲在山坡上,把卤猪嘴放在一块石头上,轻轻说:琼花,这是给你的。我摇摇头,仿佛看见你的笑容了,你用手叼起一小块卤肉放进嘴里,连连说了好几个好吃呢。黑狗没有像往常一样凑过去蹭吃的,而是呆呆望着我。我眼泪哗啦啦流出来了,心想还是走吧。往哪里走呢,不晓得往哪里走,也得走呢。岸边站着几个政府的人,拿着破喇叭喊了几次了。黑狗跟着我,我走走哭哭,哭哭走走。哭声全部在心里流成一条小河。想想自己就这么没有了家,想想琼花要是跟着去了乡场,没有家,也还有女人嘛。有女人,就有家嘞。要是知道地震要来,我也不得去乡场,陪着琼花,我们就一起跑出来了。想来想去,就觉得自己不是人了。路也走不动了,心里翻江倒海直抽搐,心里的哭声像海浪一样汹涌澎湃。黑狗跟着我,低低叫了两声。我听出来了,它喊了我名字:

正强,正——强。

我听出来了,这是琼花在喊我。

我眼泪唰一下又流了出来,歇斯底里对它喊:别喊我。

黑狗一震,耷拉着脑袋,呜呜低吟,我和黑狗都哭了起来。哭声落在沉寂泥土上,瞬间被尘土淹没;哭声掉进无声河水里,霎时被波浪伏击;哭声跌入朗朗风里,刹那被风带走;哭声陷入无声哭声中,倏然被哭声覆盖。我对黑狗说:别跟着我了,我要去找女儿了。

女儿在新光中学读初中,一直打不通电话,心里直发紧。我拦了一辆摩托车。摩托车师傅说:要啥钱哦,都啥时候了。

我跳上摩托车后座,心里一阵酸楚。黑狗在摩托车后狂奔狂吠,风呼呼在耳边嚎叫。我在风中对黑狗喊:回去,回去。黑狗跟着摩托车跑了一段路,停在身后公路上,它跟不上了。

到了新光中学,我傻眼了,住六百多名学生的寝室垮塌了。压在废墟下的学生和救援家长老师们的呼喊声交织在一起。到处尘土飞扬、沸反盈天。我知道女儿燕子也住在这里,我身体颤抖着走进废墟。蹲下,掀开一匹断砖,断砖上印着几滴血迹,仿佛千万重量在手上。站起,手上的一匹断砖不晓得甩向哪里。救援人员救起一个,我都跑过去,看是不是女儿燕子。掏起来的也有尸体,手脚砸断了,全身都是血。

燕子是第二天掏出来的。浑身都是血呀,身体已经僵硬了。我过去辨认的时候,在四十多具尸体面前,我一眼就认出了燕子。脸红红的,眉毛高挑,嘴巴嘟着。高鼻梁上那一副眼镜没在了。我轻轻喊了一声:燕子。接着又喊了一声:燕子。她都没有答应我呀。我跪在她的面前,拉着她的手。她的手冰凉。我一遍遍用手擦她脸上的血迹,越擦越花,像花脸猫一样。我急了,找来温热水,用手蘸热水继续给燕子擦脸。燕子多爱美呀。樱桃小嘴擦干净了。鼻子擦干净了。眼睛擦干净了。脸颊擦干净了。我又喊了一声:燕——子。我模糊的双眼仿佛看见她的小嘴巴动了一下,像是在答应我。我惊喜地把手伸过去,放在她的唇上。我的手像触到冰块一样渗凉。

我从燕子衣服口袋里掏出来几张叠好的作业纸,鲜血浸透。我慢慢摊开,是写给我的一封信:

亲爱的老爸:

再过一周就是你的生日了,送什么礼物给你呢。想来想去,还是给你写一封信吧。

老爸,我发现,你现在比妈妈还唠叨了。每次,刚刚从家里出来,你的电话就来了,总是唠叨个不停,仿佛我就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我现在长大了。有自己的天地呀。你那么担心干啥,我终要一个人去经历风雨。

老爸,我发现,你四十多岁,就有了白发。操心啥呢?妈妈勤劳肯干,把家收拾得妥妥当当的。我也学习努力,越长越漂亮。家里唯一的那条狗,也是膘肥体壮。家里每一个人都在创造不凡业绩,你就少操点心吧。

老爸,我发现,你的啤酒肚越来越大了。妈妈说的,酒少喝点,不是不可以。我也说,酒喝点出兴致,就好了。但不要养成酒不离口。喝多了,对身体不好。不过,生日这天,还是应该喝点。

老爸,我还发现,你的一个小秘密。你藏的私房钱,有五百多了。在你已经翻成油渣子一样的《水浒传》的牛皮纸书皮里。笨蛋,那书皮藏不了多少,藏多了就要露馅儿。我教你个办法,藏在我穿不得的那蓝西服口袋里,藏得可多了。

老爸,我还会有好多发现的。你小心点。

最后,祝福老爸生日快乐。

鲜血染红了信纸。我捧在手上,泪眼蒙蒙读完。一遍又一遍读。心里一个字一个字读。仿佛燕子就在身边,抚摸着脑袋微笑。可是,燕子僵硬地躺在地上,我怎么也喊不答应了。

我把信纸捧在手上,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好端端的一个家,眨眼烟消云散了。

3

到了晚上,我躺在帐篷里,常常睡不着。一会儿想女人琼花和年迈的父母,一会儿想女儿燕子。一会在东河口老家,一会在新光中学。想着想着,恼恨这狗日的地震,恼恨这垮塌的山体和房屋,最后恼恨的还是自己。恼恨自己无能,保护不了自己女人,更呵护不了自己女儿。晚上想得太多,白天就把气发在黑狗身上。黑狗低头跟在我身边,我就骂:死狗,滚远点。

黑狗不生气,也不吭声,只眼泪汪汪看着我。我气不过,就狠气踢它,还骂:狗日的,咋不死呢。它还是不吭声,呆呆站在不远处,望着我。

不管走到哪里,它都紧紧跟着我。一天晚上,我摸着黑狗的头哭了起来。我流泪,黑狗也悄悄流泪。我哭喊着骂这个骂那个,黑狗也默默低吟着。我哭着说:以后就剩下我们两个了。黑狗紧紧依在我身边,暖融融的。

琼花住庙垭村,我在隔壁乌龙村。我们同在一村小读书。读完小学,琼花没再读初中。我去另一乡读初中。读完初中,我回家跟爹养蘑菇。几年下来,就修了几间新房子。一天,村里老柳姨站在我家蘑菇房外,看了一会儿,又走进蘑菇房,嗲声嗲气地说:这蘑菇才长得好哦。

爹黑着脸说:好又有啥用。盯着埋头摘蘑菇的我,又说:看嘛,闷起一坨,来人了,也不打个招呼。

老柳姨笑着说:年轻人面子浅,没事的。

这时我抬起头,望着老柳姨淡淡笑了笑。老柳姨提高音调说:好小子,长得标致嘛。

爹接过话说:标致有啥用,只晓得胀几碗干饭。

老柳姨低低神秘地对老爹说:哎哟哟,我老哥呢,我的外甥女也一表人才,现在也还没有婆家呢。老柳姨激动起来,眉飞色舞地站在老爹面前说:我的天呢,今天见了你家公子,脑子一闪念,就觉得他们是天生一对儿呀。

老爹听见老柳姨要给我说媒,立马掏出一包红梅烟塞进老柳姨口袋里,咧开嘴笑着说:他姨,这事你费心了。

老柳姨按了按口袋,又拍了拍爹的肩膀,说:放心,包在我身上了。

说完,老柳姨扭着腰肢走出了蘑菇房。

第二天,我和老爹在蘑菇房采蘑菇。一缕金黄阳光翻过短墙,落在一朵朵白色蘑菇上,新鲜蘑菇涂上了一层出锅奶油。菌种和奶香糅合在一起,迷人的气息蒸腾弥漫着。突然,老柳姨直接闯进来,爽快地说:老哥,我带来了。她身后跟着一个腼腆女子,低着头,用手不停地拽着衣角。我在一旁偷偷看了一眼。红扑扑的脸,像一枚挂在太阳底下的红苹果。我心动了一下。爹乐呵呵笑着,说:咦——那快走,快走,进屋坐。这地方乱着呢。

爹全身抖动着,快速从蘑菇架里出来,引着老柳姨和女子往家去。爹望着我,扭了扭头,示意我跟上。坐进堂屋,妈已经把茶水泡好了。妈示意我端过去,我把茶水先递给老柳姨。再端一杯递给女子。女子抬起头,接茶水杯的手颤抖了一下。我脸刷一下红到耳根,火辣辣滚烫。我惊讶道:你,你是——琼——花呀。

老柳姨扭头,一口滚烫的茶水吞咽下去,问:你们认识呀。

我有点结巴地回道:同——同学呢。琼花白里透红脸上的绒毛仿佛在颤抖,冒汗。

老柳姨拍着双手,欣喜地说:那,这么好的事呢。那,不用我们操心了嘛。

爹和妈也惊喜地笑着,不知说什么好。妈停了停说:他姨呀,你做了一辈子好事呢。说完就急着去了厨房。爹陪着老柳姨东一句西一句聊天。妈在厨房喊我去采蘑菇回来。我和琼花就去了蘑菇房。

蘑菇房里装满了金黄阳光,散发出饱满兴奋的气息。一朵朵白色蘑菇伸出整齐的小脑袋,神奇地望着我和琼花笑。琼花吸了吸鼻息,说:好香呀。

我笑着说:待久了,就不香了哦。

久了,那是身上都吸满了嘛。琼花顿了顿又说:我也要学种蘑菇。

我笑着说:不是种,是养呢,像养猪养狗养猫样呢。

是养呀。

对呀,这家伙也挺小气的。

那一顿午饭,妈做了蘑菇炖土鸡,炒血疙瘩,还有米豆腐炒腊肉。还喝了蜂蜜苞谷酒。琼花脸一直红扑扑的,仿佛手指轻轻一触,就要喷出水汁来。

第二年,我和琼花结婚了。结婚第二天,琼花脱掉嫁衣,穿上做活路的粗布衣服。我说:先习惯几天再说。琼花笑着说:这有啥习惯的,又不是做不来。她整天在地里忙庄稼,忙完庄稼,又进蘑菇房打理蘑菇。我妈常说,只要人勤快,就不怕穷。琼花整天累得喘不过气来,我让她歇歇。她望着我笑,说:不累呀,高兴呢。

爹也看在眼里,随时叮嘱我:你娃儿有福气,多听媳妇的没错。

我干活也出奇有力,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琼花见我干得满头大汗,递我一杯热茶,笑着望着我咕噜咕噜喝完。我对琼花说:等这一季蘑菇卖了,就给你买副金耳环。

琼花嫁给我的时候,只给她买了一身新衣服,一块上海牌手表,我自然过意不去。琼花听到我说这个,高兴地笑着说:做活路买那些干啥,等有钱了,再修几间新房子。

两年后,我和琼花修了两层新楼房。两层楼房在东河口还是挺显眼的,红砖砌墙,水泥现浇楼板,青瓦结顶,房前屋后花田相拥,果树环绕。院坝里那棵老梨树琼花没有舍得动,她说:这棵梨树要守好。我也赞成。梨树成了新房一景,梨树下做了石桌、石凳,地里收工回来,梨树下坐坐喝茶,简直惬意得很。琼花常坐在石凳上,望着两层楼房感叹:好日子干出来的呀。

我笑着说:你领着干出来的。

新房子修起不久,女儿燕子出生了。燕子出生那天,一对燕子在新修的房子屋檐下做了新巢,叽叽喳喳庆贺新家落成。琼花在屋里喊我:强哥,肚子疼呢,快送我去乡上。我赶紧进屋,看见琼花额头上全是黄豆大的汗珠。我抱起琼花,就往公路上跑。爹妈见我抱起琼花在跑,跟在后面喊:慢些,慢些,别摔了呀。我把琼花抱到公路上,恰好一辆拖拉机过来。一招手,拖拉机停下来。送到乡上卫生院,把琼花抱进手术室,十分钟后,就听见女儿的第一声啼哭呢。

我紧紧揣着琼花的手,说:受累了。

琼花苍白脸上笑出灿烂的花,轻轻说:小家伙好乖。小嘴巴长得像你呢。快想想,给取个名字。

我笑着说:想好了呢,就叫燕子吧。

琼花笑着说:我肚子疼的时候,就听见燕子在叽叽喳喳叫呢。

我点点头,揣着的手上全是湿漉漉的热汗。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一年后,女儿燕子一岁了。那时候,家里蘑菇发展旺盛,一年收四季蘑菇。爹和妈忙地里庄稼,我和琼花打理蘑菇。琼花背上女儿忙活路,她常说,女儿一天天大了,不要再让她吃我们这些苦和穷了。

我也是浑身是劲,笑着说:是呢,我们一起努力。

蘑菇房旁小山坡上是成片的杂树林,青杠树、构树、枫香树、香樟树、刺槐、马尾松、黄荆等杂七杂八生长。青杠树果子成熟了,红褐色的果子像一枚枚小坠子挂在枝叶间。经常看见几只小松鼠跳跃在树丫摘果子吃。吃饱后,它们还会把果子摘了抱进窝里储存。窝就在树下的洞里。小松鼠是个精灵鬼。

秋天的阳光暖融融的。琼花背着燕子在蘑菇房里忙碌。燕子睡着了。想着,这么好的阳光,何不把她放在蘑菇房外的木鸡公车上睡。琼花把燕子放进鸡公车斗里,又把自己一件衣服做了遮阳光的小伞,用小被子盖好,燕子睡得可香了。琼花满意地笑了,转身又进蘑菇房忙起来。

忙了一阵后,琼花去看鸡公车车斗熟睡的女儿。还没有走近,两只小松鼠飞一样从车斗逃走了。琼花跑过去,燕子左手腕处已经叫松鼠咬出血淋淋小洞。琼花惊叫起来,女儿燕子吓醒过来,惊乍乍哭。琼花哭着喊我,跑过去一看,赶紧吩咐抱起女儿,骑上自行车往乡卫生院去。

母女连心呀,一路上女儿哭个不停,琼花也一把泪一把泪地流。老院长清理了伤口,敷上药,说:幸运呢,没有把手指头咬了。琼花这时才骂了一句:遭瘟的,不得好死呢。

老院长叮嘱说:这些小动物鼻子灵敏,孩子身上的奶香吸引它们呢,要注意把孩子看管在随时看得到的地方。琼花像犯了错一样,使劲点了点头。

回到家里,琼花一直抱着女儿闷闷不乐。那天晚上,琼花做了噩梦。她说,梦见一群小松鼠跑进屋子,拿着各色鲜花,还有好多青草一样的东西,在屋子里为女儿唱歌跳舞,女儿高兴得咯咯笑。最后,女儿主动把小手伸到小松鼠们嘴边,让它们吃。小松鼠们吃得津津有味,女儿也笑得异常开心。她冲进屋子去的时候,小松鼠们都飞走了,女儿也跟着飞走了。

琼花从睡梦中惊醒过来的时候,女儿燕子早醒了,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我和琼花,不哭也不闹。琼花给她喂奶,她含着奶头又甜甜睡过去了。

琼花哭着说了那个梦。我轻轻说:是太紧张了。

琼花哭着说:没把女儿看好,好害怕。

我搂着琼花温柔的腰,吻着她湿漉漉的嘴唇,说:怕啥呢,有我呢。

琼花紧紧抱着我,身子抖动着。

4

再次见到我主人,是他坐摩托车走后的第五天了。见到他,他蓬头垢面,突然头发白了好多。他骂我踢我,叫我滚开。我都忍了,没有离开他。他去哪里,我都跟着。我知道他心里的苦。

那天晚上,他抱着我的头哭。伤心的泪水打湿了我的一身。天上的月亮挂在天边,一弯下玄月像一把镰刀一样,露出白冷冷的光。月光暗淡下来,他沉沉睡去,还打起了小小的鼾声。我蜷缩在帐篷旁边,睁开双眼,望着黑沉沉的夜。

我来到这个家,也是偶然的机会。两岁时,我游荡到东河口,当时正强爹在房前抽叶子烟。我喜欢叶子烟味,浓浓咖啡味里混合着香蕉味,浓浓的鸡粪味泛起淡淡药香。我循着叶子烟味道走到正强爹脚边,正强爹正低头在黄胶鞋边上磕烟屎。见我在他脚边,一惊,笑着说:咦,猫来穷,狗来富。这是要发财了。

我舔了舔他的鞋边。他抱起我,一手提起我的脑皮,一手刨了刨我胯下,然后笑眯眯说:我看看是公,是母。

我乖乖让他提着,没吭声。他放下我说:哼哼,公家伙呢。

他用破瓷盆给我盛了小勺苞谷珍珍饭,我实在是有些饿了,狼吞虎咽就吃了。吃完,站在院坝里一边望着对面山峰出神,一边满足地舔着嘴唇。

虽然我只有两岁多点,但我知道这苞谷珍珍饭呢。用石磨把苞谷磨碎,磨成针尖大小颗粒。有时间,再点上豆花。磨好的豆浆倒进锅里,生火把豆浆煮开。在煮开的豆浆里加上土酸菜水。再将灶火退去。这一连贯性的动作,都要迅速。民谣说:屎胀、娃儿哭、豆浆瀑。就是说新媳妇点豆花煮早饭,不管自己屎胀流了,还是背上背的娃儿在哭,最急火的还是要止住煮开沸腾的豆浆瀑出锅沿。再数次投进酸水,直到大砣的豆花浮起,豆浆水转清,再加柴火煮开,然后抓一把刚磨的苞谷珍珍,摇晃摇晃让珍珍在手掌里徐徐漏下,用饭勺不停搅动。柴火要旺,不能闪火。一边煮一边搅,二十来分钟煮好了。

再拌一盘火烧青椒拌蒜泥。地里的青辣子摘了洗净,用火钳钳着青辣子在滚烫的柴灰里几撸,听见青辣子在柴灰里噼噼啪啪响。青辣子柴灰里烫过,辣味减了,清香溢出来。撸三五下,把烫萎的青辣子放在木对窝里,和着新蒜和盐捣碎,装进瓷盘子。一盘火烧青椒拌蒜泥放在木桌上,满屋子都是瓷实的清香。一筷子青椒拌蒜泥,一口豆花珍珍饭,就是早饭了。

他们坐在饭桌上吃,我们狗就蜷缩在桌下。偶尔丢给我们一坨红苕或洋芋,我们歪着脑袋一口吞下去。吞下去,又静静坐在主人身边,望着主人。主人一碗苞谷珍珍饭吃完,站起来舔舌头。我们也跟着舔舔舌头。主人烦了,一脚把跟在身后的我们踢出老远,还骂:狗东西。其实,主人皱一下眉头,甩一个脸色。我都看在眼里,只是不说。

吃剩的苞谷珍珍饭,每家厨房外都放着一个狗盆,一锅铲铲进狗盆里。我们不嫌弃,直到吃完,把搪瓷盆子舔得“噌噌”响。有时,主人没在,我就成了主人。趁着院坝里阳光好,追撵院坝里踱步的一群鸡,把鸡撵上房顶,撵上树枝,撵上草垛,撵得一院坝安静的阳光飘飘摇摇,撵得一院坝尘土飞扬。

我大篇幅介绍苞谷珍珍饭,也是想说才莫几年光阴,乡村早饭也悄然发生了变化。苞谷只用来喂猪了,人和狗早上都吃上了细面和大米稀饭。我要感叹一句:发展真是快呀。

我的职责看家护院。偶尔我也在村子里走动,和村里其他狗一群群去村头转悠。我们也被叫着撵山狗,成群狩猎灵活、凶猛。连续追踪能超过十几小时,三只可以战胜一头野猪,五只能咬死一头黑熊。我们长得也特别,倒三角头型。嘴吻细长。耳大前垂。杏仁眼清澈明亮。鼻黑油亮灵敏。胸深腰细。肌肉发达。后腿后背成完美弧形。尾巴上翘。咖啡色、黑色、黄色、白色和黑黄相间色都有,黑色、棕红色为上等。

我和正强熟络,都年轻嘛。很快,我们玩到了一起,他走哪里,都把我唤上,还亲切喊我:小黑。我们在村头小路上赛跑,在院子里玩空中抛物接力。他去村头河边洗澡,把我抱起来甩进水里。我游泳的姿势是狗刨式,正强也是呢。他去庄稼地里,我也跟前跟后,我是正强的跟屁虫。正强那时没结婚,长了密密麻麻一脸青春痘。我看到都着急。后来,他和琼花在一起,我看见过他们接吻,看见过他们拥抱抚摸打滚在一起。有时我呆呆看着,有时也干着急,低低呻吟发泄着不满。

尽管好多时候,我蜷缩身子躺在草窝里,耳朵贴在地面,可我能听见几里外的声响,谁的脚步声我也能辨别出来。小虫子在草丛中窸窸窣窣的声音我也能听出来。我警惕地辨别这些声响,无关紧要,无关大碍,我都不得开腔乱叫。那时候,一里外枫香树林,夜里淡淡月光让林子披上一层神秘面纱。正强常常和琼花在林子里约会。月色朦胧,树叶散发的芳香和年轻人的体香融合,他们压断树枝,嘻嘻发笑,窃窃私语,我都听见的。抖抖耳朵,风声呼呼传来。

没过多久,我还看见正强脸上的青春痘消失了。

我那时也正处在性旺盛期,田野一望无际的油菜花铺天盖地,空气中弥漫着迷人的花香和湿润的泥土气息;小河水涨了,跳跃出一曲又一曲悠长的歌谣;蜜蜂蝴蝶在花丛中撞来撞去,撞翻了一桶又一桶油彩;人们也走出来,穿红戴绿。我的同类也出来,一山一岭地跑。我身子激动激越激情,一根田埂一根田埂跑,金黄油菜花染满了一身。我和村头小白滚进油菜地,急急切切完成了我的第一次性事。激动加紧张,让我颤抖不止,小白狂叫,我也哭喊。哎,第一次并不那么美好。

好多时候,静下来,我都要回味这第一次。

那次后,正强爹够狠,把我唤过去,绑了四腿,直接把我睾丸割了。正强爹咬牙切齿地说:看这下还拈花惹草去。我从地上弹将起来,胯下还在滴血。我站在草窝旁,双腿颤抖,钻心痛。春天的夕阳染红了小山坡,小白在远处忧伤地看着我。我沮丧极了。对着满山坡夕阳愤怒地吼了两声。

进入二十一世纪后,发展更快了。最真切的感受是,农村像正强这样的年轻人越来越少了,都进城去了。城里的那些耙耳朵狗、吉娃娃、博美犬、金毛、牧羊犬一眨眼来到了乡村。这可是宠物。哎,说起这事,我胯下就又开始隐隐作痛。这些洋家伙来到乡村后,它们一点都不懂规矩,上来就和村里的小白、小黄、小棕们打得火热。我想,它们只是稀奇几天嘛。哪晓得,它们还好上了。在竹林里,乡村小路上,庄稼地里追来追去,抱着打滚嬉戏。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偶尔对着空旷的田野吼上几声。它们像假装没有听见一样,继续尽情玩耍。最可恨的是,小白还和耙耳朵好上了,还怀上这家伙的孽种。后来,小白生下了一只不伦不类的东西。浑身上下有棕毛、白毛,又有黄毛,杂七杂八的,像极了癞皮狗。哎呀,这些家伙,简直搞乱了我撵山狗的高贵血统。

我很看不起小白。

一天,我在开满蒲公英的小路上,相向遇上了耙耳朵。蒲公英开出的一朵朵小黄花带着晶莹的露珠。我竖着耳朵站定,看着耙耳朵大摇大摆向我走来。近了,这家伙依然耀武扬威,头都没抬一下。我喷着鼻子,发出警告。这家伙依然不理不睬。我狂吠了两声,震落了那些小黄花上的露珠。我奉行的是明人不做暗事。我直接吼道:老子要打你。

它这才抬起头,抖了抖身子,发出疑问:为哪般?

它还没有反应过来,我上去就一通乱咬。咬它圆溜溜的屁股,咬它那耷拉的耳朵,咬它肮脏的下肢。最后,它落荒而逃。我没有再撵它,撵它,它就是一个半死。我知道见好就收,得饶人处且饶人的道理。

5

女儿被小松鼠咬伤后,琼花自责了好久。琼花说她真没用,连个孩子都照顾不好。那些日子,白天琼花背着女儿,在蘑菇房里忙碌。晚上躺上床就是梦。梦醒后,就睡不着。日子一天天过,我担心地说,去医院看看吧。

琼花说:啥病莫得,看啥?

琼花说做梦不是病。看着琼花一天天消瘦下来,我去问过村医。村医说,无大碍,多吃点补气血东西就好。我就挖天麻来,隔天炖鸡给琼花补身子。女儿燕子倒是一天比一天白胖,琼花却越来越瘦弱。

我对琼花说:那就在家把燕子看好就行了。

琼花那闲得住,一有空还是要去蘑菇房打基料、播菌丝、控湿度温度,忙前忙后。有一天她背着女儿燕子摔倒在蘑菇房,怎么也爬不起来,吓得女儿哭起来。我听见哭声跑过去,琼花还躺在地上,脸上也擦破了皮。她躺在地上说:快看看女儿摔着没。女儿还没事。琼花大汗淋漓,喘着粗气。我把琼花抱进屋里,让她乖乖躺在床上。我跑去把村医请来,村医把了脉,开了药。

最后,村医把我叫在屋外,轻轻说:脉象很弱,再不要劳累熬夜。

我说:她一上床就做梦,梦醒了,就睡不着。

村医见我还是没懂,轻轻又说:那个东西节制点,不要太劳累。

我脸唰一下红了,解释说:不是。琼花她太紧张了,女儿被松鼠咬伤后,她就没有睡过一次好觉。

村医一脸茫然,问:你们没有做那事?

我点点头,不好意思地说:好久没来了。

那就奇怪了,她那么虚弱。

我拉着村医的手,急切地说:求求你,看有啥法子救救琼花呀。

村医站在院坝里,阳光打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他犹豫了许久:那,这是心病呀。

我急切地问:那怎么治呢。

村医摇摇头,拿出笔,把处方摊在膝盖上,写了一段话:松鼠松鼠,你得回,不要进屋祸害人。松鼠松鼠,你得回,树林林里最安宁。松鼠松鼠,你得回,到时奉上小鸡行。

村医递给我,阳光打在白白的处方纸上,我一字一句轻声读完,疑惑地望着村医。

村医说:让她睡觉前,念三遍这个吧。

我不解地问:读这个?

念这个。三遍。

村医还交代,第三天夜里,宰一只不大不小的鸡,丢在屋后树林里。我没有再问,使劲点了点头。

那天夜里,我不知如何给琼花说。等女儿燕子睡后,我从衣服口袋里拿出处方纸,递给琼花。我说:村医说这个睡前念三遍。琼花接过去,轻声在灯下念了三遍。念完,莞尔一笑,侧身睡了。神奇的是,琼花竟一觉睡到天亮。

第三天,我没有告诉琼花。偷偷宰了家里一只下蛋的花母鸡,趁着月光丢进屋后树林里。月光洒进树林每个角落。树林里像铺上一面偌大的神秘锦缎。我轻轻踩着月光。我不是鲁莽地把花母鸡摔进树林,而是提着悄悄潜入月光,走到一棵松树下,轻轻放下。然后轻手轻脚踩着月光逃回了家。

一早,我去了屋后树林,花母鸡已经不在了。连一小撮鸡毛都没有留下,仿佛叫那神秘月光融化。我好奇了好一阵子。

渐渐地,琼花又活泛起来。白天忙得不亦乐乎,晚上静静睡去。她羞涩地说:我的劲儿又回来了。

我笑着说:浑身是劲儿。红扑扑脸蛋,静悄悄开。

我们相视而笑。琼花眼泪都笑出来了。

琼花又开始折腾起来。她把房前十亩左右地平整出来。她说:全部种上黄花。我说:这个可没有干过哦。

她说:趁着年轻,也要搏一搏嘛。

我笑着说:听你的。琼花笑得像一朵向阳花。

说干就干,起早贪黑,捡地里的石头,大石头用钢钎撬起来,打碎,再捡出去。地平整了,撒上农家粪翻耕。弓着身子干,好几小时,都不直身子。琼花身上泛起热气,泥土浓郁腥味,在空气中升腾飘荡。好新鲜,好激励。

黄花种苗栽下去的时候,漫山遍野的杏花、李花、樱桃花、桃花,还有那些白的红的刺花争先恐后开了。一山一岭的树木也冒出新绿。田野里升腾起草长莺飞的气息。我和琼花心里美滋滋的。日子也安恬得很。

眨眼时间来到了大热天。黄花苗长势很好,已经抽出花蕾。蘑菇冒的齐墩墩的,再等些时日,就可以采了。琼花每天脸上都洋溢着激动兴奋的表情。琼花笑着说:只要天帮忙,就要成了。

真是怕啥来啥。七月十日,突然下起了夏季第一场雨。狂风暴雨,山雾笼罩,天低沉灰暗。一群群山雀惊慌地掠过雨雾。云层压得低低的,哗啦啦的雨声和雷声在云雾中翻滚。闪电刺穿雨雾,雨一把把捏得住。以为这雨两三天就停了,哪晓得,雨下了十来天。山洪水暴涨,冲的山坡地到处是沟沟渠渠,平坝地积满雨水。院坝里长满青苔,院墙长满青苔,连屋前李子树、梨树、桃树上也长满青苔。房子和房子里的东西都发霉了。琼花黑着脸说:这雨下得,人都长青苔了。她在屋檐下走来走去,望着房前的黄花地,一脸愁容说:眼看就收了,这雨才不近人情哦。

我安慰说:黄花地排水渠挖得深呢。

琼花气冲冲说:再深,也抵不过这么漫长的雨。

是啊,我记忆里从来没有下过这么疯狂,这么经久不衰的雨。暴雨,大暴雨,特大暴雨,中雨,小雨交替进行。眼看着雨跑过山头,太阳哄哄了。乌云又压过来,接着又是一阵疾风骤雨。平缓的小河咆哮起来,冲垮河道,冲走岸边大树。住在小河边的人家也没有幸免,房屋倒塌,牲畜被冲走。一头头猪飘荡在浑浊河水里,膨胀的肚皮似乎一滴雨水就会刺破。冲垮的房屋门窗、木梁、柱头、檩子浸泡在河水里。人们戴着斗笠,披着蓑衣,或干脆裹上塑料布,在洪水边上捞柴。我也跟着去捞。琼花眼睁睁看到一个起心太大的,为抓住一根大柴被洪水卷走了。她站在岸上骂我:一两根柴,和人命,不晓得轻重嗦,乖乖滚回来。

我从湍急的洪水边退了回来。路过黄花地,本来抽出花蕾的黄花全部腐烂了,雨中弥漫着难闻的腥味。

6

作为高贵的撵山狗,感到骄傲的是那次撵山了。

绍东家的黄狗,是村子里的老大,我们叫它黄老大。长腿,立耳,匀称的身子,吼声震天。它一吆喝,全村的狗都会集中起来,阵势浩大,威力无穷。震耳欲聋的吼声在山谷间回荡。

那时候每家每户有一杆火药枪,农闲时,猎手挎上火药枪,牵上两三只撵山狗,进山打野兔、野猪。先是撵山狗出场,在森林里寻觅。一旦寻到猎物踪迹,就狂吠追撵。把猎物追逐得惊慌失措,追撵到无路可逃,猎手端起火药枪扫射。猎物应声倒地。

进入90年代,民间猎枪全部收缴,不准私自持有,不准进山狩猎,倡导爱护保护动物。乡村人也少了,原来的猎手也老了。撵山狗更多是看家护院,狂吠撵山的场面不见了。

月光下的苞谷林,简直是一首百读不厌的诗。置身其中,仿佛自己也是一株玉米,亭亭玉立在大地的月宫里。月光轻吻大地,每一株苞谷都呼出滚烫的鼻息。苞谷地里透出丝丝甜味,包裹着一团又一团月光。饥肠辘辘的野猪被这些甜味吸引,下山,走进玉米地。捣碎一地月光,也破坏着苞谷的静立。

守在苞谷地“窝棚”里的男人,夜里一个人不免孤独,男人提一壶苞谷烧酒,独自一个人在月光下饮。月光如水,酒如水。一杯一杯,男人有些飘飘然了。突然,一群野猪进了苞谷地。男人有些眼花,没看清有多少头。男人不敢声张,继续喝酒。身旁还没有来得及安置在苞谷地的三个稻草人,穿得花红柳绿,倒在“窝棚”一边。男人急中生智,把三个稻草人拉起来,围成一圈,他站在中间,继续划拳喝酒。他猛地一下,把手里的搪瓷杯甩到野猪群里。“哐啷”一声,月光都颤抖了一下。野猪猛然抬起头,看见月光下“窝棚”里几个人前俯后仰,一会儿趴下,一会儿弹起,手舞足蹈,却没有一点声响。野猪调转头跑了。等野猪跑远了,男人背着月光笑了笑,嘀咕一句:不信,还把你们莫法了。他把三个稻草人甩在一边,继续独自一个人喝酒。

第二天,太阳升起老高了,男人醒过来。他看见苞谷们依然整整齐齐站在那里,他摇了摇脑袋,咕噜了一句:这家伙们来过吗?他对着阳光笑了笑。

当然,这都是偶然事件,大概率都是野猪把苞谷糟蹋了。夜里成群的野猪窜入苞谷地,饱餐过后,留下倒伏的苞谷秆,和啃食过的苞谷棒芯。早上阳光一片透黄,明亮的光芒照进苞谷地,空气中泛起苞谷的清甜。苞谷缺手断臂地散落在地上。绍东站在阳光里,一脸愁容,气得直哆嗦,骂道:遭瘟的。又白白辛苦一季了。

他唤来黄老大,吹一声口哨,老大竖起耳朵,发出一声吼叫。我当时躺在院子草窝里,听见黄老大叫声,知道是呼喊我们,立马弹将起来,冲上山坡与它汇合。我到山坡苞谷地的时候,棕老三、灰老二也到了。黄老大见状,跃进树林一阵追撵狂吠,我们似离弦之箭冲了出去。深林里的山雀惊飞,树叶翻落,几只小松鼠吓得爬上了树巅。

到了树林深处,一头野猪撵出来了。野猪四处乱撞,黄老大一路向前,我们紧跟其后。我们撵山狗有狼的智慧、狼的团结、狼的凶狠。黄老大紧追其后,我们便四处分开,从不同方向围堵逃窜的野猪。笨拙的猪,哪是我们撵山狗的对手,几个回合下来,野猪被围在一处山沟里。野猪喘着粗气,全身都冒着臭汗,浑身猪毛竖起来,两眼怒视。黄老大对着天叫嚷,瓷实的声音穿透树林。灰老二、棕老三和我在不同方位把守,也跟着老大吼叫。野猪浑身颤抖,窝在山沟里低声哼叫着。

黄老大是老手,它不得让野猪窝在那里休整。它跑过去,龇牙咧嘴,我们也跟着围拢过去。野猪打着转转,突然冲出围堵线,哼哧哼哧跑了。黄老大几个跳跃跑,就到了它身旁,一口咬住野猪的屁股,我们赶紧围上去,咬嘴巴、咬耳朵、咬身子。狗日的,皮厚呀。我一口咬下去,差点把我牙齿歪落。野猪用长嘴拱我们,它一甩嘴,我们跳将回来。它转身,我们再扑上去咬。再厚的皮,也被我们咬得千疮百孔了。

绍东手杵粗棒气喘吁吁撵上来的时候,野猪被我们围死了。绍东喘着粗气说:给,给我往死里咬。黄老大见主人来了,更加有底气了,一口扑上去,把野猪的耳朵撕了下来。

灰老二一口撕下野猪另一只耳朵。

棕老三一口咬在猪嘴上,猪嘴喷出一口血来。

我咬在猪身上,撕开一条白生生的口子。

最后,野猪被活活咬死,躺地上只有微微气息。绍东坐在地上,我们围坐在一起,浑身冒汗,喘着粗气。绍东还气不过,骂道:遭瘟的,叫你再来糟蹋我的苞谷。

这时,青绿之间,满山蝉鸣。燥热空气里泛起阵阵腥味。阳光透过绿叶枝梢照在地上的星星光点,依然热烈烤人。一蓬蓬野刺花,还零星开着白花、红花。绿头苍蝇嗡嗡飞过来,在野猪身上盘旋。几只山雀停在绿树枝丫间一动不动。

绍东把野猪拖回家,放血。在院坝里架起一口大锅,柴火烧得旺旺。四邻五舍的老人、小孩都跑来看热闹,院子里一阵欢声笑语。大锅里热气腾腾,水烧开了。

绍东撸起袖子,高声喊道:来来,搭把手,弄去烫毛。哪知,这家伙一丢进滚烫的黄桶里,一激灵,翻身跳起来,窜出黄桶,又跑进了一处林子。一院子的人惊慌起来,往四处散开。还是我们狗镇定,一路狂吠猛追,在林子里把这家伙团团围住。最后,来了几个壮小伙子,把奄奄一息的野猪,抬回去,继续放血,继续烧水褪毛。

狗日的绍东还是讲义气,丢给我们一条狗一坨肉,还有那些碎骨头。那个香呀,牙齿缝缝都留着香。那个香呀,在空中飘荡,树梢梢停留。那个香呀,里河两岸都闻得到。

7

琼花种的黄花彻底败了。天晴后,她去了黄花地。一窝一窝看,腐烂的气息让人作呕。她骂天骂地,最后骂自己:真是做啥不成啥。

人在江湖混,哪有不跌跟头。跌了跟头,爬起来再向前。琼花对我说:今年是雨,我不信年年都是雨。这时,我才明白,琼花骨子里那种韧劲我都是比不了的。我承接了父母的那种逆来顺受,顺自然法则,顺天道地道;受天气、地气、人气。自从琼花来到这个家后,渐渐生出一种蓬勃向上的力量。家里那种微微火,似要燃成熊熊大火。曾经的“忍”和“受”,变成了真正向上的韧劲。琼花说:笑在脸上,劲在心头。真正的劲头是无法挡,无人挡,不能挡,挡不了的一种力,是出头的针尖,挑土的刀尖。

琼花把黄花地重新翻耕出来,杀毒晾晒。又把黄花苗栽下去,琼花说:还赶得上秋季收呢。

秋季的田野到处是丰收的景象。山坡田坎上一棵棵柿子树上结满了柿子。柿子红了,引来成群结队的喜鹊。喜鹊在树上啄红柿子,也叽叽喳喳叫嚷。柿子红了,村庄亮堂起来。一颗颗红柿子映照着每个人质朴的笑脸。黄花地田坎上站着几棵柿子树,老干虬枝,高大挺拔。两只喜鹊在柿子树上做了窝,边啄食红柿子,边展开翅膀晒太阳。黄花抽出一支支金黄的花蕾。我和琼花在地里摘黄花。摘满一篮子,就摊在水泥地上晾晒。地上是金黄的阳光和黄花,空中是红彤彤的柿子和喜乐的鸟儿。看着眼前这情景,心里就生出无限美好来。原来,美好就是这天地之美,就是这人和自然的和谐。

黄花摘累了,琼花望着柿子树,问我:想不想吃柿饼呢。

我找来竹竿,把红柿子掇下来。琼花说:掇那种红透,还没有软的最好。

掇下来的柿子,琼花去皮,然后用细麻绳拴成一串,挂在房前屋檐下。一串串去皮的柿子挂起来,在风中摇晃。心中仿佛能听见清脆的摇铃声。琼花还在屋檐下挂柿子,身子努力向上,衣服跟着扯起来,露出一溜白嫩嫩的肚皮。我伸手过去,摸了一把白肚皮。摸得琼花嘻嘻笑个不停。琼花说:等上了霜,这柿饼就好吃了哦。

我没有说话,我还在想,琼花那白嫩的肚皮摸上去,手感真好,柔柔的,肉肉的。

秋天的夜晚凉爽。月光洒在田野,丝毫没有惊扰到虫声。虫虫自顾自地低鸣着。月光何时上来的?夕阳下山,月光就上来了。月光和秋夜是一路的。秋夜拉上幕布,月光紧跟其后。秋夜与月光格外一致。

我和琼花坐在田野里,望着一地的月光。我们头挨着头,觉得自己就是那一地凝结的月光。琼花年轻的身上充满了活力,我白天摸到琼花白嫩的那一溜肚皮,原来就是一摊月光。我那时一样年轻呀,亢奋呀。一只手迫不及待伸进琼花的胸前,一只手急切地解着她的衬衣扣子。不是解,我干脆一把撕下她的衣服。我和琼花滚在一起,月光也滚在一起。月光覆盖,虫鸣覆盖,我们深深地呻吟覆盖。月光不是凉的,月光里绽放的花朵是那么美丽。那是一朵朵微黄晶莹的黄花。

从此,月光不是凉的。

黄花晾干,整整收了五大塑料袋,堆满了一间屋子。

一天,收山货地来到家里,对干黄花很满意。和琼花谈好了价格,装车。我在心里估算着,钱到手了,一定带琼花去城里买件新衣服。那种透亮,能透出肉的。

山货装了满满农用车,车子发动,屁股冒出一圈圈浓烟。空气中升起一阵阵柴油味,我使劲吸了吸鼻子。收山货地站在突突响的车旁说:现钱没带够。先付点,下次来了,一手付清。

琼花说:先付点,是好多呢。

收山货地说:只够付一半的。

琼花说:那就把货卸一半下来,下次来了再拉。

这就小气了,还怕不付钱嘛。上都上车了,上上下下不是折腾嘛。

琼花说:不是小气,这挣的是血汗钱呀。

我们也是挣辛苦钱的,知道的。我再留个电话给你,这该放心了嘛。

见琼花没有话说了,收山货的继续说:你这里的黄花我预定了,下次一遍再交点定金,这该相信了嘛。

琼花直直看着我。我说:那就相信老板吧。

我还跟了一句:老板可是真话。

收山货地拍着我的肩膀说:我们就讲究一个真诚呢。

收山货的弓腰钻进驾驶室,眯着一双小眼睛,挥手说:过不了几天,就把钱送来。放心,放一万个心哈。说完,突突开着农用车跑了,公路上一卷一卷柴油烟子,久久没有散去。

一个月过去了,没见收山货的回来。琼花急了,找出写在纸壳上的一个电话号码。打了几次,都是空号。琼花说:这家伙跑路了。我说这几天,咋眼皮一直跳个不停呢。

我心里也着急起来,嘴上却说:应该不会呀。

琼花说:我还嘀咕,他咋不压价呢。原来,他一开始就没有想付全款呀。

琼花一遍又一遍回忆着收山货的。一看,那家伙就不是啥子好人,小眼睛,贼眉鼠眼的。浑身一股膻味,气气熏人得很。听琼花这么一说,突然醒悟过来,那家伙哪里都不对一样。一只手是六指呢,虽一直捏着拳头,拇指上多冒出的一指头还是能看出来了。一双脚外八字,走起路来,像蹩脚的胖熊。气味很浓,冲人。原来,一个人好坏,是可以看出来,可以闻出来的。

8

这人呀,真说不清楚。有的人天生发财的命呢。我和琼花就是命里八升米,走遍天下也不满升。侄儿石荣高中毕业了,还掉着一笼鼻涕。90年代中期到广州打工,先是在玩具厂做工人,两年后又帮人开挖掘机。几年回家后,白白胖胖,恍然变成了一个白面书生。全村人传得玄乎得很,说石荣在一次开挖地基时,挖到一座古墓。从古墓中捡了好多珠宝,一下子发了。还有的说,石荣入赘富婆家,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美好日子。

00三年春节,侄儿石荣来家里拜年。我问:咋还是一个人来呢?

石荣笑着说:咋。不能一个人回来嘛。

不是一个人不回来,该要你媳妇也来见见爹娘呢。

怕爹娘受不了。

有啥受不了?丑媳妇也要见公婆呢。

不是丑,你看好漂亮呢。石荣在从手机里翻出一个女人的照片,让我看。那女人的照片我一看呀,就记住了,瓜子脸,清秀着呢。

那咋不带回来?

跟妈年龄差不多呢。

我俩一阵沉默。我开口说:你不会为了钱吧。

石荣肯定地说:为啥不可以为了钱?有人靠读书改变命运,我靠结婚改变命运,有错吗?

一阵沉默,我不知如何回答他。

石荣又说:她还有一个三岁的儿子。

我惊讶地说:当现成爹呀。

这有啥子好奇的,她闺蜜们都结三四盘婚了。她和我是第三盘,她说这也是最后一盘,她还说,很爱我。

我张大嘴巴说:他们结婚离婚就这么随便嘛。

这不叫随便,叫解放思想。

我简直不理解石荣,一下子变得这么不可理喻。但我又不能说服他,只能保持沉默。

石荣又说:你没在外面混,不知道外面世界的精彩。

我一愣,这家伙才几年工夫,就从一个毛头小伙子,俨然成为一个闯江湖的老手了。这万马奔腾的世道,大浪淘沙般淘出了多少搏击海浪的高手,又千锤百炼出多少火眼金睛。这泥沙俱下的世俗,磨炼了多少人的心智,又锻造了多少人的独门秘籍。

我弱弱地问:外面真能挣钱吗?

石荣说:不挣钱,我在外面喝风。

我又问:那你到底干啥子呢?

反正没干偷鸡摸狗的事。

那么挣钱,给你三爹也介绍介绍。

真的。过完年跟我去广州,保证三爹开眼界。

我也只是说说,没想远天远地去广州。我想,广州的天,跟我们山沟沟的天应该是一个天,也不会特殊到能掉馅饼。我也就没有放到心上。可,过了几天,石荣上门来,认真跟我说:想好没有,我好订火车票了哦。我说:真能挣大钱呀,捡呀。

石荣见我犹豫,没好气地说:也不是捡,但能挣你一辈子都挣不了的钱。

我说:那我跟你三妈商量了,再回话。

那是一个月夜。没有星星,只有一个孤零零的月亮挂在天上。下弦月。一把明晃晃的镰刀。山野静谧,月光落处,衰败的白,寂寞的白。月光照进院子里,树影婆娑,黑狗静静窝在月光里。忙了一天的琼花坐在屋檐下歇息,月光洒了一身。突然觉得琼花像一尊神。心里崇拜的女神。多年后我才悟出:琼花心里透明的亮堂,像一面镜子,总是在我对面照着。琼花身上透出的光芒,像一把刀子,让人不敢懈怠。琼花总是让人生活在明处,活得愈发明白透彻。

我对月光下的琼花说:石荣在广州混得不错,我也想去看下。

琼花抬起头,看着我,说:好呀,去开下眼界。

我走到琼花跟前,轻轻说:真的嘛。

琼花笑着说:窝在屋里,就这一亩三分地,去闯下也好。

我简直想抱起自己的女神,在月光下转圈圈。我激动地说:我先去看下,可以了,回来接你,也去。

琼花在月光下笑起来,好美。她说:你在外面闯,我守在家里就好。

月光洒下的光异常白净。屋前树上一只鸟惊起,飞进月光尽头。

9

我顺利到了广州。

活了四十多岁,第一次出远门,心里小激动。火车上就想,电视里放的那个小蛮腰一定要去看下,广州地铁一定要去坐一下。一下火车,挤进人流,抬头望高楼,在心里喊:真他娘高啊。到处是人,分不清东西南北,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正茫然时,侄儿石荣拉了拉我手臂说:走哦。

我一脸茫然说:去哪里?

石荣说:直接去工作的地方噻。

我还想说什么,石荣拉着我,上了一辆面包车。面包车里除了司机,还有个喷着浓烈香水的摩登女郎,还有手臂上文着很深龙纹的马仔。石荣和女郎说着话,他们一会儿广州话,一会儿普通话,不知他们说的什么。我望着车窗外,第一次见到五颜六色的巴士,第一次见到那么多鲜花盛开,第一次见到槟榔树和橡胶树,第一次见到结着尖尖屋顶的房子,第一次见到拖着长尾巴的电车。我想,这些东西琼花应该也没有见过。要是她见了,会是什么感受,是不是也像我一样感叹和惊奇呢。

电话里给琼花报了平安,石荣还把电话拿过去说了两句让琼花放心的话。

广州的阳光和我们山沟沟的不一样,广州的阳光宽敞亮丽。广州的天要宽好多。

石荣把我带到一座高楼,阳光照射到高楼外墙玻璃上,闪闪发光。一束光芒把我眼睛晃得青痛。第一次坐电梯,电梯“嘘”一下上去,头晕戳戳的。在十三楼停下,出电梯,转了几个拐,进到一间教室。教室里已经坐了十多个人,石荣说:就在这里先培训。

我问:还要培训呀?

石荣说:不培训,咋搞得懂呢。

培训多久呢?

快的话,一周吧。

我坐进教室。就被收了手机、身份证,说这是公司管理规定。石荣说他出去办事,会有人专门负责我们培训。好多年过去了,那次培训的印象没有随着时间流逝而淡忘,反而越来越清晰。几次,梦中还反复出现着培训的情景。

接下来,来了一个系着长头发的男士,带我们去看广州塔,去看广州花市,逛广州商场。说这是现场教学。第二天,回到教室,上午来了两个女士,给我们讲怎么用两三年时间赚千多万。下午又来一男一女,让我们喊口号、记口号:今天睡地板,明天当老板。直销不是传销,直销是创业的好选择,是实现梦想的捷径。没有完备的个人,只有完备的团队。奋斗是我的性格,胜利是我的目标。我们是一支没有穿军装的部队,一所没有围墙的大学。听话照做,服从配合。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来到北部湾,一天一万五。

第二天,又上午两人,下午两人讲晋级原理。我那个心情哦,简直要崩溃了。听得我在教室里眯瞌睡。一次,我同桌对我说:讲得这么精彩,你咋睡得着?我说:打脑壳得很,搞不懂。

挣钱的事,还有搞不懂的?

挣钱吗?

不挣钱,吃多了来这里。

第三天,来人讲配合邀约。第五天,来人讲计划跟进。

天天在教室里喊口号,听课,把脑壳整蒙了。假的上百次换着花样讲,觉得就成了真的。课上到第六天,我们这些新手,有的开始跃跃欲试。上课老师能洞察一切,从表情、交流中窥探出商机。主动安排人前来为你服务,让你一步一步进入他们设计好的圈套。我的同桌心动了,就又安排他去了另一间教室。说那教室按老板办公室装修,每跟进一个人,就会享受在那里办公一周。

我的同桌去新教室后,又来见我,绘声绘色地说:好家伙,按这个挣钱的速度,要不了两年,我就会是千万富翁了哦。

我说:是不是梦呢。

他说:梦想也要人去想噻,你想都不想嘛?

不想,我只想回家。

钱都不想挣,真是——猪哦。

我白了他一眼,回了一句:猪咋了。你们还猪狗不如呢?

同桌火了,上前推我,我也不甘示弱,你推我搡起来,眼前一场打斗要开始了。老师立马上前,把同桌拉走了。同桌还骂骂咧咧:狗东西。真是狗坐轿子——不识抬举。

事后,我闷在教室里,对老师说,我要见石荣。老师一脸疑惑,问:石荣是谁?

我说:就是带我来这里的那个人呀。

老师笑着说:他不叫石荣,他叫欧阳景田呢。

轮到我疑惑了,嘀咕道:这家伙连名字都改了?

老师笑笑又说:名字就是一个代号而已。一个时代又一个时代的代号嘛。

我气愤地说:让这个不孝的家伙来见我。

老师依然笑着说:欧阳老总很忙呢。

管他忙不忙,让他马上滚过来。

老师走了。过了一阵,石荣来了,一脸堆笑说:三爹,这是干啥?

我没好气地说:狗日的,你还知道我是你三爹。你懂不懂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道理?还整个啥子景田?

石荣笑着说:三爹,莫生气,培训老师讲得不好吗?

说到培训,我更来气了。我说:手机、身份证还我,老子上不起这狗屁培训。

石荣见我生气,走了。

哎呀,人这辈子,不知道会上好多当。有的当上一次,会让人成熟;有的当上一次,却成了一辈子的伤痛。狗日的,上这侄儿的当,还真说不口。

为了逃离所谓培训,我开始绝食。滴水不进,一颗米不吃。我在心里骂石荣:该死的家伙。狗日的。蛇蝎心肠不孝子。禽兽不如的东西。开始看他们吃,我还流口水。后来,我直接趴在桌子上,埋头数羊头,数到一百,再数到一百。数着数着,就闷过去了。绝食第四天,我开始发晕,看黑板都是晃的,人影也是重影儿。身体仿佛被掏空了,肚皮叠在了一起。嘴皮发木,眼睛干涩。我眯着眼睛,看着晃动的人影。眼睛失去光泽,我觉得好恶心,一次又一次发着干呕。人影晃动,像一只只不发声的恶狗,张牙舞爪。我甚至还看见桌子凳子都在教室里低低晃动,它们一会儿跳跃,一会儿低翔,它们也仿佛是一只只恶狗,围在我身边,一声不吭。它们是在等待,等待我咽下最后一口气息,然后张牙咧嘴一起扑向我,一口口吞下我。

我还想到琼花。月光一样柔滑的手,月光一般闪烁的眼睛,月光一样光洁的身体。想念的潮水汹涌而来,我默默流泪,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呼喊着琼花。

我还想到父母。他们在地里劳作的样子,他们的背越来越驼。当他们行走在大地之上,躬着的身子更像是在拥抱旷野。他们越老,越有一种说不清的淡定从容。

我还想到女儿燕子。粉嘟嘟的小脸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只要我一回家,她都会招摇着小手,咯咯笑着,跑到身边来。

我还想到黑狗。这家伙灵敏得很,远远的,我的脚步声,它都能听出来。这家伙啥都明白,只是不吭声而已。狗这东西,把我们人看透了。狗这家伙,是大智慧呢。

我后悔极了,突然觉得这人世间的所有美好,原来是这么容易猝不及防地被击碎。所有的期待,仿佛一夜之间变得索然无味。

绝食第七天,我已经奄奄一息了。我想我是要死了。石荣来了,把身份证和手机还给我了。对我说:做什么不好,真绝食呀。

我弱弱地说:你龟儿子,挣昧心钱——啊。

石荣说:你老观念了。

我没有力气和他争吵,我低低坚定地说:给老子整回锅肉来。

吃下一碗回锅肉,我力气恢复了。我想,我该回家了。广州这地方不是人呆的。

10

村里又来一群狗。名字也是稀奇古怪的,啥子柯基、金毛、博美、牧羊犬、卷毛寻回犬、猴头梗、哈士奇、贵宾犬、松狮、秋田犬、比格犬……它们有的被主人抱在怀里,像抱着宝贝儿子女儿;有地用一根花花绿绿的狗绳牵着,在田边小路、农家小院转悠;有的还在狗身上涂上颜色,作上Baby,奔奔、笨笨、豆豆、肉肉等标志;有的还狗身上穿上花衣服、套上红脚套、戴上各种各样的口罩。

这都算不上稀奇,最奇葩的还是这些家伙一来,我们撵山狗家族发生了一阵骚乱。原来,我们撵山狗是容不下有其他狗族的。我们性子烈,见狗咬狗,见啥咬啥。我们最擅长的就是咬。我们靠咬,咬出一片新天地。只要有外来狗进村,都被我们咬得血肉模糊、落荒而逃。

可是,这些家伙一来,我们的嘴巴变得软塌了。村里的黄老大,居然跟博美好上了。那天,村委会院子里,村支书女儿一身流行服,身后跟着博美。一看,这家伙就是靠脸走世界的。两只眼睛与鼻子成三角形,好一张美脸呀。一身雪白蓬松的皮毛,煞是好看。我一看,就是狐狸精。黄老大还说,啥子乖巧得很。黄老大和我在村委会院子外的小路上转悠,黄老大看见博美跑过来,就凑上去,又是舔嘴巴,又是闻勾子的。还立起身子,表示欢迎。我向空旷的田野叫了两声,黄老大回头怒视着我,我只好忍气吞声不开腔了。

黄老大一改在任何物种面前的那种强悍、霸凌、无耻,直接拜倒在博美雪白的石榴裙下。在这个村子,偶尔也有别的狗类闯进来嘘寒问暖、跃跃欲试,想要借我们狗族的血脉,都被我们以不靠近、不亲近、不负责的态度化解了。几十年来,我们保持了种族的纯正。博美,广博美丽。说白了,就是泛滥美。人只要泛滥起来,就不要脸了。其实,在女人面前,男人的那些假高贵,一下子稀里哗啦崩溃了。我们狗族也跟人类一样。不喜欢弯弯绕,来得更加直接,有欲望就扑,有好处就上。

我们狗族懂得向人类学习。好多狗性,其实就是人性。我们也想与人类沟通,可人类总是高高在上,不张实(搭理)我们狗族。人语比鸟语难懂多了。高兴愤怒,鸟语是听得出来的。人语就不一定了,本来快乐多简单的问题,他总要说啥子乐极生悲。人语里充满了太多矫情、虚假,总是让人捉摸不透。人,高冷,假得很。我们狗跟人在一起,多多少少学了一些人的东西,特别是那种冷酷无情、阴险狡诈。

我们狗族最擅长人类的察言观色了。人一进门,我们狗就看人脸色。见人高兴了,就摇着尾巴迎上去扑腾,享受拥抱和拍打的乐趣。见人不高兴了,摇摇尾巴,躲得远远的,不然白白挨一脚踢不说,还会挨骂。我们狗族深谙其道,有时候,从人的脚步声中,也能辨别出人的快乐忧伤。脚步轻盈平缓,这个人一定是快乐的。脚步笨拙急促,这个人一定心事重重。在貌似平淡无奇的生活里,我们一直长着一双谨慎而胆怯的眼睛。

哎呀,黄老大跟在博美后面,一点没有我们撵山狗样子。它们在小路上打跳、拥抱,很是亲昵。它们一会儿跑上田坎,一会儿下到沟谷。沟谷几丛野花鲜艳开着,黄色小花在阳光照耀下,显得格外艳黄。微风过处,金黄色花瓣在风中飞舞。黄老大和博美在风中既安静又亲切,它们静静抱在一起,享受着风中的依偎。我耳边突然响起人们经常唱起的一首歌,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云的心里全都是雨,滴滴全都是你……博美眯着眼睛,不断抛着媚眼。黄老大喜悦至极,每一根毛发都在颤抖。风儿轻轻,它们终于按捺不住,黄老大微微张开性感的大腿,自如地趴在博美的身后。博美站在风中静静享受着。一下,两下,它们兴奋地呻吟着。那种呻吟是一种歌唱,歌唱彼此的身体,歌唱彼此的存在。呻吟时高时低,像风中一组乐曲。黄老大也许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肉体,它全身颤抖着,无限深情地表达着自己的热爱。这时,我看见它们身上腿上纷纷落满了大大小小金黄色花瓣。它们把几丛野花花瓣都摇碎了。看着看着,我的身体也有了反应,眯着眼睛,低低叫了两声,赶快离开。

后来,博美生下一对双胞胎。这两个小家伙,长得可怪了。头上黄毛,身体又是一半黄毛,一半白毛。四条腿又是黄毛。关键是身体既不是黄老大修长版,也不是博美的短小乖巧型。完全是一个难看得很。见一次两个小家伙,我就在心里骂呢:真是我们撵山狗的悲哀,家门不幸呀。

我原先还蠢蠢欲动,想要跟村里新来的那一群家伙,也发生一点美好的关系。看见博美生下的小家伙,我就又打消了这邪念。

其实,我活得很焦虑。

问题仍然出在新来的这一群狗上。人类不关心我们狗族成败兴衰的,他们觉得可以操控世间一切。我一直想告诉人类,表面看只是一群狗进村,背后却是一种文化,一种信仰进村了。这些年,村子最大变化就是电视进村后,家家户户安上电视,人们从电视上学呢。有学好的,也有学坏的。这一群狗进村,不仅把我们撵山狗族搅得不安宁,连村里的老太婆老太爷也相互攀比起来,我那条花了一千元买的,我那条花了上万元呢。原来比谁家生了大胖儿子,现在却比谁家狗更值钱。原来比谁家狗守家猛烈,现在比谁家狗温顺好看。这着实让我无比焦虑。我真想在深夜风里,乱叫嚷一番。不是叫嚷哦,是想哭诉一通。

说到焦虑,吃也让我焦虑呀。

现在我们狗族的吃改善了不少,缺吃的年代已经过去。但我们同人类一样吃了不少农药,吃了不少化肥,吃了不少添加剂。吃得千奇百怪,病也不少。前几天,小白无缘无故腿断了。小棕消失了。我的身子骨也不行了,爬个山坡,就喘不过气来。前几年,天天在山里跑进跑出,十几个小时撵山,都没有累趴过。现在,生活一天比一天好,身子却一天不如一天了。

哎,我这焦虑村子,又焦虑自己的,何时是个头哦。

11

从广州回到村子。村子里的春天已经接近尾声,走时院子里满树白樱花已凋谢,结出米粒大小的果子。一枚枚果子挂在枝头,在风中摇曳。院子前后山上的杂树已经披上盛装,在阳光下闪着绿光。风吹过,绿涛阵阵。我在心里说,还是这里亲切呢。

琼花问我:广州咋样啊?

我说:挺好。我没有告诉琼花石荣搞传销的事,也没有说我在广州绝食的事。我只说,广州没找着工作,就回来了。我也没有告诉老哥石荣在广州的情况。我想,说了也白说,还影响他们心情。

到了二○○五年下半年,新一届村委会要换届选举。琼花心血来潮,提出参选村委会主任。我说:芝麻大的官,绿豆大的权,西瓜大的责。头上莫虱子,自己捉个虱子咬嘛?

琼花哈哈一笑说:芝麻大的官,也是官嘛。

琼花下定决心要做的事,谁也无法改变。她邀约德高望重的村民一起,要求上一届班子公布村上账目。村上账目本来就是一本糊涂账,咋公布呢。这账目一公布,村民就从账目里看出了端倪,哪一笔不该开支,哪一笔有问题。他们就说,村里的钱,要交给一个放心的人看管,不能再让一群糊涂官乱整了。

琼花又暗地里使着劲,把烘干的黄花给每户村民一小袋,请村民品尝。还说,要教他们一起种。种出满村子都是黄花。一小袋黄花,那也是好几十块钱呢。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村民都说,琼花,是为大家呢。

于是,琼花,在半个月之后的村委会换届选举会上,顺利当选了村委会主任。

新官上任三把火。琼花没烧三把火,而是发动全村村民种起了黄花。琼花说,你们负责种,我负责销。种好多,销好多。黄花冒花苞时,漫山遍野都是微黄的光芒,一番赏心悦目的景象。

村里最大的变化,还是精神面貌。村里种地的同时,说笑多了。大家都换着工,今天在你家地里刨弄,明天在他家帮忙。你来我往,沉寂的土地上也有了生机活力。老人们也开始活泛起来,在地里唱起了许久没有唱的山歌。

我和幺妹门对门,

看着幺妹长成人。

花花轿儿来抬走,

你说心疼不心疼。

他们一边劳动,一边歌唱,情意绵绵的歌声在山谷间飘荡。

五月麦子乱糟糟,

咋个叫妹下镰刀。

不当给你割麦子,

就当给妹混心焦。

一地麦子割出头,

没得啥子丢想头。

给你唱个山歌子,

牢牢记在心里头。

村里黄花产业发展起来,上级领导来参观视察的越来越多。琼花陪各级领导在地里转悠。一天,镇党委书记来了,看到山野间的黄花地,和家家户户各具特色的庭院之后赞不绝口:谁说妇女只能在料理家务活,琼花就不错嘛,把这个村发展得很全面嘛,有产业,还有文化。

书记一高兴,就开始指点江山,大展宏图。对跟在身后的琼花说:我们镇上大力支持你们村,把黄花产业发展大。还要建黄花产业园,建加工厂,注册商标,要让农民真正变成产业工人。

在土地上折腾一辈子,我还真没有见过这么折腾的。琼花组织村民参观回来,就组织大干快上,倒地坎,平整土地。村里到处洋溢着新土的味道,到处人声机器声。村庄沸腾了。

原来东一片西一片的土地,经过挖掘机倒腾,土地成片了。季节一到,成片黄花还真是一首磅礴乡村诗。琼花总是喜欢在夕阳西下的时候,悠悠走在这成片土地的田间小路上。夕阳羞涩的黄慢慢暗下来,琼花脸上挂着浅浅的微笑。她走进诗里,看着近处的黄花,望着远处的山峰。她的眼睛里仿佛在欣赏,又仿佛在沉醉。

黄花园区建起后,镇党委书记专程又来了一次。他走在田间地头,大加赞赏地说:就是这么干,农业大有可为嘛。镇上组织其他村向你们学习。你们村带了一个好头。

于是,一批又一批的参观学习队伍走进园区,照相、咨询得不少。琼花一天接待几批参观人员,声音都说沙哑了,她脸上洋溢着自豪的笑容。她说:一人富不算富,全村富了,才是真的富。

我突然明白了:琼花当村官,就是想来证明自己能够干事。男人能干的,我女人也可以干好。她充当着村庄的首席设计师,她要把村庄变美、变富。

可是,希望越大失望越大。那年黄花没有冒花蕾,长势也越来没有气息。琼花请来种庄稼的老把式张爷爷,走进黄花园,老爷子摇摇头说:生土全部翻上来,庄稼咋长呢。庄稼也图个熟环境呢。

走了一段田间小路,老爷子又说:种庄稼是寂寞的事业,不是越闹腾越好呢。地里这么多繁杂的脚印,太吵了。庄稼不喜欢太吵的人声。

琼花阴沉着脸,说:那这怎么办呢。

老爷子笑着说:松土,农家肥垫底。庄稼活看似简单,其实有好多奥秘呢。

琼花点点头。我知道,她心里那一点苦楚。作为一个庄稼人,她心一直闪烁着想要靠种地改变面貌的微光,还在扑腾扑腾地亮着。就像风中那一盏烛火,时而闪亮,时而黯淡。

受过挫折,琼花变得安静了。她不再热衷参观学习,而是与几位种地能手,重新改土,重新施肥,重新种上黄花。几年下来,我们村成了远近闻名的黄花村,琼花成了赫赫有名的黄花村主任。琼花还上了电视、报纸,满脸皱纹都带着笑容。看到电视、报纸上的琼花,我在心里说:咋也老了呀。

一到黄花成熟,满村子都是甜蜜蜜的。

12

眼看着,日子一天天好起来。偏偏来一场地震,所有美好一夜之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父母、女人、女儿遭地震埋了,家也遭埋了。我和这只老狗没遭埋。没埋,比埋了还痛苦。心里的那种痛,一点一点蚕食着我。蚕食我的神经,蚕食我的心力,还蚕食我的身体。我一下子老了。黑狗也老了。黑狗虽不说,我也感觉它的难过。它的呼吸是难过的,它的脚步是难过的,它的眼神更是难过的。

我和黑狗,好多时候身体挨着身体,茫然望着远方,仿佛什么也没有看,仿佛什么也看在眼里。

我和黑狗,好多时候坐在那个山坳里,望着山体掩埋的家,仿佛看见满院子的生机勃勃。

我和黑狗,好多时候在茫茫无边的黑夜里,看得见彼此孤独的眼神。泪花闪烁,仿佛偌大夜空中两颗若隐若现的星星。

与村民一起住在政府搭建的板房里,活着的人还得活着。于是,在搭起的板房里该打麻将继续麻将,该喝酒继续喝酒。听见人们对生死的达观:该吃就吃,该喝就喝,该死求朝天。沟死沟埋,路死路抬。

侄儿石荣从广州回来,没有见上他父母一面,也叫垮山埋了。一天深夜,石荣来到我板房里,喊我:三爹。接下来,就是沉默。我抱一瓶酒,说:喝酒吧。一杯又一杯,就那么沉默地喝。在橘黄色的灯光里,看见了他那双充满血丝的眼睛里含着泪水。在如同真空的沉默中,他喝一口酒,仰着头,长久地闭上眼睛,他是要把那即将决堤的泪水赶回去。我知道,这时候,什么也不能说,也许就是说一个字,就是冲垮堤防的洪水。

他双腿颤抖,继而全身开始颤抖,他仰头灌下一杯酒,开始嚎啕大哭起来。深深夜里,哭声放大了好多倍。我坐在他的对面,感觉这哭声不是一个男人的,而是一头受伤的狮子或者是一头老虎发出的。他在咆哮,他在怒吼。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也已经泪流满面。很快,他的嚎啕大哭变成了默默落泪。他结结巴巴地对我说:三爹,对不起。

我把酒杯递过去,轻声说:这也许是好事,他们没有啥子痛苦,就走了。

那一夜,我们都昏睡过去。泪水砸进深深的夜里,沉入无限深渊中。仿佛整个夜都在哭泣,夜的口袋里装满了哭泣。夜风哭诉,站着的山川树木抽泣,奔涌的河流大哭,潜入草丛的虫子低哭……第二天,石荣早早起来,他说:他回广州了。

正是麦收时节,寂静的麦田里没有人。麦子在等待收割,在等风掀起一阵阵麦浪。这时候,不知风跑哪里去了。没有风,麦田寂静得要死。我经过一大片麦田,阳光下麦穗低着头,一言不发。我喊它们,它们像没有听见一样,我的喊声落在麦田没有一点回响。我故意把脚步踩得大声点,麦田还是没有反应。我走进麦田,抓起一把麦穗,麦穗没有一点生机。我急了,我踢了身边麦穗几脚,我想它们能泛起一浪又一浪的麦浪来,该有多好。可是它们只摇晃了两三下,又呆呆站在那里了,一动不动了。

 

 

夏天的阳光炙热明亮,河水绿得像一方漂流的宝石。山川树木静立,只有风的呼吸在耳边萦绕,远处的蝉鸣随风飘来,低鸣成一曲又一曲慵懒的曲子。阳光打在绿玉一样的河水之上,发出刺眼的光亮。夏风悠悠赶进河谷,一展而平的河水立马吹奏起层层涟漪。光亮更加刺眼了,反射出一道道绿光。

一天,村里的李瘸子一拐一瘸地对我说:你天天这里看,那里看,看到河里阴子鱼笑没有嘛。我一惊,问他:鱼会笑吗?

家乡的阴子鱼,身体修长,小嘴,背鳍尾鳍灰黑,其他鳍呈浅黄。它们从石头缝里游出来时头朝下,尾向外,集群退出。清澈的河水里,我能清晰地看见它们在水里划出优美的曲线。它们一张一合的小嘴,像在吟唱一首远古的歌谣。

我跟他来到河边,侧耳倾听,水面上不停响起“啪啪啪”声,更像是水中的鼓掌声。再细听,那“啪啪啪”声中含着高低起伏,含着阳光和风声。在整个河面上,只有这偌大的一群鱼儿在游动,在“啪啪啪”大笑。它们的笑声上扬,配得上风声的歌喉。它们的笑声垂下,刚刚够河水的温度。不敢相信它们在笑,一群鱼会笑什么呢?但它们确实在笑,没有一点虚情假意。它们集体把露出水面的一层小嘴,对着空中的阳光抿笑。它们夸张地张大嘴,想要笑得大声些。风声远去,蝉声隐去,整个河谷都响彻着一群阴子鱼的开怀大笑。

那天夜里,我闭上眼睛蜷缩在板房里,梦里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身体沉入深不见底的沼泽,河水绿玉般清澈。香蒲、灯芯草、风信子、锦葵、黄花九轮草长在沼泽里。我仿佛是一条鱼游在沼泽里,那些水草也变成一条条鱼。它们包围着我,它们像我白天看到的那些鱼一样开怀大笑。笑过,它们竟然开口说话了。它们七嘴八舌地说:河水碧绿清澈,是堰塞湖掩埋的那七百八十余人的血水渗透出来的。泥土裹着血肉,一点一点渗进河水里。这深绿里充满着血腥味。喝人血吃人肉的鱼儿,所以能像人一样大哭大笑。那些掩埋的生命,重回到了水里,他们长成了一条条鱼,继续在水里耕种劳作。一瞬间的消失,在水里新生。哪一条鱼是琼花呢?

九月第一次走上垮塌的山体。我放轻脚步,生怕惊扰了掩埋地下的魂灵。微微暖风吹满整个山坡的花儿,澎湃起伏。青绿色枝条上盛开着随风摇摆的淡紫色绣球花,淡黄色枝条上绽开一朵又一朵黄澄澄的花,黑褐色枝条上张开了一朵一朵如同鲜血般的大红花,灰绿色枝条上冒出了一簇一簇的白花,还有那岩石上爬满了一丛丛的粉红色小花。还有好多橘色、黑色、金黄色的花也在山坡上一一绽开。

花的气息异常浓烈,充满着阳光的甜味,抖动着雨水的苦涩,颤动着泥土的腥味,泛起河水的清新,镀亮山坡每一粒尘土。我不知道这些花的名字,我生怕自己一不小心把哪一朵花成:琼花了。

摘了一枝金黄色的花拿在手上,那花比野菊花绽开得大。阳光打在上面,看得见花蕊上的绒毛,花瓣上的湿气也照见了。我突然觉得那花儿像琼花的笑脸,我出神地注视着。阳光抖动了一下,弯腰把那朵花放在了一个小小土堆上面默默低头三鞠躬。

下山途中,我发现一处缓坡花丛里一闪一闪地发光。我跑过去一看,原来是一枚红色的纽扣。我捡拾起来,拿在手上端详。天啦,这不是琼花衣服上一颗纽扣嘛。玫红色的纽扣在阳光下反射出柔柔的光芒,还有那洁白的云朵和绿绿的山峰,碧绿的河水也反射在里面。我再仔细一看,我的样子也印在红纽扣里的。那一枚小纽扣,装着河山万里,那么饱满,又那么明亮。

我把红纽扣紧紧攥在手心里,伸出手,万里河山又静静凝聚在上面。一下子,竟然把我淤积心底的泪水激了出来。我对着山峰大哭起来,把树枝上的几只鸟儿都惊飞了。

我把红纽扣随身装在贴身的衣兜里。莫事的时候,掏出来,让它反射出天下的阳光,洁白的云朵和妩媚的山峰。边反射,边哈气,边抚摸,纽扣上一会儿阳光灿烂,一会儿雾蒙蒙。最后,在我无数次反射,无数次抚摸下,红纽扣越来越明朗了。它成了我生活中的一只眼睛,我不能让任何东西戳瞎它。

我知道,这只眼睛还映着琼花的样子。我抚摸着红纽扣,映在上面的琼花有时是一朵花,有时是一棵树,抑或是一条河流,一朵多姿多彩的云朵。

13

我发现时光是一种药,最能给人医治痛苦。

地震后的那几年,我学会了许多,首先得学会做饭。原来琼花在的时候,我是不用进厨房的。现在我得自己解决吃饭的问题,我用微火炕饼子,腊肉炒野菜,我吃过的,都估摸着做出来。有时,我也做酸菜灰搅团。

我还得学会种粮食和蔬菜。春季种玉米、大豆,再种些小葱、豆角、辣椒、茄子、丝瓜,冬季种小麦、洋芋,也种些大白菜。我没有种蘑菇,也没有再种黄花。我觉得它们应该跟着父母以及琼花走了。我把时光全部交给大地,看着自己种的粮食和蔬菜,我的痛苦就少了好多。

每到四五月间,我带上黑狗上山。上到海拔两三千米的森林,森林深处一大片山竹。竹叶覆盖之上冒出指头粗细的笋子,笋子上挂着一滴一滴的水珠。手伸出去,水珠滚落下来,轻轻拔起来,那“啵”地拔笋声在寂静的森林里响起,清脆透明。我和黑狗呼吸的声音也听得异常清晰。以前我和琼花一起去森林拔竹笋的,琼花走了,我就和黑狗去。我拔笋,黑狗在森林里转悠。这几年黑狗老了,我蹲在地上拔笋,它坐在一块石头上默默看着我。偶尔一点小动静,黑狗就警惕地吠上两声,声音沙哑低沉。

竹笋拔累了,我坐在竹叶覆盖的地上,看着身前身后那些参差不齐的竹笋,我就满怀羡慕地想,瞧瞧人家的腰身,多匀称多直啊!

我就黑狗说:老了呢。黑狗不开腔,但我知道,它能够听得懂。

竹笋拔回去,剥去那一层层笋壳,含着清香的身子露出来。我握着一把小刀,先削出一层皮,然后用刀剥去一层一层笋壳,竹笋就光着身子了,从脚到头,淡淡的黄过渡到了乳青色。黑狗窝在板房草窝里,眯着眼睛。

我说:老黑呢,竹笋剥了,做好吃的。

黑狗眼睛睁开,迷茫地看着我。

剥去笋壳的新鲜竹笋可以做各种各样的吃食。切细炒腊肉是首选,笋的清香和腊肉的醇厚融合在一起。切细开水焯,然后凉拌,清脆清香得很。竹笋炖土鸡更绝了,汤鲜肉嫩。吃不完的,用开水煮了,晒成笋干。要吃的时候,抓一把放在凉水里泡开,炒炖、凉拌都可以。

老黑喜欢吃竹笋炒腊肉,我也喜欢。分一半在它瓷盆里,它两三口吞了。我对它说:你这嘴也刁哦。

黑狗才不管三七二十一,吃完,一摇一晃去水池边一口一口舔水喝呢。我说:你才会吃呢。

看着黑狗那样,我也把苞谷酒提出来,边吃边喝,阳光在饭桌上一闪一闪的。

我突然醒悟,这一望无际的日子,都是跟吃有关的。人一醒来,就要吃。吃空气、吃粮食、吃蔬菜、吃肉,甚至吃梦、吃伤痛,只有吃,才会没有痛苦,或者减少痛苦。

想明白这个,我自己扑哧笑出了声。一种舒心的笑,从心底发出的笑。地震这么多年,我都没有这么敞开地笑过。

日子一天天过去。

脱贫攻坚来了,村里评定贫困户。看到村里的公示栏,我的名字在上面,我找到村主任说:凭啥我是贫困户?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评哪门子贫困户?

村主任睁大眼睛,惊讶地说:狗日的,我们好心呢,都挣着当,你还不当?

谁想当,当去,我不当。

真是犟拐拐呢,没见过,有好处,你还不要。

有啥好处?

好处多着呢。吃饭不愁,看病报账,还有房子住。

我心里想:还有这么好的事。我走出村委会的时候,一伙人挤在公示栏前看。人群中说啥的都有,说这家开小轿车,还是贫困户;说那家城里有楼房,凭啥也是贫困户。还有说,啥子是贫困户,家穷人丑,破屋三间,薄田一亩,冷锅热灶,老婆设有,一年四季,药不离口嘛。

我赶紧离开,黑狗跟在身后。

想想这辈子当贫困户,才是最风光的。隔三岔五,就有人上门来,谈收入,谈产业发展。说到产业,我的那个心哦,就甜蜜蜜的。一天,又来了三四个人,进院子就是一句:这花好香呢。我没好气回了一句:花香又不能当饭吃。

把这一路人整呛起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空荡荡的院子里,落满了星星点点的槐花,一阵风吹过,花瓣旋转、飞舞,最后一地的槐花被风扫到了院坝的一角。

我让他们在院坝里坐,一个胖子拉着我坐下,问:想发展啥子产业,还可以贷款呢。

我说:啥子都想发展。贷款可以不还不。

胖子笑笑说:产业发展起来,就不愁还贷款嘛。

我冷笑一下说:当了一辈子农民,发展了一辈子产业。最后还是化了苗。难哦。

胖子说:这地方这么多野花,很适合养蜜蜂呢。

说到养蜂,我们说蜂房的建设,说蜜蜂的选择,说蜂蜜的制作。最后,我们还说到小时候吃蜂蜜的趣事。小时候,家里养一巢蜜蜂,收割一两斤蜂蜜,父母拿到街上卖了,换成我们的学费。为了吃上一口蜂蜜,在大人收割蜂蜜之前,孩子们偷偷揭开蜂巢,取一块蜂蜜来吃。有时,蜜蜂蜇伤了脸,眼睛肿得只剩一条缝缝。

来人还是挺用心的,帮我请来木工,就我房前屋后搭建了十多个蜂箱。蜂箱用木板做成,给蜜蜂留了一个个小指头肚大小的洞口,成群成群的蜜蜂就从这个洞口飞出飞进。还帮忙给我准备了摇蜜机、起刮刀、隔王板等基本工具,还请来养蜂技术员教我。

有空我还把每天养蜂历程记下来。就写在一张张草纸上:三月十八日,梨花开满枝,花白晃眼,花香得呛人。三月二十五日,油菜花还是花骨朵儿,一夜风后就开圆了。蜜蜂都去撵菜花了。四月三日,先是小雨,后出了太阳,阳光带雨,蜜蜂也喜欢这清清气息。

隔几天,山野的野杏子花开了,满山满坡的杏子花,远远望去,似点点胭脂,又似团团锦云,一群蜜蜂在花丛里翻飞采蜜。隔几日,漫山满野的山桃花开了,桃花比杏子花热烈,或粉或红,异常绚丽。再隔几日,满山坡的油桐花开了,大朵大朵的,一簇簇挂在枝头,成千上万的蜜蜂在淡淡的清香里飞舞忙碌。

院子里蜜蜂飞舞,黑狗有时也兴奋地用爪子去抓。有时,月夜,给自己兑上一杯蜂蜜水慢慢饮,也给黑狗兑上一杯。亮晶晶的透明橙色液体,其香清新,一杯一杯地饮,月光摇曳,夜色恍惚,远处仿佛有布谷声声。这让我忆起了少年时春夜走在山里,槐花飘香,月光细微。山路上深一脚浅一脚的,有时槐花随风四下迸溅,即使肉眼没有看见,肌肤也是能够感受到的,比如那溅入领口里的两三颗槐花,痒酥酥的,一直痒到了心里。

我想:我的日子会甜蜜起来了。

14

黑狗,是我家里的成员呢。我也一直叫它老黑。

可是,老黑老了,走路都是摇摇晃晃的了。一天,它默默走向垮塌的山体。山体已经和自然山体长成了一体,已经没有先前的不堪。静静地望着它在山路上摇晃。初夏阳光洒下暴烈、鲜艳的光芒,仿佛世间一下子打开无数透明的窗户。老黑像是在寻找什么?一会儿跳到半坡石头上眺望,一会儿又在草丛小路上嗅着小跑。最后,它站在一处草丛边,显得十分沮丧,呜呜低鸣着,像一个受委屈的孩子哭泣。有几次,我想唤它过来,想要伸手摸摸它的脑袋,安抚安抚它。我最终没有伸出手去,我无法确认它是怎么了。我站在不远处,静静地观察它。这时,蔚蓝的天空中飞来一只鹰,鹰飞翔的影子打在草丛里,影子移动得时慢时快,一会儿慢移远去,一会儿又快速飞回来。鹰盘旋在一尘不染的碧空,影子映照在绿意盎然的草地。印在近处草地上的影子还能辨别是两只张开的翅膀,到了远处却变成了一个小黑点。黑点越来越远。突然,鹰在高空尖唳了几声,听到叫声,老黑从草丛中“腾”一下窜出来,仿佛想到了什么,使出全身力气,像一支箭一样向黑点射了出去。不,它也像一阵风一样飞了出去。很快,它消失在了山坡尽头。鹰也飞过山脊,去了山的那一边。

我低低地喊老黑,老黑呢。我知道它再也不回来了

老黑被天上的鹰带走了。

远远的山坡,一坡的山花摇曳多姿,一坡的阳光金黄闪亮。我软软地瘫坐在那里,心里难受极了。天地之下,又只是我一个人了。我耳边响起村里那位老人经常哼唱的《空空歌》:

天也空,地也空,

人生渺渺在其中。

日也空,月也空,

东升西坠为谁功?

金也空,银也空,

死后何曾在手中。

妻也空,子也空,

黄泉路上曾相逢。

名也空,权也空,

转眼荒郊土一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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